那只是一种逃避,他自己很清楚。

他在江湖上交了兄弟,带他们回老家喝酒,他喝醉的那一夜,朱颜杀了吴伯一家,他从此对朱颜立下杀心——那就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大周之后,大周国可灭,但臣不可辱。

他第一次知道他负有责任,他要为大周的臣民索回性命与颜面,它必须保护这些对他恩重如山、充满期待的人。

然而觉醒的代价是如此沉重,他选择保护臣民的方法是绝然而去,再也不回家,因为他不将灾祸引来,灾祸就不会降临,白云沟就可以一直平淡无奇的生活下去,再不会有人半夜提剑杀人。

这又是另一种逃避,他同样很清楚。

一个人选择扛起责任,需要绝大的勇气……他心底并没有成为帝王的渴望,所以无法支持他选择一条烽火硝烟的不归路,方荭炾希望他复国,鬼牡丹希望他兴兵,玉箜篌希望他做一个顺从的傀儡,而他什么也做不了、更不想做。

做柴熙谨是如此令人疲惫,他已经逃避了将近二十年,日后还是要继续逃避下去么?做方平斋是如此平凡而卑微,浪迹江湖的日子令人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想追求的是什么,想得到的又是什么?为什么始终感觉不到快乐?他在渐渐失去自我,他碌碌无为,寻找不到此生的寄托,他是柴熙谨、又不是柴熙谨,他是方平斋,又不是方平斋,他不能背弃血缘,却又不能抛弃自己。

雨水冰冷,浑身湿透,方平斋背靠着一只大鼓,脚翘在另一只大鼓上,闭目享受着雨水,外在的姿态很悠然。

【藤萍作品】狐魅天下·第五部·两处沉吟

“六弟你当真悠闲。”大雨之中,有人一步一步自溪水另一端而来,“我带酒来了,不知六弟可有心情与我共饮?”方平斋蓦然一惊,雨声鼓声交织,他却没听到来人的脚步声,睁开眼睛便看见一袭黑衣上绣着刺眼的红色牡丹,正是鬼牡丹。自从上次有人闯入鸡合山庄,他就知道此地已不安全,却不想鬼牡丹来得如此之快。

鬼牡丹面容狰狞,此时却含着一丝平和的微笑,看起来说不出的古怪。他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身上不带杀气,方平斋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死心,非要请我喝酒?难道你不知道我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要是喝酒也许就会喝醉,喝醉之后也许就会乱xing,害人害己。”

“我为六弟带来一个消息,听完之后,你或许就要向我要酒,因为这消息实在不好,令人伤心。”鬼牡丹在方平斋身边坐下,看了一眼那两只大鼓,“恭喜六弟连成音杀之术,果然是不世奇才,令大哥好生羡慕。”

“什么消息?”方平斋目不转睛地看着鬼牡丹腰上的酒葫芦,“这个东西你从何而来?”鬼牡丹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这个……是我从白云沟捡回来的,哎呀,这是你张伯伯藏在他家地窖里,等着你回去喝的佳酿。”方平斋瞳孔微微收缩,“你为何要去白云沟?”鬼牡丹道,“我和七弟一直对六弟和伯母十分关心,你难道不知,自从你拍案而去,这是年以来,伯母都是由七弟奉养的么?白云沟的消息我最清楚。”方平斋嘿了一声,“那倒是十分感激七弟代我尽孝,我感恩戴德啊感恩戴德。”

“七弟与伯母一直有书信往来,十天一封从不间断,但在十三日前,白云沟的书信突然断了。”鬼牡丹道,“七弟欲往好云山,不能分身前去查探,所以我去了。”他解开腰间的酒葫芦,方平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酒葫芦,酒葫芦腰间的红带上染有血色斑点,那是什么?“前往白云沟之后,才知道原来战争真的很可怕,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原来并不夸张。”

“白云沟怎么了?”方平斋低声问,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酒葫芦上的斑点,此时此刻,以他的眼力已经确定,那的确是血迹,干涸的血迹。

“白云沟遭遇朝廷的兵马,被千军万马横扫而过,五百三十二人留下五百二十五人的尸体,剩下的只有残肢断臂,看不清楚了。”鬼牡丹挥了挥手,打开酒葫芦喝了一口,惬意的道,“好酒啊好酒。你的张伯伯死在屋前,死前抱着他未满两岁的孙子,他的尸身被人拦腰砍断。你的杨叔叔,撑住一把旗杆,我想那旗杆上应该是大周的旗帜,可惜连人带旗被人烧得面目全非,你大周的旗帜依然无法留存。最悲惨的是你的母亲,伯母被人……”他尚未说完,方平斋截口打断,“白云沟隐世而居,又不曾兴兵谋反,朝廷的兵马为什么会找到白云沟?为什么要杀人?”

“伯母被人绑在马匹之上拖行,全身都见了白骨,最后被马匹撕成两块,吊在你的房前,应该是向你示(百度)威。”鬼牡丹却并不停止,近乎是兴致盎然地说完方荭炾的死状,然后哈哈一笑,“白云沟忠于柴氏,你虽然没有复国之心,他们却都有复国之志。如果你在,凭当今朝廷对柴氏一门的承诺,有免死金牌你就能救人,但你不在。你不在,白云沟五百余人无法抵挡朝廷两千精兵,那是理所当然。”

“朝廷怎样得知白云沟之事?”方平斋一字一字的道,“二十几年来,没有人对白云沟下手,为什么突然之间会出兵两千?”鬼牡丹打开酒葫芦,递给他,“那自然是有人对朝廷通风报信,说白云沟要谋反。”

“谁?你么?”方平斋皱起眉头,低声问。

“我?我要通风报信,早就可以通风报信,为何等到现在?”鬼牡丹递出酒葫芦,方平斋并不接受,“出兵的是赵宗靖。”

“赵宗靖?”方平斋眼眸微闭,“赵宗靖从何得到消息?”

“不得而知。”鬼牡丹摇了摇酒葫芦,“你要看你母亲的尸身么?”

【藤萍作品】狐魅天下·第五部·两处沉吟

“我……”方平斋微微一震,鬼牡丹一笑,“你动摇了。”方平斋手按鼓面,脸上不见了笑意,“你将她埋在何处?”

“下葬是何等隆重之事,自然是要等你亲自安排。”鬼牡丹道,“她的尸身就在飘零眉苑,你几时回去,几时下葬。”方平斋五指下压,将绷紧的鼓面压出五指之印,低声道,“这是威胁吗?”

“只是特地来告诉你,你无心复国,只会有人责怪你,有人死不瞑目,而不会有人感激你。”鬼牡丹冷笑,“而你即使不想复国,看到白云沟因你而毁,想到你大哥莫名而死,你二哥改姓为潘,你四弟流离失所,你心中难道会平静?你父亲对赵家恩重如山,他却夺你天下,害得你家破人亡,而你身为柴家唯一的指望,却终日碌碌无为,在江湖中游山玩水,你自己的日子是过得潇洒,而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家臣奴仆,大周的死魂冤鬼作何感想?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方荭炾么?对得起符皇后么?对得起你父亲柴荣么?对得起你大哥柴宗训吗?对得起你自己么?”

嗡的一声震响,鼓面一弹而回,方平斋脸色苍白,定定的看着手下的那面鼓。他当真错了么?“回去……”路已走得太远,要折回头踏上二十年前就被他放弃的路谈何容易?所谓回去,当然不只是安葬方荭炾而已,一旦回去,他就没有再回头的路。

白云沟的冤魂依然要罔顾吗?方荭火兄的尸声是否可以就此弃之不顾?父亲的身影,大哥的音容,难道那些是与自己无关的幻想?不遗弃这些,他就无法是方平斋,而如果遗弃了这些,他依然可以作为方平斋继续走下去么?

而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从始至终,原来“方平斋”此人只是紫熙谨 的一个梦想、一种期待,而从来不是现实。

即使,他是如此的迷茫与碌碌无为。

“六弟,我知道你无心皇位,我和七弟早已安排妥当,可以祝你复国。复国之后,你就可以寻回你的二哥四弟,传位于你的哥或者四弟,之后的人生你愿意做方平斋圆平斋,再也无人管你,你也不必再自责。”鬼牡丹狞笑,“我也老实说了,我助你柴家称帝,你也要给我相同程度的回报,事成之后,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和七弟有诺大本事,何必有求于我?”鬼牡丹道,“我或者七弟称帝,天下将有千千万万人反我,但若是你称帝,天下便只有赵氏子孙反你。大周亡国不过二十余年,复国并非无稽之谈。”方平斋道,“算得忒精,这必定是七弟的注意。你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什么?”鬼牡丹道,“他说他要对辽国用兵,收回幽云,平定契丹,仅此而已。”方平斋奇道,“他翻云覆雨,步步算计,甘冒奇险,密谋造反就是为了出兵辽国?以七弟之能投身大宋,何尝不是平步青云,要身任将军出兵大宋也并非什么难事,说不定北扫契丹南下支那,东征大海踏平西域,何处不可?为何要谋反?”

“他的想法我也捉摸不透,总而言之,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有能力、地位和机会出兵辽国,一改我朝接连的败绩。”鬼牡丹阴森森的道,“这也是造福百姓的好事,有何不可?”方平斋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容我仔细想想,这是一个好困难好艰辛的选择,我需要时间。”鬼牡丹将酒葫芦往他手中一送,“可以,你若能够弃方荭炾的尸身于不顾,不在乎白云沟枉死的冤魂,坚持不来,我鬼牡丹也服你,哈哈!”他倏然而退,身影瞬息消失于大雨之中。

手中握着的酒葫芦残留着人的体温,摸起来格外温暖。

方平斋坐在雨中,提着古人留下的美酒,仰起头来喝了一口。

迷茫之中,天色愈暗,而雨势更大,打得人彻肌生痛,浑身冰冷。

朦胧之中,天旋地转,他一向量浅易醉,今日也许不必饮酒他也将说自己醉了,何况他切切实实地喝下了一葫芦酒。

美酒,究竟是什么滋味……

灌入喉中,一样的辛辣火热,犹如被烙铁狠狠地夹住了咽喉,硬生生就要窒息一般。

也许饮血也是同样的滋味,因为血和酒一样,都是热的,都有体温。

屋外下起了大雨。

阿谁收起装木耳粥的碗筷,轻步退了出去。柳眼从床上下来,拄着拐杖走到窗前,他看着大雨,端着一杯已凉的茶水。当一个人很疲惫却丝毫不想入睡的时候,会有出乎寻常的耐心来品味一杯水的滋味。他觉得茶水很凉,入口清淡,已几乎品不出茶香。

门外有人哗啦一声走了进来,柳眼微微一怔,那声音就如往地上泼了一瓢的水。进门的是方平斋,他左右手各抱了一面大鼓,浑身淋得湿透,衣裳全在滴水,“哦!师父你竟然起身了,我还以为你就打算在上面躺一辈子,不到山崩地摇海枯石烂不离开那张床,万年之后人们就会在那张床上看到一具白骨,并且想抬也抬不下来……”

“你喝醉了?”柳眼凝视着他,方平斋腰间系着一个酒葫芦,虽然全身湿透,他依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方平斋放下两个大鼓,叹了口气,“我已跳进河里泡了半个时辰,不会喝酒就是不会喝酒,怎么也掩盖不了啊……”他脸色本来红晕,酒红上脸也不怎么看得出来,神态也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柳眼便是瞧了出来。

“你哪里来的酒?”柳眼淡淡的问。方平斋脱了那件浸透了水的沉重外衣,“不好的来路,问清楚了你会后悔。”柳眼似乎是笑了一笑,“无所谓,我一直在后悔。”方平斋哈哈一笑,“说的也是。我问你一个问题,认真回答我好么?”柳眼为他倒了一杯冷茶,“说。”

“假如你有一片家业,非常辉煌,举世无双,你的父亲母亲非常爱你,不仅如此,你的兄弟姐妹表嫂堂侄,甚至奴仆婢女,包括扫地的小二看门的老头全都非常爱你,全都原意为你生为你死。突然有一天你的父亲母亲死了,你的家业为人所夺,一天之内家破人亡,大哥无端丧命,二哥认贼作父,四弟流离失所,二十年后,你长大了,练成一身武功,你会怎么做?”方平斋问,语气依然轻浮。

柳眼眉头微蹙,“怎么做?”方平斋苦笑,“是啊,你会怎么做?你会复仇吗?你会夺回一切吗?”柳眼道,“我不知道。”方平斋拍了拍额头,“我就知道问你简直是浪费我的口水,好师父你头脑很差糊里糊涂……”柳眼打断他的话,淡淡的道,“但我知道如果是唐俪辞,他绝对夺回一切。”方平斋一呆,“哈?”柳眼道,“失去一切,你会甘心吗?那并不是你的错,而是他人的错。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唐俪辞从不善罢甘休。”他笑了一笑,“而我,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但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一定不会心安理得。”

“哈哈,是吗?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救你出来的奴仆婢女被人所杀,突然之间你变成了孤身一人,你又该怎么做?”方平斋笑道,“变成孤身一人之后,不会再有人寄望你复仇,没人知道你曾经拥有的一切,过往就宛如一场虚梦,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假装你从来不曾拥有。”

“那是自欺欺人。”柳眼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选择放弃?”方平斋不以为意,他这个问题真正想问的人是谁,彼此心知肚明,闻言一笑答道,“因为选择复仇很累,要负担很多责任,要杀很多人,也许是尸骸成山,血流成河,为了我一家的失落,杀成千上万的人,有必要吗?”柳眼淡淡的道,“这种问题,无法问他人吧。”

“唉……浪费唇舌、浪费精神浪费心力兼浪费我的感情……”方平斋叹了口气,从怀里拔出湿淋淋的扇子,挥了两下,慢慢往他房间走去,柳眼看着他的背影,“方平斋。”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这名死皮赖脸纠缠不清的徒弟,方平斋“哦”了一声,回过头来,柳眼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摇了摇头,缓缓的道,“但你不能不想。”

方平斋微微一僵,过了一会,他哈哈一笑,“师父,你这句话真是……”他哽住了,负过手去,他没有把话说完,就杂这么径直回了房间。

柳眼炯炯的眼神盯着方平斋的房门。

方平斋显然是遇上了绝大的麻烦,但问题不在于问题本身,而在于他在逃避。他不想选择,于是他来问他,但——

但谁也无法替谁做这种决定,他就是总是让别人代替他做这种决定,所以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么?

方平斋心中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他将会选择什么?或者是继续逃避?

无论选择什么,都不会比逃避更痛苦。

那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方平斋都没有出现,阿谁打开他的房间,却见他的房中空空如也,竟是不知何时已经杳然而去。

【藤萍作品】狐魅天下·第五部·两处沉吟

五十一 公主之尊

菩提谷外,孤枝若雪被焚毁一空,徒留满地空沙,苍白无色。

一位淡紫衣裳的少女面色郁郁,抱膝坐在半颓的山坡顶上,她坐的山坡正是当日朱颜盘膝而坐的地方,面前所见的山谷,正是被雪线子扫荡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的坟场。

没有人陪伴在她身旁,也并没有人看管她,风流店似乎并不怕她擅自逃走。

她正是钟春髻,数日之前,她写了一封书信寄往皇宫,说她游走江湖偶然得知白云沟藏匿有一群大周遗人,正密谋早饭,望朝廷速速出兵剿灭。

这件事当然不是她查明的,更不是她所能探知的,那是鬼牡丹指使她写的,而她就这样写了,还随信寄上了自己的一支发簪。

书信寄出之后,后果如何她并不清楚,甚至也不关心。

因为……

“你是有脑或者没脑?或者是为求公主之位,有一死的决心?你几时出生?今年几岁?王皇后所生的公主又是何时出生?今年几岁?你今年不过十八,王皇后在你出生之前就已死了,她要如何生出你这位‘公主’?赵宗盈一心寻妹,看你容貌相似,便先入为主认你,但你以为你真是公主吗?”

钟春髻闭上眼睛,额边冷汗淋淋而下,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声音。

“你假冒公主,又擅自出宫,擅自带走宫中侍卫,害死侍卫数十人,这种事如果传扬出去,除了你自己人头落地,连庇护你的赵宗靖、赵宗盈一起大难临头,哈哈哈哈哈……”有人笑声狂妄,“小丫头,你明白形势了么?你,想要活命想要坐公主,就要知道自己的分量,如果你表现得聪明听话,公主你依然能够做下去,甚至以后嫁驸马嫁将军,不成问题。”

她……不是公主。

钟春髻睁开眼睛,眼神晦暗无光地望着山坡下一片白纱,果然……就如她心中的预感,苍天不会给予她这样的幸运,苍天只会戏弄她的人生,她不是公主。

她不是公主。

她不是公主。

她不是……公主。

为何有人自出生便拥有一切,有人自出生便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知己、没有伴侣?无论她多么期待,做出多少努力,有过多少幻想,一切始终是虚无缥缈?

这个世上,究竟谁才是公主?华服锦衣,美婢佳肴,俯首听令的万千侍卫,这些究竟是属于谁的?令人嫉妒……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恨之色,令人嫉妒,究竟是谁?令人嫉妒!但鬼牡丹只答应帮她杀了此人,却不肯告诉她真公主究竟是谁。

目前她不得不听从鬼牡丹的安排,鬼牡丹所言虽然简单,但一语揭破要害,她的确不可能是公主,而欺君大罪已然犯下,为求鬼牡丹相助,她现在还不能逃走。

现在风流店有求于她,现在她还是公主,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好云山近日来了几位身份神秘的贵客。唐俪辞将他们安排在自己的庭院,不让任何人接近,众人只知其中一位姓杨,另外一位姓焦,这两位不似江湖中人,却也不似书生文客,两人上山之后,日日与唐俪辞、红姑娘密语,谁也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过了几日,连碧涟漪也加入这密语之会,宛郁月旦派人送了一包东西上好云山,里头的东西好奇的众人也都见过,却是一些碎步、玉器以及金银铸造的玩偶,玉器与金银器样式精美绝伦,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众人啧啧称奇,却不知是何用处。玉箜篌同众人一起看过那包东西,心知肚明那是琅玡公主陪葬之物,杨桂华在大理寺侥幸未死,这次与焦士桥同来显然是为了查证公主之事,唐俪辞突然在此时引动真假公主之争,必有所图。他在查看那包事物的时候指上运劲,一时看来外表无疑,受到车马颠簸之后那些玉器金器将碎成一堆粉末,无论唐俪辞为何要挑起公主之事,那些东西都不可能作为物证。

“果然……”焦士桥查看那包所谓“证物”,“被人动过手脚。”唐俪辞颊上微泛红晕,脸色甚好,微笑起来颇为舒心畅怀,“正是。”焦士桥看向红姑娘,眼神很冷静,“看来你的确是公主。”红姑娘若不是公主,绝不会有人对这包证物下手。红姑娘淡淡一笑,仪态嫣然,甚是矜持。焦士桥沉吟片刻,“靖王爷寻错了人,这件事是大事,我会即刻回宫向皇上禀报。”他看了唐俪辞一眼,眼神淡淡的,“唐国舅对此有功,我会如实上报,皇上必有嘉奖。”

“焦大人秉公正直,人所共知。红姑娘有玉佩、襁褓、金锁为证,金锁上刻有出生时辰,与宫中记载相符。红姑娘其人容貌与王皇后更为相似,公主之事应是无疑。”唐俪辞微微一笑,“我担忧的是钟姑娘下落不明,靖王爷在宫中树敌甚多,只恐此事受人利用,必须早早查明才是。”焦士桥看了他几眼,“我明白。”他再度沉吟了一阵,“皇上尚未正式册封琅玡公主,亦并未和公主见过面,红姑娘可以同我一起回京么?”

红姑娘闻言看了唐俪辞一眼,淡淡的道,“可以,不过五日之内我要回来。”焦士桥道,“这……一旦你被皇上册封公主,就不能任意行动。”红姑娘打断他的话,“朝廷难道不知江湖此时正逢风雨欲来之时?我在好云山可保这一战绝不失控,危害朝廷。”她面罩寒霜,“此时此刻,除我公主之尊镇住局面,即使是唐公子也无法给你如此保证。”焦士桥再度微微一怔,“我会斟酌。”

当日红姑娘、碧涟漪和焦士桥一行转向汴梁,玉箜篌虽有杀心,但不能离开好云山重地,他不可能为了杀红姑娘而失去在好云山的地位。红姑娘突然离开,不论她能不能被认为公主,他只要尽快亮出杀手锏逼退唐俪辞,好云山主控权就在他的手上。

而唐俪辞也很明白,他只需守住好云山五日,等红姑娘受封归来,一切就成定局。

【藤萍作品】狐魅天下·第五部·两处沉吟

白云沟。

青山绿水,花叶缤纷,多年未见的家乡山水景色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仿佛时光从未逝去,自己从不曾长大。

方平斋缓步走入山水之间的那个村落,旗帜凋零,土石遍地,经过了十几日风吹日晒,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有些淡,变成了浓郁的腐败之气。放眼望去,房屋依旧,只是墙壁上斑驳的血迹变成了黑色,拽痕清晰。时是初夏,遍地尸骸大都化为白骨,,蝇虫纷飞,草木横生,方平斋走在其间,未过三步,鞋下已才到了白骨。

“咯啦”一声,白骨断裂。方平斋蹲下身来,轻轻拾起那节白骨,那是一节臂骨,一头为刀刃所断,抬起头来,手臂的主人就躺在不远处,只是衣裳破碎,血肉消失,他却已认不得这个人究竟是谁了。

二十步外,一具焦尸撑着一支焦黑的铁棍仰天而立,方平斋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焦尸,这是杨铁君,当年阵前杀敌能挂十数头颅匹马而还的英雄,小时候教他骑马,带他打猎,现在……

现在只是一具焦尸。

左右都是破碎的白骨,有些是刀伤,有些是被野兽所啮。方平斋目不转睛的看着四周的尸骸,以他的经验和眼力,看得出有些痕迹是一息尚存的时候被野兽啃噬所留下的伤痕和挣扎的痕迹。

一念动及此,心头突然一痛,那一痛痛得他呼吸一滞,停止的心绪陡然大乱,这是他生长的故乡,这些人都是救他性命、抚养他长大的亲人,这些人的音容笑貌他在脑中记得清清楚楚,他无法想象他们如何受到刀尖屠戮,如何受尽折磨而死,在临死之前还要受野兽啮咬的痛苦……

人在临死的时候,身受野兽啃食,究竟会想些什么呢?

而亲人在临死的时候,身受野兽啃食,会期望我来相救吗?究竟有多期待?是期待到绝望吗?临死之前可有恨我?

而我……我在那个时候,又在做什么呢?

方平斋捂心而立,一些原本以为已经放下的东西原来一直还在肩头,并且……沉重得将他整个人压得支离破碎,不成原形。

“王……爷……”

方平斋蓦然转身,只见被火焚烧的一处砖房之侧,伸出一支甘苦憔悴的手掌,无力的挥了几下。他骤然挥掌,那砖房旁的鸡棚轰然震开,露出鸡棚下一具满身血污的躯体,那人双腿皆断,原本身体精壮,此时已是瘦得犹如骷髅。方平斋一步一步走向那人,“侯哥……”

那人无力的动了下手掌,“王……爷……”

“侯哥!”方平斋走到他面前,缓缓跪倒,“你……你……”饶是他向来言辞百辩,此时却说不出一句话。

“朝……廷的兵马……杀……杀人满门方姨……被他们……”那人咬紧牙根,一字一字的说,“害死……死得好惨……王爷……请你……”他突然剧烈咳嗽,咳出了许多血痰,“请你……为方姨……报仇!为我——”

“侯哥!”方平斋紧紧握着他的手,十几日倒在这里,他是如何活过来的?他又是如何看着亲族在他面前受野兽啃食,慢慢死去慢慢化为白骨?一个人怎能忍受这些?他怎能如此顽强?“别说了!别说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王爷……你……”那人嘶声道,“你不能太软弱……”

“我……”

“王爷……复国……复国……”那人抹得反抓住方平斋的手,干枯的五指在他手背上留下深深的伤痕,鲜血沁出,“复国……复国!”

方平斋无言以对,眼前的躯体挣扎着向他爬来,“你若不……我做鬼也……”

声音戛然而止,右手上的手指越抓越紧,眼前的人却已不动了。

“嗒”的一声,一滴眼泪滴落尘土,方平斋低声叫了声“侯哥”,面前犹如骷髅的死尸不会再回应他,即使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既不知如何说,也无人听他说。

复国么?

双膝跪着遍地沙石血迹,日后要走的,同样是一条不归的血路。

云迹缥缈,天清云郎,好云山人马已被分为数组,着手准备远赴菩提谷。唐俪辞让齐星负责一路住宿打尖之处,郑玥已领了先锋探查地形,与风流店一战已是一触即发。玉箜篌只是一旁含笑看着,这几日因为唐俪辞下了严令,众人未五人成行不得擅自行动,所以他也未找到机会再度假冒唐俪辞杀人,但要逼走唐俪辞,嫁祸不过方法之一。

他相信有一个人应该已经要来了。

“咯”的一声轻响,窗棂已开。玉箜篌乌发披散,正拔了发簪,闻言微微一笑,“你来了?”

【藤萍作品】狐魅天下·第五部·两处沉吟

推窗而入的人黄衣红扇,状若依然,正是方平斋。他跃过善锋堂的大门,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守,浑若无事,就如此时踏入玉箜篌的房间只是步入自家的客房,不惊半点尘埃。“七弟。”他红扇一动,“你实话对我说,白云沟之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情?甚至……早在朝廷出兵之前?”

“我说实话,你会定心吗?”玉箜篌回头,黑发顺肩而下,状若妩媚,“或者——我说了实话,你就动手杀我?”

“七弟,你很了解我的本性。”方平斋红扇的扇柄插在食指和中指指尖,不再摇动,“我问你,只是平心静气地问你,你只需照实答我,我不会生气。”

“六哥说话一向算数。”玉箜篌慢慢转过脸颊,“不错,我早就知情,早在朝廷出兵之前,但我没有出手救人。”他缓缓的道,“对我来说,对白云沟众人来说,白云沟存在的价值就是助你回复大周,夺回江山。他们死了,能让你下定决心,我相信在九泉之下,他们都会瞑目。六哥,你不是不能复国,风流店十年谋划,势力早已渗入各家各派,甚至朝廷上下,只要你点头——无论江山或武林都是你的……但你犹豫、你一直在犹豫……”他的语调很轻柔,声音听起来却很冷,“你若在五年前、或者两千签能下现在的决心,大周早就复了,天下早就是柴家的,白云沟上下或许都能荣归故里,甚至人人荣华富贵。而你现在才觉悟,现在复国之事已不如两年前那般容易,阻拦在你我之前的有唐俪辞——从这点说起,白云沟众人是死得太迟了,而不是绝不该死。”他冷冷的看着方平斋,“我的实话,听完了你怨恨么?伤心么?”

方平斋一动不动的站着,过了良久,红扇微微一晃,“是帝王之资,就能听逆耳之言。你虽然对白云沟之事多加算计,虽然无情无义,但毕竟杀人屠村的是朝廷的兵马,我不会恨你。”他平静的道,“我该恨我自己,不错,如果我两年前、或者是十年前就能下定决心,白云沟众人非但不会死,还能回归故里,享受荣华富贵。害死亲人的是我自己,不是你。”他长长吸了一口气,“你并没有非要救人的义务,我不能因为你没有出手救人,就当你是杀人凶手。”

“六弟果然理智。”玉箜篌一笑,“既然知道实情仍然不怨恨我,那就是证明你已经下定决心,要走复国之路了?”方平斋五指一握,将那红毛羽扇握在手里,“我非走不可,这是从出生就已经注定的,难道不是吗?”玉箜篌大笑,“很好,六哥你知道我一直最欣赏你什么吗?你啊你——你虽然重情义,心却足够狠——你决意要杀三哥你就同时毒死四哥,你决意要逃避‘柴熙谨’这个身份你就能抛弃白云沟的一切,而你决意要复国的时候你能完全放弃‘方平斋的伪善’,做一切‘柴熙谨’该做的事!六哥,你经常让亲近你相信你的人觉得可怕和意外,因为你总有让人不敢相信的一面。”

“你不用激我。”方平斋五指中的羽扇慢慢腾起一阵轻烟,烟雾飘过之后,红色羽扇已经被真力烧焦,节节断裂,化为碎裂的焦炭。他张开五指,让那羽扇的灰烬飘然落地,“我决定的事,该走的路,我很清楚。但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

“什么条件?”

“大周若能复国,我要两条人命祭天下。”方平斋缓缓的道,“第一个是朱颜,第二个……是你。”

玉箜篌仍然是笑:“六哥果然是六哥。”

“现在可以说为什么你要助我复国了吗?”方平斋的视线终于从满手的灰烬上转到玉箜篌身上,“助我复国你没有任何好处,甚至到了成功之时,我会要你死。”

“表妹死了,”玉箜篌笑靥如花,“我何须在乎生死?我只在乎过程,我只是要证明——”他对着空气轻轻呵出一口气,“我想让谁得天下,谁就能得天下;我想要谁为我大哥陪葬、想要谁为表妹陪葬,谁就要陪葬。”微微一顿,他道,“而天下,我并不在乎。”

“大哥说你要出兵辽国,收复燕云,是真的么?”

“真的。”玉箜篌柔声道,“我想让谁得天下谁就能得天下,我想让谁赢就赢,让谁输就输。”

方平斋目不转睛的看着玉箜篌,这个人一定是疯狂的,这是一种很熟悉的疯狂,或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七弟和唐俪辞是同一种人,连他们的疯狂都疯狂得那么相似。但六弟已不再有他要保护的东西,于是那种疯狂就形之于外、露之于骨了。

借这个人的力量复国是可行的,这个疯子只是要证明他自己,而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方平斋很清醒的想,随即很冷的哈哈一笑,也许他真的天生不是好人,抛弃自己十几年的一切竟是如此轻易,轻易得让他流不出任何眼泪。

过往的道义取舍,君子小人,原则风格都成了云烟,他以为自己会挣扎会痛苦,但其实没有,踏出第一步之后心里只觉得冰凉,之后一切都成了定局,没有任何痛苦,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当一个人对自己残酷到了极限的时候,他就不会再觉得别人身受的痛苦是痛苦。

“六哥,既然你已下了决心,有一件事你非做不可。”玉箜篌并不在乎方平斋那冷漠的目光,“关于柳眼——”

“如何?”

“擒回柳眼。”玉箜篌道,“杀了阿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