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心魔乱舞

焦士桥和杨桂华策马追出,往唐俪辞突围的方向狂奔数里,越过两座山丘,但其人如鸿雁杳然,竟是一去无踪。两人追到无法判别方向,只能放弃,相视一眼,杨桂华微微一叹:“他竟能快过奔马。”焦士桥目视远方:“连一谈的可能也无么?如果公主不能提前赶回,他岂不是要战死好云山?”

“也许,他自有拖延之法,不论如何,他毕竟是等到了。”杨桂华道,“也不枉我们路上日夜兼程。”焦士桥沉吟片刻:“他既然去了,要再寻到他的踪迹只怕很难,我们接手好云山千人之众,不宜另生枝节,何况玉箜篌如果真有公主说的那般了得,定要设法对公主不利,先行回去吧。”杨桂华颔首,两人一提缰绳,并骑而回。

好云山上,玉箜篌桃衣如画,盈盈站在众人之间,面含微笑,看着受众人簇拥而坐的红姑娘。红姑娘凤钗华服,巍然而坐,衣袖微抬,请众人一一就座,随即站了起来,对着众人拜了下去。

孟轻雷等人吃了一惊,纷纷避开:“红姑娘这是……”

红姑娘一礼拜毕:“小红无知,曾归风流店属下,做出有害苍生百姓之事,如今痴梦已醒,与风流店势不两立,还请众位前辈谅解。”言下,眼泪夺眶而出,顺腮而下,映着她如玉莹润的脸颊,煞是动人怜惜。一干江湖门派的掌门连忙规劝,峨嵋弟子将她扶起,细声安慰。

玉箜篌冷眼见她眼泪,女人便是善于伪装,纵然他千变万化,这等掉眼泪的本事他却学不来。唐俪辞这一味拖战,果然是和小红约好,要等她回来震住局面,如今这丫头奉皇命入主中原剑会,难道自己辛苦造就的局面就此拱手让人不成?而她让唐俪辞脱身而去,说不定唐俪辞下一步的动作,就是针对普珠,若是普珠被他说动撕破脸皮,局面说不定就要翻盘。

中原剑会这千人之众要出战飘零眉院,如果听任小红指挥,只怕——

只怕在这吃里扒外的丫头指挥之下,鬼牡丹会撑不住,风流店说不定真会全军覆没。

而唐俪辞一旦说动普珠,就连自己的立身之地也会动摇,千夫所指届时不是指向唐俪辞,而是指向自己了。

唐俪辞果然布局深远,只是——玉箜篌心中杀意勃然而生,你就不怕我现在翻脸,就此杀了小红,放火烧了善锋堂,到时候看着山头千人之众群龙无首,要如何死?哈哈!

他握紧拳头,正在盘算杀人之机,突见红姑娘身边几位碧落宫的门人纷纷站起,对着门口行李。成蕴袍转过身来,孟轻雷脸现喜色,门外珠玉声清脆,有几人缓步而入,当先而行的一人一头乱发,一身白衣揉得微微有点皱,看起来就像睡觉前丢在床头被肆意打滚了一番,全无倜傥的味儿。

这人当然就是傅主梅,他身后一人穿着淡蓝衣裳,秀雅温柔,看起来年岁甚幼,甚至比他实际的年龄更稚气,正是宛郁月旦。

玉箜篌心中微微一震,前面的这个人!

这人就是距离数丈之遥御刀一击,而能让他见血的蒙面白衣人。

刀出如月色,雪落惊鬼神。

其他人的目光却都落在宛郁月旦身上,开门的这位年轻人面目陌生,众人并不相识,只当是碧落宫的门人,孟轻雷和齐星齐声叫道:“宛郁宫主!”

宛郁月旦微笑颔首,碧涟漪快步走上,站在他身后,铁静为他搬过一张椅子,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温言道:“听闻中原剑会集众欲出兵风流店,碧落宫不才,将尽微薄之力。”

他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振奋,人人满脸喜色,有宛郁月旦一句话,实在比红姑娘所带的圣旨更振奋人心,当下就有人呼喝明日出战!剿灭风流店,火烧猩鬼九心丸!

宛郁月旦并不反对,眼角微微敛起,虽然看不见,但眼神流转,煞是好看。红姑娘挥了挥手,杨桂华走过来请宛郁月旦到红姑娘身边坐,宛郁月旦站了起来,温柔地道:“公主别来无恙。”红姑娘微微一笑,亦对他欠身行了一礼:“承蒙宛郁宫主照顾,不胜感激。”杨桂华命手下侍卫将厅堂中最好的椅子搬来,亲自铺上一层柔软华丽的椅垫,而后请宛郁月旦坐。宛郁月旦也不推辞,施施然坐了下去,两人这么一坐,众人心头大定,对明日之事骤然说不出的信心倍增。

嘿!玉箜篌缓缓后退,避入人群之后,宛郁月旦率众而来,与小红同气连枝,此时动手已不占上风。他心头狂怒,突然一笑,也是说不出地佩服唐俪辞,就在他眼皮底下,这人不动声色竟能安排出如此局面,真让他有些进退维谷了。

万福客栈。

深夜之时,阿谁并没有睡,胸口的伤已不那么疼痛,她不知是因为万窍斋的灵丹妙药,或是因为她烧得神智昏沉,已不觉伤痛。凤凤在她身边睡着,她嗅得淡淡的婴儿香味,听得浅浅的呼吸声,那种稚嫩的味道和气息让她急促的心跳变得平缓,心里仍然不平静,但又像已经平静了一些,可以释然了。

啪的一声微响,像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她睁开眼睛,房门却在她睁眼的一瞬间骤然打开,一阵沁凉的夜风扑面而来,一团硕大的黑影如鹰隼般带着疾风掠入房里,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吃了一惊,房门又在瞬间关上了,她几乎以为自己睁眼见到了鬼。

“咳……咳咳……”房里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砰地一声,有人在地上跌了一跤,她吃了一惊:“谁?”

几乎同时,摔在地上的那人道:“先别坐下,你觉得如何?”

阿谁挣扎着坐起身来,点亮了油灯,只见灯光之下,扶桌剧烈咳嗽的人白衣灰发,浑身浴血,竟是唐俪辞,而摔在地上那人一身黑衣,正是柳眼,她大吃了一惊:“唐公子……”

唐俪辞咳了一阵,吐出一口血来,脸色酡红如醉,柳眼变色道:“玉箜篌那一掌竟有如此厉害,你若不带着我奔行三十里,或许状况不会如此严重。”唐俪辞浅浅一笑,摇了摇头,柔声道:“我若不带你回来,小丫头要恨我入骨。”阿谁怔怔地看着他,听到这句话,心里突然一热,不知何故眼眶微微一红。

“唐公子。”沈郎魂和玉团儿被声响惊醒,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巧听到,玉团儿脸上一红,低声道,“我……我……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这样好的人。”唐俪辞连咳几声,唇角微微染血,他看了沈郎魂一眼:“红姑娘及时赶到,出征飘零眉院之事应当无碍……一切尽如预料。”沈郎魂苦笑,有何事不曾尽如他所料?这位公子爷一句话就可杀人,何况是他费尽心血所布的局。听唐俪辞喘了几口气,又道:“他……”

他所指的他是柳眼。沈郎魂盯着地上那杀妻仇人,盯着那张被他亲手剥下脸皮而面目全非的脸,脸色微微一变,只听唐俪辞一连换了好几口气,才勉强道:“他杀了你妻子,是受玉箜篌的挑拨,当年玉箜篌要他杀人以证明能胜任风流店之主的位置,他在道中撞剑了你和你夫人,所以才……”他一口气说不了这么长,再度剧烈咳嗽起来,“才杀了她……”

“杀人就是杀人,恩就是恩,仇就是仇。”在唐俪辞说话的同时,沈郎魂的脸色变得很白,甚至连语气都很淡,“他杀了荷娘,无论你说什么,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一句话说出口,玉团儿立刻变了脸色,抢在柳眼身前,拦住沈郎魂:“你想干什么?”沈郎魂抬起手掌,玉团儿昂首以对,阿谁倚床而坐,脸色全无血色。沈郎魂目光耸动,剥下柳眼脸皮那日,他曾说“若是你能遇上不嫌弃你丑陋容貌的多情女子,你遇上多少个,我便杀多少个。”

但事到临头,玉团儿怒目在前,他抬起手掌一时却拍不下去。以他的武功,要杀多杀个玉团儿都是举手之劳,但他比谁都清楚,玉团儿是何其无辜,她爱柳眼之心出于赤诚,不惨半点杂念。

一只染血的衣袖缓缓横了过来,将玉团儿和柳眼挡在后面,唐俪辞再咳了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沈郎魂盯着柳眼,柳眼扶着桌椅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退开玉团儿:“阿俪,不要拦着我。"

唐俪辞右手扶桌,左手袖依然横在柳眼面前。

砰地一声,柳眼将唐俪辞猛地推到一边,撞上了一旁的衣柜。玉团儿和沈郎魂一呆,只见柳眼大步走到沈郎魂面前:“我杀了你妻子,你要杀便杀,不要牵连他人。”

他一瘸一拐地大步走来,竟然能挺得笔直,沈郎魂抬起手掌微微一顿,当即落下。就在掌力将接柳眼的刹那,一团黑影蓦地飞来,沈郎魂杀心已下,出手毫不容情,只听轰然一声,那黑影受掌倒飞而出,撞塌了半边桌椅。

“阿谁姐姐!”玉团儿尖叫一声,向那团黑影奔去,奔到半途,她突然转向唐俪辞,扬起手掌,清脆响亮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那一记耳光人人都听见了,沈郎魂一掌杀人,柳眼丝毫无损,两人都呆住了,一时间竟连什么是惊骇都忘却,一起呆呆地看着唐俪辞。

那横空而来的黑影是阿谁。

方才——唐俪辞重伤在身站不起来,一把提起身旁床上的阿谁向沈郎魂掷了过去,沈郎魂将她一眼劈落,她代柳眼受了这一掌,才保柳眼安然无恙。

“你——你这个——”玉团儿瞪着唐俪辞,心中的愤怒已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你这个妖怪!你这个妖怪妖怪妖怪!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为什么不把自己扔过去?你——你——”她突然放声大哭,转向阿谁跌落的地方,“阿谁姐姐……”

沈郎魂呆呆地看着卧倒在地,站不起来的唐俪辞,他竟然把阿谁当做暗器凌空掷了过来……他简直不敢相信,唐俪辞对阿谁一向与众不同,阿谁待他更是关怀体贴小心翼翼,该做的能做的,只要想得到的一切都做了,事到临头他就把她当做一块肉盾,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那样掷了过来……

并且她重伤在身,尚未渡过危险期,他就这样把她掷了过来。

柳眼重重地摇晃了一下,他本想向唐俪辞那走一步,顿了一顿,径直走向阿谁的方向,玉团儿已将她抱了起来,哭道:“她要死了,她要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柳眼沙哑地道:“她不会死的,她是好人,苍天不会辜负好人。”玉团儿大哭:“你骗我——你骗我——他为什么要把阿谁姐姐扔过来?他为什么不把他自己扔过来?苍天会这样害人的吗?苍天为什么不现在下冰雹把他砸死?啊啊啊啊……”她抱着阿谁哭得全身颤抖,柳眼一伸手将她紧紧抱住:“别哭,别哭……”他叫人别哭,看着玉团儿怀里容颜惨淡奄奄一息的阿谁,他却红了眼眶。

阿谁胸前刀伤,腹部再中沈郎魂一掌,伤势之重难以想象,她睁着眼睛,并无昏厥,见玉团儿伤心欲绝,她微微动了动嘴角,浅浅一笑:“妹……子……”

“阿谁姐姐……”

“我……心甘……”阿谁低声道,“情……愿……”

玉团儿尚未听懂,柳眼已变了颜色:“你——”

“咳咳……”阿谁蓦地喷出一口血来,那刀伤受掌力牵连,已伤及肺腑,“咳咳咳……”

柳眼的眼睛变得很红:“你说你心甘情愿?你说你心甘情愿让他这样扔过来?你不恨他不怪他不伤心?你疯了吗?”

“我……不知道……”阿谁唇边的鲜血淹没了唇的颜色,看起来艳生生的很是好看,“我很放心……我不是……没有用的……”

她的语声低弱如丝,但屋里人人都听见了,柳眼向唐俪辞看去,蓦地大吼:“你听见了?你听见了?你要她心甘情愿为你而死,她最终还是心甘情愿为你而死——不管她曾有多不情愿多不甘心,你还是能让她死心塌地地爱你然后为你死为你牺牲是,甚至完全不会恨你!你高兴了?你得到了?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你满意了吗?”

唐俪辞缓缓将身子撑了起来,满头灰发披散,长长地垂在地上,与尘埃纠缠在一起。他遥遥地看着阿谁,在他的位置看不到阿谁的状况,中间隔着倒塌的桌椅,也没有人走到他那边去,他低低咳嗽了一声,伸手入怀,缓缓取出了一团柔黄色的锦缎。

沈郎魂本已呆了,眼见他取出锦缎,脑中乍然电光火石般一亮,奔过去接过那锦缎:“这是?”

“大还丹。”唐俪辞手指阿谁的方向,“温水……”

沈郎魂轻捷地从茶壶里倒出温水,侥幸阿谁入睡之前玉团儿为她留了一壶温水,此时正好温热。打开锦缎,锦缎之中是三颗色泽淡黄的药丸,沈郎魂将三颗药丸化入温水之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阿谁的嘴统统灌了下去。

柳眼解开阿谁胸口的纱布,她的伤口原本涂有上好伤药,只是受掌力所震再度撕裂,他从自己怀里取出一瓶褐色药水,轻轻涂在她伤口上,那是他研制解药的时候炼出的消毒水。涂上消毒药水,他并未将伤口重新绑上纱布,只以一块白布轻轻按住伤口,玉团儿小心翼翼地扶着阿谁,沈郎魂运指如飞,连点阿谁身上数处大穴。

三个人拼命合力救治阿谁,阿谁昏昏沉沉地躺在玉团儿怀中,似乎随时随地都会散作一缕幽魂。屋里一番大乱之后,变得十分安静,凤凤坐在床上,刚才他大哭的时候没有人在听,现在他紧紧攥着拳头,全神贯注地看着阿谁,一动不动。

等沈郎魂为阿谁运功完毕,逼出胸内郁积的血水之后,三人才抬目去看唐俪辞。

唐俪辞仍然坐在那角落,只是换了个姿势,抱膝而坐,一头灰发及地,仍旧与灰尘和桌椅的碎屑纠缠在一处,风中微微颤动。

柳眼对着他踉跄走了过去,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阿俪……”

唐俪辞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变换一下。

“让我死吧。”柳眼低声道,“我求你。”

他仍旧没有回答,定定地看着面前灯光里飞舞的尘土。

“在好云山你不肯杀我,为了救我你宁愿和整个江湖为敌,为你救我,你把阿谁当做什么一样,就这样掷过来……”柳眼抓住他的肩头用力摇晃,“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我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我指挥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杀人放火,我把沈郎魂的老婆丢进黄河,我死十次都不够。现在猩鬼九心丸已不是不治之毒,我已经可以死了,你让我死吧,我求你,你逼着我不让我死,是想让我生不如死吗?"

唐俪辞失了血色的唇微微有些开裂,他动了一下唇齿,却谁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柳眼猛力摇晃着他:”放弃吧,让我死吧!你逼着我不让我死,你越是救我,我就越痛苦,我日子过的越难受,你何必呢?何必呢?何必呢?”

“……欠你的。”

唐俪辞的唇微微动了一下,这一次大家都听见了,柳眼愕然看着他:“你欠我的?你欠我什么?你什么时候欠我了?”

“我欠你们的。”他抱膝看着地上桌椅的碎屑,幽幽地道。

我欠你们的?柳眼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你是因为银馆那天晚上的事……所以才……”

唐俪辞白玉般的手放开了膝,抱住了头:“我错了。”他轻轻地道,“我要改……我一定要改,你不能死,方周不能死,就连傅主梅也不能死……你们不让我救,我会发疯……”他的手指插入灰发之中,突地微微一笑,那笑颜很苍白,“我又错了,是不是?”

你……

柳眼紧紧抓住她的肩,原来他至今深深后悔着在银馆设下毒局,要害死方周、自己和傅主梅的那一晚,也就是那一晚发生的意外导致了他们穿越了时空。难道在唐俪辞心里,顽固地相信方周之所以会死,自己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全都是因为他,全都是他的错——所以他不惜一切,用尽所有的手段想要挽回——

甚至连死人他都相救,何况是自己这样的活人?

阿俪赎罪的方法、他对人好的方式一直都是如此极端,如此夹带强烈的控制欲和保护欲,不由分说只做他自己认为对的和好的。他从来不向人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谁也无法理解他,在赎罪的道路上、在证明他自己的道路上,他越走越偏越走越远,一直到形单影只,孤立无援而不得不趋近于妖物。

“有很多很多事,不是你的错。”柳眼沙哑地道,“你不要把别人的选择都揽在自己身上,你没那么伟大,你只是做错了一件事,方周会死是因为他有伤,我会变成今天这样,是因为我蠢!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不要你救!我不需要你赎罪,我也不稀罕!”

唐俪辞抱住头,他根本没有在听,他一直都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走出来过,也从不让任何人进入。

“你为什么要把阿谁丢过来?她会死的——你知道——难道对你来说,她真的只是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那种价值,是你随随便便就可以摔碎的吗?”柳眼的眼睛很红,“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害了她救了我,难道我就会高兴?你就会高兴?就会谁都自得其所,没有丝毫损失?难道你真的不会受到伤害?难道你就不会心痛?难道你就不会想到她无辜,不会想到她会有多伤心吗?”

“咳……咳咳……”唐俪辞轻轻地咳嗽两声,什么也没说。

“你真的忍心让她死?真的相信用她的命换我的命是值得的?”柳眼哑声道,“我求你,让我死!让我死吧!我再被你救下去,你还没有疯,我就先疯了!”

沈郎魂站在一边,在这种时刻,他可以杀死柳眼千次万次,却站在一旁,蓦然看着柳眼咆哮。玉团儿抱着阿谁,她本来满脸是泪,如今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跌落在衣襟上,她先是为了阿谁哭,而后是为了自己哭,柳眼为阿谁义愤的态度和语气,那种疯狂的神态,她都是第一次见。

无论她怎样去喜欢和悲伤,柳眼都不可能为了她而爆发出这样的感情,因为她永远只是个孩子,永远是个孩子。

“嘘——”唐俪辞轻声道,“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

柳眼一根一根松开手指,唐俪辞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灯光里飞舞的尘土,和那些桌椅被砸烂后的碎屑。

柳眼回过头来,沈郎魂就站在他身后。

“杀了我吧。”他颈项一昂,“死在你掌下,绝无怨言。”

沈郎魂冷冷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道:“你已生不如死,我杀了你,那就是便宜了你。”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淡淡地道,“我不杀你了。”

柳眼的眼中流露出极度的绝望,那种浓烈至极的哀伤仿若有形,竟能让人刺肤生痛。玉团儿悚然一惊:“你不要自杀!”她放下阿谁,着地爬过去拉住柳眼的衣角,“你不要自杀,别人不要你我要你,你很好很好,你别……你别不要我。”

柳眼任他拉扯,脸上陡然流露出痛苦至极的神色:“我……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摇了摇头,“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是没有遇见其他男人,这世上比我好的人很多。”玉团儿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你别死,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怎么会明白?我不要明白,你别觉得自己很坏很坏所以就要去死啊!你没很坏很坏,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哇——”一声,凤凤突然开始放声大哭,哭得全身颤抖,玉团儿跟着他大哭起来,沈郎魂站着不动,柳眼拖着玉团儿,转身从床上抱起凤凤,女人和孩子的哭声令人心烦意乱,他站在床边,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嘿……”沈郎魂一声低笑,退开了两步,笑声很凄凉。

这个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坏处,他有能为他拼命的挚友,有会为他哭泣的女人,这两样东西值多少江湖漂泊的男人羡慕嫉妒?但他却要不起。

他要不起这位挚友,也要不起这个女人,看他那张狰狞的脸露出痛苦至极的神色,沈郎魂突然放声大笑,转身扬长而去。

他的仇已经报了,至于其他,他已不放在心上。怀里揣着唐俪辞给他的春山美人簪,这东西是那日唐俪辞夜袭玉箜篌,从他发上拔下来的,又在望亭山庄送给了沈郎魂,此时此刻,沈郎魂只想到一件事——回落魄楼,向楼主换回荷娘的尸身,然后好好安葬。

这个江湖、这些情仇恩怨,要负担太重,要超脱太难,看到柳眼生不如死,看到阿谁奄奄一息,看到玉团儿伤心欲绝,他只想好好安葬荷娘,今生往后陪伴一座亲人的墓碑,远胜过江湖漂泊。

他还欠唐俪辞一刀,以及五万两黄金。

但心累了,恩怨淡了,有些东西烙成了型,那就永远还不了了。

“沈大哥……”玉团儿呜咽的哭声在夜风里飘荡,阿谁静静地躺在地上,唐俪辞缓缓抬起头来,轻轻咳了一声,看着空空荡荡的窗口,谁也不知此时此刻,他的心中究竟在想写什么。

这是个心魔乱舞的夜

人人都在发疯。

她彷佛在云雾里漂浮了很久,久得她以为自己又渡过了几个轮回,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阿谁几乎错觉她是作为婴儿而重生了。

但睁开眼睛,眼前所见的是玉团儿的脸,一瞬间解脱的轻松离体而去,浑身上下都很沉重,甚至连眨动眼睛都令人如此疲惫不堪,怔怔地看着玉团儿欣喜若狂的表情,她只想到原来往后的日子还在继续,还有很长……

“阿谁姐姐,还有哪里难受?阿弥陀佛,总算是救过来了!喂!喂!”玉团儿跳了起来,“你别走啊!阿谁姐姐醒了,你不和她说说话吗?”

能让玉团儿叫喂的人不多,阿谁对着尴尬站在床边的人微笑,柳眼没死,那就是说沈郎魂最终还是没有杀他,真好。

柳眼拄着拐杖站在床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我……”

阿谁看着他,眼神真诚柔和,没有丝毫怨恨。

“我总是……害你受伤……”柳眼低声道,“总是对你不起。”

她缓缓摇了摇头。

“如果我没有把你从郝文侯那里掳来,也许……”他轻轻地道,“你会过得比现在好。”

她仍是摇了摇头,衍生仍很平静,过了一会,她问:唐公子呢?”

柳眼呆了一呆,她既没有怨恨他,也没有怨恨阿俪,彷佛阿俪将她当做肉盾掷过来换他一命这件事在她心中淡若无痕:“他……”

阿谁的眼神微微一动,那种变化很细微,但是那一种趋向于关切的神态,他本不想说,却不得不说:“他另有要事,已不再这里。”

阿谁一颤:“我睡了几日?”

“两日两夜。”

“他走了?”她静了一会儿,低声问,“他的伤如何了?

”他……”

说一句“他的伤不碍事”很容易,但在阿谁的目光之下,他竟然滞住了——一旦滞住,谎言就很难说出来,僵硬了很长一段时间,柳眼仍然没有回答,玉团儿忍不住道:“他伤得很重,但说走就走了,问他要去哪里也不说……”

“闭嘴!”柳眼低喝了一声,玉团儿才不理他,仍然说下去:"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没有良心的啦!把你害成这样,他连一晚上都没有陪你,差不多马猴是哪个就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问!你知道吗?你对他那么好,那么记挂他,他把你害成这样以后,连一句‘他怎么样了’都没有问,连一眼都没有看你!然后就走了!我……我……”她满脸涨得通红,“我真是恨不能把他掐死,把他捆起来绑在你面前用鞭子抽他,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柳眼皱起眉头,缓缓吐出闷在胸口的一口气,转过头去,他不敢看阿谁。他一直以为唐俪辞是需要阿谁的,所以他劝她放下一切去爱她,结果是唐俪辞将她弃之如遗,记不在乎他的命,也不在乎她的情。

“他很忙。”阿谁的眼神仍很柔和,依然平淡,“沈大哥呢?”

玉团儿又呆了一呆,唐俪辞把她丢下自己就走了,她就只说了一句“他很忙”,随后就淡然了?“沈大哥也走了。”她眼圈一红,心里很是舍不得,“我很感激沈大哥。”

阿谁微微一笑:“是啊,沈大哥真不容易……”她微微垂下眼睫,重伤之后,声音乏了中气,显得分外温柔,“妹子、”

“嗯?”玉团儿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阿谁五指反握住她的手,闭上了眼睛:“被唐公子掷出去的时候,我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玉团儿是愕然的,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还有时间让她去想什么事么?

“我……心里……”阿谁轻轻地道,声音很平静,“真的很在、很喜欢唐公子。”

玉团儿紧紧抓住她的手,柳眼眼神惨然,两人一起听着她往下说,只听她继续道:“我真的不怪他,所以妹子你别说他绝情寡义,我听着很难过。”她又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眼眸清澈乌亮,“唐公子从未许我任何事,这世上对他有意的女子何其多,他哪有必要非要对我好?是我不好,虽然你们人人都早已看出我对唐公子之心,我自己却始终不肯承认。”她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我在早些明白,早些承认,唐公子便不会觉得阿谁与众不同,或许彼此早已相忘江湖,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玉团儿睁大眼睛,有一半没有听懂,“就算他不喜欢你,他也不能把你丢过来……”

“傻丫头,”阿谁微笑了,“他把我丢过来,柳眼因此得救,但你们却恨他怪他,难道他就不会受伤后么?”

玉团儿迷茫极了:“他不是不顾你的安危吗?他心里又没有你,你干嘛替他说话?”

阿谁看了她好一会儿,苍白的脸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我不怪他,即使我因此死了,我也能纵容他。”

玉团儿不可思议地看着阿谁,呆了半天:“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唐公子希望你会这么想?”

阿谁同意看着玉团儿:“我不知道,”她轻声道,“但我真的就不怪他。"

玉团儿咬住嘴唇:“他难道真的不爱你吗?”

“应该是……”阿谁道,“不爱吧。”

“那他会受什么伤害?阿谁姐姐你根本是在替他说话,还在胡说!”玉团儿蹙眉,“他不爱你的话,你死了他也不会难过啦!”

阿谁缓缓摇头:“高高在上的唐公子,出手救人尚要以命换命这种事……他不会接受得了的。”她轻咳一声,“就算明知我不会怪他,这件事他一样会记在心里,日日夜夜刺伤他自己。”

玉团儿摇了摇头:“我听不懂啦!”顿了一顿,她又道,“我只知道你对他很好很好,他对你很坏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