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玻璃破裂后的小碎片在沉寂了几年后,开始慢慢地聚拢,一个接着一个的小片段不断在她的眼前回放。

她看不清回忆里那个男人的脸,努力想要去看清,却越来越模糊。

被重新拾掇起的记忆,无论被搁浅了多久,她依然能感受到来自那个男人的爱意,似乎还能感觉到他握着自己手心的温度。

“靳小姐,你还好吗?靳小姐?”

一道温和的男声把沉沦在回忆中的靳子琦拉回了现实。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病房,怎么坐到了床上。

她就像是个行尸走肉,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的医生。

“靳小姐,没想到时隔四年你会再次碰上车祸,不过别紧张,刚才有医护人员已经跟我说了你的情况,我现在给你检查一下以防万一。”

靳子琦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望着他的白大褂。

医生不解地一蹙眉,跟着靳子琦的眼神看向自己的衣服,并无异样。

他看向靳子琦的双眼,却发现那里没有什么聚焦,她其实不是在看他,像是透过他的白大褂在看着什么。

医生担忧地一沉吟,对身边的护士道:“去把靳小姐往年的病例拿来,我要仔细看一下,对了,我想让靳小姐拍一张CT,你去准备一下。”

护士离开,医生拿起带来的电筒,“靳小姐,我先替你检查一下五官。”

靳子琦点点头,神情不变。

“啊,现在张开嘴。”

她依然听话地照做,只是没有任何的表情,太过空白,令人担忧的空白。

“靳小姐,你身体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那样我才能帮你做有效的治疗。”

靳子琦的沉默令医生束手无策,护士很快就送来了一本检查簿,医生快速阅览了一下,困惑地自言自语:“应该没什么后遗症啊?”

转头看了眼靠在病床上垂着眼的靳子琦,“难道再次车祸导致了心理创伤?”

医生眼底闪过恍悟,将检查簿搁置在病床边,吩咐护士,“你好好照顾靳小姐,我去六楼的精神科找一下许医师,马上回来。”

说着又跟靳子琦温和地道别,“靳小姐,我出去下,你先休息。”

这时的靳子琦才有了一点反应,她目送着他走出去,收回目光时注意到那本检查簿,上面仿佛堆积了一些灰尘,白白的一层。

靳子琦忽闪了下眼眸,医生似乎忘记把它带走了。

她鬼使神差地伸过手去拿,那里面记载的是关于她以往在这家医院的记录。

她取过来,翻开,有瞬间的惊异,尔后是泪水模糊了视线。

在那一页,她看到了几个字:自愿鲜血。

下面歪歪扭扭签着一个名字:关其衍。

字很丑,但她知道这是谁,是那个会把“尹沥”念成“伊沥”的男人。

她的视线下移,落在鲜血量上,然而入目的是空白。

似乎是愿意献出自己整个生命的血液来拯救她。

无上限地供应。

时间,四年前。

手中的检查簿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靳子琦低垂下眼睫,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个难看的名字上。

她就像是挥霍光了力气的赌徒,睁眼望着白色的天花板。

想起那晚游泳池里他抱着她时的那句话:“靳子琦,考虑和我结婚吧。”

她慢慢地扯起唇角,“现在给答案还来不来得及?”

无人应答,唯有窗外传来的医院花坛草丛里秋虫的嘶鸣声。

她嘴边的笑容越来越疏淡,直到消失无迹,她躺回床上,举起自己纤长却布满血渍的手,缓缓地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仿佛,她的手心依然还有他相握时的温暖。

她在血色的黑暗里闭上眼,指缝间滑落的是一滴透明的液体。

然而心中的悲伤却因这一滴泪的放纵而无限扩大。

她想起他抱着自己说“靳子琦,闭上眼”,眼泪开始疯狂地溢出。

从一开始低低的抽泣,变为最后的嚎啕大哭。

她终于想起了记忆里的宋其衍,为什么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本来在一旁整理医用品的护士发现了异样,手忙脚乱地询问靳子琦:“靳小姐,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靳子琦的手一直覆盖着双眼,她只是哭,抛开了所有的顾忌,就像一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小女孩,尽情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会这样子,为什么结局会变成这样子?

“靳小姐,你到底哪里难受?靳小姐,你别吓我啊!”

护士关切的询问只是让她哭得更为凄厉,她的左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嘶哑如铁锈般干涸的嗓音只有两个字,“好痛。”

这两个字足以让护士惊慌失措,“靳小姐,哪里痛?”

靳子琦的性子太过平淡,却不是天生如此,只是不断地压抑自己,不让自己把自己的软弱暴露在人前。

她从来不哭,并不是不想哭,而是没有一个能让她落泪的理由。

一旦有那么一天,便再也停不下来,只是不住地哭,“好痛,好痛。”

“靳小姐,你忍忍,我马上去叫医生,医生马上就来!”

小护士跌跌撞撞跑出去,走廊上都是她心急如焚的大喊。

“小张,快给六楼的许医师打电话让她转告李医生靳小姐不好啦,小吴,你快去叫卢医生过来看看!”

没多久,靳家千金病房一涌而入的是医院最为优秀的各科医师。

只是,当他们看到床上哭得伤心无比的靳子琦时,竟不知道从何下手。

李医生急急忙忙地从六楼赶下来,挤开堵在门口不知所措的医师们,在护士求救的目光下走到床边,也有些手足无措。

靳家小姐是出了名的要强,怎么会无缘无故哭得这么凄惨?

难道真的是哪里撞伤了,而又是他们没有检查出来的?

李医生瞟了眼一筹莫展的护士,在床沿坐下,一边观察着靳子琦的情绪一边组织语言,小心翼翼地问道:“靳小姐,你刚才说你哪里痛?”

靳子琦并没有理会他,就像是拧开的自来水龙头,不停地流出眼泪。

“这个…”李医生无奈地抓抓头发,哭得这么中气十足,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内伤的人啊!

门口的一个女医生踌躇了会儿出言安慰,“靳小姐,你这样哭是很伤身体的,要是让那位跟你一起送进来的先生知道,你让他怎么安心?”

岂料这句话不但没起到正面作用,反而令靳子琦的眼泪流得更凶。

李医生不经意看到掉在地上的检查簿,发现正翻到了四年前车祸那一页,他愣了几秒,忽然恍然大悟,一拍自己的脑子,“我就说怎么这么熟悉呢!”

他看看捂着自己眼睛的靳子琦,了然地一笑,回头冲门口道:“卢医生,刚才推进你急诊室让你处理伤口的病人叫什么名字?”

李医生这没头没尾的一问让卢医生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回答:“好像叫什么其衍的,姓宋还是姓李来着,我记不得了。”

卢医生的话一出口,病房内的哭声就逐渐轻下去,不再如之前肆虐。

李医生看到靳子琦的样子就知道她在听,就继续问:“那伤得重吗?”

“还行吧,伤了左手的胳臂肘,比那个撞得面目全非的肇事司机好多了,要是想出院现在就可以走了。”

这句话一说完,靳子琦算是彻底没了哭声,连眼睛上的手都拿了下来,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李医生,像是在确认他说的是真是假。

门口的一干医生看到靳子琦这反映,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傻子了。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失笑地摇摇头,看来是白忙活了!

人家大小姐根本就没事,估计以为死的是自家情人才哭那么难过!

靳子琦明白过来后,看到病房里这么多人,又想到自己刚才肆无忌惮的哭声,顿时红了脸,窘迫得不知该看哪里。

李医生笑看着靳子琦还挂着泪痕的脸,“看把你哭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医院怎么欺负你了。”

靳子琦无言以对,不过这次连脖颈都红了。

她撇开脸,静默了几秒,还是转回脸,欲言又止地望着李医生。

“不用你问他住在哪个病房,因为,”李医生在靳子琦不解的注视下,指指门口,“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先过来了。”

门口的医生纷纷让开,出现在靳子琦视野里的是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宋其衍身上还穿着那件暗紫色衬衫,他的左手臂被绷带缠着挂在脖颈上,脸上有些微的擦伤,索性没有毁容,看上去颓废而英俊。

他急急地冲进来,却在看到床上的她时站定在那里,顿住不再动。

他的眼神看上去格外的焦灼紧张。

靳子琦本忐忑不安的情绪在看到安然无恙的宋其衍时恢复了平静。

房间里的观众识趣地陆续退场,并且替他们关上了门。

突然间,气氛变得微妙,靳子琦率先低下头,想要掩饰自己红肿的双眼。

她听到不断靠近的脚步声,甚至到后来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宋其衍没在床边坐下,他径直蹲下了身,她好奇地望去,他正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拿起地上的鞋子,然后笨拙地套到她光着的脚上。

靳子琦全身有些僵硬,任由他艰难地帮她穿上一只鞋。

她的脚长得很美,小巧,曲线优美却又圆润饱和,握在他手里刚刚好。

她的左脚因为之前赤脚走过而有些脏。

宋其衍起身从床柜上取了些纸巾,重新蹲下去,捧起她的脚丫,放在他半跪的腿上方便他用纸巾擦掉她脚底的污垢。

靳子琦低头望着弯下腰的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表现得无比自然,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用那双骨节修长的大手体贴地为她的双脚穿上鞋子。

宋其衍抬起头就发现靳子琦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不禁有些担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稍稍抬身用右手去碰她额头的伤口,只是快要碰到时,想起了什么又缩回了自己的手。

然后那双黑眸紧紧地望着她的伤口,“要不要请医生再来看看?”

靳子琦默不作声,只是看着他。

然后伸过手臂牵过他那只因为替她擦脚而沾染了泥土的手,白皙的五指躺在宽敞的麦色掌心,显得异常地和谐。

她举起他的手触摸自己额际的纱布,低声道,“已经不疼了。”

宋其衍第一次被靳子琦主动握住手,难免受宠若惊。

此刻的靳子琦披头散发的,眼眶红红的,少了高贵冷情的气势,格外的娇小而惹人怜爱,只怕是男人,有幸见过一次都会毕生难忘。

而宋其衍这个男人,有幸见到,并且还是让她卸下面具的理由。

他看着这样的靳子琦,又开始心猿意马,盯着她粉红的唇瓣想入非非。

靳子琦很快就察觉到宋其衍的心不在焉,也很快在他的瞳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嘴唇,紧接着看到他耸动了下喉结。

“就亲一下,就一下。”他吃了雄心豹子胆地提出这个要求。

原以为她会生气地一脚踹飞他,然而结果却是——

靳家公主只是稍微垂了垂眼睑,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

这样的默认式态度助长了一个男人的色胆。

宋其衍探过身子,慢慢凑近靳子琦,用右手捧住她的脸,低下头吻了她。

真的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

他用鼻尖抵着她的鼻尖,薄唇距离她的唇瓣不足一厘米,气息缠绵,低声喃语:“再亲一下吧,亲一下。”

说着迅速地往她柔软的芳馨上一啄,一边观察着她的神情变化。

靳子琦赧然地抿着唇角,却没有因为他的失信而羞恼。

然后她的后颈被一股力道往前一按,她的唇重重地压在他薄削的唇上。

他不给她任何反悔的机会,撬开她因为松懈而微启的双唇,和她的舌尖纠缠在一块儿,温柔而用力地展开这个热切的吻。

也许是刚经历过一场死亡,所以彼此吻得格外动情沉醉。

宋其衍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怀中,这辈子从没这么满足过。

他一边紧张提防着靳子琦的突然炸毛一边又暗自得意。

直到许久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她。

望着因为窒息而涨红脸的靳子琦,就像是一朵绽放到极致的芍药。

妖娆中透着干净的淳朴。

一时没忍住,又偷偷亲了亲她的脸颊,凉凉的,香香的。

宋其衍把自己一张很烫的脸贴在她的脸上。

雨后天晴后的晚霞透过窗台,倾洒在病房的地面上,淡淡的黄色。

也拉长了两个相拥的身影。

“四年前那场车祸我忘记了很多事。”

靳子琦轻然的声音飘绕在空气里,“也同样忘记了很多人。”

宋其衍有瞬间的怔愣,他扶起靳子琦的肩,望进她的美眸里,“你失忆了?”

如果真是失忆了,那么四年前他出现在她面前她认不出他就可以解释了。

却也因为这个原因,让他错失了她四年。

甚至连她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他都不知道。

还以为那是她和别的男人的种而活活气了四年。

靳子琦看着宋其衍千变万化的表情,抿嘴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不过没关系,我刚才已经想起来了。”

“虽然并不完整,但我想起了你,我上次问你我们是不是认识,你说要我自己想起来,现在我真的想起来了。”

宋其衍脸上闪过惊喜,他反握住她的手,“那你想起了哪些事,譬如…”某某是我们的孩子。

靳子琦凝望着他期待的表情,酝酿了片刻才慢慢开口,“想起下雨天你为了给在学校的我送伞,从你打工的地方换了四趟车又因为堵车一路跑到教室。”

她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想在那里找到一点兴奋激动,但宋其衍却因为这句话而微微拧起了眉头,脸色也不再像方才好看。

那双敏锐深邃的黑眸注视着她,“还有别的吗?”

他的反应和她设想的并不相同,难道是她记错了吗?

靳子琦抿了抿嘴,在他的追问下,还是继续把自己记得的内容告诉他,“我快要过生日的时候,为了给我准备礼物,你去兼职三份工,每天三个地方跑,我问你为什么那么忙,你却告诉我你在准备夜大的考试。”

宋其衍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听着,但是他的神情过于平静,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在旁观一个故事,而非深陷局中之人。

她努力回想着那些片段,“我想起我还会弹钢琴,而你总是用小提琴配合我,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这么个大概意思,不然不会连你的长相都看不清。”

宋其衍沉默着,很久的很久,他捏了捏她的手,眼神幽深:“你真的记不清我的脸了吗?”他的表情从未如此慎重过。

靳子琦摇头,她不想骗他:“看不清。”

宋其衍低垂的眼睫覆盖了他眼底的情绪,听到她的回答,掀起眼帘,嘴角露出一个浅显的笑,抬手摩挲着她鬓边的碎发。

“看不清也没事,过去的都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既然忘记了那就重新开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靳子琦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臂上,柔和地一笑,“等你好了,我想听你拉小提琴。”

宋其衍眸底闪过一缕幽光,快得令人无法捕捉到,他扬起笑容,“可能会让你失望,我不会拉小提琴,你记错了。”

“不会拉?”靳子琦有些难以置信,似在反省自己的记忆。

宋其衍点点头,但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加纠缠,牵住她的手起身,“毕竟忘记了那么久,有些偏差是正常的,对了,我刚问过医生,医生说你是轻伤,可以立即出院,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靳子琦仰望着他,看到了他眉眼间的疲惫,不舍得再让他浪费精力陪她一起去回忆。

他掌心的温暖一直传递进她的心里。

他说的没错,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

这个愿意拿自己的性命保护她的男人,一直都存在在她的生命里。

负责来接送宋其衍的是一个叫邹向的年轻男人,西装革履。

他说自己是宋其衍的秘书,但靳子琦从未在宋氏见到过这号人物。

可能是宋之任新招聘来专程辅助宋其衍的。

这么一想,靳子琦便没有再多问。

她没有直接让宋其衍送她回家,而是先去商场买了套衣服和帽子。

她不愿意让家里人看到自己受伤的样子以免大惊小怪。

尤其是某某,才四岁的孩子,她不想给他的心灵留下不好的阴影。

回到别墅来开门的是虹姨,看到并肩站在一起的靳子琦和宋其衍有些吃惊,尤其是宋其衍那只高高吊起的手臂。

但她还是恭敬地问候:“大小姐,宋先生。”不该问的不敢多问。

靳子琦往屋子里大约扫了一眼,“虹姨,我爸妈和某某呢?”

“哦,老爷和太太晚上跟合作的客户出去吃饭了,晚上会迟点回来,小少爷正在房间里玩积木呢,要我去领下来吗?”

听到苏凝雪和靳昭东不在家,靳子琦松了口气,眼看虹姨就要上楼叫某某,忙开口制止,“让他自己玩吧,我挺累的,先回房睡会儿。”

虹姨下去后,靳子琦才回身看向宋其衍,他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她觉得他有些古怪,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怪。

发现靳子琦盯着自己,宋其衍勾起嘴角,忽然倾身在她光洁的额头落下一吻,“好好回房休息吧,明天见。”

靳子琦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在他灼灼的眼神下语塞了,最终点点头,进了别墅,只是回头的时候,宋其衍依然站在门口。

他正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身影,目光复杂深沉,但在看到她转过头之际,他的眸光闪了闪,变得温和动容,仿佛那刹那不过是她的幻觉。

“我…”靳子琦不知道该怎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