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下梯子,拿起挂在衣柜门把的毛巾,快速擦拭木凳,“黄姐,你坐。”

黄一衍坐下了,一眼从左到右环视房间。

房间不足二十平方,地面到天花,一层一层堆满了日常用品。

罗文河的花内裤摊在床上,他尴尬地抓起塞到被子中,“那个…黄姐,我不知道你想来我这,没收拾…”他本来要约她去咖啡厅谈事,谁知道她竟然说要来他的住处。

她说:“一杯咖啡四五十,够你吃十顿泡面了。”

罗文河又把桌子上的泡面收拾了一下。他去烧开水,再出来才说正事。“我们吉他手受伤住院了,这个星期有场pk赛,黄姐能不能给我们替替?”

黄一衍没有说话。

罗文河把毛巾挂回衣柜门把,坐在床边。“我们为这事愁死了。从前去哪儿都被排挤,上个月终于小露了一手,这才有pk的机会。吉他手这个大傻逼,喝醉了跟人打架,伤了手肘。我们到处找人替,但人缘差,很多人不理啊。”

大多时候,社会讲的不是人缘,而是能力。罗文河的乐队其它成员如何,黄一衍不清楚。就罗文河来说,他属于没有天赋的那种,走到现在靠的是百分之百的汗水。他从小家境不错,但固执地追求音乐,和父母闹翻了。过了几年一贫如洗的生活,他仍然没有放弃。

黄一衍和刘永岩说过:“罗文河走这条路会非常辛苦。”

刘永岩瞧不起罗文河的天真。这也是为什么他俩争执的原因。

罗文河继续说:“黄姐,我们没办法了,你出个价好不好?我们真的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罗文河认识黄一衍的那年,她在山石乐队担任副吉他手。他极为崇拜她,觉得全团的男人加起来都不如她一个女的酷。

退出了山石,罗文河仍然关注着她的动向。

后来,她也离开了山石,组了个叫金黄的。那个组合火爆地下音乐圈。

都说摇滚是男人的天下,女吉他手少,女性乐团更少。黄一衍的成功,曾让罗文河兴奋得两夜睡不着觉。

去年春节后,他听说她跟刘永岩分了。

过了不久,金黄组合解散了,十分可惜。

现在她说不弹吉他了,十二分可惜。

罗文河低下了头。

他头顶剃得只剩一个圆圈,黄一衍看到的是他扎起的小辫子。

和刘永岩分手之后,她避开了两人的共同朋友,也不再弹吉他。

金黄组合解散的原因,综合起来是这样的:黄一衍和刘永岩分手了,金灿灿失踪了。

至于和宁火的婚姻,无足轻重。

刘永岩曾是她音乐航路的灯塔,如今余下遍地尘灰。

厨房烧水的“哧哧”声打破了房间的静默。

黄一衍开口说:“我很久没有弹吉他了。”

“啊?”罗文河惊讶问:“那你现在做什么?”

“网约车,代驾。”

他完全愣住了,“你不做音乐了吗?”

“不了。”

罗文河一时半会消化不了她的话,他下意识说:“我去泡茶。”

黄一衍说:“白开水就行。”

“噢,好的。”他步子慢,走到厨房门前,转过身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问原因,他想他知道原因。她这样凉薄的女人,同样逃不脱爱情的枷锁。

“黄姐。”罗文河瘪着嘴,眉毛拧得紧紧的,“我不勉强你…但你要是想练手,欢迎来我们乐队。”他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边说,边偷瞄她。

“嗯。”黄一衍简单应了一声。

喝完那杯水,她接到一个附近的行程单,走出了这栋地下仓库。

黄一衍完成了一天的接单量,回了永湖山庄。

没想到宁火又在家。

他近来回家的次数多到惊奇了。她不禁觉得,他即将远行,因此提前完成了未来几个月的归家任务。

宁火穿着一件白背心,一条灰短裤,正捧着纸杯泡面吃得香。

听到开门声,他桃花眼一亮,放下了泡面,殷勤地走过来,直盯着她手里的购物袋。“老婆,你今晚要做饭?”

黄一衍这一日沉浸在往事中,心情说不上好。见到他的这一刻,更是一群苍蝇撞进了脑海。

当初应该告诉父亲,宁火除了长得帅,还很烦,烦得她没空缅怀初恋。

“嗯。”她换了鞋,“你又回来做什么?”

“饿了就回家吃饭。”他上前接过她的购物袋,“老婆一定是听到了我肚子的咕噜咕噜声。”

“苍蝇叫是听到了。”

宁火检查着购物袋,馋了。“有我爱吃的大头虾。”

黄一衍抬眼,“今天没有出轨?”

他半靠在墙,“老婆在家,不了。”

他话说得顺溜,她明白那是玩笑。她时常怀疑,他是否如她所想深爱明望舒。这一年来,他的“宝贝”一大堆,哪有半分伤痛的样子,嘴皮上更是将“爱”这个字吹成了漫天飞扬的泡沫。

黄一衍敛起心思,去了厨房。

“老婆,我帮你。”宁火跟着进去。

碍眼得很。她冷冷说:“滚出去。”

“好。”他又退了回去。“我最听老婆的话了。”

宁火扔掉了泡面,倚着沙发等饭吃。

黄一衍在厨房张罗晚餐。

很久很久以前,她和宁火在出租屋也是这样各忙各的。当时他俩都有男女朋友,哪里能想到,有一天,两人会成为法律上的夫妻。

她没有问过宁火,他求婚那天拿出的戒指,是不是原本要送给前女友的。因为戒指尺寸和她的无名指不符。

想到这里,黄一衍看了一眼手上的金戒。她尾指上的字母至今清晰可见,刘永岩的却早已模糊。

刺青已经暗示了结局。

故事纯属虚构

pk赛临近了,罗文河在朋友圈呼吁吉他手助他一臂之力。

看他一天发三回,黄一衍就知道希望渺茫。

她这天接的行程,去的又是贝余。

真的,见到这个目的地,黄一衍就像是听见了宁火的“嗡嗡嗡”声音,顿时脑壳子疼。

乘客是个小歌迷,看着高中年纪,上了车,她先是礼貌地向黄一衍喊了一声:“姐姐。”然后她问能不能指定某某电台,因为有爱豆的采访节目。

顾客至上,当然可以。黄一衍立即调整电台频道。

还是上次去贝余时听的那个女歌手。

歌不是当时那首了。

正在播放的这首歌,曲子黄一衍有些熟悉。

前年冬天,冷空气降临,气温低了几度。金灿灿说这鬼天气适合性冷淡风,于是两人即兴作了一首曲子。

曲子来不及填词。平安夜的晚上,黄一衍弹着吉他,金灿灿“哒哒哒”地哼唱了一遍。第二天,气温回升,这首曲子没再填词了。

黄一衍听见电台主持人用醇厚的嗓音问:“Cindy,这是你第一次创作,你是如何激发出这种冷淡又慵懒的风格呢?”

“因为冷。”女歌手在笑,“这就是大自然的灵感吧。”

这句话,金灿灿在表演当天说过。

这女歌手肯定不是金灿灿改名换姓进军歌坛了。

黄一衍打开了驾驶座车窗,左手肘搭在上面,目光沉寂地听完了这首歌。

到了贝余,乘客下车。

黄一衍生怕又遇上宁火,没有再接附近的单,她开出两公里,停了车,走去咖啡厅。

她上网查到,那位女歌手名叫蔡辛秋,是在一个歌唱选秀节目走红的。《与君道》是她的首次创作。她出了两首单曲,刻意压着嗓子,唱腔有在模仿金灿灿。

那天作曲时,黄一衍写过一张原稿。但是,和宁火结婚后,许多和音乐有关的东西,她遗弃在了那间出租屋。

原曲金灿灿只哼过一遍。平安夜那晚听过的观众,记得住的很少。

没有人可以证明,金黄组合才是这首曲子的原创者。

这么多年,黄一衍只在感情上载过跟头。回顾走过的这几年,她的音乐像是依附爱情而生。一旦失去了刘永岩这座土壤,则干涸如枯木。

外人说她冷情,他笑她爱得过分热烈。

她在音乐上的天赋远超刘永岩。她顾及他的自尊,弹奏时大多敷衍。敷衍多了,他更加敏感。因此,她离开了山石乐队,把观众最热烈的掌声留给他。

没想到的是,她和金灿灿一夜成名,盖过了成立多年的山石。

假设她没有玩音乐,或许能和刘永岩走得久一些。但分离是必然的。不对等的感情从来没有好结果。

黄一衍坐了一个下午,从烈日当空到夕阳斜照,咖啡的冰块化成了凉水。

刘永岩这个坑,埋了就埋了。

可这首曲子,就该由她来弹奏的。

罗文河正愁,双手耙着头发,小辫子散了下来。

他这几天的朋友圈都说明:他这个乐队人缘有够差的。以往打过招呼的熟人,全都推脱没时间。

主唱名叫潘俊茂,他颓废地躺在床上,“完了,要被那个傻逼害死了。”傻逼还躺在医院养伤,骂不得,打不得。

罗文河挠了几下头发,“我再去求求黄姐吧。”

潘俊茂叹气说:“受过情伤的女人,怨气非常重,说不定她的吉他都丢了。”

“不会的,那把吉他是限量版。”罗文河起身,想去拿手机。

手机先响了起来。

他惊讶地看着屏幕,赶紧接听。“黄姐。”

“哎?”他瞪起眼睛,嘴巴咧开了,“好好好。”

放下手机,他踢了潘俊茂一脚,“起来,黄姐答应帮我们了。”

潘俊茂一跃而起。

金黄组合的名气在地下圈子传得很响,而且,罗文河把黄一衍视为偶像。

听得多了,潘俊茂跟着崇拜起来。见到黄一衍,他讪讪地打招呼,再偷偷打量她。

柳叶眉,樱桃嘴。短发不过肩,栗色,微卷。宽松的浅棕连体裤,一双小白运动鞋,露出细细的脚踝。又高又瘦。

挺漂亮的。

黄一衍看了看潘俊茂,转向罗文河,“我来练手了。”

罗文河连连点头。他刚跟潘俊茂说了她和刘永岩的事,潘俊茂断定,她是情伤入了骨。这会儿她忽然改变主意,罗文河寻思着是什么理由呢。

“我的吉他扔了,你给我借一个。”黄一衍放弃音乐就在一念之间。

灯塔碎了,她不玩了。

现在也简单,她要夺回被蔡辛秋偷走的作品。

pk赛有两队。

罗文河这支是三人乐队,另外那队是四人。争的是一个运动品牌的启动仪式。

比赛场地在品牌公司的会议室。

两组乐队各占一边角落。

罗文河搓搓手,低声说:“我好紧张。”

潘俊茂咳了下,“你能不能别那么怂!”

黄一衍戴上黑框眼镜,遮住了所有表情。

这是一副平光眼镜,金灿灿送的那天说:“大黄,你上台时老是没表情,怪冷漠的,给这眼镜中和一下。”其实,戴上这眼镜更加生人勿近了。

对手表演完毕,主办方席上的三位鼓了鼓掌。

安静的会议室,几下掌声响得跟战鼓似的,砸在罗文河的心上。他把手掌的汗抹在裤子上,咽了咽口水。

潘俊茂又再咳声壮胆,“上了。”

短短几步到舞台,黄一衍推了推镜框,闭上眼睛,手指轻轻划过琴弦。

一年多没有玩吉他,手生是肯定的,而且这不是她惯用的那把吉他。不过,肌肉记忆尚在,手指一碰上琴弦,感觉就回来了。

指尖雀跃,为这阔别已久的重逢。

主唱和鼓手都不是天赋型选手。潘俊茂唱错了几个音,罗文河双手颤抖着打鼓。

不过,另外那组更抖就是了。

靠对手衬托,也这么赢了。

黄一衍走出赛场。

走廊上,四人乐队的主唱对吉他手说:“师哥,下午我有课,午饭就不吃了,先走了。”

那师哥说:“我下午第二节也有高数课。”

闻言,黄一衍看向罗文河。

罗文河尴尬地抬手揪自己的小辫子,眼睛到处乱瞟,“他们是大学生临时组的乐队 。”先前他没敢说,自己乐队的水平和新手相当。

“…”难怪她刚刚就觉得对手太菜了。

话说回来,罗文河坚持音乐梦想这么多年,还不动摇,真是令人百思不解。

“谢谢黄姐。那个…”潘俊茂欲言又止,朝罗文河使了一个眼色。

罗文河反应过来,“噢,那个…黄姐,正式上场那天,你能不能再给…替替?”

“是啊。”潘俊茂附和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吉他手出院了也弹不动。”

黄一衍黑眸看着潘俊茂,“我要你们出场费的一半。”

“一半…”潘俊茂表情僵了半秒,“这…”他看一眼罗文河,勉强笑了笑,“有点狠吧。”

黄一衍收起眼镜,“条件我提了,接不接受看你们。”就他俩的水平,她真的只当练练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