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态度认真,晓维倒不好再发作,按他的指示做。让她头痛很久,看书也没看明白的问题,就这么迎刃而解。她本以为需要做至少一小时的工作,很快就搞定了。

已经丢了面子欠了人情,晓维索性再多丢一点多欠一点,又打开另一个表格:“那这里呢?”

这回周然没在纸上写,直接用左手在键盘上一个键一个键地敲。他敲得很慢,晓维完全看懂了。

周然敲键盘时,林晓维想起了高中时代。

那时候,每天下午放学到晚自习之前有一个半小时,很多人选择在学校吃晚餐。班上有些女生喜欢在这段时间里找周然讲解题目。那时段教室里很安静,有一些题目,连林晓维这样数学成绩很一般的人,都觉得提问的人太弱智。

后来周然专门有个本子,列了各种最常见的题目的解法,当有人一而再地问他相同的问题时,他就直接把本子翻到某一页递给那人。再后来,周然总在这段时间里出去与低年级同学打球,晚自习快开始了才一头汗地回来。换作别人这么爱玩,会被班主任骂死,但当对象是周然时,老师说:“适当放松有助于提高学习效率。”

那时晓维觉得周然这个人很有意思,又有个性。虽然她也经常有不明白的问题,而且周然的座位与她只隔了两个人,但是她从来不去请他解答。她怕自己也被他那样用一个本子敷衍,多没面子。

印象里只有一回,外面下着雨,周然没办法打球,吃过饭便一直埋头写信。他写的太专注,就没人好意思去打扰他了。他每写一行便停下来想想,晓维猜想他在给那位传说中的女朋友写情书。

她遇上了一道怎样也搞不明白的代数题,奋战十分钟后决定放弃自力更生,拍了拍前面的男生:“你能帮我讲讲这道题吗?”

那男生急着去洗手间,顺手把晓维的练习簿递给周然:“老周,给她讲一讲。”

晓维想周然铁定要把他那本著名的笔记本翻开一页给她看了,她提前感到了尴尬。她没想到的是,周然放下了笔,把信纸一折丢进桌洞,移坐到她前面空出来的位置上,回头在她的演算纸上把那道题目给她用最详细的步骤写了一遍,写完后还问了一句:“能看明白吗?”

晓维点点头。周然又回到座位上。那张演算纸后来就被晓维的同桌没收了。

林晓维收回神志,看了一眼周然那轮廓一直没怎么变的侧脸。几秒钟的时间里,晓维脑海中那名英俊干净的少年转瞬成为眼前这个深沉成熟的男人,恍如隔世。

晓维做完工作后又陪周爸周妈看了一集连续剧。她很喜欢公婆都在家里的气氛,上午听说他们要走还小小失落了一下。现在他们又多留一天固然好,麻烦就是,她这个晚上又得面对周然了,她总不成在老人家的注目下公然与周然分房睡,破坏这难得的和睦。

事实上她昨晚虽然出了口恶气,但今天早晨一睁眼就后悔了,怕气到两位老人。她把床铺收拾整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足了三条借口才把门打开。然后,不知周然怎么办到的,两位老人不在家,周然在客厅里看报。他俩前一晚的决裂,在老人面前完全没露馅儿。

晓维硬着头皮又回到她与周然的卧室。周然头发湿湿的,显然刚洗过澡,不知道他拖着皮骨都受伤的那只手怎么办到的。

晓维抱着浴袍也打算去洗澡,周然无声地递给她一只薄薄的橡胶手套,一次性的,边缘有一圈防水胶布。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也有点小伤。

这太小题大作了,晓维摇头拒绝,待走到浴室门口时,心里又觉得缺了点什么,回头说了声“谢谢”。

晓维头发半干未干地出来时,一直在看杂志的周然显然在等她。

“周然,我什么也不想跟你说,也不想听你说。我心意已决,你再多说也没用。”

若论硬碰硬的口才,三个晓维也不是周然的对手,她经常有理也辩不出道理。可是她却总能准确无误地堵住周然即将出口的话,让他像受潮的哑炮一样,无言以对。

周然本来想说很多,最终却也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想离婚,也不同意离婚。”

晓维绕到床的另一侧,背对周然靠着床沿躺下。

这张床足够大,几年前晓维买回家时,周然曾戏说躺四个人都没问题。当时晓维立即啐他:“思想□!”周然一脸的无辜:“你,我,一双儿女,怎么□了?”

那时候他们曾经计划过将来应该要两个孩子。因为继承他俩的基因的孩子,很容易或者太孤僻如周然,或者太寂寞如晓维,这样个性的孩子如果孤孤单单无人作伴,只会雪上加霜。

晓维轻轻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周然与她今晚处得很友善,也可能是因为她回想起了很多往事,她的口气都硬不起来,反而带了几分哀求的味道:“周然,我们俩认识这么久,虽然闹过很多不愉快,却也没真的撕破过脸。我们都是文明人,好聚好散,别闹笑话给人看好不好?”

周然无力地说:“闹也是你要闹。”

晓维恨恨地重新躺下,用单被蒙住了头。她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诸如怎样单方面离婚,想一股脑都解释给周然听,但话到嘴边,她竟懒得说了。

这一夜晓维又没睡好,似乎一直清醒着的,但呈现于脑海中的景象又分明是梦境。

梦里的她正在考场上,被一道难题困住。周围的同学状况跟她差不多,抓头发的拧眉毛的叹气的比比皆是,而与她只隔着一条过道的周然靠窗坐着早做完了,不检查也不提前交卷,托着下巴怔怔地望着窗外天空的云彩。

另一场梦里,她和几个女同学坐在操场边看周然参加长跑测试。他跑得不紧不慢,轻轻松松到了终点。当好多男同学满头满脸汗水累得瘫倒在地上时,周然已经面不改色地到操场另一边打篮球去了。

这些梦境的色调清澈而明亮,窗明几净,天高云淡,像纯美的青春片,而晓维却感到那些场景如此寂寥,就像一出悬疑剧的开场,画面越美,便让人越发压抑而紧张。所以当梦境一转,落樱缤纷中,面容骤然变得成熟的周然说“嫁给我吧”时,梦中的看客林晓维果断地说:“不。”四周霎时成为荒芜之地,一切都不见了,晓维也一身冷汗地惊醒了,然后再也睡不着。

她疑心周然也没睡着。因为周然沉睡时的呼吸声一向轻微绵长,而这一整夜,她几乎没听到。

第二天,周然的会议从早晨开始便密密地排着。公司正在作一项改革,会上争执不休,他被吵得耳朵疼,又不得不频频发言而口干舌燥。终于空闲下来,他在办公室里喝了两大杯水,给他的一位律师朋友拨了个电话:

“单方面离婚这种情况,除了分居两年外,还有别的方式吗?”

“问这个做什么?先声明,我不授理离婚案件。”

“周安巧,你又不是没经手过。”

“说的是什么啊。我平生只接过一桩离婚委托,结果两年里失恋了六次,反倒是吵着要分的那两人现在又好好的了。说到底关我什么事,我替人办个手续而已。”周律师说,“离婚简单,签个字就行,复婚可就难喽,你眼前就有前车之鉴呀,伙计,脑子放清醒点。”

周然刚挂电话,助理便报告:“门口有位老人家,是那位肇事者的奶奶,八十岁了,想当面谢谢您。”

那天深夜交通事故发生后,周然没起诉那个酒后驾车的肇事者,也没让他赔偿修车费用。

在周然眼中那还是个孩子。周然听说他再过一个多月才大学毕业,家境清寒,欠着学校的学费,车也是别人的,就没打算让他赔修车费。另外多关他几天对周然又没有什么好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周然也懒得去起诉他。后来那小伙子专程打电话感谢他,在电话里忏悔不已,痛哭流涕。这也就罢了,但老人家也为此专程前来,这他可受不起。

“不用了,就说我在开会。派车把她送回去。”周然说。

“老人还想请您帮个忙,请您在路总那边替她孙子说句话。”周然坚持不见,助理继续解释。

原来,虽然周然对车祸问题没追究,但路倩却不愿放过肇事者。她告那年轻人酒后交通肇事令她多年未犯的哮喘发作。

“据老人家说,路总请了知名律师,一副要把那孩子置于死地的架势。”

周然嗤笑了一声。

“那孩子父亲早逝,母亲改嫁远走,与老奶奶相依为命。老太太昨天去路总公司求她网开一面,等了一下午也没见到人。她说您是个好人,又跟路总是朋友,所以今儿求您来了。”方助理尽心尽力地转述。

周然本来打定主意不再多事,无奈那位老人家十分具备钉子户精神,就一直在周然公司的外面站着。

六月初的晴天,太阳已经很毒辣。周然去见那老人时不免想,论心狠程度,他果然比路倩差得远,差得远。

老太太的说辞与方助理转述的一样。她说周然肯放过她的孙子一马,好人一定有好报。但是现在有人不肯放过她孙子,周然的好心被浪费,而路倩又是他的朋友,所以他应该好人做到底,不该半途而废。

周然被这逻辑搞得啼笑皆非:“老人家,如果那天不是我命大,说不定现在我已经残废了或者更糟。我不起诉不要赔偿,不代表我认为你孙子不该受罚,而是我怕麻烦。我体谅你为孙子担心的心情,但是你不觉得这样很强人所难?”他看了看老人泫然欲泣的表情,把“得寸进尺”这词儿临时换掉了。

老人呜呜咽咽地讲述自己青年丧夫老年丧子独自抚养孙子的辛苦,讲她孙子如何懂事又孝顺,又称孙子刚刚找到一家不错的单位,出事那天就是与朋友一起去庆祝,如果真的被起诉,不只工作要黄了,说不定毕业证都拿不到了。

“这些话你该去说给路倩听。”周然看看表,过一会儿他还有事。

“如果我有机会跟她说这些,怎么会来麻烦你?周先生,我不求别的,就请你替我们说句话。交警同志说,你为了救她连自己的危险都不顾。她怎么可能不给你面子?”老人又哭,“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小明虽然不对,但是也没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

周然对女人的眼泪一向过敏,避之不及。他头痛地说:“我可以去说句话,但我不能保证结果。”

傍晚,周然约见了路倩。

“要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路倩边说边亲自泡茶。

周然不与她客套,直接说明来意。

路倩扑哧就笑出来:“别人打你左脸,你再送右脸给他打,你什么时候信奉基督了?醉酒驾车伤人,我依法告他,天经地义。你行的什么善?”

“我可怜那位老人。你逼死她自己也不会好过。连哮喘病都要搬出来,有必要吗?”

路倩沉下脸:“我本来就有哮喘,一激动一紧张就容易发作,你应该知道的。一个小毛孩,我有什么必要诬告他?我只想让他罪有应得罢了。”

“你也知道对方只是小毛孩?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毁了别人的前途,你也不会有什么成就感。”

“我维法护法警示民众,怎会没成就感?你不觉得我是在服务社会造福民众吗?”

周然静静喝空杯里的茶,站起来:“话我已传达。我走了。”

路倩冷笑:“怪哉怪哉。周然,我都没法理解你的思考模式了。这几年,凡是我出席的场合,你能避则避。上次那名单和授权书的事,你明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的,也知道我只在等你一句话,可你就是不开口,宁可多走好多弯路也不来找我,即使偶遇我都不提那件事。现在你却为了素未平生的人屈尊来求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你的思考模式。仗势欺人,很有意思?”

路倩的声音微微激动:“当然有意思,有意思得很。我从来没忘记我也曾经怎样被人仗势欺凌过,我爸就是被醉酒驾车的人撞成重伤的,那人却没受到应有的制裁,我去找他们讨说法,差点挨了打;我要请律师,却没人肯为我出头。后来我爸的早逝与那次车祸造成的伤害也脱不了关系。这些事我每天都要提醒自己一遍,生怕忘记。”

“你还是那么喜欢为难你自己。你不是已经出了气,报了仇了?”

“我报仇的代价可真大。你说是吗,周然?”路倩幽幽地问。

“旧事重提没意思。”

路倩又嗤笑起来,朝准备离开的周然喊:“喂,你不是来替那老太婆的孙子求请的吗?没达成目的就走人,你的好心岂不白废了?”

“我只答应老太太会替她说句话,可没答应她一定能成功。”

“有心要作善事,就不要敷衍。既然来了,就好歹说几句真诚的话,别这么屈遵迂贵。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你又不是小孩子,该懂的道理你都懂,用不着别人一再强调。你要为‘正义’告到底那是你的选择,别推到我头上。我已经履行了我对那老人的承诺。至于结果,取决于你。”

“周然啊周然,你是好人,心地善良,不图回报,我一直都这样认为。”路倩叹息,“可是你的善心是这么有限,这么有原则,收放又这么自如。”

“过奖了。”

在周然已经碰到门把手的时候,路倩突然在他身后问:“有句话,你从来没回答过我。你曾经爱过我吗?”

周然停下开门的动作,默不作声。

“我记得,当初我主动追求你的时候,你就曾经说过‘我俩不合适,不应该在一起’这样的话。即使如此,后来你还是愿意与我在一起,并且撑了那么久。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的执着?”

“我不知道。”

“那林晓维呢?你们似乎分居了哦。你不肯放手的理由是什么?”

“你好奇心太重了。”周然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8章(2)

司机老杨载着周然在下班的车流中行进。周然手伤虽不重,但恢复得也不快,这几天一直是司机接送。

“这是要去哪儿?”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浮光掠影的周然突然问。

“送您回家呀。”

周然又往车窗外看了一眼。确实是那条路,可刚才怎么会突然感到陌生。

今天周爸周妈离开后,晓维通知周然她也要回自己的单身公寓去了。周然手伤未愈不宜饮酒,便把应酬都推了,一时之间竟无事可做。

“老杨,你若不急着回家,就陪我一起兜兜风。”

“没问题。家里就我一个人,没什么事。

“那我请你吃饭。”

“您难得晚上没应酬,该好好歇着……好啊,谢谢了。”老杨在路口调转方向,艰难地穿过车水马龙,沿着新修建的沿海路一路向西,越走越远,车流渐少,一轮火红的太阳正慢慢沉入海天交界的云层里,天色暗下来。

周然的眼前浮着一片片黑影,刚才他盯着夕阳太久了。他伸手捂眼。

“不舒服吗,周总?”

“没事。我刚才看太阳落山,晃到眼晴了。”

“太阳落山不好看,日头一落天就黑了。还是日出好。早些年早起跑步就能看见日出,那时候空气也新鲜,不像现在,空气里全是汽车尾气,楼也越盖越高,连天都看不见,要看日出得专门到山上或者海边看了。”老杨打开话匣,聊得起劲。

周然“嗯”了一声:“田野里也能看到。”

“哎哟,您还有这雅兴呢。”

“很早了,七八年前的事了。”

“是跟女朋友吧?”

周然笑笑:“男人。”

老杨尴尬地嘿嘿笑,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周然,见他正低头看手机,老杨也不再说话,专心开车了。

七八年前,正是周然与路倩分手的时候。他们已经忽冷忽热了很长一段时间,争执,冷战,信任缺失,疑似背叛,相看两厌,努力修补,再度破裂,终于分手。

那时除了感情失意,周然其他一切都顺利无比,房价暴涨前刚交了房子首付,刚刚升职加薪,作为资历最浅的职员参与了一个最重要的项目。他早就明白,在工作中投入力气,见效快,回报高,远比在感情中投入合算得多。

路倩的女友给他打电话的那个下午,周然正与项目组的团队成员一起在集团总部所在的S市参加会议,那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个重要时刻。

他在中场休息时回电。路倩的朋友在电话里劈头就骂:“周然你是不是人?路倩怀了孩子你却跟她分手,明天她就要去做手术了!”

周然的头嗡地晕了一下。他不断地拨路倩的电话,终于被接起。路倩冷淡地问:“我们分开这么久,你能确定孩子一定是你的?”

周然用了他毕生最卑微的语气:“不要伤害你自己,等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