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乙迅速扭头看了一眼沈沉。他仍站在原处,表情没什么异常。

虽然乙乙从来不像周然那样心思百转,但并不表示她脑子反应慢,只错愕了一秒钟,立即将周然的思路猜了个七七八八,低声对电话那端说:“谢谢你。”

“不客气。”周然挂了电话。

丁乙乙站在原地发呆。她不能确定沈沉所说的那位朋友一定是罗依,兴许是与罗依同一个病房的另一位病友。但迈进那个病房门就能见到罗依,这个是肯定的了。

饶是她在电台节目里以急智见长,眼下却想不出该如何应对。她开始埋怨周然多事,这个狡猾的人只想撇清自己,把这个破难题交给她。她本是擅长随机应变的,但那种应变都是事发之时反射性的回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让她有准备,可是留给她的准备时间却这么少。与其这样,倒不如让她毫无心理准备地先进了那个房间再说,总好过她在这里不知该摆出哪副表情。

她发呆的时候,沈沉问:“你不舒服吗?是不是刚才的电话……”

“是呀,有急事需要我去处理。”乙乙突然想出解决方法了,“对不起,我得先走一步。”

“都到这儿了,跟我朋友打个招呼再走吧。”

“不用了吧。你看看我,脸色不好,会给你朋友留下很坏的第一印象。以后有机会再见面。”乙乙对自己说,如果迟早得与沈沉一起见罗依一面,那就给她多一点时间,让她先把剧本编好。

“那好吧,不勉强你。你没开车,拿我的车钥匙去。”

“你的车我开不顺手。我打车走。”

“别,最近总有出租车出事故的社会新闻。你再等我一下,我去与朋友打个照面就走。我送你。”沈沉的口气不容拒绝,“你在电梯那儿等我,最多五分钟。”

住院部的大电梯间里共有四部电梯,即使这样也常常需要等候很久,所以院方贴心地设了一排椅子供病人休息。此时人少有空位,乙乙坐了下来,长嘘一口气,拿出手机玩游戏。

“乙乙!”不多不少五分钟,沈沉喊她,这人精准得如同机器。乙乙把手机丢回包里,准备用“机器”这词把他笑话一通。她起身,笑容迅速僵在了脸上。沈沉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住院服的人,正是那个她打算躲开的阴魂不散的罗依。

罗依的表情僵得更早一些,因为他比她更早看到故人。但他恢复得也早,当乙乙与他对望了一秒钟后,罗依微微地笑了一下。

第11章(2)

事到临头,逃也逃不掉。乙乙硬着头皮走上前。

“乙乙,这是罗依,我的朋友。刚才他听说你也来了,并且正在等我,所以一定要来见你一见。我拗不过一个病人。”

乙乙的心脏在叹气。她完全能够想像沈沉诚实地对罗依说“对不起,我五分钟后就得走,我太太在等我”时的情形。他为什么就不能像周然那样试探又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那样自己的面子和别人的面子都可以保全得周周到到。

叹气归叹气,眼下的突发状况已经激发了乙乙的应急本能,打败了她先前的不知所措。此时乙乙抬头朝罗依灿然一笑:“你好,罗依同学。怎么这么巧?”

“是啊,真是巧,太巧了。”罗依伸手按住手术刀口。并非那里疼,而是真相突如其来,他也有一点不知所措。

“你们认识?”沈沉很惊讶。

“认识好久了。我们高中、大学都是同学。哈哈。”乙乙作出一副高兴的表情,“不过也很久没联系了,是不是啊?”

“是啊,哈哈。”罗依很配合。他因为手术后卧床很久的关系,摘了眼镜,头发也乱,有点像以前的样子了。乙乙一下子忘了接话。

幸好沈沉也很配合:“乙乙,你不是还有急事吗?改天有机会再叙旧。罗依,你俩要不要互相留个电话?”

“哎哟,是啊,我还有急事。我和罗依的电话你不是都有?跟你要就可以了。我先下楼去把车子开出来,你送他回病房吧。来,钥匙给我。”

“不用不用,你们忙吧,我慢慢走回去就行了。医生说我应该活动活动。”罗依很贴心地说。

回去的路上,乙乙一直低头编写短信。

“你要去哪儿?报社还是电台?”

“先回家吧。”

“没事了?”

“赶一份稿子,得回家弄。”

“哦。”

沈沉继续开车,乙乙继续写短信。她编了那种很低级的原创笑话,然后在地址簿里翻了翻,发给一群朋友。几秒钟后,她收到几条回复,都说她无聊。一分钟后,林晓维也回复了:“有人惹你生气了吗?”

乙乙收好手机,把车上播放的音乐换来换去。当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时,沈沉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乙乙静默了一会儿,本想继续打着哈哈跟他说“没事啊”,话到嘴边时,沈沉正扭头看着她,她将那句话又吞了回去。

信号灯变成绿色,沈沉踩动了油门,车子左转到另一条马路。沈沉肯定地说:“你心情不好。”

“好吧,我不想在你面前演戏,怪累的。我心情是很差。”

“我能帮你吗?”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你如果愿意讲的话。”

“你想回家再听,还是想现在听?”

“现在吧。”

“那你把方向盘握得稳一点,别把车开歪了。”

“等一下。”他们刚好经过一个大超市,沈沉把车子开进停车场,倒进停车位里,“这样就好了。”

乙乙瞪他:“你用得着这么正式吗?”

“我觉得你好像要说很重要的事。”

“其实也不算太重要吧……那个罗依,你的朋友,我的高中和大学同学,他曾经是我的男朋友。”

说这话之前,乙乙内心很挣扎。可是当话一出口,她肩上仿佛立即卸下了千斤重担,顿时轻松了。沈沉却似乎不轻松,他久久地没说话。

“沈沉,你觉得为难吗?”乙乙问。

“没。只是有一点突然,我正在消化。”沈沉又沉默片刻,“乙乙,你上回对我讲,那个……离开你去了国外的男朋友,就是罗依?”

“嗯。”

“哦,唉,”沈沉笑笑想表达一下他心情很轻松,笑意还没绽开,又恐触伤乙乙,生生收回来。“那,我们回家?”

“我想去超市买吃的。”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沈沉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乙乙嫌沈沉挑东西很仔细,成份厂家保鲜期都要看清楚了才会买,所以她通常都说“你在车上等我”,然后自己冲进超市速战速决。

“好啊。”这一次乙乙说。

一切跟以前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乙乙照旧是只要包装盒好看或者是她没吃过的就往购物车里扔,而沈沉从购物车里把食品一样样捡出来查看日期与成分,有些放回车里,有些摆回货架上。

一切又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换作以前,乙乙必定压低了声音嚷:“龟毛沉,你讨厌!”现在她却一声不吭。而沈沉则在乙乙把花花绿绿的每种口味的薯片都往购物车里扔了一包时,不但没像以前那样给她至少放回去一半再把她从零食专柜拖开,反而弯腰替她一包包摆好,使购物车重新腾出空间。

乙乙研究着一盒咖喱:“我们晚上试试咖喱米饭怎么样?”

“好。”

“你吃辣的还是不辣的?”

“都行。”

“那就微辣。”乙乙把盒装咖喱放进购物车,“我想起来了,上回我们在好客来吃饭,你特意说不要加咖喱。你是不是不愿吃咖喱?”

“我曾经说过那样的话吗?”

“是啊。”

“不会吧?我一直都吃咖喱的。”

“可你确实说过你不要咖喱。”

这样翻来覆去没营养的对话,他们以前很少有。所以当他们在挑选冰淇淋时又出现同样的情形后,乙乙犹豫了一下:“沈沉,我是否是个很自私的人?”

“什么?”

“我只顾自己心里解脱,却不顾你的感受。也许我不该告诉你,免得你以后看见罗依很尴尬。”

“不会,坦诚是好的。”沈沉也犹豫了一下,“我也有一件事,我不确定是否该向你坦承。”

“你要跟我交换秘密吗?你在美国有太太和女儿?你这些天遇上了令你心仪的对象,想与我分手?”

“都不是。别胡扯,丁乙乙。”

“什么事情?说吧,我受得了。如果涉及到我,我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不是?”

沈沉的口气依然迟疑:“我与罗依认识快七年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医院,他得了很重的病,他说他活不过一年了。”

乙乙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等他继续往下说。沈沉避开她的眼睛:“当时我的一位老师得了与他同样的病,所以我留下他的地址,与他时常联系。我的老师已经去世很久了,但是他活了下来。”

“这个故事没意思。”

“乙乙,你有没有想过,他当时离开你,只是担心自己没有未来,不想拖累你。”

“沈沉,你泡菜吃多了吧?”

“我从来不吃泡菜。”

“可是你编的故事一股子泡菜味儿!”

沈沉听不懂这话究竟什么意思,但是看着乙乙那副表情,什么也不好问了。

回到家,他们按计划吃了咖喱米饭。乙乙做饭,沈沉洗碗,收拾一片狼籍的厨房,最后拖地。然后沈沉看电视,乙乙上网,像往常一样,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可乙乙的内心却波澜起伏,太阳穴与脉搏都在突突地跳。

晚上很平静

先前沈沉问她:“你不向罗依求证一下吗?”

“求证个头啊。是他不要我的,是他没死也不回来找我的。我为什么反而要去找他求证?”

“也许这其中有误会。”

“我们换话题。”

于是整个晚上,沈沉都绝口不再提这件事,乙乙也强忍着不让情绪流露,但是她心情烦躁,洗了个冷水澡,又去阳台上吹了一会儿风,都不顶用,却更加地心烦意乱起来。

乙乙终究忍不住,先拨了电话给林晓维:“你知道罗依这些年得病的事吗?”

“他病了?什么病?”

晓维虽然隐忍寡言,但对朋友并不装,乙乙相信她真的不知道。幸好她不知道,乙乙对自己说,否则她一定要跟晓维绝交,至少绝交一年。

“没事了。我还有事,我改天跟你说。”

乙乙这次把电话拨给周然,响了很他才接起来:“我正与朋友一起吃饭,晚些时候打给你。”

“只几句话,耽误不了你三分钟。”

丁乙乙口气强硬,周然知道她要问什么,向朋友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离开座位。

“我靠,哪个妞儿这么厉害?”他一出去,立即有人问。刚才乙乙讲电话时四周恰好很静,周然旁边的人能听到。

“他老婆?”

“你没见过他老婆?那可是知性又恬静。”

这一厢,周然低声说:“现在你说吧。”

“周然你是浑球王八蛋,亏我这么多年把你当朋友,你与晓维有分歧时也努力地维护你,而你却和别人一起把我骗得团团转。”乙乙大声叫。之前她曾打电话给晓维,晓维对此事一无所知。那当然就是周然连她都隐瞒了。

周然不反驳,也不挂电话。

“怪不得你今天突然那么多管闲事,是因为看见我觉得心虚吗?”

“你情绪太激动,等你平静一下再说吧。”挨了骂的周然语调音量都没变。

“我再问你一次,罗依当年为什么要出国?我曾经问过你很多次,你从没回答过我。”

“你听说了什么?”周然反问。

“周然,你少用对付林晓维的方法来对付我!我才不吃你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