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有椅子拖动的声音,他们坐的位置离他俩似乎不近,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很清楚。

晓维说:“你刚才不该把伞全让给我。看你现在后背湿透了。”

男声说:“没事,一会儿回办公室换套衣服就是。你没淋湿就好,你感冒才刚好。”

晓维又问服务员:“这儿有姜汤吗?”

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女士。不过我们厨房里有姜,可以送您一小块。”

晓维说:“好的,谢谢你。请帮我切成片好吗?”

男声说:“要这个做什么?我不吃生姜。”

“回去后用热水壶煮开,再加块方糖就是姜汤了。明天要来公司的那位李老太太很讲究,你如果用鼻涕喷嚔欢迎她,她会觉得失礼”

周然已经吃完了,坐在那儿继续用手机上网。周安巧也很默契地也用手机玩着游戏,直到那一桌离开后,打圆场说:“嗳,他们公司同事相处得够融洽的。”

“那是她老板。”周然平静地陈述。

“哦,干吗不出去打个招呼?”

“你的话真多。”

丁乙乙问晓维:“你那事怎么样了啊?”

“正在等法院的庭审安排。到时候你愿意做我的证人吗?”

“证人?证明什么?”

“证明我早在多年前已经对我的婚姻意冷心灰,萌生去意。我最近看过资料,这种证据要比出轨什么的更有说服力,因为出轨取证不易,又不能充分证明夫妻感情已断,只是徒给人增笑柄给自己添尴尬让彼此的颜面尽失罢了。乙乙,即使到了现在这一步,我仍然希望我俩能够好聚好散。”

“你……唉,到时候再说吧。其实我一直觉得,在法庭上解决这种事情,挺不符合你的个性的。走这种法律程序还不如你与周然私下解决的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私下解决了大半年也没效果,所以才这样的。我没去过庭审现场,不过想来是有些头痛。你说的倒也是,有些事情私底下说说还好,可当着陌生人的面去讲,的确难堪。”

“我见过离婚的庭审现场。我真希望你不要去经历。”

这个深夜,丁乙乙梦见自己在法庭上为晓维作证。她望着法庭的巨大徽标以及原告被告席上自己的两位朋友,大脑空白,心中慌乱,自己也不知道都讲了些什么。她梦里的空间在迷迷糊糊之间晃动、扭曲,不知何时她作证的对象已经换成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的面容也随着空间渐渐扭曲。

乙乙在梦中也知道接下来的内容是什么,因为这梦境曾经困扰了她好多年。但即使知道后续,待她的父母在梦中变身成两只野兽扑向她,抢夺她,撕扯她时,乙乙还是尖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幸运的是,这个晚上沈沉睡在她身边。他醒过来,搂着她,轻轻拍着她。“你怎么了?”沈沉问。

乙乙按着胸口,她的心跳很快。“没事。看了一本恶心的恐怖小说,情节入梦了。”

“早跟你说过,睡觉前别看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真啰唆。睡吧睡吧。”

凌晨时分,沈沉再度醒来,身边的乙乙又不见了。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夜里失踪。沈沉轻轻起床,一一看过厨房和洗手间,最后来到书房门口。他轻轻推开门。

丁乙乙这次没躲在桌子底下,而是光脚站在书桌上,披散着头发作着角色扮演。

她尖声尖气地学着小孩子的口气:“我看见他和那个阿姨没穿衣服躺在床上!”

她粗声粗气地学男人的声线:“我们离婚吧。与其这样,不如各过各的生活!”

她又变成哀怨柔弱的女子口吻:“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把女儿带走!”

灯光下,她表情生动地把每一种口气都模仿得惟妙维肖。沈沉惊愕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直到乙乙发现他。

乙乙迅速恢复成惯常的那副玩世不恭状:“好不好玩?”

“不好玩,很吓人。”

“我困了,你抱我回去睡觉吧。”乙乙向他伸出双臂,又换成小女孩的娇嗔声,仿佛岁月突然倒退二十年。

沈沉后退了一步:“大半夜的,别闹了。”

“确实不好玩。”乙乙从桌子上跳下来,她的样子又恢复正常了。她爬到桌底找到自己的拖鞋,光脚拎着鞋,越过沈沉走出书房。

乙乙回到卧室躺下。过了很久,沈沉才重新躺回她身边。他们一言不发,直到两人都睡着。

第二天,沈沉在餐桌上板着脸说:“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吓死人。”

“我做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乙乙坚决否认。

尽管生活不太如意,晓维在工作上倒颇有收获。她为公司新获得代理权的一个国际品牌策划并执行了一次推广答谢活动赢得了供应方的赞赏,这个品牌的大区经理认为晓维对他们的产品文化领悟得透彻,要推荐晓维去他们总部参加下一期培训。

这个品牌的培训课程很有名气,结业证书相当于某种业内资质。人力资源经理对李鹤抱怨:“这根本就是公然挖角。林晓维学完之后如果还愿意回来,那她也太傻了。”

李鹤却很支持晓维:“机会很难得,可遇不可求。你不要管别人怎么想。”

晓维自己很犹豫:“我这边的工作谁来做?其实我不是很在乎什么培训,我没多少事业野心。”

“我做老板的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之前还说要从事业里找存在感的,转眼之间又没上进心了。”

晓维何其敏感,立即想起当时自己说这话时的情形,以及那天晚上李鹤含含糊糊的表白。虽然在那之后他们再没提及此事,但彼此心知肚明。晓维顿时有些窘,自嘲道:“你这样子好像很希望我立即打包走人。”

“你明知道不是,我巴不得跟你签一份终身合同。”李鹤说完后发觉有语病,赶紧补充,“我是指劳动合同。”

这一补充,那暖昧的意思越发的明显,两人都尴尬了。李鹤清清嗓子:“那个,我的意思是,比起其他的,我更希望你生活顺心,心情愉快。”

晓维点点头:“谢谢你,我明白。我会好好考虑。”

李鹤不太擅长表达,但晓维能够体会他对她的关心和爱护,她很感激。

乙乙对此事的反应与晓维截然不同:“去,当然要去了。你这种性格不好,想前想后想别人,结果最后就是为难你自己。要不怎么会现在还离不成婚呢?”

晓维气道:“现在你又这样讲。之前你可是坚决站在他那边劝我不要离的,前几天你还建议我撤诉改私下解决。”

乙乙辩解:“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我又没说不支持你。若换作是我,如果铁了心想离,我会天天折腾到他不得不离,如果我不想离,我就既往不咎重新过日子,就算他想离我也会让他离不成。瞧,这才叫不为难自己。”

“幸好你是我朋友,不是我敌人。”

乙乙不理会晓维的挖苦,自顾自地发感慨:“等你也走了,我周末都没人陪了。人生的尽头就是孤独啊孤独。”

她的有感而发是因为沈沉也到外地新设的分厂去做项目了,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习惯什么的真的很讨厌。平时一周见一面觉得频率太高很烦人。现在终于一个月见一面却不适应,到了周末就无事可做。”乙乙继续说。

“你现在身兼数职那么忙,也会无事可做?”晓维吐槽她。

丁乙乙最近除了以前那些事情外,又兴致勃勃地写着小说,还被借到电视台主持一档节目,生活充实得很。

“真正的寂寞,就是忙碌塞满了你的时间与空间,而你仍觉得无事可做。喏,就是我。”乙乙指指自己的鼻子。

“你是不是有些想念沈沉了?既然‘无事可做’,他回不来你可以去看他呀。”

“切。”

“我觉得你俩处得挺好的。干脆把那份儿戏的协议废掉,好好过日子吧。”

“其实吧,这种事,玩的时候好像很认真,但是一旦真的认真起来,那就玩完了。”

“你这个论调偏激了。”

“没偏激,是真的。沈沉的思维方式其实很西化。你也知道所谓的西方式喜欢就是,喜欢你那就是纯粹的真的喜欢,所以靠过来,留下来;但是当不喜欢你的时候那也绝对是真的不喜欢,所以不要你,要离开。我又不是傻子,我才不冒这种险。……不过有句话你说的对,我的确可以去找沈沉。哎哟,我还有事,走了走了……”丁乙乙神神叨叨地走了。

晓维很晚才回家,从大厦保安那儿接过了一份快递。层层叠叠的盒子里面,是一对耳环,镶嵌其中的一对珍珠又大又圆,看来价值不菲。盒子里连张卡片留言也没有,快递地址却是周然公司。

晓维一时间想不出这件礼物的缘由。最近没什么节日纪念日,她的生日又已经过了。她把盒子丢一边,不想给周然打电话表示感谢。她打开电视,把频道调到乙乙主持节目的那个台,今天又是那个节目的播出日,马上就要开始了。作为乙乙的最好朋友与粉丝,她几乎从没错过任何关于乙乙的东西。

乙乙接了一个短期的谈话类节目,每周一期。她请来各行各业的人们,与他们东拉西扯。比如,她与幼儿园老师聊环保,与建筑工人聊儿童教育,与老年合唱团队员聊城市规划,又常常坏心地令来宾的情绪激动,令来宾们互相争吵。节目有争议,但却很受追捧,有很好的广告效应。乙乙曾自嘲:“在这个浮躁的社会,越浮躁的东西就越受欢迎。”

节目一开始晓维就吃了一惊。这一期同时出现的三位嘉宾大大出乎晓维的意料。其中两位她眼熟,似乎曾经与他们一起吃过饭。另一位就更熟了,竟然是周然!

此时他们正在谈国际市场与产业政策。周然坐在那里,眉目清朗,表情淡定,辅以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即使一言不发都没人计较。偶尔开口说一两句,语气仍是淡淡的,但气势迫人。晓维不得不再度承认,周然有一副甚能迷惑人的皮相。

他本该对这种上镜方式十分排斥才是。晓维勉强看了一会儿,节目里乙乙提到这三位“精英”是她从某协会的年会上截获,又反复提及由政府承办的某某协会与某某活动,她多少明白了其中的关系。看来即使率性如乙乙,冷淡如周然,都不得不为了某种利益而妥协。

晓维又换了几个频道,最终还是换回来。她决心不要再被周然左右了心情,她要自己掌控自己。何况以后当周然成为她的前夫时,她总不成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要跑掉,她得从现在就开始适应。

乙乙大约已经完成了政治性的任务,又开始引导来宾进入谈天说地的胡扯环节,只是这几位不太买她的帐,非但没被乙乙牵着鼻子走,反倒常常将她一军。

晓维替乙乙捏把汗,索性离开客厅去厨房热牛奶。客厅里不时传来电视里的大笑声,不知他们聊什么事聊得这么开心。她洗漱完毕回到客厅,这台节目仍未结束。乙乙说:“各位,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

嘉宾甲和嘉宾乙齐指着周然说:“问他。他今天一共没说几句话。”

乙乙正了正神色,转向周然:“那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好了。周先生,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周然说:“不相信。”

“那天长地久呢?”

“这个我信。”

乙乙思索了一秒:“婚姻之于你意味着什么?”

周然淡定地说:“你刚才说只有两个问题。”

“对不起,我数学不好。你觉得,婚姻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乙乙无视周然的婉拒,再问一遍。

周然停了片刻:“承诺……与归宿。”

“谢谢你。我问完了。”乙乙说。

晓维默默地站在电视前,未等节目结束便关了电源。

第18章(1)

第18章

这一日李鹤的女儿李忆绯给晓维打来电话:“阿姨,这个周日儿童公园里有个游园会,你能陪我去吗?”

晓维心里琢磨着,李鹤那天不用出差,必然也要去。她与他们父女二人,恰当吗?她尚在让孩子失望与让自己尴尬之间犹疑,那小姑娘又补充说:“就当成送我生日礼物好不好?我快过生日了,阿姨。”这理由让晓维心中一软,哪还拒绝得了。

李鹤谢谢她肯成全女儿:“她本来让我跟你提。我怕你为难,总开不了口。谢谢你惯着她。”

“不为难,我也挺想去看看的,一个人又不好意思。”晓维尽量把这事说得很平常。

游乐场还是以前那个游乐场,只是比起以往,卡通或花塔造型的广告随处可见,满天飘着气球,游戏与食品摊位明显增多,游人也多了几倍,熙熙攘攘、挤挤挨挨,到处是孩子的声音。

李忆绯与她的爸爸刚从过山车上下来,李鹤一脸煞白。忆绯吐槽:“爸爸真笨。刚才打兔子打不准,玩过山车又吓成这样。上次周叔叔陪我玩儿的时候,他一点儿不害怕。”

忆绯童言无忌,但晓维与李鹤都有了少许的不自在。周然陪她俩一起游园那件事李鹤是知道的,这种认知让他挺尴尬。这里恰好就是上回那家游乐场。起初晓维尽量不去回想这种巧合,此时不回想也难,所以她也觉得难堪。

“那边不用排队,我去坐小火车。”李忆绯又跑掉了。

行驶中的小火车隆隆响,车上的李忆绯朝他俩招手。李鹤遥望着女儿说:“上次那句话,并不是醉话。”他的声音在嘈杂中听得不甚分明。晓维不知如何回答,借着噪音的理由装傻:“你说什么?这里太吵了。”

“我和绯绯都很喜欢你!”李鹤大声讲。

火车行远了,周围安静了不少。晓维顿了顿:“可我现在是已婚身份,我还有法律上的丈夫。”

“可能很快就不是了,不是吗?你很快就自由了。”

“我的意思是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想考虑这些事……因为这不合情理,对谁都不公平。”晓维婉转地说。

“我不是逼你表态,给你增加心理压力,我只想让你知道,因为我怕等你恢复单身后,说不定我都没机会这样说,你就……唉,看我都说了些什么?我知道这样很失态,对不起,我没控制好我自己。你明白吧?你不会介意吧?”

“我明白,我不介意。”

李鹤还想再解释,他的女儿已经朝他们跑了过来。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游乐场里人太多,几乎每种游戏前的队伍都排成一条长龙,两个大人分头忙也顾不过来。小姑娘很懂事地不再去挤那些大型游戏,拉着他俩穿梭于打子弹、套圈圈、猜谜语这些小游戏,玩得也很开心,收获了各种战利品。李鹤尽责地替一大一小两位女士服着务,一会儿提背包,一会儿去买水,陪女儿玩游戏的同时也不忘照应晓维。

这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大半。忆绯直嚷累,坐在大风车下面,怀里紧紧抱着她玩游戏得来的一堆毛绒玩偶,想喝水都腾不出手,一头的汗更不管不顾。

下午园子里的太阳很毒,但不时也有几阵轻风吹过。晓维怕她出汗再吹风会感冒,蹲到她身前一边给她擦汗,一边替她拿着带吸管的水壶,忆绯玩着玩具,不时地伸长脖子喝几口。李鹤则站在后面替她俩撑着一把阳伞,把热辣辣的阳光完全替她俩挡在伞外。

“请问你们对今天的活动有什么感想?”冷不防的,他们前方响起甜甜腻腻的声音,一枚话筒突兀地伸到他们面前。

晓维愣了一愣,意识到今天的活动现场有记者。更让她吃惊的是,前方那名记者,竟然是几个月前与她打过交道,与周然似乎有某些关系的陈可娇小姐。此时这位陈小姐脖子上挂着工作证,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陌生就像根本不认识她,而摄影师黑黝黝的镜头正对准了他们。

晓维的第一反应是别开头,把自己移出镜头之外。她的思绪转得很快,面前这位小姐或者真的没认出她,或者根本就是故意的,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愿被她拍进镜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