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告公司出来后已是中午,上午喝掉的两杯咖啡令她饥肠辘辘,她走进一家新开业的韩国菜馆,装修的味道还未散尽,桌椅地面明净整洁却空无一人。

晓维自己要了一个包间,典型的韩式风格,需要脱了鞋盘腿坐或者跪坐,这姿势不是很舒服。老板娘柔声细气毕恭毕敬,晓维随手点了烤肉辣汤冷面再加冰饮料。

饭店里依然没有客人,老板娘坐在包间外的一张桌子旁陪一个长相像她几分的小女孩玩芭比娃娃换装游戏,两人嘻嘻哈哈,连笑容都相似。晓维抬眼便看得见她们。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念自己的妈妈,也想到自己已经两周没给她去电话。她不打电话,她的妈妈也绝不会主动给她打,除非有事要她做。

现在这时间离老人午休还有一阵子,晓维的电话很快接通:“妈,你最近还好吗?”她为她的继子看孩子,一直住在邻近的小城里,说远不远说近又不近,晓维已经很久没见过她。

“你不打过来,我也正想找你。昨天别人给我捎来一包东西,用报纸包着,正是你那儿的时报。我闲着没事就翻着看了看,一看不要紧,里面有个女的怎么长得那么像你?那男的却不是周然。我当时就打电话给周然,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坚持说那人不是你,我也就不好再问了。你倒说说看,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怎么会那么像?”

这绝对不在晓维的预期之内。她本以为妈妈顶多会漠视她的突然感性对她保持着一惯鸡肋的态度,却没想到她远在几百里之外也能知晓她最近遇上的衰事。这算不算是老天都在与她作对?

“妈,这种事情你不直接问我,却去问周然。你……”

“问你?问你有什么用?你什么时候对我的话不是左耳进右耳出,我让你做什么你都推三阻四,我问你什么你都不知道。我得试探一下姑爷的态度呀,只要他不在意,就算那人真是你也没关系。另外我还顺便找他有别的事。”

晓维一听就急了:“你又找他有什么事?上次我就跟你讲,我想和他分开,你们不要总找他。你和爸总这样,这让我很难做你们知不知道?”

“啊,你当你自己还是十八九岁的黄花大闺女啊。周然他事业长相待人接物哪一点不比你强?他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你怎么还敢不要他?你的书都念白瞎了呀,这点道理都不懂?你丢了两个孩子把自己的脑子也丢了啊?”

这字字句句都戳着晓维的伤处,她气急之下说:“妈,我记得当初你和爸离开我时讲过,我已经成年,我的事你们已经不用再管。现在你又为什么对我指手划脚啊?”

“你这不识好歹的死丫头,难道我不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人根本就是你?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妇道?……”

晓维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妈妈结束了这一通电话的。她从来不适应这样与人争吵,心怦怦乱跳到几乎要跳出胸膛。她坐了好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穿鞋,准备结账,结果脚一软便摔在地榻的边上,也不知撞了哪儿,她的肚子突然疼起来,疼到直不起腰。

老板娘赶紧过来:“您没事吧?没事吧?”

晓维疼得冒汗,但仍不忘朝老板娘笑笑以示没事,并把已经捏在手中的钞票递过去。

老板娘触到她手心里的冷汗,又看着她咬出血的嘴唇,顿时吓坏了:“我给你叫救护车!你有亲人吗?有朋友吗?我帮你打电话叫他们来看你!”老板娘递给她笔和纸。

疼痛越发地剧烈,晓维不敢猜想自己究竟怎么了,她想写下一个电话号码。第一反应是写乙乙的,可是又想到乙乙在沈沉那儿还没回来,昨晚的电台节目都是代班;再想写别人,竟然完全想不起其他人的号码,只有周然的手机号在脑中回旋,那手抖得更厉害,几乎握不住笔,嘴唇被牙狠狠地咬着,更是疼得说不出话来。她挣扎着把手机递给老板娘,手机里存着朋友和客户们的信息,即使骚扰了他们,也好过牵连无辜的老板娘。她听到老板娘在拨电话,声音模糊,不知道她究竟拨给了谁。

在等待的过程中,晓维回忆起何时曾经有过这么厉害的疼痛,一次是她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手术之后,另一次则是她正在失去第二个孩子时。这样的回忆让她的精神与肉体陷入同样的痛苦之中。远处隐约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却总也没到达。然后她又听到急切的声音:“林晓维,晓维,你别害怕,我来了。”这声音是李鹤的,原来老板娘把电话打给他了。

其实她不想让他来。不过,这样也好。晓维的意识陷入模糊。

林晓维醒来时,身体麻麻的,动弹不得。微微睁眼,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头顶上吊着点滴。

她想起来了,意识模糊中听到争执声,好像在讨论要不要做手术,好像是她的阑尾或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多半已经被切掉了。

她的病房里有人,就坐在床脚的凳子上。当她微微一动,那人便轻轻挪开凳子站起来,走到她的床头,步子很轻又很稳。应该是李鹤吧,但又不那么像,晓维努力地转头,然后她看到周然。

晓维尝试了几下,终于说出话来。她说:“好久不见。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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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乙的“闲言淡语”——无题

听众:……

丁乙乙:这位听众,请讲话。

听众:我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想体会一下打通热线电话的感觉。

丁乙乙:那我可以说话吗?

听众:你是主持人,你说了算。

丁乙乙: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三三得九……六六三十六,九九八十一。时间到,下一位。

第19章(1)

第19章陪伴(1)

早些时候,林晓维被诊断为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而手术需要家属签字。虽然李鹤一直强调着“我是她的朋友,我是她的上司,我来签。”但那位执拗的医生无论无何都要求家属到达后再开刀,否则就保守治疗。

阑尾炎本不是重症,但晓维疼到神志昏迷,李鹤哪敢给她耽搁,迅速设法接通了周然的电话。幸运的是周然并没出差在外,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医院,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与晓维的合影,对医生说了一句“我是她的丈夫”,下一刻,晓维便被推进了手术室。

等候手术结束的时间里,周然对李鹤说了一声“多谢,费心了”便不再多言,站在手术室外一角不停地接着电话,看也不看李鹤一眼。反而是李鹤有些坐立难安,既难以避免地猜想晓维的突发病情与今日所受的委屈有关,又担心晓维手术不顺利。周然古井无波式的沉稳更让他为晓维感到不值,但同时他又为周然的这份冷淡略略欣慰。总之,在这并不长的手术时间里,李鹤心情复杂。

周然讲电话的声音虽低,李鹤也能略听到一二。周然多半是撇下正在做的事情立即赶到这儿来,而且他在电话里隐晦谈及的事情似乎很棘手。又听周然告诉电话那端:“找人给我详细查一查阑尾手术后要注意什么事情,再从家政公司请个懂护理的钟点工。”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李鹤迅速迎上去,而护士大声地喊:“林晓维的家属!家属!过来帮忙!”周然匆匆挂掉另一通电话跑了过来。李鹤只得悄悄退后,没人顾得上注意他。

所以晓维醒来时,见到的不是李鹤而是周然。

晓维问周然“你是来看笑话的吗”时,周然正在为她调整滴管的速度。他脸上神情难辨,直接跳过她的挑畔:“现在感觉如何?”

“挺好的。全身麻木,心情平静。”晓维弱声弱气,“你怎么在这儿?谁让你来的?我老板呢?”

“你这样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周然嘀咕。

“面子值几个钱啊。”晓维说了这几句话,已感到精疲力尽。室内有疑似蜂鸣音,似乎是周然的手机在响。“你忙你的事去吧,我又死不了。”

“我们这才多久没见,你学会说俏皮话了?身体这样子,就暂时别赌气,等好了再说吧。”

“你可怜我同情我啊?那就早一点同意离婚,别非闹上法庭让大家都难受好不好?”

“闹上法庭的又不是我……你能不能别这样……算了,你还是别说话了。”

手机蜂鸣音又响,门打开又关上,周然大概出去接电话了。

开门声又响,半天没动静。晓维气息不稳地说:“你一定要这么拖着就拖着好了,无非晚一些拿到判决书或者离婚证。谁怕谁啊?”

“是我。”来人赶紧开口,是李鹤。

晓维思及刚才自己口气恶劣,很是发窘。

“刚才周……他说你醒了,让我进来看看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

“只是阑尾炎而已,小毛病,谁都可能得。”

“疼到昏迷,医生说快穿孔了,再耽误一些时间后果就严重了。医生说你这是典型的乱吃东西又心情不好导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总之是我没保护好你。”

“早说了不关你的事,我们不提这些了。”晓维扭头看看窗外,试着判断时间,似乎已经是傍晚了,“你一直在外面等?”

“我不方便进来。”李鹤含蓄地说,“晚上他应该安排了人过来照顾你,我不太方便插手,以免给你添乱。你需要什么记得给我打电话,我明天会来。另外你有朋友什么的需要我帮忙联系一下吗?让她们来陪你?”

“我明白。朋友?不用了,我不想麻烦朋友们。不要告诉公司里的同事们,别让他们来看我。”

“我知道。我得走了,你好好养病,别想其他事。”

李鹤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他怀着歉疚与怜惜的双重心情,宁可自己留在这里照顾林晓维。但是周然今天到达医院的那句“我是她丈夫”,让他显得相当多余,表现得越关心越着急,就有可能越给晓维惹麻烦,他不愿再害到她。

李鹤走出病房时周然正背对着他与一名医生交谈,似乎背后有眼睛一般,当李鹤走到他身后,他突然回过头来,朝李鹤微微一颔首,气度雍容。李鹤匆匆回个礼,迅速离开。

晓维想了不少应付周然的词。但病房门再开,进来的依然不是周然,而是一名陌生妇女,一进来就把桌子床底都摆弄了一番,替晓维把点滴调整了一下,去洗了个手后回来给晓维灌了个热水袋,用毛巾包好了放在她的手底下,嘴里念念说:“男人就是粗心啊。”又问晓维:“你躺着难受吗?我帮你按摩一下腿?”

晓维摇摇头,看清她身上挂的某机构的服务牌。原来这就是周然请来的护工。

晓维迷迷糊糊地睡去,再醒来眼前漆黑,四下寂静,口干舌燥。她试着动了动,四肢还算灵活,再一咬牙一使劲,就坐了起来。这一次扯到了伤口,她痛呼一声,还未从头晕眼花的感觉中恢复,头顶灯光大亮。

“你要什么?”这声音是周然的,而不是先前的护工大嫂。

晓维抬头看去,周然正揉着眼睛,衬衣和裤子皱皱巴巴,旁边一张病床上的被子摊在一边。这家伙刚才一定睡得很香,而且他一旦睡熟了不是很容易马上清醒。

“怎么又是你?”晓维不领情地抱怨。而且这里怎么会多出一张床?他若非要陪床,就该让他去睡窄凳子才对。

她本不该这么刻薄。可是她想了想自己这一回的狼狈,无论是陈可娇对她的陷害,还是妈妈对她的羞辱,总之都跟他脱不了关系。

周然拨了拨头发,让它们显得不那么乱,口气还不是太清醒:“你是不是想喝水?”

这倒是真的。晓维点点头。

“医生说二十四小时内不能喝水,你得再忍一忍。”他在桌子上翻了翻,“这里有吸管和棉棒。我给你滴几滴水,或者帮你湿一下嘴唇?”

“那就不用了。你继续睡吧。”晓维又要躺下。周然过来,小心地扶着她的脖子和后背,让她慢慢靠到枕头上。灯也被关掉。

晓维这番折腾之后,麻药力道也差不多消散了,原来没什么感觉的伤口疼起来,起先钝钝的,后来渐渐疼得尖锐,痛感全身蔓延。晓维翻身不便,也不愿去吵周然,自己咬牙抗扛着,试着想一些开心事转移注意力。但想来想去非但没想起几桩开心事,反而把从小到大的委屈事想了个遍,譬如父母的冷待、周然的背叛、自己的个性缺陷,越想越觉得人生无趣,在黑暗里静静流着眼泪。泪水滑入耳朵,滑入嘴角,滑入脖子,湿湿冷冷很不舒服,但比起侧腹伤口的疼,又算不了什么。

晓维无声地哭了一会儿,不知何时有一只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替她抹了抹泪。她的泪流得多,用手是擦不干的。周然又去摸电灯开关。

“不许开灯,不许你开灯。”晓维重复着强调。

周然又回来,在桌上摸到纸巾盒,抽了一摞出来,不太熟练地替晓维擦着泪。“怎么了?做噩梦了?”周然在黑暗里问。

“我高兴哭,你管得着吗?”晓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纸巾,自己擦泪。

“是不是伤口开始疼了?”周然很耐心,他的声线在黑暗里听起来很温柔。

“我高兴疼......”一股痛感突至,晓维这句话都没说完整便咬紧牙。

周然碰了碰她的额头,触到一头汗,不再管她的警告去开了灯,晓维挡住了眼。

“疼的很厉害?我去找医生。”

“不用......”

晓维才说两个字,周然已经消失于门后。

医生来了之后又走了,周然拖一只凳子坐到晓维身旁:“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我不听这个死循环的无聊故事。”

“不听,你难道从没看到过新故事吗?”

两人一起沉默,多半同时想起了数年前晓维失眠而周然给她讲故事哄她入眠的那些往事。

很久的寂静之后,周然说:“那你要听通胀与汇率的关系吗?”

晓维说:“好。”

周然讲了些什么她都没听见,因为她很快就睡着了。她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护工说这话。手机很快就要没电了,充电器什么的都没带,晓维也不在乎,此时她宁可与世隔绝。

没过多久,有朋友来看她,给她带来了书杂志食品义务包括女性用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游戏机。

晓维很意外:“你消息这么灵通?周然跟你说的?他得有多大的面子能请得动你为他做事啊?”

“你越来越不讲道理了,我这明明是为你做事情。总之好好养病,不要跟谁赌气,别想些不高兴的事。无论什么手术都会伤元气,自己的身体才是第一位的,有什么事以偶再说再做也不迟。”

晓维轻轻叹道:“最近的日子过的真是一塌糊涂,越想好一些出息一点反而就越糟。我若能像你那样,无论什么时候都首先能让自己好好的,那就好了。”

朋友沉吟一下,“你这次生病,难道真的跟那张报纸有关系?”

“连你都知道了?”

“我是你朋友,当然一眼就认出你,但是别人不会的,又不是什么重要板块,你也不是明星,何况还是侧脸。这种报纸看过就算,谁也不会去收藏研究,过不了几天大家就忘了,而且这是记者们搞出来的错误,跟你又没关系,你何必介意?”

“说是这样说,但抵不住有心人故意放大。你没看见过论他上那个帖子吧?”

“哪个论坛?还有这种事情?”

中午,周然在餐厅一角约见了陈可娇,那位小姐打扮清新可人,袅袅婷婷坐在周然对面。

“下不为例。”周然说。

“你是指我迟到,还是指别的事?”陈小姐娇声娇气地说,“你都没给我拉椅子,太没绅士风度。但是你今天找人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谢谢啊。”

“我最不喜欢有人因为我的事情拿我的家人出气。”周然表情口气都淡漠,“几年前有人从我这儿吃了亏写信恐吓吓我妈,你猜他后来怎么样了?”

陈可娇拍拍胸口:“我胆子很小,你可别吓我,其实那真是个误会。我的报社的朋友那天有事没赶到现场去,就请我们借几张照片给他。我当然乐意帮朋友的忙,就把我们的照片都传给他了。谁想到他恰好就挑了那一张呢?也许是觉得那张最好看吧。”

周然冷冷地看着她。

“后来我也觉得挺不安的,本想请我朋友澄清道歉的,但是一澄清,不是越描越黑,凡尔纳更让人关注吗?你说是不是?何况他们也没要求报社澄清或者找人负责什么的。你看,你直到今天才找我,这都过去多少天了?我还挺奇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