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湄唇上的笑容渐渐僵住,方才还晃眼得像是夏日明媚的日头,如今则逐渐变得黯淡不已。她依旧固执地重复:“你心中是有我的。”

只是这一回的声音却全然没有了自信。

说实话,宋湄常常觉得自己看得懂他,可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看不懂。

他温文儒雅,待人和善,无论她如何无理取闹,他也从不生气。可是她总觉得她看到的他不是真实的他,真实的苏承宇…也许不是这样的。

他的沉默让她的心渐渐冰凉。

她咬牙道:“苏承宇,你倒是说句话呀。”随便应她一声也是好的!她抛下女儿家薄面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却一声不吭的,这让她颜面何存?

终于,苏承宇开口了。

“湄湄,我…并非周人。”

宋湄一怔。

“我是魏人,到大周是有任务在身的。大魏皇帝派我去大周保护六皇子,香郡的爹娘身份都是假的,只是为了我在大周能更好地行事。”

当初元桢帝暗中给了路仁密旨,让路仁对容峥多加照拂,却不曾想到路仁在大周会有这样的造化,以至于后来甚至与大魏断了联系。再后来,元桢帝便给了苏承宇一道密旨,让他前去大周查探一二,并保护好六皇子。

为了方便行事,元桢帝给苏承宇安排了新的身份。

香郡的苏家能迅速得到一席之地,自然少不了元桢帝的相助。

宋湄听罢,整个人都是呆呆的。

苏承宇看着她,说道:“湄湄,我是魏人,你爹娘断不会让你远嫁到大魏。况且你也知,你的父亲极其厌恶魏人。”

宋湄翕动着唇。

“这就是你一直对我若即若离的原因?”

苏承宇颔首。

宋湄忽然哂笑道:“苏承宇,我头一回知道你的心机城府不输于路离。你都算好了吧,算准我会偷偷地跟着你来大魏,然后装作苦情的模样与我道出真相,最后逼我选择要你还是要我家人。你如此算计我,想来你心中是有我的。”

她打住不说话。

一双水眸登时泛红。

苏承宇动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宋湄打断了,她道:“苏承宇,你是个胆小鬼,你若是真心喜欢我,便不会逼我到这种两难的地步。在香郡时,你明明有千百种法子可以哄得我爹放下成见,可是你没有。你一味地逃避。苏承宇,你是个懦夫!”

说罢,宋湄转身离去。

苏承宇扣住她的手腕。

宋湄没有回头。

“你放手,我宋湄从来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你既然不是一心一意喜欢我的,我便也不费这些心思。齐姐姐说天下间男儿众多,没了一个,还有千千万万。”

她挣脱开他的手。

看着宋湄的背影,苏承宇不知所措。

苏承宇想了许久。

他脑子里一直响起宋湄的最后一句话——天下间男儿众多,没了一个,还有千千万万。言下之意,似乎…要放弃他了。

思及此,苏承宇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不行!”

她不可以放弃他。

苏承宇疾步离开厢房,奔向宋湄所住的房间。

这间房间是他暗中给宋湄安排的,他原想着等宋湄跟他们到宫里了,他再现身。可是没想到宋湄会被闵尚书抓了个正着,更没想到向来大大咧咧的宋湄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他敲了敲门。

“湄湄,你听我说。”

里头没有人应他。

苏承宇以为她在生气,又敲了敲门,说道:“湄湄,你先开门。你莫要生气,有话我们好好说。”

里头依旧没有人应他。

似是想到什么,苏承宇瞳孔一紧,用力撞开了门。房里空荡荡的,榻上的细软包袱也不见了。他立即唤了小厮过来,问:“房里的姑娘去哪儿了?”

小厮挠挠头,说道:“小半个时辰前还在的…”

他让人找遍了整个驿站,都没有寻出宋湄的踪影,仿佛她不曾出现过一样。外面依旧是倾盆大雨,想到宋湄可能失态地在雨中行走,他不由有些心慌。

就在苏承宇准备出去时,齐光出现了。

她看了他一眼,说:“宋湄回去了,她刚刚求我让人送她回去。正好元孟不适应大魏的水土,我便让他送宋湄回去了。她临走时让我告诉你,她爹已经有将她许配给林家的打算了。”

林家。

苏承宇想起来了,林家只有一个儿子,年将三十,却一直不曾娶妻,在香郡算得上是一方人物。

他心中登时一紧。

小半月后,路离一行人到了明阳。从大魏边境进来后,一路由荒凉到繁华,不过短短数月,经历了战乱的大魏已然渐渐恢复。

虽说仍然及不上大周都城,但始终是一国之都,远远一望,恢宏壮阔。

马车里。

齐光掀起车帘,略略有几分好奇地打量着外头。

兴许是天冷的缘故,街道上并没有什么人,布置格局与大周京城所差无几。很快的,齐光察觉出一丝奇怪,她道:“怎地街上一个姑娘都没有瞧见?”

路离说道:“大魏不同于大周,对女子格外苛刻,极其讲究女德。”

齐光恍然道:“难怪当初云臻见到我,表情如此奇怪。”

大周经历了惠宗改革,整个朝堂焕然一新,有女子为帝,女子为官,整个国家对于女子之德也不像以前那般苛刻,尤其是大周已有两代女帝,齐轩登基后也不曾废除惠宗在世时所宣布的政策,待女子也越来越宽容。

而如今的大魏便像是二三十年前的大周。

齐光说道:“苏承宇是大魏皇帝的人吧?此回见他与那个闵尚书颇是熟络,想来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路离道:“是。”

齐光瞥路离一眼。

“苏承宇可曾有将我的身份告诉元桢帝?倘若说了,你的爹娘定会觉得我荒唐。说句重点的话,他们眼中的我定是淫…”

路离捂住她的唇。

“这里的人如何看你,我不在意。更何况我也知别人的看法你也不会在意。只是你莫要这般说自己,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齐光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既然不在意,我自然也不会在意。”

她向来随和。

当皇帝的时候,她的言行举止早已被一帮清流所不齿,只不过她也从未计较过。身居高位,即便可以在控制得了别人的嘴巴,却控制不了别人的心,更阻止不了将来的史书。再说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时间短暂,她也没那个心思去计较。

更何况如今她有了菀菀。

一想到菀菀,齐光便有几分激动。

皇城将近,她的菀菀就在里头。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

齐光与路离下了马车,已有若干宫娥和内侍侯在外头。

闵尚书看了齐光一眼,说道:“殿下,皇子府已经建好。夫人一路奔波,想来也累了,不若微臣先送夫人回府稍作休息?”

这显然是要让路离独自一人进宫了。

路离却望向齐光,他柔声问:“娘子是想先入宫还是先去皇子府?”

闵尚书一听,不由皱眉。

这是哪门子的问法?

大丈夫行事,又岂能由妇人做主?

齐光明白,路离是在向所有人表明她的重要性。她微微一笑,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了路离的手,微微扬起下巴,说道:“入宫。”

宫娥与内侍皆是诧异地看向齐光。

当年六皇子为了国家安危远赴他国当人质,如今六皇子归来,谁也没有预料到当年的小男娃如今竟出落得如此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比在宫里头长大的十二皇子还要贵气。

众人更没有预料到的是六皇子在大周已经成亲了,对方还是个大周的姑娘,虽说相貌不差,也颇具贵气,但竟敢如此对自己的夫婿说话,倒是欠缺礼数了。

尤其是竟然当众与六皇子牵手,委实有失教化!

宫人想些什么,路离与齐光自是不知。不过即便知晓了,也不会在意。两人达成一致后,径直往宫里走去。一众宫人也纷纷让路。

闵尚书只觉脑门的青筋在乱跳。

他瞪了眼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心不在焉的苏承宇,低声喝斥道:“你在大周时怎么不好生看着殿下?如今成何体统?”

苏承宇半晌才回神。

“殿下在大周过了二十年的日子,早已与大周同化。”

路离被掉包一事,大魏知道的人也仅仅是少数。闵尚书并不知路离还曾在大周当过侍郎,且还曾经是他们所不屑的女帝的未婚夫婿。若是晓得了,怕是得跳脚了。

闵尚书说:“如今回来了,得好好地让殿下变回来。”他身边的妇人,实在是太过碍眼!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十章左右就完结啦~~~现在开始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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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大殿内,元桢帝坐在宽大的官帽椅上。

椅子上铺了一整层虎皮。

尽管元桢帝是端坐着的,可依旧能看出他气色极其不好。都说人将死时,身上会有一种死气,大老远便能闻到这股味道。

齐光一踏进大殿,第一眼见到元桢帝时,她便察觉出了这股死气。

当初惠宗离开人世前的一段时日中,齐光也曾在她身上见过。后来没多久,惠宗便驾崩了。齐光打量着他的同时,元桢帝也在打量齐光。

他的声音虽是低沉,但也带了几分虚弱之气。

“孩子,过来。”

大殿里没有宫人,只有元桢帝还有齐光,以及路离三人。元桢帝这话一出,齐光便看了路离一眼,一时半会也不知元桢帝唤的人是她还是他。

路离没有动。

打从进殿后,他的神情便开始不对劲。

齐光见状,索性迎上元桢帝的模样,迈前几步走到元桢帝的身前。元桢帝缓缓地伸出手,搭在了齐光的左肩上,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

“不卑不亢,不惊不惧,大周的山水养的姑娘与大魏果真不一样。”顿了下,他又说道:“这些年来,多亏你照顾铮儿了。”

皇帝露出了一丝笑意。

元桢帝的随和让齐光倍感亲切,面对这样的元桢帝,齐光一方面感慨姜还是老的辣的同时,另一方面也不由自主地笑道:“陛下言重了,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

皇帝这样的态度,令路离无法无视。

父亲都与自己媳妇有说有笑了,他也不好愣在一边。路离上前,微微地扯了下齐光,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身后,方说道:“儿臣拜见父皇。”

元桢帝面上笑意加深。

此时的他咳了几声,喉间似有万千口痰,渐渐的,他咳得愈发厉害,也愈发撕心裂肺。外头的内侍连忙走进,却又给元桢帝摆手赶了出去。

路离看元桢帝这番模样,终究是没有忍住。

他倒了杯茶递到元桢帝面前。

元桢帝接过时,深深地看了路离一眼。他缓缓地喝了几口,又轻轻嗓子。兴许是经过方才的猛咳,他的唇色又白了几分。他与路离说道:“铮儿,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寡人气数将近。以前是寡人逼不得已,如今你回来了。寡人会补偿你。”

他又重重地咳了好一会。

“…你在大周的二十多年,虽然艰辛,但如今也算苦尽甘来。当初你为国前去大周当人质,在民间已有声望。如今你回归大魏,民间亦是欣喜不已。臻儿始终年少…”

齐光听着,只觉元桢帝其实是个不错的父亲。

路离一回来便与他说这么多的话,皆是以路离的角度出发,也不曾用皇帝的身份压过路离。虽然强迫路离回来的手段激烈了一些,但…换做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不过这么看来,齐光知道苏承宇不曾告诉过皇帝有关她的身份,兴许连路离在大周当过礼部侍郎也不曾说。而她与路离也是这几年才看对了眼,刚好这几年大魏忙着内乱,大魏皇帝的确无暇顾及大周的六皇子。

兴许是路离太过沉默,元桢帝换了个话题。

他搓了搓手,问:“怎么没有见到菀菀?不是生个了小女娃么?”说到后面的时候,元桢帝看向了齐光。

这话一出,路离与齐光都愣住了。

菀菀不是被元桢帝抢走的?

夫妻俩相互望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见到了考量。一时间,齐光分辨不出这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路离正要开口,此时元桢帝猛地咳嗽起来,眉眼间亦有了倦意。

外头有内侍进来,扶着皇帝到榻上歇息,良久才走出来说道:“殿下,陛下乏了,还请殿下先回府。”

路离与齐光走出大殿。

内侍领着两人往宫外走去,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眼见宫门将到,路离屏退了内侍。内侍前脚刚走,齐光便开口道:“皇帝并不知菀菀已被带来大魏,那么是谁带走了菀菀?”

对于大魏,齐光陌生得很。

更何况宫闱之中错综复杂,炙手可热的六皇子想来已然树立了不少敌人。

路离叹了声。

没由来的,他竟有些害怕这个答案。他担心会是德妃带走了菀菀,也就是当年硬要换下兄长让他去当人质的母亲。即便不再期待能在此地寻获失去的亲情,可他也不想到头来会到决裂的地步。

云臻是知道一切的人。

倘若他告诉了德妃,德妃会想出这样的法子并不出奇。

就在此时,忽有一宫娥径直走来,在路离与齐光面前停下,行了一礼后,只听宫娥说道:“殿下,夫人,故人相约一见。”

故人?

齐光一怔。

在大魏她何来故人?

皇子成年后方在外头新建皇子府,路离已经及冠,恰好之前三皇子的府邸建好时,三皇子还来不及住便已西去,正好有现成的府邸。

而云臻回魏后,也不到及冠之龄,便依旧住在宫中的清华轩。

时值春冬交替之际,天气虽冷,但墙角处已然可见盎然绿意,野花开得早,鹅黄浅紫,在风中摇摆。一抹碧蓝人影矗立在墙角前,只见锦袍玉带,乌发以玉冠束起,梳得一丝不苟,面上沉稳的神色颇有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老气横秋之感。

路离与齐光一路随着宫娥走来,刚到清华轩便见到如此景象。

小半年未见,云臻一穿上皇子的锦袍,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齐光乍看之下,心中隐然有一种见到当初在朝堂上的路离之感。

云臻缓缓地朝他们俩人望来,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

“六皇子与齐姑娘来了。”

齐光一听这称呼,便立马晓得云臻哪里不对劲了。在香郡时,他定然是听到了路离与她的对话,所以如今才会喊路离六皇子,而非皇兄。

云臻侧过身,又道:“傍晚已至,我在宫中备了晚膳,故人难得相见,请。”

齐光刚想说什么,路离却握住了她的手。

他淡淡地道:“故人相邀,盛情难却,请。”

齐光看着他们兄弟俩,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一事未平,眼见路离与云臻似乎有再造一风波的趋势。三人一道进了清风轩。

桌上有七八碟菜肴,皆以青花缠枝纹瓷罩盖着。

三人落座后,云臻拍拍手。

有宫娥前来,一一掀开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