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敬之值完班从科室下到负二层的停车库,一眼就看到高薇的车停在那里,车身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

她开他的车出了事故之后,伤了腿骨,出行不便,他就借用了她的车接送她上下班。他的车修好取回后,就把她的车还给她了。那时已经临近春节,她似乎请了两天假,让他把车停在医院的车库里,之后就没再挪动过。

他多少有点担心,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起码两三个月都行动不方便,开车是不要想了,独自一个人出门也很困难。可是打电话她不接,后来干脆关机了。今天看到她的车子停在这里,他忍不住再次打电话给她,还是打不通。

不得已,他只好打给齐妍,问她:“你知不知道高薇这几天去了哪里?”

齐妍冷淡地笑了笑:“我以为你要问的是长安呢。高薇一个有手有脚的健全人,要去哪里都能自己安排好吧,你担心什么?”

“齐妍…”

“你们不是关系很要好吗,怎么反而来问我这个不相干的人?”

骆敬之耐着性子说:“她腿受了伤,车又一直停在医院,我怕她一个人住出了意外也没人知道。”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听说她过年前就飞了美国。”

骆敬之一愣。美国?

“她父母都是英语老师,之前她留学的时候他们就每年都去美国陪她过春节,应该是很喜欢那边才对。”齐妍有点懊恼自己这职业习惯,怎么还开导起他来了,话锋一转说,“总之她不是孤家寡人,你还是多关心下身边真正需要你关心的人吧。”

骆敬之明白她指的是长安,可她大概不知道,长安如今已经到了对他退避三舍的地步。

他苦笑,开车从医院出来,想到长安的眼神就不想回去,然而又不知可以去哪里,在街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到了高薇的公寓楼下。

他知道她住几楼几号,接送她的时候,因为她腿脚不方便,即使有电梯他也送她到门口,但从来没踏进过她的公寓半步。

从楼下看窗户,确实没有亮灯,他不放心又上去摁了门铃,没有人来应门。

看来齐妍的消息没错,她春节期间都不在南城,是他想得太多了。

可是为什么,高薇都没有知会他说一声?

他回到车上,手机响起来,是陈玉姣打来的,稍稍有点焦急:“敬之啊,长安下午就出去了,说是去店里给店员送点吃的,到现在还没回来。你下班了吗?下班的话去就顺道店里接她回来吧,我有点不放心。”

“好,我知道了。”

骆敬之微微蹙眉,想不明白她的店春节明明要歇业几天,为什么还会有店员守在店里。但至少现在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去接她回家,否则接下来他真的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了。

他把车停在咖啡馆对面,隔着一条马路,看到店里没有光亮,除了路灯,就只有旁边商场前的一小块空地上有焰火,照亮了过往的路人。

那焰火开始只是一簇,大概燃放的人觉得不过瘾,后来干脆放了一排,点燃后金色麦穗一样的火苗一起窜出来,尽管伴着青灰色的烟雾,也还是好看。

他这才看清躲在墙角捂着耳朵却笑得眉眼弯弯的人,正是殷长安。

她身边高大的男人拿了一支烟,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点燃烟花后就敏捷地退后,跟她一起远远地观望,甚至怂恿她拿上那烟头亲自去点。

长安猛摇头,大概是说自己不敢,他就拿了一把仙女棒来,让她一手拿一支,点燃了让她跟那红蓝色交变的火焰亲密接触一回。

她甩动着手里的烟花棒,开始还害怕地缩着脖子,身体后仰,后来发现好玩,也没有危险,就放开了,一支熄灭了就立马要再点一支,蹦蹦跳跳地追着为她点燃烟火的那个人跑。

骆敬之看得怔住了,握着车钥匙站在那里,一时都忘了要走到马路对面去。

上回看到长安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他怎么好像不太记得了?

事实上这样放肆的玩乐,包括放烟花爆竹,对长安来说都是十分难得的。主要是为她的安全着想,怕她反应迟钝遇到危险不晓得躲避,即使玩也只是让她在一旁看着,以为她那样看似满足的傻气的微笑就是全部。

她身旁那个陌生的男人是谁?骆敬之没有什么印象,好像是她店里新来的店员,可为什么…他们突然走得那么近?

他这才走过去,在他们玩闹的空档,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长安。”

快乐戛然而止,放成一排的焰火也恰好逐一熄灭,夜幕中又只剩下路灯,映出路边人模糊的影子。

“敬之?”长安似乎一下子被拉回现实,扔掉手里燃尽的仙女棒,转身茫然地看着他。

骆敬之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但她有个小小的动作在这一刻很伤人——她往身旁的人身后躲了躲。

左时看了看她,不疾不徐地说:“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他一开口,骆敬之想起来了,上回长安进了医院,他打电话到她手机,是一个男人接听的电话,就是眼前这一位。

他忽然警惕起来,问他:“请问你是哪位?”

左时没有立刻回答,一旁的长安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被他拉住:“你的外套和包包还在里面,去拿来吧。”

把她支开了,他才从容地自我介绍:“我叫左时,左右的左,时间的时。”

这个名字也是有印象的,长安不止一次地提过,在巴黎救过她的人叫左时,如今在她的店里工作。

他原本是不信的,直到这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他才不得不相信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他太阳穴隐隐作痛,不知是前一晚没休息好或是吹了风还是怎样,身体不舒服,脑子也有点混沌起来,想不起要问他什么,只说了一句:“你怎么会跟她在一起?”

“店里有点事,我得留下来做完。长安只是好心,从家里带了些吃的来给我。”

他这样说着,却总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骆敬之问:“那天在医院接她电话的人,也是你?”

“没错,是我送她去的医院。”

第二十五章

如果说在此之前骆敬之面对左时还有一丝懈怠和侥幸,那么在听到这个肯定回答的时候,这一丝懈怠和侥幸都烟消云散了,他仿佛被卷入了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本来是他一个人的,可是现在,突然间有了对手。

长安从店里出来,看到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像是刚刚谈了什么,现在却都不说话了。骆敬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她忍不住问:“敬之…你没事吧?”

他摇头,回头看了看她,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哑声道:“我们回去。”

长安搞不清状况,被他拉着走,匆匆回身朝左时挥手说再见。

他也挥了挥手,唇角牵出一点笑意,等他们消失在街角,那一点笑意也跟着看不见了。

长安坐进骆敬之的车里,意识到他的车修好了,刚想开口问一句,他就俯身过来,两人的距离忽然只有一掌的距离。

她愣了一下,他说:“把安全带系好。”

她的身体放松下来,任由他帮她系好安全带,温驯一如从前。

“为什么那么晚了还不回家?你爸妈都很担心你。”

长安也知道自己不对,嗫嚅道:“左时带我放烟花,太开心就忘了时间。”

连手机也放在包包里没有随身带,玩到那么晚都没给家里打电话,爸妈肯定是着急的。

骆敬之不想责备她,但听她提起左时,又正襟危坐道:“你不要再跟这个人来往,对你没有好处。”

长安不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因为他来历不明,太危险。”他头疼得更厉害了,没力气解释更多,“总之今晚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你坐好,我要开车了。”

到长安家楼下的时候,骆敬之关了车内空调,还是觉得闷得很,全身乏力几乎不想动弹。出于医生的敏感,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如果感觉没错的话,他应该在发烧。

昨晚辗转反侧,不仅是没睡好,还着凉感冒了。

“你先上去。”他对长安道,“跟爸妈说,我今晚回我们自己家去住。”

“敬之?”

“我不是要躲开你。”他不知怎么的,又跟她解释起来,“我感冒了,不想传染给你们。”

她和她爸爸,都是家里免疫力低下的人,他拖着病回去,很容易就让他们也跟着生病。倒不如分开来,也省得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连觉都睡不安稳。

长安一惊:“感冒?很难受吗,我上去拿药给你!”

他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去,摇头道:“感冒药家里也有,我自己会吃,你不要管了。上楼去,你爸妈都在等你。”

他无力地靠在座椅上,手心也是烫的,长安的心都揪起来,另一只抚上他手背,坚定地说:“我陪你回去。”

“都说了,你不要管…”

“可是你生病了!”长安很着急,“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她跑下车,蹬蹬跑上台阶往楼上去。不一会儿就下来,手还胡乱往背包里塞着药,陈玉姣也跟在她身后下来了。

“妈…”他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您怎么也下来了?”

“长安说你病了,我不放心你这样开车回去。怎么样,发烧发得高不高?”陈玉姣从驾驶座那头的车窗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要不去医院吧?”

骆敬之摇头:“不用麻烦,我吃点药就行了。”

他刚从医院出来,实在不想那么快就回去。说真的,他讨厌医院那种特殊的气味和单一的色调,即使是有做医者的天赋,但很多时候他都想不起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学医。

可能是为了向寡母证明自己吧,她一直觉得做医生法官这样的职业才够体面。然而到头来她改嫁迎来人生第二春,小心翼翼守着另一个家庭,跟他这个儿子反而疏远了。不在同一城市,逢年过节也只是打通电话问候一声,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他生病,还得以前的师母、现在名义上的丈母娘来嘘寒问暖。

陈玉姣拗不过他,抬眼看了看,长安的担忧还是全都写在脸上。她叹口气,把骆敬之从驾驶座叫下来,自己开车送他和长安回家去。

“本来以为过年一家人团聚可以轻松一下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忙。忙也要注意身体啊,你这孩子,就是太要强了。”陈玉姣兀自感叹着,也不在意坐在后排的人有没有听进去。

刚才长安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语无伦次地说他生病了要独自回两人的小家住时,她就大致明白了,他是不想把病菌过给家里的一老一少。

骆敬之从认识开始就叫她一声师母,这孩子心地是好的,又细心周到,不然他们也不会把长安托付给他照顾。

只是他有时候太固执太要强也太理性了一些,不够世故,不够柔软。生病的时候恰恰是人最脆弱和需要关怀的时候,他想的竟然是一个人躲起来,而不是让长安这个做妻子的陪在身边。

骆敬之昏昏沉沉的,很多事无力反驳,也没法解释。到了地方,他让长安跟她妈妈一起回家去,长安不肯,陈玉姣也就听她的,让她留下来陪他。

长安不懂照顾人,她自己都还需要别人照顾,所以陈玉姣特意对她交代了,药怎么吃、物理退烧怎么操作,最后千叮咛万嘱咐,病情加重就要去医院。

两人很久没在自己这个小家里共处过,上一回还是长安受伤那一次,骆敬之也是后来才发现床单沾了血,卷起来扔掉了,想起就心悸。

她却暂时忘了那些不愉快,照她妈妈交代的,给他腋下垫了冰袋,又用温水浸透毛巾搭在他额头上。

他看着她忙进忙出,真的像个小妻子,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不用忙了,坐着休息一会儿,我已经吃了药,等下药效起来了,体温就会下去的。”

长安坐立难安:“我不累,我想照顾你。”

“不用照顾,我自己就是医生,能治好别人,就能治好自己。”

长安这回却不听他的,一会儿觉得冰袋不够凉了给他拿去换,一会儿又嫌水冷了,重新打一盆来放在旁边。

他觉得她看起来似乎特别紧张,晃得他头更晕了,不得不冷着脸说:“这么怕我死吗?感冒发烧这种小病还不至于要人命。”

“不,你不会死的。”她连忙阻止他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只是…不想你变得跟我一样。”

骆敬之怔了一下,刚刚才顺畅一点的呼吸仿佛又变得沉重,胸口像被什么给压住了。

“你害怕?”

“嗯。”她放在膝上的双手紧了紧,“你变成我这样,就不能当医生了。”

不仅是不能当医生,或许还会被人嘲笑、戏弄,不再能做他想做的那个自己。

她记得很清楚,大人们无数次跟她说起过,她就是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好了之后就变得痴痴傻傻了。偶发的悲剧还会不会在其他人身上重演她不知道,她只是害怕,想要尽最大的努力去阻止这样的事发生。

她的手被握住,身旁的人想要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朝对面的房间一努下巴,说:“我没事,你先去休息一下,我不舒服再叫你。”

应该是药效上来了,他全身的血液流速都在加快,每寸皮肤都在发热,身体像是被重物坠着一直在下沉。他觉得应该跟她再说点什么的,然而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那纸两人都签过名的离婚协议书。

他身体很好,一向都很少生病的,这大过年的突然来势汹汹地病这么一场,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们离婚,还是因为高薇?

今天早些时候在高薇的公寓楼下,他就已经感觉到不舒服了,最后却是到了长安面前,才变本加厉地发作出来,还要她来照顾他。

这一夜两个人仍然睡得不安稳,第二天长安眼下都有了黑眼圈,但骆敬之的体温是退下去了。他完全清醒过来已经快到中午,听到门口有人说话,然后长安就端了鸡汤煮的面条进来。

“妈妈送来的,她说你醒了肯定很饿,吃这个对身体好。”

鸡汤还很烫,面条还没结块,看来是刚煮好就赶紧送过来了。

骆敬之坐起来,感觉还有一点头重脚轻,用手撑住额头,低头坐在床边说:“帮我谢谢你妈妈,让她不要忙了,我随便吃点就行。”

“嗯。”长安答应,却还是把汤碗推给他。

碗里飘着的油花黄澄澄的,很香。他又想起离婚协议书来,魇住似的,开口叫道:“长安。”

“唔?”长安本来已经走出去,听到他的声音,又折回来,“敬之,你叫我吗?”

“嗯,我今天舒服多了。等我病好了…我们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

“我要想一想,等我病好以后再说。”

长安歪着脑袋倚在门边想了想说:“好,那你要快点好起来。”

她忘了伤心,也不觉得委屈,一心只希望他能真的快点好起来。

她唯一感到抱歉的,是跟左时说好要再从家里带好吃的去给他,可是因为要照顾敬之的病,她没法兑现承诺。

她学会了在不能履约时事先给对方打电话,左时很平静地说没关系,让她好好照顾骆敬之,他们节后再见。

长安心里有淡淡的失落,竟有些企盼着春节假期赶紧过去。

第二十六章

咖啡馆重新开始营业的时候, 二楼果然依照计划做好了重新布局调整, 可以投入使用了。

米娅忍不住惊叹:“哇,左时,这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嗯,时间有限,只能做到这样,打扫卫生还得请你们帮忙。”他淡淡地回答。

“没问题没问题, 我们来就好。这才几天啊, 你能弄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简直难以想象啊!”

米娅一边赞叹一边勤力地擦拭着刚送来不久的崭新桌椅, 很少见她这么不遗余力地投入工作。长安拿了抹布帮她一起做, 左时看见了,什么都没说, 转身就下了楼。

阿元提议放鞭炮, 南城本来就有年后开张要放炮讨吉利的习俗,现在店面新开了一层,就好比扩大规模开了新店,更应该好好庆祝, 广而告之。

大家都没意见, 阿元要去买鞭炮,左时却从店里拿了一大袋出来给他:“用这些吧,放在店里也不安全。”

长安看到那晚他们一起放过的烟花,还有很多,应该是他知道她喜欢,特意准备要跟她一起放的,可是后面几天她却失约了。

她心里的失望和愧疚一起涌上来,悄悄去瞄左时,可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鞭炮和烟花噼里啪啦地放完,众人才回到店里忙碌起来。左时仍然在大堂穿梭,时不时也到二楼去看看,为客人点单上菜。长安在料理间里忙碌,几乎没有时间走出来,也就没有机会跟他说话。

规模扩张了,经营压力也更大,咖啡馆的营业时间不得不往后延长,从以前的七点延长到九点。但这样就至少还要有两个店员来换班,年后招工难,在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晚上延长的这两个小时里只供应咖啡软饮和现成的糕点,由长安和阿元撑着,也勉强应付得来。

不过头一天算试营业,新聘的西餐主厨还在琢磨新菜单,最后延长的这两个小时里长安就邀请了亲朋好友来试菜,也当作年后的开工饭,鼓舞一下士气。

这些都是左时的主意,可是真到了这一天,他却表现得很漠然。就连她问他,那天在他公寓碰见的那些朋友能不能来的时候,他也只是事不关己般说一句他们已经不在国内给搪塞过去。

长安很难过,搞不懂为什么两个人前些天还无话不谈,突然之间就成了这样。

她趁左时把客人用过的空杯盘收拾到水槽的空档,小声问他:“左大哥,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他都没抬:“为什么这么说?”

“我觉得…你好像在生我的气。”

“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可是…”

“你揣测别人的情绪成了习惯。”他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她一眼,“但我不是骆敬之,你用不着这样。”

“对,你不是敬之,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吗?他这几天生病了,我要照顾他,所以没能再给你送吃的来,你是因为这个生我的气吗?”

左时知道说多了她也不懂:“那他的病好了吗?对你是不是也像以前一样了?”

长安想了想,好像的确是的。以前…以前虽然也没有特别刻骨铭心的甜蜜记忆,但骆敬之一直陪着她,尽可能地回家来吃饭,她想要什么他都尽力满足,包括这个小小的咖啡馆。这几天他生病,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倒真像是回到曾经最平常也最平静的时候了。

可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左时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她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他,左时就知道她还是不明白:“你是不是忘记了我跟你说过,骆敬之一定会后悔跟你离婚。现在你的目的达成了,不需要我再陪你做戏,我们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