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住处,推门进去,原本已经空掉的公寓灯红酒绿,江涵博不知从哪里找来那么多人,居然还开得出派对。

见他来了,江涵博热情地招呼:“哎,左时,来这边,给你介绍个大美女。”

他没说话,径自走过去,盯着他手里的杯子:“给我杯酒。”

“啊?哦…”

整瓶威士忌都到了他手里,倒进玻璃杯,仰头就灌下去。

很久没这样放肆地喝过酒,离开之前,总要好好醉一场。

他坐在角落里,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全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不记得他们是谁,只记得曾经有个娇小稚气的姑娘坐在那边的沙发上,轻轻抚娑着他身上的伤疤问:疼不疼?

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那张脸,小巧的下巴,樱粉色的嘴唇…

齐妍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一身职业套装,跟这派对氛围格格不入。江涵博像只蜜蜂一样围着她转,她不理,走到左时身旁蹲下来,将一个信封交给他:“长安的爸爸去世了,这是遗嘱的一部分,骆敬之托我交给你。我想今后大家都不会再有交集了,请你以后也不要再去骚扰长安,她是无辜的。”

江涵博在一旁听得着急:“什么叫不会再有交集了?我们还没那么快走呢…”

“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回法国。”左时说。

“什么?”江涵博目瞪口呆,“你不是还没买机票吗?周末机票贵,真的。你等我给你买呀,别客气…喂喂喂,齐医生,你先别走哇!”

江涵博追着齐妍出去了,左时坐在地板上,盯着手里那个信封出神。

他已经有点醉了,他想。所有握在手里的东西好像都变得无足轻重。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来,将那封信撕的粉碎,扔进卫生间的马桶冲走。

窗外夜色正浓,他拎起行李箱,江涵博匆匆赶回来拦住他:“你真的要走啊?之前怎么劝都劝不回去,怎么现在又这么着急?好歹等我一起回啊,我还给你接了活儿呢!”

左时拨开他:“我暂时不想接活。”

“你都休息多长时间了,还想偷懒?好好好,你回去先休息几天,活儿先让闵婕他们干,你休息好了再接手,行了吧?我跟你说,这一单稳赚不赔,也没什么危险,你肯定满意…”

他还在喋喋不休,左时已经拎着箱子往外走了。

经过玄关的时候,他看到曾经买来给长安穿的那双兔子拖鞋,不知被谁穿过了又胡乱扔在一边。

回头看看,她仿佛还坐在那里,笑着,或是哭着,声音软软糯糯地叫他:“左大哥。”

他弯下腰,将那双拖鞋收拾好,放进鞋柜里,然后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再见了,殷长安。不管曾经经历过什么,愿今后你都像你的名字那样——一世欢喜,长安长宁。

南城的初夏,夜里的风都是暖的。

骆敬之下班从医院回到跟长安以前住的房子,她跟他约好今天来把她最后一些东西拿走。

在楼下碰到阿元,他蹙了蹙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陪长安来的。”阿元对他不假辞色,“我们白天一起去找开新店的地址,她说晚上要过来拿东西,我不放心,就陪她一起来了。”

果然,每个人都不再相信他,甚至认为他会伤害长安。

他没说话,不愿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辩解,当然很多事他也无从辩解。

他摁密码打开单元门,阿元又叫住他:“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对长安不好,是她太执着了。有个那么爱你的太太,你都不好好珍惜,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骆敬之没回头:“是吗?多谢忠告。”

“以后别想再欺负她,只要她人在南城,我一定会保护她。”

每个人都有守护天使的决心,只有他是那个恶魔。

电梯门开了,骆敬之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长安。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怎么不进去?”她手里明明还拿着家门钥匙。

长安摇摇头:“以后我不住这里了,自己进去,不太好。”

她其实一直很讲规矩,爸妈把她教得很好。

他心里轻轻叹口气,用钥匙开了门:“进来吧。”

屋里的摆设还是老样子,当年装修时她跟设计师一起画的电视墙都还没有褪色,客厅和书房墙上裱起来的字也是她亲手写的。

只不过属于两个人的物件都已经分别被妥善地收拾好搬离了这里,几乎已经看不出什么共同生活的痕迹,上下两层的空间显得空荡荡的。

沙发旁边放着一个小巧的皮箱,骆敬之打开来给她看:“你没拿走的东西我都收在这里,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

长安低头看了一眼,说:“嗯,应该没什么了,你收拾的,一定没错。”

心头有什么东西被奇异地触动了,他垂下眼睫,默默合上箱子,对她说:“天气热,休息一会儿再走。冰箱里好像还有饮料,我拿来给你喝。”

他拿了两瓶红茶,这回记得先拧开了瓶盖才递给她。

“谢谢。”长安喝了一口,又问,“还有其他的吗?阿元在楼下等我,他也渴了。”

骆敬之只好把自己手里那瓶给她:“刚才我在楼下遇到他,他说陪你去看新店的地址了?”

“嗯,有好几个地方,他陪我跑了几次,今天是最后一次。”

“怎么说,地方定下来了吗?”

“不是的。”长安摇头,“我暂时…不打算开新店了。”

“为什么?”意识到自己有点太急切,他稍稍掩饰了一下,放缓了语调说,“如果是钱的方面有什么困难…”

“不是不是。”长安连忙摆手,“不是因为钱,你们不要再给我钱了。”

“那是为什么?”

“我想出去走走。”

骆敬之在她身旁坐下,在她手上握了握:“长安,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能不能说给我听?”

她看了看他:“我看了爸爸的那封信。”

“嗯,然后呢?”

“他也希望我能多出去走走看看,散散心。我也跟妈妈商量过了,她说她陪我一起去。”

骆敬之沉默,他知道殷奉良意识到自己时日不多的时候,是想让长安出国去散散心的,不想让她陪在身边经历生离死别的痛苦。只不过他的并发症来得太突然太凶险,还没等长安离开,就走了。

他的绝笔一定留了很多美好的祝愿和建议给长安,对这个女儿的愧疚和疼爱,真的是已经深深刻在他的骨血里了。

他很清楚无论周围的人编造多少善意的谎言,分离就是分离,长安一定会不开心。她经历的大大小小的挫折和变故,他也肯定早有所闻。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出去旅行,换个环境,是化解这些悲伤最好的方法。

第四十章

“那你呢,长安, 你怎么想?你真的不想开店了吗?”

长安握紧了手里的饮料瓶, 微微低头:“我不确定。我一直很想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咖啡店,可是店开起来以后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 所以我想…”

“跟这个没有关系。”骆敬之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所有的事都是偶然的, 跟你和你的店没有什么关系,懂吗?”

这些不好的事里面包括了他跟她离婚, 她的父亲去世,她的小店毁于一旦, 但这些都不是她的错。

在这些事情背后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但相同的一点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因此毋需将责任扛到自己肩上。

殷奉良不希望她这样,同样的, 他也不希望。

长安似懂非懂地点头, 又朝他笑了笑:“敬之,你真好。”

傻瓜, 他不好, 一点也不好。正是因为他对她不好,守不住这段婚姻,才加速了她父亲病情的恶化,也让外人有机可趁。

他甚至也不是一个好医生,当年如果能够正视那场事故,勇敢地承担后果,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一系列的悲剧。

程东说的对,他永远活在愧疚里,陷入一个死循环。

他对不起很多人,但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长安。

她未必不怪他,可她孩子心性,单纯善良,他安慰她一句,她就说:敬之你真好。

长安抱着两瓶饮料站起来告别:“我要走了,阿元还在楼下等我。”

“我帮你把箱子拿下去。”

“不用了,我可以的。”她把自己喝的那瓶饮料塞进箱子,“这样就可以了。”

她其实也没那么笨,很多事都懂得想办法。

骆敬之还是拉住箱子:“让我来吧,反正我也要下楼。”

他们都不住这里了。他在两人离婚前就已经搬出去,长安后来也不愿意回来了。殷奉良在遗嘱里把这房子留给他,说殷家在南城另外还有房子给长安住,除了为人师的慷慨,大概也是希望她跟过去有个彻底的了断。

其实老师一家对他是极好的,他都知道。

把长安送到楼下,阿元顺理成章地接过他手里的皮箱,放进后备箱里去了。

骆敬之看了看他,对长安道:“不要随便相信别人,尤其是男人,知道吗?”

她不知道他指的是谁,以为是说左时的事,心里的黯然都写在脸上,低下头去轻轻嗯了一声。

“你跟师母出门,打算去哪里?国外现在很多地方都不太平,会不会不安全?”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有很多地方可以选,还没有确定。不过妈妈说不会有问题。”

“嗯,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师母年纪也大了…”他顿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应该陪你们一起去的。”

假如这个家不散,他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这种时候最该保护长安和她妈妈,陪伴在她们身边的人就是他。

长安摇摇头:“你要上班嘛,等以后不那么忙的时候,也一定可以去旅行的。”

“嗯,一定有机会。”

两人在黑暗中面对面站着,至此好像就已经没什么话好说。

“我…我该走了。”长安回头看了一眼,阿元已经放好了行李箱,启动了车子。

骆敬之点头:“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给我。”

“嗯。”

她侧过身,连衣裙的荷叶边迎着夜风被吹得飘起来,亭亭而立的模样,就像初见时那样,都没有变过。

可她这一转身,仿佛就是一生。

“长安。”骆敬之叫住她,在她最后为他停留的这一刻,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长安僵住,手都不知往哪里摆:“敬之?”

骆敬之把呼吸埋在她肩窝,内心鼓噪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人或许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以前跟她朝夕相处,好像没什么话好说,可是真到了要分离的时候,又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长安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他嘴里泛起酸苦,抱得更紧了些:“对不起,长安,对不起…”

长安笑了笑,在他怀里闭眼:“不对,这时候你应该说谢谢才对。”

“嗯,谢谢。”

谢谢你陪在我身边,爱我这么久。

半晌,长安推开他的怀抱,他的目光还跟她纠缠在一起,落在她微张的嘴唇上,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亲吻的冲动。

他俯身过去,脑海里却闪过她曾经的抗拒,最后吻只落在她的发际:“长安,你以后都要好好的,再也不会有人惹你哭了。”

是他搞砸了,他们都搞砸了。自私而又背负着沉重过往的人,配不上这个纯净透明的殷长安。

飞机引擎轰鸣,缓缓推出跑道。

长安安静地看着窗外,身旁的陈玉姣将毛毯盖在她膝头,说:“囡囡,在想什么?”

“在想爸爸。”她很坦诚,“我们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爸爸一个人,会不会孤单?”

陈玉姣眉眼间还有些郁郁的神色,却还是牵起笑:“不会的,今后不管我们走到哪里,他都可以看到我们。”

“真的?”

“真的。”陈玉姣拍拍她的手,“起飞后你先睡一会儿,晚点还要转机,会很辛苦的。”

她点点头,又忍不住问:“妈妈,瑞士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有山有湖,天空蓝得透明,老百姓的生活也很安定富足,是个很美的地方。”

“真好。”

是啊,真好。

阿尔卑斯山脉的夏季到处都是怡人的风景,两手的食指和拇指随便在眼前比一个四边形,框住的都是一幅风景画。长安住的房间,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的山峰和蓝天。

这些天她走了很多很多路,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被沿途的风景和湖里的天鹅治愈,也遇到很多人,来自不同的国家,说着各自的语言。

却再没有一个来自法国的中国人,用低沉醇厚的声音叫她的名字:长安。

也许就是因为遇不到,所以即便这里很好,可她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连笑容都很少。

住的旅社里养了两条狗,她不出门的时候,会跟它们窝在一起,坐在松木地板上摊开涂色书画画。

偶尔想靠近左时的世界,她就只用黑色,涂一幅黑白的风景,黑色的玫瑰。

旅社的老板之一是个年轻的比利时人,有一次捡到了她落下的画册,还给她之后,尽管语言不通,两人还是成了朋友。他总是叫她angel,对她涂好色的画作大嘉赞赏。

他也喜欢层次分明的黑玫瑰,竖起大拇指,又示意她写上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她在等一个人,给她中肯的建议:为什么不留下你的画呢?如果见到这个人,我一定交给他,告诉他曾经有人在这里等过他。

也许说法语的人都有些无可救药的浪漫,可在无穷无尽的等待和思念里,这种浪漫就成了一种有效的安慰。

长安自己画了一朵黑色的玫瑰,巴掌大的一张纸,在右下角一笔一划地写上左时,又轻轻地写长安。

他总是往有危险的地方去,但也许,有一天他也会路过这个平静安宁的地方,跟她站在同一个位置,推开窗,看远处的少女峰。

欧洲几个小国走了一圈,所有做过停留的地方,她都留下这样一幅小小的画,并且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看见。

陈玉姣终于又看到女儿脸上久违的笑容,摸了摸她的脸道:“囡囡,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发到其他地方去了。”

“要去哪里?”

“去看动物好不好?”

长安像孩子一样喜欢亲近动物,去一个同时有野生动物、峡谷、河川的好地方,最好离海也不要太远,这样夏天的尾巴上还可以让她在海滩舒舒服服度个假。

她本来以为南非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联系了此前雇佣的私人安保公司后,对方建议她们前往南美洲。

“殷太太,南非现在局势不太稳定,持枪的暴力犯罪率太高,不太适合你们这样的游客前往。相反,亚马逊地区现在是旅游的黄金季节,你们可以在那里待一段时间,再去加勒比海附近。”

陈玉姣衡量了一下,觉得可行,就是有点担心:“不过你们人手方面会不会有问题?”

她之前听说他们的业务主要集中在欧洲和非洲各国,以保护在当地做生意的外国人为主。

对方笑了笑:“这你可以放心,南美地区今后也会是我们的主要业务区,先遣部队一定是我们最优秀的安全官,而且配备给你们的人手我之前就调配好了,恰好就在他们其中,对那边的环境也已经足够熟悉,绝对可以胜任。”

陈玉姣心头一松,回头看了看低头画画的长安,又补充道:“我女儿…情况有点特殊,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随行的安全官能有一位女性。”

“没问题,殷太太,那我们就南美见了。”

第四十一章

烈日当头,空气干燥,微风经过都能卷起路边的砂石。

左时从车底钻出来,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湿乎乎地贴在身上。他绕到车头位置, 探身又到引擎的位置摸索了一番, 才对驾驶室里的人说:“再打一次火试试。”

引擎发出的噪音很大, 不过这回车子算是发动起来了。他这才摘掉沾满了机油的手套扔到一边, 抬手擦汗。

驾驶室里的人打开门出来, 扔给他一瓶水:“还是你行,这台老爷车谁都不服就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