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实地摇头:“我吃了鱼肉和土豆泥,还喝了汤。”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很快抓住露台的栏杆往下一溜一纵,人就到了一楼大厅外的平台。

难怪闵婕当这是捷径,确实很方便。

长安反应不及,眼看着左时突然从露台跳出去,吓得赶紧伏在栏杆边往下看。

而这时左时已经从餐厅拿了干净的碗筷上来了,站在她身后道:“我在这里。”

长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觉得简直是看他变了一出戏法。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露出些小孩子般欢欣而好奇的表情,仰着头缠问。

“露台直接到一楼,比较快。我从这边下去,走楼梯上来。这个露台不高,受过一定训练的人都能做到。”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口小锅里的面条往小碗里捞,“我可以,严冬也可以。”

长安慢慢敛起笑,她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说最后那一句,但听起来是有点怪怪的、不太好的感觉。

他把盛了面的碗递给她:“吃一点,整天都不吃主食不行,身体会受不了的。”

长安看他端着锅子坐下来,也乖乖地接过了碗。

两个人并肩坐着,各自低着头吃面,都不说话,但好像也不尴尬,让她想起曾经跟他一起在咖啡馆二楼吃汤圆的那一晚。

左时吃得很快,连面汤都喝光,然后对她说:“你妈妈做的东西很好吃,谢谢。”

“嗯,妈妈很会做菜的。”长安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看着桌面上的酒说,“你刚才为什么不吃饭,光喝酒?”

“我不饿,没什么胃口。”

“可是你说不吃东西,身体会受不了的。”

左时沉默一会儿,才说:“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是,长安。”

长安好像已经明白,他说这样的话,就是要分别了。

“你要走了吗?”

“嗯。”他点头,“我还有其他任务,不能再耽搁了。你跟你妈妈不是也打算回去了吗?”

“我们还没决定,我还想看动物。”

左时眼里浮上一丝温柔的笑意:“也是,还有好多你没见过的,像粉红海豚,你之前提过的十几米高的鸵鸟,就这样走,太可惜了。”

“海豚还有粉红色的吗?”

“嗯,就在亚马逊河,它们不跃出水面你也能看到。”他顿了顿,“其实我觉得还有一个地方你应该去看看。”

长安问:“什么地方?”

“咖啡种植园。巴西出产很多很多咖啡豆,这样的种植园有很多。”

长安果然向往起来:“真的?我还没见过咖啡豆长在树上的样子,你见过吗?”

他摇头:“我也没见过。”

“那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等我看完动物,我们一起去。”

她的盛情总让左时感到心酸。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说:“抱歉,我去不了。严冬和闵婕应该会一直陪着你们。”

千山万水又如何,再相遇,他还是让她失望了。

第四十五章

“左…左时…”

“长安, 像以前那样叫我就可以。”他发觉了,如今她叫他总是会打咯噔, 这是他曾伤她的证据——许她亲近, 又立马将她推远,让她无所适从。

大概就像他们面对彼此时那样, 充满矛盾, 无处安放。

“左大哥。”终于像回到过去那样,她心里也平静下来, 她说,“我没有忘记你。”

左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你走了, 过一段时间, 我就会忘记你, 可我没有。”

不仅忘不了,反而越是思念,就越是清晰地想起。

她无法描述那种思念有多深,甚至在欧洲那些自以为离他很近的地方都下意识地找过他。

左时倾身, 双手在身前交握,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感情:“你没忘, 那是因为时间还不够久。”

几个月而已, 等过上几年, 十几年, 她就会明白, 他也不过是她生命中的过客。

长安固执地摇头:“不会, 我不会忘记。”

当年巴黎一面之缘,她也记了三年,从来不曾忘记。

“记得也没有用,我对你的好是骗你的。长安,我告诉过你,所有的人活着都有自己的目的,所有人对你的好都是有对价的,你会信任和依赖对你好的人,但那不是爱,不意味着你们就会在一起,明白吗?”

他知道她不明白,于是打比方道:“就像你用一杯咖啡感谢严冬带给你的果汁,你爱他吗,你们会在一起吗?”

长安拼命摇头:“不,那不一样的!”

她对严冬,对其他任何人的善意所怀有的感激,都跟对他的感情不一样啊!

左时见她急得要哭了,只得站起来:“时间不早了,回房间休息吧,别让你妈妈着急。”

他有点后悔,早知又会惹她伤心,他那天就不该借车给闵婕,不该出现在长安面前,更不该留下来继续这段行程。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可偏偏她又不懂。

第二天一早,左时就离开了,坐船回到码头,吉普车还泊在原处,他坐上驾驶座,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开。

他们目前在玛瑙斯最大的客户是一家贸易公司,他跟闵婕他们在公司驻地都有宿舍,算是一个基地,离玛瑙斯市区还有点距离。

没想到才开了一半路程,就接到闵婕的来电:“喂,我说你怎么大清早就走了,招呼也不打?你知不知道长安都病倒了,这是相思病吧,你也不管。”

左时蹙紧眉头:“别开这种玩笑,我回去还有事。”

“我不是开玩笑。”闵婕语气里透着无奈和焦急,“长安发烧了,虽然带着药,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打算送她去医院,你来不来?”

挂断电话,左时驾着黑色的吉普车在路面上打了一个流星旋,朝玛瑙斯市区的方向驶去。

别的事,他都可以硬起心肠不理,唯有生病发烧这一件事…对长安来说这种记忆太特殊了,她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害怕。

而且在巴西,发热也许还意味着某些烈性的传染性疾病,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长安躺在医院病床上输液,额头上放了降温贴,安安静静的,看起来是睡着了。

左时拉住闵婕问:“好好的突然发烧,医生怎么说?”

“好像有点急性肠胃炎,也不是很确定,但不算是突然了,你不觉得从第一天见面她身体就不太舒服吗?”

中国人常说的水土不服,也是这么个症状,在国内旅行要是遇上了不见得这么紧张,现在不是在南美么?就总忍不住往可怕的那些疾病去想。

闵婕拍拍他:“别太担心了,头疼脑热谁都会有的。有时候真是心病,你多陪陪她,她情绪好了,身体就康复得快。”

左时瞥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陈玉姣,问道:“她妈妈还好吗?”

“表面看还还好,但心里肯定很着急。不过我觉得她妈妈很坚强,不然也不会教出这么好的女儿。”

这时恰好有医生过来,左时就上前向医生问情况。他从简单的葡萄牙语切换到英语对话,但医生几乎不太会说英文,说了半天也还是不能确定长安的身体状况到底怎么样。

他心里焦虑,只问长安什么时候能退烧,对方也不是很肯定,只说输液结束后情况也许会改善。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焦灼而彷徨过。他曾经对她的关怀备至是带着目的和欺骗的成分,可也是真正用了心的,怎么这回反而疏忽了?

或许他是真的不该走?昨晚一番恳谈,她回去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夜里睡不安稳,身体才发出健康警报?

他倚在墙边想了很多,长安输液快结束的时候醒过来了,陈玉姣和闵婕都进去看她,他却站在门外没有动。

体温下来之后,长安精神稍微好了些,但到了傍晚时,体温又重新升上去了,这样反反复复的,加之上吐下泻的症状,一直持续了两天。

陈玉姣急得直抹泪,左时让闵婕陪她去休息,自己在病房守着。

半夜长安偶然醒来,感觉到输液那只手被人轻轻握在手心,本来冰冰凉的皮肤也没那么冷了。

左时松开她的手,问她:“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她点头:“能不能,把床升起来一点?”

躺了两天,她觉得身体都有点不像自己的了。

左时帮她把床头的位置升高,她躺靠在床上,脸上还有发烧后留下的红晕,嘴唇却微微发白,有点虚弱地说:“我以为你走了。”

“你病了,我不能走,我会在这里陪你。”

“真好,那我希望我的病永远都不好。”

“胡说。”他斥责她,露出真正生气的表情。

长安笑了笑:“我是不是病得很严重?”

“急性肠胃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很快就能出院了。”

“爸爸…以前也是这样。”不怪她胡思乱想,眼下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吃什么都吐,这个样子倒真有点像殷奉良生前病得最严重时的样子。

“不一样,症状很像,但完全不一样。”左时重新握住她的手,“你不想赶紧好起来吗?好起来,还可以继续旅行。”

她目光黯淡下去:“不了,我想回家。”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只想回到最安全和温暖的地方,尤其是她,又要缩回自己的那个壳。

“长安,你看着我。”左时把她的手背贴在脸颊,“等你病好了,你想去任何地方,我都陪你去。”

指尖的温暖传递到心里,仿佛有什么被点燃了——长安眼眸渐渐亮起来:“真的?”

“真的。”

他答得太干脆,长安狐疑地看着他:“真的…不会骗我吗?”是不是为了让她乖乖吃药打针才故意许下这样的承诺?

左时笑了笑:“不骗你。”

“我想看什么都陪我一起吗?”

“嗯,你想看什么?”

“我想看粉红海豚。”自从知道有这么可爱的生物,她连做梦都梦到。

“好,我陪你坐船去看。”

“还有十几米的那种大鸵鸟。”

“嗯。还有吗?”她真的这么喜欢动物?

“还有咖啡树,很多很多咖啡树。”咖啡种植园,她也向往。

他说过的话,提到的那些有意思的地方,她都记在心里。

他点头,默默地把两人交握着的手松开,换做两个小指缠在一起:“一言为定,你要快点好起来。病好了,我才能陪你去。”

“好。”她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觉得像在梦里,即使是梦也仍不舍得他走,“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

“那个瓷料小兔子的故事不想听了?”

“你讲的我都想听。”

他给她盖好薄被,把床头调到合适的位置,让她重新躺下去:“你先闭上眼睛。”

她听话地闭眼,他的手碰到她额头的皮肤,热度已经退下去很多,今晚过去或许就会好的。

“有一个小女孩儿在公园里哭,因为她弄丢了心爱的洋娃娃布里奇达,非常伤心。恰好有一位叫卡夫卡的绅士每天都到这个公园散步,遇见了她。其实这时候他自己已经身患重病,但还是提出要帮她找到那只洋娃娃,并约好第二天在公园见面。”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男性声线特殊的磁性。他低头看长安,她没有睁眼,脑袋微微偏向他坐的方向,好像还在期待后续。

“当然,他没有找到布里奇达,但他带来了一封信,并读给这个小女孩听:艾希,请不要为我哭泣。我已踏上了周游世界的路。我会写信给你,告诉你我在路上的经历。这是以洋娃娃的名义写的信,而且是第一封,此后还有第二封、第三封…每天都有,持续了三个星期。

“信是卡夫卡写的,他是洋娃娃的邮差,其实也充当了洋娃娃本人。每当他和小女孩相遇,他都会把这些精心编写的信件读给她听,讲述她心爱娃娃的奇妙经历。小女孩的悲伤渐渐被抚慰了。

“在最后一次碰面的时候,卡夫卡拿出一只洋娃娃。它和丢掉的那只相比有明显不同。娃娃身上附了封信,上面写道:旅行改变了我的模样…”

一个关于谎言的故事。然而故事到这里,长安已经又睡着了,病房里可以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左时的手掌重新覆上她的额头,将那些微乱的发丝拨开,露出她额际那个小小的桃子尖,轻轻抚娑着,终于俯身将亲吻印在那里。

第四十六章

他从病房里退出来时,发现陈玉姣还守在外面, 这些天长安生病, 她也跟着没休息好。

左时一向跟她没什么话说,这时候见到了, 也只是点点头, 示意长安已经睡下了。

陈玉姣却叫住他:“左先生, 我能不能…跟你聊几句?”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 她叫他左先生, 像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而且他也掌握不了这场对话的主动权。

这样的情形很少见, 他难得地感觉有点局促:“你想说什么?”

陈玉姣道:“这几天谢谢你, 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长安,看得出她也很信赖你。”

左时没吭声,知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当初在巴黎的时候,也是你救了她吧?长安提过很多次,都没人肯相信她, 连我跟她爸爸都是,知道请了私人安保公司,他们一定会保护好她, 救她的人一定就是你们的人,没什么稀奇的。遇到那么大的事,她回来以后状态很不好, 失眠、焦虑, 甚至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上, 没有仔细去听她说的话,没有去想救她的那个究竟是什么人。”

陈玉姣说完,抬头看左时一眼:“不管你是谁,我知道你为了救她还受了伤,当时那种情况…无论如何,我非常感谢你。”

“我只是尽自己的本分。”左时道,“那是我的工作,我要对得起我自己的职业。”

陈玉姣笑笑:“那么后来到她的咖啡馆工作呢?应该不是出于职业的考量吧?”

“不是。”

她又激赏地看他一眼:“小伙子,你很坦诚。”

左时冷静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的女儿,痴痴傻傻的,可能一辈子都像个孩子一样长不大。除了我们做父母的以外,可能很难找到真心对待她的人。我们曾经很看好敬之,觉得他是个好孩子,能给长安稳定无忧的生活,不惜用手段去胁迫他,然而事实证明强扭的瓜不甜,甚至是苦的。我也隐约感觉到他们的婚姻有很大的问题,后来我无意中看到长安抽屉里的入院记录…”她红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才哽咽道,“你可能不知道做妈妈的人看到自己的女儿受到那样的伤害是什么样的心情,但就算这样我也不敢跟她爸爸说,他自己都病入膏肓了,我怕刺激到他。他们要离婚就离婚吧,其实我们的初衷只是想要长安过得快乐而已。”

原来她妈妈也已经知道了。提起长安那次受伤入院,左时胸口会闷会疼,是比事发当时更加强烈的感觉。

“所以你觉得我是别有所图?”

陈玉姣抹掉眼泪:“我跟她爸爸就是抱有太多侥幸,才导致长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你是因为长安的个人魅力才故意接近她的。她告诉我店里来了新的店员,就是在巴黎救她的那个人,坦白说我根本不信。但事实上她没有看错,你就是那个人,你有特殊的理由才待在她的身边。”

“我没想过要伤害她。”

“我知道,所以你才救了她一次又一次,才会这么晚了还愿意留下来照顾她,我很感激,真的。”

她用了一次又一次这个说法,左时拧眉看她,咖啡店那场火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曾经很喜欢也很依赖敬之,我本来以为他们离婚的时候她会受不了,情绪崩溃,但她的表现超乎我想象。我是她妈妈,同时也是个女人,我知道一定有另外一个人让她这么坚强。”

她指的原来是这个。左时道:“我虽然不想伤害她,但还是利用了她的信任。我跟她说过,有很多事我都是骗她的,但已经太迟了。”

“她是不是跟你说,就算是骗她也没关系。”

左时一震,扬眉看她。

她笑了笑:“囡囡是我的女儿,我最了解她。其实真正的信任,不是你不对我撒谎,而是你对我撒谎也没有关系。”

左时说不出话来。是这样吗?长安对他是真正的信任,而他却一再辜负她的信任?

“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要追究什么。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只想知道,现在你对长安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的豁达倒令他意外:“你不问我究竟为了什么目的接近长安吗?”

“那你的目的达成了吗?还是已经放弃了?”他离开南城,去到世界的另一头,不就意味着只有这两种可能性?

左时嘴角轻轻上扬:“长安如果小时候没有生病,现在一定很聪明。”毕竟她有这么一位这么聪明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