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野村一张面孔由白净涨到通红转过来又变得苍白和林嫮生讲:“林小姐,对不起,我只是太喜欢你这几张照片了,请原谅我自作主张。”说完竟是深深鞠了一躬,几乎弯成了个九十度的直角。

林嫮生的面孔顿时飞红,眉毛也有点立起来了:“石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石野村做出的事情这样不光明磊落,可是态度摆得这样谦卑,实在叫人有点怕,一旁一直没开口的章丽娟走了过来:“嫮生,石先生这是请侬原谅呢。乖,姆妈有几句闲话帮石先生讲,侬帮侬阿哥先上去。”

章丽娟一开口立刻分出亲疏来,石野村是“石先生”,陆凌桓是“侬阿哥”,听在陆凌桓耳朵里当然是好话,可叫石野村听了面色就有点变。章丽娟又不怕他翻脸,或者讲,章丽娟巴不得石野村板面孔,这样她倒是好陈家扯破脸。

对了林嫮生,石野村就是有火气,只要一看见她的脸,就要心软对了章丽娟,这口气就难咽。但是,章丽娟到底是林嫮生姆妈,这口气不咽也得咽,除非他不打算追求林嫮生了,所以石野村只能忍气吞声地讲:“林太太,您有什么话,请说。”

章丽娟自己在沙发上一坐,下巴一抬朝对面的沙发一点:“石先生,侬先请坐。”

“是。”石野村点了头,走到章丽娟对面坐了。

章丽娟看着石野村坐下,先喝了两口茶才问:“石先生,我是没念过书的人,没什么知识,所以讲出来的话可能会得罪人,侬勿要见怪。”

石野村又要站起来,叫章丽娟拿手按了按:“侬坐,我话还没讲完。”石野村往前挪了挪,做出副倾听的样子来,看在章丽娟眼睛里,眉毛皱得更加紧了。

“石先生,侬也看到了,阿拉嫮生年纪小,脾气坏,任性得不得了,一点不肯帮人留面子,除了长得好看点以外,实在没什么优点。不过,年纪轻的小姑娘漂亮的多的是,石先生,侬到底欢喜阿拉嫮生点啥?”

这个问题林嫮生也曾经问过石野村,叫石野村搪塞过去,大部分是因为林嫮生到底面皮薄,不好意思穷追猛打问人家到底喜欢她什么。但是章丽娟,她是林嫮生姆妈,这句话问出来,只要石野村给的答案不叫她满意,她就有权利阻止石野村对林嫮生进行追求。所以石野村想了想,认认真真地问章丽娟:“林太太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对林小姐的真心呢?”

章丽娟笑了:“石先生,不瞒侬讲,我是不相信侬的。人与人之间交往最重要的是坦白,侬连多冲了一套照片这样的小事体也做不到坦白,叫我怎么相信侬呢?”

石野村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说:“既然林太太这样说,那么我会让林太太看到我的诚意。”说完站起身来,对着章丽娟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

吴妈接了章丽娟的眼神,连忙跟在石野村的身后将他送出大门,看着石野村上了车子开远了,这才回过来,拍了心口对章丽娟讲:“太太,这个石先生吓人来。”

章丽娟按了额角:“侬去帮我拿万金油来。囡囡只小鬼啊,哪能惹的全是这种人。”前头个夏继祖是只神经病,这个石野村比夏继祖还要吓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实际上阴森森的,好像囡囡上辈子欠了伊一样,咬牢了不放了。现在看看,还是陆凌桓叫人放心点。

第26章

林家住的是洋房,二楼有个室内小阳台,放了沙发茶几,茶几上有一只果盘,上头放了几只苹果和橙子。沙发旁边还有张藤制吊椅,里面铺的是垫了丝绵的织锦缎垫子和靠背,林嫮生平时就喜欢窝在里面看书。陆凌桓和林嫮生上楼之后,林嫮生就坐进了吊椅,脚尖在地上一点,吊椅就开始晃荡。

陆凌桓看见林嫮生一声不响地坐进吊椅,就知道她不开心,就在吊椅边的沙发上坐下,看吊椅要停了,就轻轻一推。看见陆凌桓帮她推吊椅,林嫮生索性把腿也缩进了吊椅,下巴搁在膝盖上,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陆凌桓,看得陆凌桓心慌意乱。

楼下章丽娟和石野村谈话没有压低声音,所以林嫮生和陆凌桓两个也听得清楚,等听到章丽娟那句:“人与人之间交往最重要的是坦白”,陆凌桓更加忐忑起来,可是这个心慌和刚才叫林嫮生看的心慌就不一样了,要是叫章丽娟晓得他偷偷请了人在林嫮生身边,估计会比对石野村更加不客气。

林嫮生也听见了章丽娟的话,在吊篮里换了个坐姿,她这一动,吊篮摇晃的幅度就大了,陆凌桓怕林嫮生跌下来,伸手在吊篮上扶了扶:“当心点。”林嫮生转头对陆凌桓看了一会:“阿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和我说?”

林嫮生叫父母养得娇,一般都是用上海话帮人交谈,嗲嗲的,除非那人不是上海人,因为陆凌桓和她一样是上海人,所以林嫮生用国语和他讲话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她不但用国语,态度还这样认真,再有章丽娟的话在前,陆凌桓想了想,还是决定和林嫮生交代清楚,总归嫮生是个大方的,晓得自己是为了她好,也不会很计较。所以将他怎么找的阿花嫂,如何交代的都和盘托出,又看林嫮生面孔上说不好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于是又补了句:“假使你不喜欢,那我就叫阿花嫂算了。”

林嫮生把腿从吊椅上放下来,脚正好踩着地面,认真看着陆凌桓问他:“阿花嫂的老公是出了车祸吗?”陆凌桓点了点头,如果不是这样,阿花嫂也没那么大胆子就接了他的钱,这点他核查过,不会有错。林嫮生哦了声,脚尖一点,吊椅又开始晃:“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前面没找她就算了,既然找过她,不好叫她突然没了这笔收入的。可是阿哥,我自己的事,我还是希望自己解决,下次不要这样了好不好,我不喜欢的,”

但是我只是想保护你啊,陆凌桓看了会林嫮生到底舍不得她失望,终于还是点了头。

章丽娟走道楼梯转角的时候看到陆凌桓坐在吊椅旁边,手里拿了只苹果在削,削好以后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碟子里戳上牙签,之后才递到林嫮生手里,一套工夫做得顺手得不得了,就叹了口气。

讲起来自从陆凌桓做了林开愚的学生,章丽娟看他也有五六年了,这个小囡本人条件真的好,对囡囡更是没啥好挑剔的,简直好讲一句把那个石野村掼出八条横马路,就是家哩情况叫人为难。章丽娟又站了一会,才故意放重脚步走了上来,一边还讲:“凌桓啊,侬要没事的话就留下来吃夜饭吧。”

陆凌桓听见章丽娟声音,连忙站了起来,看着章丽娟上楼,面孔上都是笑:“好的,师母。”

虽然章丽娟开了口叫陆凌桓留下来吃饭,可看他笑得这样开心,心里又有点不开始不舒服,故意讲:“不过,侬先生夜饭不回来吃,所以没啥菜的。”陆凌桓已经笑着接口:“师母,随便什么菜,我都吃的。”林嫮生在一旁还顽皮地讲:“那叫他全部吃素好了。”陆凌桓转脸看着林嫮生,笑得一点脾气也没有:“素菜我也吃的。”

章丽娟看见陆凌桓这副样子,心里又叹了口气,这样好的脾气,怎么家里就出了这样的事呢?算了,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讲吧。

因为陆凌桓师从林开愚,在殷史上也有些研究,所以吃了夜饭之后,陆凌桓就叫林嫮生拉到了二楼,说是要和他讨论下剧本。陆凌桓和章丽娟打了声招呼之后就跟着林嫮生上了楼,章丽娟看了两个孩子的背影又觉得头疼了,和吴妈讲:“侬再汰点水果送上去。”讲到这里,又想起陆凌桓给林嫮生削苹果的事了,神使鬼差地又补了句:“不用削了。”

家里送上二楼的水果一般都是不削的,所以吴妈眨了眨眼,不明白太太为什么这样吩咐,可是主人家有吩咐,她一个下人也不好多问的,就答应了。

水果送到二楼的时候,林嫮生和陆凌桓并肩坐在沙发上看剧本,吴妈听见林嫮生问陆凌桓:“阿哥,我觉得这里设计有点牵强呀。护国公李源是什么人?久经沙场的战将,就是要行巫蛊事,难道就没几个信得过的手下吗?非要通过自己的儿媳妇?”林嫮生说到这里转了个身面对陆凌桓,整个人已跪到了沙发上,“就是跟剧本里说的一样,男人不管内宅的事儿,他可以以此推脱,可大逆罪是族诛的,事发起来一样跑不脱啊,我觉得这个理由不太合理呀。”

陆凌桓看着几缕头发垂到林嫮生的脸颊边,不由自主想起那句“鬓云欲度香腮雪”,手指尖都有点痒,恨不能伸手替林嫮生把头发撩开,所以林嫮生问他的话都没听到,还是吴妈那句:“陆先生,小姐吃水果。”才将他的魂灵头喊了回来,面孔上不禁有些红。

吴妈看了林嫮生的坐姿,仗着自家带大的她,出声劝道:“小姐,坐坐好。叫太太看见侬这样,又要讲了。”林嫮生哦了声,把两条腿从沙发上放了下来,伸手要去拿橙子,陆凌桓抢先一步把个橙子拿在手上,手上一面揉一面讲:“我帮侬剥,不过大小姐,你这是研究历史啊还是研究剧本啊。”

金黄色的橙子在陆凌桓手上转动,橙子的香气慢慢散了开来,林嫮生看着橙子在陆凌桓手上滚来滚去:“我看到了有疑问么,当然要问下了。”

橙子的皮捏得有点松,陆凌桓就开始空手剥橙子,他的手指细长有力,又厚又韧的橙皮在他手上螺旋着被剥了下来,一边笑着问:“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啊,我觉得乾元帝早就看护国公一家不喜欢了,可是到底护国公的女儿是他的皇后,护国公也有功劳,不好无缘无故地动他,所以这个把柄一拿到就动手。就好象镇军将军案一样。”

连绵不绝的橙子皮忽然断了,陆凌桓抬头看了看林嫮生,又低下眼睛把剩下的一点橙子皮剥了,橙子一瓣一瓣分开均匀地排在小碟子上:“大小姐,未必是你想的这样。皇帝都想长命百岁,所以巫蛊为历代严禁,只要沾上,不死也废,汉武帝逼死戾太子,你能说汉武帝早看戾太子不顺眼,找机会除掉他?”

“可汉武帝的确不喜欢戾太子呀。要喜欢给的谥号怎么能是戾呢?戾气的戾。”林嫮生讲在这里停了下来,掂起一瓣橙子来咬了口,立刻皱了眉:“哎呀,老酸的,还有点苦,是不是时间到了,一点不好吃。”剩下的半瓣就要往碟子里扔,因为听见陆凌桓讲:“看着水分不少。”“是酸的呀,不信你吃吃看。”林嫮生顺手把自家吃剩下的半瓣橙子往陆凌桓面前一递,陆凌桓也没多想张口吃了,嘴唇无意间碰到了林嫮生的指尖,一张面孔马上红得滴得出血来,站起身说:“不早了,我先回去,你帮师母讲一下。”

林嫮生张口结舌地看着陆凌桓逃一样地奔下楼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呆了呆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一张雪白的面孔,也渐渐地红了。

章丽娟一直坐在楼下织绒线,看见平时礼貌周到的陆凌桓跟背后有鬼追他一样地奔出去,连她这个师母就坐在门口也没看见,就有点摸不清头脑,开始以为是陆凌桓和囡囡不开心了,可是转头一想,这几年来从来只有囡囡欺负陆凌桓,对他发脾气,陆凌桓总要哄得囡囡不生气了才走,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的,出了什么事?

章丽娟想不明白,抬头往二楼看看,一点动静也没有,索性上楼:“囡囡,囡囡。”连叫了几声没听到林嫮生回答,心上更加奇怪,脚下加快走到二楼,没看到林嫮生,想了想,走到林嫮生房门前敲了敲,“囡囡,侬在里厢伐?”

林嫮生站在浴室的盥洗盆前,伸手点了点镜子里自己的面孔,镜子中的那张面孔红得象涂满了胭脂:“你真粗心啊,叫他阿哥就真当他是哥哥啊。你看看,以后尴尬伐。”

章丽娟叫了两声听不到林嫮生回答,也有些发急,敲门声音又大了点:“囡囡,囡囡?”

第27章

章丽娟敲了好几次门。林嫮生刚刚过来开门。她一开门,章丽娟先把她从上到下看了看,看林嫮生衣裳整洁,面孔上倒是有点湿漉漉,像是刚刚揩过面孔的样子,才送了口气,又问:“侬帮侬阿哥吵相骂了?伊跑得快得象后头有人追。”

章丽娟不讲这句还好,一讲林嫮生就又有点不好意思,对了章丽娟发脾气:“哎呀,啥银帮伊吵相骂啊!还不许人家想起屋里有急事啊。侬居然帮伊讲话,到底伊是侬小囡还是我是侬小囡啊!”一串话讲得章丽娟来不及反应,还不等章丽娟辩解几句,林嫮生已经把门关上了。

“这小鬼,现在脾气大得勿得了,一句闲话也不好问了。,全是伊拉爸爸宠坏的。”章丽娟叫林嫮生一场脾气发得莫名其妙,晓得再拍门,林嫮生也不会帮她开门的,只好摇着头回到自家房间。

林嫮生听着章丽娟走开的声音,刚刚回到自家床上,整张面孔埋了鹅绒被里:“阿哥的反应这么大,以后再见面尴尬的呀,怎么办?”又觉着灯亮得刺眼,伸手就将床头灯关了。

陆凌桓一跑出林家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反应太大,要是吓到嫮生怎么办?要是嫮生以为他不喜欢怎么办?不该跑出来的啊。可是要是不出来,嫮生不好意思怎么办?陆凌桓平时也是个有主意的人,可是只要一碰到林嫮生就有些患得患失,越想越不安心,竟然一直坐在车里,到林嫮生房间的灯暗了才发动车子回家。

他的车子刚刚开进花园,还没在房前停稳,就看见管家奔了过来,将车门拉开:“少爷回来了,少爷,太太在书房等大少爷呢。”陆凌桓面孔上的欢喜随着管家的这句话一点点淡了下去:“知道了,你下去吧。”

自从陆凌桓的阿哥陆凌云一家三口意外身亡之后,陆凌桓的父母一个半瘫一个半疯,半瘫的陆父陆照还好点,至少神智是清爽的,陆凌桓还能和他讨论下公司的业务。可陆母邓秀英的精神状态就时好时坏,神智明白的时候,也知道爱护丈夫儿子,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糊涂,一犯糊涂就不认得陆凌桓,经常把他认作陆凌云。

陆凌桓走到书房门口,定了定神才把门推开。房门推开的同时,面孔上已带上了笑:“姆妈。”

邓秀英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书,听见陆凌桓的声音,一抬头笑着问:“凌云回来了?秀英和妹妹还在她爸爸妈妈那里吗?她爸爸身体不好,做女儿的是该多陪陪,你不要怪她。”和章丽娟的一字不识不同,邓秀英是北方人,念过女中,就是神智不清的时候,一口国语也说得温柔标准。

“知道了,不会怪她的。”陆凌桓一边答应一边走到陆母身边才发现陆母翻看的哪里是什么书而是全家的相册,相片上陆凌云和邓秀英两个人笑得神采飞扬,正是两个人结婚旅行时的照片。

现在物是人非,看着这几张照片连着陆凌桓也有点伤心,当着犯病的邓秀英的面,陆凌桓又不敢露出难过来,还得若无其事地从陆母手上抽过相册,放在一边:“老相册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说要去给弟弟买衣服的吗,早点休息,不然明天就起不来了。”

邓秀英瞪了眼陆凌桓:“你也知道你也有个弟弟啊,凌桓的事体你一点也不上心。”陆凌桓赔笑问:“弟弟怎么了?”邓秀英看了看关着的书房门,确定不会有人闯入之后,才拉了拉陆凌桓的袖子示意他弯下腰来:“凌桓喜欢林教授家的女孩子,他面皮薄,自己不好意思讲,你这做哥哥的就帮帮忙呀。”

陆凌桓本来以为自己姆妈想起大哥又犯病了,没想到竟是为了他,又提着他的心事,一下子呆住了。邓秀英看着陆凌桓不出声,以为大儿子觉得陆凌桓和林嫮生不般配,又说:“我知道林家小姑娘年纪是小了点,可是小姑娘又漂亮又聪明,讨人喜欢。你弟弟一提起林家小姑娘就笑。他这样喜欢,你做哥哥的也帮帮忙呀。”

陆凌桓的眼泪也差点叫邓秀英讲得落下来,还要耐心邓秀英讲:“知道了。我有空会和弟弟谈谈的。你也好去睡觉了。你不是也喜欢林家小姑娘的吗?明天帮弟弟买衣裳的时候帮小姑娘也买几件,叫弟弟送给她。”一边讲一边把邓秀英扶起来送到书房门口,又叫来佣人张妈把她扶回房去。

送走邓秀英,陆凌桓关上房门回到办公桌后把脸埋在了掌心。

嫮生。嫮生。嫮生。

陆凌桓叹了口气,慢慢抬起头来,倒是一呆,这里是谁的书房?

书房三面墙都是直通到天花板的书架,架上满满当当的都是线装书,书房正中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书桌后坐了个男人,脸做长方,鼻直口方,眉目有神,身上穿的却是古人的戎装,双眼盯在他身上。

陆凌桓一怔,不由自主地走上两步,开口叫了声:“沈将军。”这声一开,陆凌桓心上就是一抖,他怎么知道他沈将军?又是哪个沈将军?

沈将军对了他一笑,手指慢条斯理地在桌上敲了敲,忽然就站了起来,一张面孔忽然扭曲起来,瞪着陆凌桓,怒喝道:“我自问对你仁至义尽,你作甚这样害我!尔这卑劣无耻的小人也敢肖想我家阿嫮?我告诉你,你痴心妄想!”

陆凌桓叫他骂得面红耳赤,心上却是十分羞愧,好象真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这人的事一般,还赔情道:“将军,息怒,息怒。从前都是我对不住你们父女,你要怨我也是应该的。”

沈将军冷笑道:“你对得住哪个?你这等小人,死有余辜。”将将骂毕,手上一抖,只听得“锵鎯”一声,竟是宝剑出鞘,剑身雪亮,隐带着血光,劈头盖脸朝着他劈了下来。陆凌桓哪想得到沈将军陡然发难,想要招架已是不及,只能踉跄后退,脚下不知怎么一绊,竟是摔倒在地。

这跤一摔,陆凌桓自以为必死,只得将双眼一闭,暝目等死,可是好一会也不见宝剑落下。忽然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袖子,陆凌桓张开眼转头看去,看见阿嫮梳着双鬟,身着锦绣,怀里抱着琵琶,带些得意地说:“先生说我十面埋伏弹得好。”

奇怪,虽然这个阿嫮和嫮生的面孔可以讲一模一样。但是陆凌桓就是知道,眼前的女孩子是阿嫮,不是嫮生。阿嫮笑得明媚,双眼中好象汪了春水,可看在陆凌桓眼中,胸口却象是叫人压了块巨石一样透不过气来,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阿嫮看着陆凌桓伸出手,脚下一撤已从他面前退了开去,并指在琵琶弦上当心一划,音如裂帛,刺耳得陆凌桓直起了身。这一坐直陆凌桓就知道刚刚他扑在书桌上睡着了。又觉得面孔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摸,却是在梦中已是泪流满面。

原来又是梦,陆凌桓心上沉甸甸的,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梦见那个阿嫮,那个和嫮生长得一模一样的阿嫮。前两次梦见她时,她都在哭,哭得他心肝欲裂,可是怎么都走不过去,可是不管他怎么说怎么劝,那个阿嫮总是听不到。今天却是对他笑了,没想到她的笑容更叫人透不过气来。

陆凌桓知道自己喜欢林嫮生,喜欢得听见她的声音就开心,喜欢得不愿意她受一点点委屈。可是为什么他总是梦到这个阿嫮?为什么看见她哭他也一样心痛呢?陆凌桓静静坐了一会,伸手关了书桌上的灯。

陆凌桓在书房这一坐就是一夜,第二天开门出去时,邓秀英的神智又清醒了,看见陆凌桓两眼微红地从书房出来,只以为他又忙了一夜,十分心痛,连忙过来拉了陆凌桓的手讲:“凌桓,你怎么又熬夜了,就是再忙也要注意自己身体,喝杯热牛奶睡一会儿再去公司吧,别仗着年轻就熬着,以后老了有你苦头吃。”

陆凌桓笑着答应,在餐桌边坐下,他常坐的位置上放着当天的申报,随手一翻,一张占了半幅版面的照片跳了出来,照片上的人眉目如画,巧笑嫣然,正是林嫮生。看见林嫮生的照片,陆凌桓不由自主地呆了呆。

邓秀英看着儿子看着林嫮生的照片出神就要叹气,自己儿子自己清楚,凌桓从小是个死心眼,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既然喜欢了林家小姑娘估计也就是一条心了。以前林嫮生是个学生,生活单纯,再等个一两年也无所谓,可小姑娘现在都去拍电影了,她长得亮,出身也好,只怕就要叫人盯上了。邓丽英拍了拍陆凌桓的手臂讲:“凌桓啊,喜欢嫮生就要抓紧,错过了没处后悔。”

陆凌桓叫邓秀英的这一拍拍得回了神,抬头笑了笑:“妈,吃饭。”到底忍不住又看了眼林嫮生的照片。

第28章

伍梅琴选了林嫮生来演女主角本来就引人注目,就是许艳晴不适合,明星公司还那么多女明星,难道一个也不合适,非要用一个一点经验也没有的女大学生?等发布会后林嫮生的照片连着几天见报以后,果然街头巷尾讨论得热闹,就连教会大学也开始有记者蹲点,更不要说明星电影公司门口了。

林嫮生从前还是个学生,哪里经过这个阵仗,刚刚下车就看见记者围上来,本来就有点不习惯,偏偏记者们还问些私事,问当时送花牌的那个墨先生是谁就算了,还有人知道了电影的历史顾问林开愚是林嫮生的爸爸,就问林嫮生:“林小姐,伍导演选你做女主角是不是因为令尊的关系?”

林嫮生的脾气向来不太好,一听见这句话,面孔就有些板下来,正要讲话,忽然肩膀上搭了只女人的手,中指上还带了一只红宝石戒指,更显得这只手雪白粉嫩,手的主人笑嘻嘻地和记者们讲:“你们这些记者呀,是不是看嫮生年纪小,脸皮薄就欺负她?”

林嫮生转头一看,倒是认得,是电影里另一个女配角韩素音。

韩素音见林嫮生看她,就对林嫮生笑了笑,把个手往记者面前一扬,问他们:“大记者们,你们看我这戒指好看伐?”

指甲盖大的红宝石,旁边还围了一圈碎钻,随着韩素音一抬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只戒指是值点钱,可是如果不是这枚戒指有点来头,韩素音又为什么要张扬呢?再讲,韩素音也是老牌明星了,记者们的注意力果然叫这枚戒指吸引过去,韩素音趁着记者问得热闹就在林嫮生背后轻轻一推:“还不进去?”

这是帮她解围?林嫮生惊疑不定,可到底知道机不可失,趁着韩素音得意洋洋地同记者将戒指上的红宝石是鸽血红,有一克拉还多的时候快步走进了公司大门。身后韩素音还在讲:“你们不知道呀,银楼的伙计欺负我是女人,以为我不懂宝石,拿拿块有裂纹的来骗我。”

就有个记者在问:“是哪个银楼啊,做生意这么不老实,韩小姐,曝光他们。”韩素音笑嘻嘻地讲:“这怎么可以,万一人家告我诽谤,我要吃官司的。”

这些话摆明了是故意吸引记者注意力,林嫮生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韩素音叫记者们围在中间,笑得眉眼如花,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她和韩素音几乎可以说素昧平生,两个人之间连对手戏也没有拍过,她为什么要帮她解围?难道韩素音真是古道热肠的好人?

林嫮生满心疑问地推开了化妆间的门,一进化妆间,林嫮生就看见在她的化妆台上放了只装满白玫瑰的花篮,香气浓烈。看见白玫瑰,林嫮生心里就有些预感,伸手在花篮里一翻,果然没有找到名片。

一旁熨襦裙的阿花嫂放下熨斗走了过来,殷勤地讲:“今朝一上班就送来的,指明送给林小姐的,化妆间温度高,我还洒了点水。”林嫮生问她:“有说谁送的吗?”阿花嫂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讲:“哦,送花的人讲,小姐知道他是谁。”一边的许艳晴从镜子里看到,咯咯一笑:“阿花嫂,侬介笨的。林小姐肯定是搞不清谁送的才问的你的呀。”

许艳晴这话说得隐晦而尖刻,林嫮生听见了,面不改色地走到许艳晴身后,两只手撑在许艳晴坐的椅子的椅背上,笑吟吟地讲:“我是不知道谁送我的,不过,我知道许小姐收礼的时候一定知道是谁送的。”

许艳晴叫林嫮生这句说得面上变色,一下子站了起来:“侬是啥意思?”林嫮生退开两步眨了眨眼:“许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是笑我收花都搞不清是谁送的吗?那我想,许小姐你收人礼物的时候肯定分得清是谁送的,难道我讲错了?许小姐其实是搞不清的?

许艳晴从镜子里咬牙切齿地见着林嫮生,姆妈是个刁钻促狭的,女儿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吸了几口气:“林小姐误会了,我帮你开个玩笑呀。”林嫮生点了点头:“哦,玩笑呀,可是这个玩笑我不喜欢,所以许小姐下次不要开了。”许艳晴面孔一红一白,终于还是咬着牙点了头。

林嫮生和许艳晴这场交锋看得化妆间里的女演员们目瞪口呆,这个林嫮生看起来娇滴滴的好像语气重一点就能吓哭一样,可对上许艳晴竟是半点不吃亏,她还有导演撑腰,听说讲,她的姆妈也是个结棍的,以后还是不要惹她。

林嫮生回到自己的化妆台边扫了眼花篮:“阿花嫂。”

阿花嫂看见自家几句话叫林小姐和许小姐差一点吵起来,就有点后悔自家不该多那句嘴,所以听见林嫮生叫她,连忙跑了过来:“林小姐。”林嫮生指了指花篮:“拿出去。”阿花嫂一句也不敢多问上来将花篮抱了起来,转身就朝门外走,刚好韩素音应付完了记者正推门进来,和阿花嫂正好走个面对面,一看见阿花嫂手上的花篮就笑了:“阿花嫂,这么漂亮的花怎么拿出去了。”一伸手从花篮里拔了朵玫瑰上来。

许艳晴都刚刚在林嫮生手上吃了瘪,阿花嫂怕林嫮生也不给韩素音面子,陪着笑脸讲:“化妆间空气不好,放出去透透气。”说完,抱了花篮就往外挤。

韩素音倒也不追问,和化妆间里的演员们都打了生声招呼,就走到自己化妆台前坐下,先从镜子里看了眼林嫮生。明星公司财大气粗,每个演员的化妆台上的镜子边都围了灯,这样化妆看得清。到底年轻,林嫮生的面孔在叫灯光近距离一照象是有一层莹光,好看得叫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在等拍戏的间隙,韩素音去找了阿花嫂打听那只花篮是送谁的,阿花嫂起先不肯讲,韩素音却笑着讲:“阿花嫂,你自己看看,我公司哪个女演员以前收过这个式样的花篮?林小姐一来就有人送,不是送她的还是送谁的,是不是?”阿花嫂听了这几句,也就笑了笑,含混其词地讲:“韩小姐都这样讲了,我还有什么好讲呢。”

韩素音听见这句知道阿花嫂是承认了,笑着摸了两块大洋递过去:“阿花嫂,我知道你老公才出了车祸,这两块大洋你买点什么给他补补,算是我的心意。”阿花嫂要推,韩素音就把大洋塞进她手心,不等阿花嫂再讲话转身走了出去。

阿花嫂看了看手心里的大洋,她自然晓得这是韩素音买她不要多话的报酬,两块大洋啊,不过是不要把韩素音向她打听花篮的事讲出去。阿花嫂想了想,到底把两块大洋收了起来。

韩素音一下了戏就开了自家的车子到了国际饭店,她算是常客,守门的印度阿三认识她,笑嘻嘻地帮她拉了车门,收了小费就夸韩素音:“韩小姐越来越漂亮了。”韩素音笑着说:“沙鲁克,你越来越会讲话了。”进了国际饭店大堂,韩素音就先到前台借了个电话,之后就到咖啡厅坐等。等韩素音喝了两杯咖啡,吃完一客蛋糕,终于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韩素音一看见来人面孔上就露出笑容来,立刻款款站起身来:“顾先生,您来了。”顾墨笙走到韩素音面前看了看她面前已经空了的咖啡杯:“韩小姐,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你请坐。”

韩素音坐下,脸上带些笑容地讲:“顾先生是大忙人,我等顾先生是应该的。”顾墨笙点了咖啡,等侍应走了才问:“韩小姐电话里说有事告诉我,现在可以说了。”韩素音连忙先把今天有人送林嫮生花篮,林嫮生不喜欢叫阿花嫂扔出去的事和顾墨笙讲了。顾墨笙手指在桌上敲了几敲,他和林嫮生直接接触虽然不多,可也知道林嫮生脾气,是个娇而不纵的,平时待人也有礼貌,能叫她把花扔出去,看起来送花的人,她不是一般的不喜欢。

看顾墨笙面孔上没什么表情,韩素音又把今天林嫮生和许艳晴的口角也告诉了他,讲着讲着倒是笑了出来:“林小姐笑吟吟的,看起来像不会发火的一样,倒是叫许艳晴吃了瘪。”

顾墨笙想起林嫮生把记者骗到学校教导处的事了,嘴角一翘,脸上也露出笑容来:小姑娘看起来像只奶猫,嗲得叫人心软,实际上也是会挠人的。

韩素音看见顾墨笙笑了,知道今天报信是报对了,为着抓牢这个财神爷,连忙又把自己怎么吸引记者注意给林嫮生解围的事说了:“顾先生放心,我会照应林小姐,不叫她吃亏。”就是表功了,但凡表功,总是在讨赏,所以顾墨笙听完就从内插袋里掏出支票簿来,开了张支票往韩素音面前一推,韩素音正要接过去,顾玉笙手掌一压:“韩小姐,我和你之间的交易,我希望她永远不知道。”

韩素音连忙讲:“顾先生,这点您尽管放心,我是个拎得清的。”看见顾墨笙将手拿开,韩素音就把支票拿了起来,一眼扫过上面的数字,面孔上笑得简直是开了花,就是看在这些钱的份上,她也不会把消息走漏出去呀,要是叫林嫮生知道了,这财路可就断了。

第29章

顾墨笙和陆凌桓倒算是心有灵犀,知道林嫮生虽然聪敏可是到底年纪小,可是电影圈品流复杂,只怕她吃亏,所以不约而同地往林嫮生身边安插下人手。

也不好说陆凌桓不及顾墨笙老辣,所以只买通了在化妆间打杂的阿花嫂,而是陆凌桓小时候是家里的幼子,只以读书为重,其他事都是父兄挡在前头。年纪稍大点,就叫他遇着了前世冤家林嫮生,从那以后,一颗心就挂在了林嫮生身上,旁的人都不在他眼中。就是后来哥哥陆凌云意外身亡,他不得不接过家里的生意之后也是一半心在公司一半心在林嫮生身上,对演艺圈一窍不通,所以要下手也寻不着要害,能想到能近身服侍林嫮生的阿花嫂也不容易了。

至于顾墨笙,年纪比陆凌桓还大上几岁,早在场面上行走,又是人事复杂的大家庭出来的,行事风格自然和陆凌桓不同。晓得林嫮生引人注目又是从天而降抢了大片女主角,肯定有女演员瞧她不顺眼,八成也有男演员看她年轻漂亮家世也不错动她脑筋的。林嫮生年纪少,经历单纯,怎么经得起有心人算计,所以也想在林嫮生身边安排下个眼线。

按着顾墨笙的要求,这个人要能接近林嫮生而不引起她怀疑,又要有些身份手段能镇住场子,这样一来,能选的不过就是和林嫮生拍同一部电影的几个女演员了。许艳晴是顾墨笙第一个排除的,她不为难林嫮生就不错了,余下的几个人中,顾墨笙选中了韩素音。韩素音说起来也是老牌女明星,几年前也好说是红极一时,只不过这两年年纪有点上去了,势头就有些下来。韩素音平时为人玲珑,知道进退取舍,这样的人用起来自然叫人放心。

果然顾墨笙和韩素音一谈,韩素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顾墨笙,连条件也谈,只是讲相信顾老板不是个小气的。顾墨笙果然也大方,看韩素音答应,先期开了张支票,韩素音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就是用这笔头款买的。

今天看见有人送白玫瑰来,韩素音就留了意。素来追求女明星的除了包场电影、送珠宝首饰之外,送水果送花的也平常,送玫瑰的也不少,可大多数都是送的大红玫瑰,而且是一束一束地送,这样放在两尺大的藤编篮子送来还是头一回,而且花型又大又漂亮,这么一篮子所费不赀。

韩素音上了心之后,趁人没人留意她,走过去寻着了阿花嫂,几句话就从她口中探听到了真情,知道这个消息顾墨笙一定感兴趣,所以按着事先的约定通知了顾墨笙。现在看着顾墨笙出手大方,又是一张现金支票自然是十分满意,更加愿意帮衬,只要林嫮生平安欢喜,还怕顾墨笙不肯出钱吗?

至于顾墨笙看起来礼貌,实际上冷淡傲慢,韩素音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看顾墨笙连送上来的咖啡也不喝一口起身就走,还能笑嘻嘻地讲:“顾先生再会,我会结账的。”看顾墨笙走出了咖啡厅,韩素音才满心欢喜地把支票放进手袋,招呼了侍应结账,跟在顾墨笙后面出了国际饭店。

顾墨笙回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派个秘书出去,也是顾墨笙做事老到,假使他只叫人出去问谁订了白玫瑰花篮,第一未必问得到真情,第二许就惊动了送花的那个人,以后改弦易辙,倒是不美。所以顾墨笙只叫秘书走遍上海滩上高档的花店以定白玫瑰花篮为借口攀谈,打听这几天有谁也订了这样的花篮送去明星电影公司。

上海滩上能订白玫瑰花的花店一共没几家,送出白玫瑰花篮的花店店名倒是很有些意思,叫做百花深处,卖的花也有意思,不管是玫瑰还是康乃馨还是剑兰还是杜鹃还是茶花还是夜来香,一律都是白色的,进店一眼看过去,白茫茫一片,幸亏有绿叶衬着才不象雪洞。

老板娘十分会做生意,一听见来人要定白色的玫瑰花花篮,就笑着讲:“先生,您这是来对了。不是我夸口,除了我这家店,您在上海滩再找不出第二家能做出白玫瑰花篮的店来。前天还有人定了只送去明星公司呢。”

顾墨笙派出去打听消息的秘书也是人才,听见老板娘这几句就故意装做不相信的样子讲:“老板娘,你可真会撑顺风船,哪有这么巧的。”老板娘笑讲:“那个石老板可不是第一次定,上次就定过个,也亏得他想得出来,把花杆都摘了堆了篮子里,虽然放不久了,可好看倒是真好看。”

这句话一讲,秘书几乎就肯定了,连忙装个漫不经心地态度问:“石老板?是不是南京路开南货店那个?”老板娘正往花篮里放花,听见这句顺口就讲:“不是,是霞飞路开贸易行的。”秘书得着这句话,放下大洋拎着花篮就回公司,将打听到的事汇报给了顾墨笙知道。

有了霞飞路开贸易行,又姓石这两条信息,顾墨笙都不用去打听就知道哪个,石野村。顾家的公司和石野村有煤炭生意往来,所以顾墨笙对石野村的来历一清二楚。

石野村准确地讲不姓石,而是姓石野,是个中日混血的。石野村的母亲玉兰是个旗人,老姓乌拉那拉,倒还是正白旗的,后来家道中落,一家子又都是享受惯的,吃不起苦,所以把玉兰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嫁了来中国做生意的石野岩为妻。石野岩的岁数比玉兰的阿玛只小了两岁,在日本自然是早娶过妻子。石野岩和前妻只有四个女儿,没有儿子,玉兰嫁了他,即是老夫少妻又生了石野村,母子俩自然十分得石野岩欢心,所以石野岩前年身故的时候,大部分家产都叫石野村得了去。

石野村在做生意上倒是个能手,什么赚钱做什么,没两年就将石野岩交在他手上的产业翻了一翻。因为自明朝以来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颇有些冤仇,所以石野村在外时遇到不知道他来历,叫他石先生的一概答应,这虽是为了行动方便,可认真计较起来,也好说是有意欺骗,不老实了。

既然知道是石野村,顾墨笙自然不会坐视,索性他和石野村当日谈定的煤炭生意拢共只剩了两车皮,顾墨笙就叫秘书通知石野村,两车皮煤炭发货之后不再合作。

对顾墨笙来说,他手上有煤,都是人家来求了他卖,根本不愁去路。而对石野村来说,顾墨笙这里的路子断了,就要去寻别的门路,虽不至于动摇他的根据,但是增添些烦恼,也免得他少点精力来打林嫮生的主意。

石野村那头接着顾墨笙方的通知,他也是灵敏的人,一时倒是不知道好好的合作怎么忽然就终止了,不免亲自打电话来问,秘书自然不会将真情告诉他,只笑着推脱:“顾先生的意思我们下面人怎么敢问为什么。总归山西煤矿也不止我们一家,还有东三省也有,石先生不妨往别处看看去。”

石野村一时就摸不着头脑,但是顾家公司即不肯卖了,他也不好强求,就是强求,也强不过顾家的来头,只好另外寻门路去。也是他一点痴心,一面要寻新的卖家,一头居然还不忘记讨好林嫮生,又亲自到百花深处去买花,依旧选了一篮子白玫瑰,亲自动手剪去花枝,把一朵朵拳头大的白玫瑰堆满了慢慢一篮子,依旧没有插入名片。

老板娘一边拿粉红的绸带打成蝴蝶结装点到花篮的提柄上,一边同石野村讲:“还是石先生周到,果然是把花杆剪了再装篮好看。”

石野村正调整蝴蝶结的高低,听见老板娘这句就把头抬了起来:“也有人订一样的花篮?送去哪里?”老板娘想了想说:“倒是没讲,不过也应付,就把玫瑰连杆带叶的往篮子里一装算数,哪及得上石先生细心,我跟他讲了你怎么做他只当没听见。”

石野村脸上也有些狰狞起来:“你向他提我”

讲起来石野村实在是个机敏的人,当日在国际饭店一碰头,他就看出顾墨笙对林嫮生另眼相看,如今忽然叫顾墨笙停了生意往来,石野村隐约觉得是因为林嫮生。现在再叫老板娘这句一讲几乎是确信无疑。他倒是不疑心林嫮生身边有顾墨笙的人,而是以为是林嫮生自己告诉的顾墨笙,不然顾墨笙怎么知道过来确认?又怎么会停了和他的合作?

林嫮生把他送花的事告诉了顾墨笙,就是说林嫮生根本没将他看在眼里,也是说林嫮生对顾墨笙也是另眼相看,这两个以为,叫石野村恨得咬牙,手一挥,已经装满白玫瑰的花篮就叫石野村打翻在地。

老板娘哪想得到一向斯斯文文的石野村拉下脸来竟是这样阴沉,条件反射一般地退了两步,再一看滚了一地的白玫瑰,白玫瑰花瓣洁白,沾着一点就破相,这从桌子上摔下来,基本都破相了,这石先生可还没付钱了,老板娘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又是后悔,后悔自家不该多嘴,把有人也买了白玫瑰花篮的事讲给石野村听。

第30章

石野村在一地的白玫瑰中间站了一会儿,面孔慢慢放松下来,对老板娘讲:“对不起,是我不小心。请再给我准备一束,一起算。”老板娘吐出口气,又再拿了一桶白玫瑰上来,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同石野村讲:”石先生,就这一桶了。”石野村推了推眼镜:“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他越是客气老板娘心上越是害怕,一句也不敢再搭讪,躲到了一边,看着石野村动手将白玫瑰的花杆一一剪断,又一层层扑在花篮中,最后在花篮的提柄上扎上粉红的蝴蝶结,又调整了一下花朵的朝向,最后喷了点水,头也不回地问老板娘:“老板娘,你看这篮装得怎么样?”

老板娘叫石野村这番动作吓得两条腿也有点发软,硬着头皮走上来:“石先生,好看的。”石野村退后两步,认真看了看,笑着讲:“的确是好看点。”摸出皮夹来付了帐亲自拎着花篮走了出去。司机看见石野村拎了花篮过来,连忙下车小跑步过来,伸手就要接花,石野村却是将手一缩:“我亲自给林小姐送过去。”

黑色的克莱斯勒静静停在明星公司门口,车里的石野村看着一个个男女明星从大门里出来,直到一个留着学生头,身上穿了件卡其色长大衣的小姑娘朝大门走来时就推开了车门,拎着花篮向她走了过去:“林小姐。”

石野村后来仔细想过觉得不好怪林嫮生,莫名其妙有人送了花,又没留名片,她一个小姑娘是要害怕的。小姑娘害怕了找个人说说也应该,假使林嫮生知道是他送的,一样告诉顾墨笙会不讲出他名字吗,哪里还用顾墨笙自己查。既然林嫮生害怕,那么就亲自送过来,这样她就应该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