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

“第一,臣妾要带一个婢女和两名暗卫同行。婢女是从小侍奉臣妾的怀瑾,机敏稳重忠诚可靠。此次远赴程国,衣食住行,多有不便,有她随行,可省去臣妾许多麻烦。至于暗卫随意,只要武艺高超,可在危机时刻加以保护即可。”

“准了。”

“第二,臣妾要一把吹毛断发的匕首,和一种见血封喉、服之顷刻丧命的毒药。”

昭尹奇道:“这是为何?”

“匕首贴身而藏,以备不时之需,至于毒药……”姜沉鱼说到此处,悠然一笑,“臣妾非常非常怕痛,万一事情败露,落入敌手,恐怕无法承受酷刑,所以,不如赐我速死。”

昭尹面色顿变,心头震动,一时无言。他盯着她,似乎是想要把她看透,又似乎是想将她重新猜度。

窗外有风,带着夜幕初临时的凉意一同吹进屋中,帐幔层层拂动,一如人心。

昭尹眼底泛起几许迷离,缓缓道:“好,准你所求。”

“谢谢陛下。”

“你还有一个要求,是什么?”真难想象,连死都提出来了的她,最后一个要求会是什么更离谱的事情。

姜沉鱼的眼神忽然黯然了,垂下头低声道:“下月廿四,是家姐诞辰。我想请陛下在那天,去陪陪她。”

昭尹有点惊讶,但很快就明了了,轻叹道:“好,朕会在那天大办盛宴,一定让姜贵人过个风风光光的十九岁芳辰。”

“如此,就多谢陛下了。”姜沉鱼再次叩拜。

昭尹的目光胶凝在她身上,缓缓道:“你,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这样就可以了。”姜沉鱼笑了一笑,这一笑,如拂过风铃的春风;如照上溪泉的夜月;如晨曦初升的水雾,清灵美好到无以复加。

然而,看入昭尹眼中,则成了隐隐约约的一种怜惜,很轻、很淡,却又真实存在。

这个女孩儿,原本是姜家的小女,原本该是姬婴的妻子。

这个女孩儿,现在是他的妃子。

这个女孩儿,不愿当妃子,想当谋士。

这个女孩儿,只有十五岁。

偏是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境地遇见了这样的人。

造化真弄人。

姜沉鱼走出书房时,已是亥时。

夜凉如水,宫灯流苏摇曳,道路明明灭灭。

罗横本要相送,但被她拒绝,独自一人走出玉华门。

一阵风来,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耳上的耳环,原本系着长相守的地方,已经更换成为另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衬得她的脸色极为苍白。

“这种毒叫红鸠,乃鸠毒之最,一升里只能提炼出一滴。”先前,在御书房内,田九呈上了这粒珍珠,并解说道,“我已将红鸠放入珠中,关键时刻只要用牙咬碎吃下,入口即死。”

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开口道:“把你的长相守解下来。”

姜沉鱼一怔。

昭尹道:“一名药女,是不可能戴着这样一只耳环的。”

姜沉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将耳环解下。田九就用那颗小珍珠换下了长相守,再将耳环还给她。

昭尹一边看着她戴上新耳环,一边满意地点头道:“这样就行了。即使你不幸被擒手脚被缚,只需轻轻侧脸,便可咬住此珠。”

姜沉鱼试了一下,果然很轻易就能咬到垂在左肩上的珠子。其实她原本想的是参照父亲所培训的那批暗卫,将毒药藏在牙内,但是很明显,昭尹的这种方法更安全也更隐蔽。谁会想到,要去注意一个女俘虏的耳环呢?

一念至此,姜沉鱼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盒盖,被卸下去的长相守就静静地躺在锦锻上,荧荧生光。她摸着圆润的凸起表面,手指开始微微发颤,在御书房内硬是被压抑下去的情绪,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般涌蹿出来,无力可抗,更无处可逃。

此去程国,万水千山,前程未卜,而她所接到的任务又是那般艰难,若不成功,便只有一死。因为,昭尹绝对不会让人知道派往敌国的间谍,竟然会是他的妃子。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自己此番离开,便再也再也回不来……

回不来了,帝都。

回不来了,图璧。

回不来了,长相守。

姜沉鱼的睫毛如蝶翼般颤个不停,但脚步却依旧坚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一处宫门前。

宫门尚未落栓,半掩半开,透过门缝,可以看见里面的屋子还亮着灯,一个熟悉的投影映在窗纸上,很轻易地点缀了她的眼睛。

她在门外默默地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伸出脚,迈过门槛。

两名宫人正说着话从内屋走出来,看见她,俱是一呆。“淑妃娘娘?”

其中一名连忙放下手里的物什,迎了过去:“娘娘这么晚了怎么会来?”

她的目光胶凝在窗上的剪影上,“我想见姐姐。”

两名宫人对望一眼,带着古怪的神情进去禀报了,窗纸上,但见那剪影将头一侧,说了些什么。然后一名宫人匆匆出来道:“贵人已经睡了,淑妃娘娘有什么事明儿个再来吧。这都这么晚了,我们也要落栓了。”

姜沉鱼一种很平静的声音道:“告诉姐姐,她若不见,我便不走。”

宫人为难,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又进了屋。

窗上的剪影变得激动,挥手、走动,转入死角,再也看不见。

夜风习习凉,姜沉鱼站在嘉宁宫的庭院里,看着光秃秃的腊梅树,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来这里时,上面还盛开着鹅黄色的花朵,而今已全部凋零了。要想再睹盛景,只能等来年。

来年,它肯定会再开,但是自己能不能看的到,就是个未知数了……

门帘再度掀起,宫人走出来道:“贵人有请娘娘。”

姜沉鱼进屋,暖暖的香气立刻笼过来,与屋外的冷风,简直天壤之别,恍若两个世界。进入内室,只见牙床的幔帐已经放下,依稀可见姜画月拥被而卧,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宫人们纷纷退了出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偶尔蹦窜出一两朵烛花,呲呲声响。

姜沉鱼站在离牙床五步远的地方,望着幔帐里的身影,像隔着一条银河那么遥远。

拜父亲的专一所赐,她和画月,还有大哥孝成都是一母所生,因此,从小感情就特别好。在仆婢如云的丞相府内,长她三岁的画月总是亲自为她梳头穿衣,不让其他嬷嬷动手。

在草长鹰飞的三月会带她去踏青;

在百卉齐放的四月会带她去赏花;

在新荷初开的五月会带她去游湖;

在焦金烁石的八月会带她去避暑;

在滴水成冰的十二月会夜起帮她盖被……

画月之于她,是姐姐,是闺友,亦是第二个母亲。因此,三年前圣旨下来要画月入宫时,十二岁的她哭红了眼睛,临行那日牵住画月的袖子,不肯松开。

于是画月对她笑,摸着她的头道:“傻丫头,哭什么?我可是进宫去享福的啊!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这样才不枉生一世嘛。像你姐姐我这样的,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宫才配成为我的归所啊。而且,你放心,我绝对能得到皇上的宠爱,到时候,你想什么时候进宫看我,就什么时候进宫,咱们姐妹还是能日日见面的。”

画月没有食言,她入宫后蒙受昭尹盛宠时,昭尹问她想要什么,她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让妹妹能自由出入宫闱。

三年……三年时光悠逝,究竟是什么在改变往昔的一切?是越来越文静寡言的她,还是被这皇宫所折磨的越来越多疑刻薄的姐姐?

明明是最最亲密的亲人,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境地?

姜沉鱼凝望着那重帷幕,想不明白。

在她长时间的沉默中,姜画月终于先按捺不住,转过身瞪着她道:“你要见我,却不说话,究竟想干什么?”

姜沉鱼依旧沉默。

姜画月火了,掀开帘子怒道:“你难道不知道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吗?还是,你又想出了什么阴谋要算计我?我告诉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姜沉鱼突然扑过去,一把抱住她。

姜画月呆了一下,然后便想推她,但她抱的实在太紧,根本推不开,顿时慌了:“你、你你这是做什么?大晚上的发、发发什么疯?”

姜沉鱼抱住她,喃喃道:“姐姐,你抱抱我,只要一会儿,一小会儿就行了……好吗?”

姜画月的表情由慌乱转为迷离,呆呆地坐着,任凭她抱住自己,过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道:“别以为撒娇我就会原谅你……”

姜沉鱼将脑袋埋在她胸口上,感应到从里面传出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急促、紊乱,却又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她想,她要记住这个声音,深深的记住,然后带着这个声音去程国。这样,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而姜画月咬了咬嘴唇,抬起一只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但最终还是停住了,没有摸下去,眸底涌起很复杂的神色,有点柔软,又有点沧桑。

两姐妹维持着那个姿势,过了很久很久。

姜沉鱼深吸口气,慢慢的松开手,终于放开她,抬头朝她微微一笑:“谢谢。”

姜画月定定地望着她。

她转身离开。

姜画月心中一紧,不由得唤道:“你……你怎么了?沉鱼?”

她回头朝她再次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在撒娇而已。”

姜画月的目光转为狐疑,低声说了句:“莫名其妙。”

她第三次微笑,柔声道:“安寝,姐姐。”然后推开门走出去。月光如纱,薄纱拢上她的脸庞,点点晶莹,丝丝涟漪。

那是,水晶一般的剔透泪光。

姐姐啊,若我身死异国此生再不得相见,请你不要难过。因为,起码,在我们最后分离时,没有再吵架,而是拥抱。

就像小时候一样,相亲相爱。

维图璧辛卯四载,五月乙朔五日辛子,左将军潘方、东壁侯江晚衣,携文士药师乐者农技共计二百八十人出使程国,声势浩大,万众瞩目。

越日,帝携二妃同赴襄山狩猎,此二妃者:一曦禾、一沉鱼也。途中淑妃不慎染疾,一病不起,奉帝命往迁京郊碧水山庄静养。

水浪轻拍,鸥鸟翻飞,姜沉鱼站在船头,凝望着帝都的方向,眼眸沉沉。

出了这条弥江,就入青海。过了青海就是程国。也就是说,一出海的话,就真的等同于离开了图璧的疆土。临行前,许多人都抓了把脚下的土壤放入香囊中贴身保藏,看来,眷恋故乡的人并不单只有她。然而,大部分人对于此趟出行都兴高采烈、满怀好奇,要真细数不怎么开心的,估计就只有她,以及——

姜沉鱼回身,抬头看向船舱二层,一人躺在桅杆上,叠着腿,手里拿着壶酒,沉默地望着天空——那是潘方。

自打他上船后,就没再说过一句话,终日躺在桅杆上喝酒,胡子邋遢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麻木呆滞的表情。若非知道他的身份,真是难以想象,此人就是号称继薛怀之后的璧国第一名将。

看来,他还没有从秦娘之死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而皇帝却又授意他迎娶程国公主,难怪他会显得如此郁郁寡欢。

姜沉鱼在心底叹息。

也许是因为自己亲眼见证了当时潘方向秦娘求婚的一幕,因此,她对这个看似粗犷实则深情的男子,有着自然而然的好感。如今见他黯然情伤,令她不由得好生后悔:若非她对皇帝提议让他去程国,他此刻应该能在秦娘墓前守节。一己之私,拖了无辜之人下水,怎不心有戚戚然。

姜沉鱼不敢再看,连忙将视线转回岸上。远处依稀有粉色延绵成线,随着船只的驰近,逐渐变得鲜明——

一簇簇,一枝枝,艳态娇姿,繁花丽色,仿若胭脂万点,占尽春风。更有老树冠大枝茂,垂在岸边,两相倒影,各显芳姿。

不是别物,正是杏花。

姜沉鱼眉心一悸,眼眶情不自禁的热了起来,幽幽的想:杏花,开了啊……

“杏花,开了啊。”

一个清朗优雅的声音从身旁传了过来,说的正是她心中所想。姜沉鱼一怔,侧头望去,只见青衫翩然、面如冠玉的男子将手臂搁在栏杆之上,凝望着同一片杏林,微微而笑。

他们身旁再没有第三个人,可见,他是在对她说话。

此人在两个月前,尚默默无闻,但两个月后,却名动天下,一跃成为帝都第一新贵。

太医院提点江淮的独子。

淇奥侯的门客。

民间的神医。

以及,曦禾夫人的表哥。

四种无比闪亮的光环最后在他身上凝成一束,那就是——东壁侯江晚衣。

离宫前,昭尹曾为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只说她叫阿虞,名义上是医师,实际是名暗使,让江晚衣多加照顾与配合。

她当时就在想,他,究竟认不认得自己?在宝华宫里曦禾吐血那天,他第一次进宫为曦禾看病,而她当时也在场。

但几日相处下来,江晚衣对她的身份只字不提,态度言行没有一丝不自然的地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是城府太深故作不知?

如今,他主动找她搭话,又偏偏提及对她来说已成忌讳的杏花,是无心之举,还是故意试探?

姜沉鱼的眼眸逐渐转深,但唇角却扬了起来,朝他嫣然一笑:“是啊,今年的花期比往年都晚,却开放的最是灿烂呢。”

“欲问花枝与杯酒,故人何得不同来?”在吟念这句诗时,江晚衣眉间有着淡淡的萧索,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但等他的目光转到她脸上时,便化成了暖暖笑意,“其实,兰芯草并不是万能的。”

姜沉鱼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右脸颊,为了避人耳目,也为了隐藏真实仪容,她不但穿了件非常宽大的黑袍,从头兜罩到脚,而且更用兰芯草的药汁在脸上画了半个巴掌大小的暗红色胎记,如此一来,就破了相。

对镜自揽,自认为画的非常逼真,几天下来,同行的其他人也都被蒙蔽了过去,如今却被江晚衣一眼识穿,看来神医之名,果非虚传。

她轻吁口气,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你不妨试试这个。”江晚衣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递了过来。她伸手接过,拔开瓶盖,里面的液体无色无味,像水一样清澄。

越好的奇药往往越没有特征,姜沉鱼的眼睛亮了起来,“多谢。”停一停,问道,“你不问我原因么?”

“人生美好,我还想活的久一点。”说完这句话后,他就转身走了。

姜沉鱼看见远远的有几个美丽的乐娘围住他,叽叽喳喳的说话,而他周旋于她们之间,举止温存却不轻浮,文雅而不疏离,更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那些女孩子们全都笑了起来。

看来,这倒是个风流人物啊……

再看一眼桅杆上的潘方,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姜沉鱼一边感慨着,一边转身回舱,舱内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前厅,穿过厅门后进内室,由楼梯往下走入舱底,是条细长的通道,两旁各有十二间房,通道尽头的右手边那间,就是她和怀瑾的。

室内布置精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用帘子隔出了里间,怀瑾正在桌旁整理物什,见她进去,笑道:“小姐你来的正好,刚去厨房,厨娘说船上剩余了些鲜果,送小姐一篮,空出仓库来好等到了下个埠头多补购些。”

姜沉鱼一眼看见桌上的果篮,提手处还系了条黄色丝带。她略做沉吟,道:“替我谢谢她,顺便跟她说,我想洗澡,请她烧桶热水来。”

怀瑾睁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啊。小姐向来行事低调,能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尽量不添,怎得这会儿突然提出这么娇纵的要求?

“放心吧,你跟她们去说,她们是不敢不应的。”说到这里,姜沉鱼眨眨眼睛,自嘲的笑,“谁叫我是东壁侯的师妹呢。”

东壁侯可是当今图璧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不但船只所到之处各地百官争相讨好,这船队里,对他献殷勤的更是比比皆是,连带她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不得不说,昭尹给她安排的这个身份绝妙,江晚衣本就来自民间,有个师妹毫不奇怪,而且,这个师妹可以在低调的同时又享受一些身份上的便利之处,比如有个小丫鬟,再比如,可以奢侈的在船上洗热水澡。

怀瑾去的快,回来的也快,不多时,两个身强力壮的厨娘便抬着一大桶热水哼哧哼哧的来了,倒好水,准备好洗漱物品后,再利索的离开。怀瑾关上门,拉上帘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鱼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怀瑾虽然有点惊讶,但她素来不是个多嘴的丫头,立刻也退了出去。

姜沉鱼走到木桶前,望着蒸腾的水汽低声道:“我现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但她满意一笑,将那篮苹果拎到桶旁,解开衣衫跨入水中,靠着桶壁舒服的叹了口气。

皇上派给她的那两名暗卫应该已经离开了吧?虽然从来感应不到他们的气息,但是,他们也应该知道此时如果偷看妃子洗澡会有什么后果,料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还敢继续藏匿在这个房间里。

姜沉鱼想到这里,将篮子里的苹果一个个拿出来,拿到第九个时,上面有道黄线,她用牙咬开,然后顺着那条黄线轻轻抽拉,从里面抽出一条卷的很小的绢帕,展开来后,里面写了一句话:“至程后,往云翔街蔡家铺子买迷迭香三斤。”

字体一板一眼,似初学者,但每一点都向右斜飞,这是父亲用左手写字时的特有习惯。

在接到出使程国的任务当夜,她便派握瑜将此事知会了父亲,请他先派人赶赴程国做准备。“我要程国内部势力分布的资料,五品以上的官员、燕国、宜国这次派出来赴宴的使者,每个人的生活习性和喜好通通都要知道。最后,是颐殊此人从小到大所经历的每件事情,所接触的每一个人。越详尽,越好。”

这是当日她对父亲所提出的要求。如今他送来这字条,显见一切已经布置妥当。接下去,只需要等到了那边与他们接头便可。

姜沉鱼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又仔细想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什么疏漏后,丢掉苹果,将那绢帕浸入水中,墨色顿时化了,等再取出来时,就变成了很普通的一条手帕,任凭谁都无法从上面找出端倪。

做完这一切后,她决定专心享受这个难得的热水浴,谁料,才刚闭上眼睛,就听见咚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剧烈的震动了一下,桶里的水也顿时泼出小半。

外面响起一阵喧闹声,似乎出了什么事情。

姜沉鱼没有慌乱,耐心地在热水中等待,果然,一震过后,船只就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再过一会儿,怀瑾来敲门,喊道:“小姐,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

怀瑾匆匆进来,将门合上,道:“小姐,刚才没吓着你吧?”

“发生什么事了?”

“是有辆船在咱们前头触礁沉了,掀起好大的浪,连累咱们也跟着颠了一阵。”

“怎么这么不小心?不是说领航的是个老手吗?”

“不是咱们的船啦!是别人的,这会儿,咱们的船夫正在打捞忙着救他们呢。”

咦?弥江之上,竟然有别家的船在航行?难道对方不知道,皇家使船出航,其他所有船只通通都得避开让道么?

姜沉鱼立刻起身穿衣,怀瑾道:“小姐,做、做什么?”

“看看去。”她倒要看看,是哪个那么大胆,竟敢触犯天威。

第八章 出海

甲板上,人头攒动,将船头围绕了个密不透风。女子们窃窃私语,显得比平时躁动。

姜沉鱼走过去,众人看见是她,纷纷侧身让路,而人群分离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件红衣。

红衣本已火般浓艳,被水浸透,红得越发灼眼,彤云般铺泻在修长的躯体上,与黑发缠绕,带出十二分的妖娆,衬得坐在船头的男子,有着难以言述的风姿。

他极瘦,露在袖外的手骨节白得几近透明,手与腿都比一般人要长,拿着酒坛仰头狂饮时,就多了几许别人所模仿不来的大气与不羁。明明浑身湿透,却半点狼狈的样子都没有。

他将酒全部喝完后,用袖子擦了擦嘴巴,这才转过头来,对着众人摇了摇酒坛,眨眼道:“廿年陈酿,果然好酒。”

江晚衣立在一旁,闻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来,取了两只大碗,亲自斟满,递给红衣男子一只,自己也拿一只,坐到他对面的甲板上道:“一人独饮无趣,不如两人对饮?”

红衣男子眼波儿往斜上方一瞟,当他做这个动作时,表情就显得说不出的撩人,看得周遭一帮女孩儿们脸红心跳,而他凝望着桅杆上的潘方,笑道:“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么?”

潘方低下头,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在众人以为他不会有所回应时,他突然一个纵身,轻轻落地,盘膝在二人身旁坐下。

姜沉鱼目光微动,走出队列,自侍女处拿了碗,放到潘方面前,将酒斟满。然后对怀瑾点了下头。怀瑾会意,立刻进内舱取了古琴出来。

姜沉鱼跪坐于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划过,金声玉振。

乐声一起,红衣男子顿时面露喜色,举了举碗,江晚衣跟着举碗。潘方虽然仍没什么表情,但喝的比他们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尽。

怀瑾上前斟酒。

周遭众人看的目瞪口呆——什么都没问,都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来历,怎么就开始拼酒了?

盘膝坐地的三人,则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时,旁边的空地上,就堆满了酒坛。

姜沉鱼十指如飞,越弹越快,三人也跟着越喝越快,最后,她一个散挑七,琴弦突断,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时嘭的一声,碎成了碎片,里面的残酒飞溅出来,弄污大片衣衫。

他啊了一声,啧啧叹道:“诶呀呀,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呢。”

红衣男子扬唇笑道:“我赔你一件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