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挽了挽发髻,笑眯眯道: “没事了,回去吧。”

一小丫环不懂分辨脸色,还愣头愣脑地问道: “少夫人?大少爷呢?”

“少什么爷?”李氏啐骂道, “也不看看这什么地儿?你们家少爷会来吗?蠢得跟猪一样,快跟我回去,少丢人现眼了!”说罢,一步一扭地上了轿子。

小丫环被骂得不敢吱声,连忙跟着轿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红袖楼。

此事传出去后自然又被街头巷尾当成笑谈议论了好一阵子,当然,众说纷纭,离事实越来越远。

而当田九将此事的真正内幕禀报给昭尹时,昭尹只是淡淡一笑,一边用朱笔在奏折上批了个准字,一边道: “朕本就要这效果。姜家要不舍得这个宝贝儿子,就在江都一事上好好琢磨琢磨,该如何自救。”

田九欲言又止。

昭尹挑眉道: “有话就说。”

“是。皇上真觉得淑妃娘娘会有办法解决此事?”

“她会。”

“万一她失败了呢?江都一事毕竟不是儿戏,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昭尹低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笔和奏折道: “田九以为,目前璧国,最有影响力的两个家族是哪两个?”

田九略作沉吟:“姜、姬二族。”

“那么,在这两族中,最具影响力的人,是谁呢?”

“前者当然是右相姜仲,而后者……”田九摇头道, “姬家与别家不同,姬氏子弟各个都可独当一面,出色者众,但正因为大家都挺能干,所以反而想不出除了姬婴以外,还有谁可以力压群雄统帅全局……”

昭尹摇了摇头,笑笑地睨着他道: “错了。”

“错了?”田九一愕, “还请皇上明示。”

“姜、姬二族,如今尽在这两人。”昭尹提笔,在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单中画了两个圈,而被圈中的两个名字,正是——姜沉鱼、薛采。

“我要你抛却对薛采的成见,此趟江都之行,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竭尽全力地酉己合。因为,目前只有他,能从姬家要到钱。你想要得到足够的钱解决问题,就对他好一点。”

这是那一夜红袖楼上姜沉鱼对姜孝成说的最后一点忠告。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句话的直接后果就是此趟江都之行,自己的哥哥彻底沦落成了薛采的狗腿,鞍前马后,其殷勤程度远远地超出了她的计划……那是后话,暂且不表。

九月十二,薛采与姜孝成携帝旨在众目睽睽下前往江都。

自他们走后,姜沉鱼每日里除了陪昭尹上朝外,下午都要前往宝华宫陪曦禾。

曦禾比之先前好了许多,很多时候姜沉鱼在那儿看书,她就安安静静地自己玩儿。某日见沉鱼写字,就缠着也要画画。沉鱼命人准备了七彩颜料给她,她却通通不要,反而要了些糨糊剪刀,看见什么剪什么,再把那些东西七零八落地胡乱拼在一起,最后用糨糊粘到画纸上,玩得不亦乐乎。

姜沉鱼第一次见到如此新奇的作画方式,有时候忍不住也跟她一起玩儿。

晚上偶尔要去御书房听课,听昭尹和心腹大臣们议事。百言堂陆陆续续地来了新人,连同姜沉鱼一共八个。七人都是八面玲珑的主儿,对于她这特殊的存在都毫不惊奇,坦然自若地共处着。有时候,父亲也会被昭尹叫到书房内问话,她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看他议政,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不久后,册封的日子定下来了,十一月初一。

虽然因为国有旱情的缘故,一切从简,但封后毕竟是大事,一时问,无数桩事情堆到了一起,忙得她焦头烂额。

这一夜,她在宝华宫中处理事务,曦禾则坐在她身旁很安静地画着画,大概在戌时,外面传来一阵梵乐,悠悠扬扬,好不动听。

曦禾抬起头倾耳聆听了一会儿,忽然把手里的笔一丢,开始哇哇大哭。

姜沉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谴宫女去探,没多会儿,宫女回来禀报道: “娘娘,那是从端则宫中传出来的,据说是姬贵嫔在给淇奥侯做法事超度呢。”

这下姜沉鱼手里的册子也啪地掉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双手空空,合也合不上。

姬忽选用的音乐与她之前听过的全然不同,并无哀痛之意,反而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洒脱。但听在耳中,心中更伤。姜沉鱼听着听着,忍不住走出宫去,顺着音乐一路前行,最终来到凤栖湖前。

遥遥看去,神秘魅丽的端则宫在湖心之中,莹白一点,仿若夜空中的明月一般。

而空灵的乐声,便是从那儿飘出来,被湖上的水汽一氲,被空中的秋风一拂,越发显得深远绵连。

佛说,人死之后,除非那些立即升天的,其他的亡魂都需要等待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决定投胎轮回。因此,七七之中,为他超度,便可重生为人,去好点儿的人家。

姬忽此刻为姬婴超度,也是出于一片爱弟之心,希望他下一世可平平安安,健康长寿。但为什么给予她的,却是这般撕心裂肺的、像是要将一部分魂灵也一同割舍的疼痛呢?

公子……要走了……他的陵地已经选好,定在东郊五松山下,待七七一过,便入土下葬。而他的灵魂在被法事超度之后,可轮回转世,就真真正正地与这一世了断了……自回宫以来,接二连三地发生大事,令得她忙碌不堪的同时,也无暇再去悲风秋月、自怨自艾。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八月初一那个刻骨铭心的夜里,她以为自己已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然而……此时此刻,听着这仙乐一般的梵音,看着一湖之隔的端则,眼睛酸涩,悲伤的情绪就像夜雾一般袅袅升起,将整个身心都层层浸没。

公子……你恨不恨我?

是我爹和我姐夫联合起来,用最卑劣的手段害死了你。而我,明知一切的我,却对这一切都束手无策,甚至无法为你报仇……你,恨不恨我?

公子必定是不会恨我的。

但我自己……没法……没法原谅这样的自己啊!

姜沉鱼咬住下唇,眼前一片朦胧。自那夜她与父亲决裂,双目流血后,就偶尔会出现这种短暂性视线模糊,自己查了医书,也请江淮来看过,都说是心忧所致,只要休息得当,保持情绪平稳,就可不治而愈。

但此情此景,让她又能如何保持情绪平稳呢?

心中正在黯然神伤,却见一只小舟出现在视线之中。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真的是船!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里看到船!

虽然早就知道要去端则宫,必须坐船,但从来就没见湖边停过船只。而一向孤高任性的姬忽,仗着有昭尹的宠溺和家族的支撑,虽然身在皇宫,却过着纵情傲物的隐者生涯。俗话说大隐隐于朝,她则是大隐隐于宫,极少出现于庆典也就罢了,也不与其他妃子往来。

因此,看见从端则宫划出来的船时,姜沉鱼有多惊讶和激动,就可想而知了她竭力睁大眼睛,看着那小船逐渐靠近,船上共有两人,一人操桨,一人立在舟头。

操桨之人身形瘦小,半弯着腰,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宫女,毫不起眼;而舟头之人,高高瘦瘦,虽然穿着一袭无比朴素的黑色长袍,却可见风采二字,扑面而至。

姜沉鱼心中微讶,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还没琢磨出究竟是哪里奇怪,就见小船靠岸,黑袍人掀起罩在头上的风氅,朝着她的方向笑吟吟地拱手道: “许久不见,皇上可好?”

姜沉鱼猛然回头,就看见昭尹站在她身后不到三步的地方。

但是,比起昭尹竟然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她的身后更令人震惊的,则是另一件事,姜沉鱼终于知道究竟是哪里让自己觉得奇怪了——从端则宫划出来的这只小船上的这个黑衣人,并不是姬忽。

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年过半百、相貌清瘦的男子。

之所以不以“老者”二字形容,是因为他年纪虽大,却丝毫没有苍老之态,头银色长发更是呈现出十二分的优雅,双瞳明亮,风姿隽爽。在年轻时,必然是个绝世美男子。

他是谁?

正当姜沉鱼在心里发出这个疑问时,昭尹露出笑容,上前几步,拱手竟然施了个大礼: “学生拜见老师。老师,您回来了?”

老师?

姜沉鱼要竭力控制住自己,才不至于跳起,身体里每个地方都在沸腾、都在雀跃,都因这两字而拨起撩动,再难将息。

当世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被昭尹称为老师,那就是——差点成为他的老师,却因为曦禾夫人送圣旨出宫时被意外打断,尔后行踪飘忽遍寻不着的衰翁言睿。

言睿。

当世第一智者。

此人自小聪颖,博学好礼,十六岁时便当了宜国的丞相,看出宜国弱于耕种、先天不足,便提出择地生财、修路拓界的决策。因此可以说,宜国的商业之所以如此繁兴,此人功不可没。

三十九岁那年突染恶疾,命不久矣,便辞去官职,遍寻名医,名医没找到,自己却调理出了某个药方,慢慢地吃好了。而他经此一劫后,大彻大悟,不再从政,而是四处开学著书,携弟子周游列国。他的许多学生皆为各国的高官栋梁,但最广为人知的却是最无能的那个——叶染。

曦禾夫人的生父。

一生庸碌,令发妻上吊,还把自己的女儿抵押给人贩子,最后喝醉失足死掉的叶染。

因此,当姜沉鱼知道眼前这人就是言睿时,脑海里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既然来到了璧国的皇宫,为什么不第一个先看曦禾?反而先去的端则宫?难道说,他与姬忽也有私交,比曦禾更亲?还有,他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为公子超度时来?在回城时公子说过此人已经失踪了两年,谁也找不着,这会儿居然就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一连串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浮起,眼见师徒两人要叙旧,此地没她说话的分儿,更不可能为她解惑,便请了个安,躬身退下。

首先要做的还是去宝华宫。也不知道曦禾好点儿了没,刚才出来那会儿,她可哭得凶呢。真奇怪,这种梵乐连她这个熟知音律的人都是首次听闻,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与姬婴有关,而疯疯癫癫的曦禾却知道,所以才哭得那么崩溃。

曦禾……和姬婴之间……必定是有着一部分不为外人所知的心灵相通的吧?

姜沉鱼一边木然地想着,一边往宝华宫走,还没走到宫门前,就见一人站在宝华宫的殿门口,静静地看着里面的曦禾,晚风吹起那人的长发和衣裙,纵然仪容依旧精致,却难掩憔悴之态,不过十九芳龄的年纪,一眼看去,仿佛三十余岁了一般。

“姐姐?”姜沉鱼惊讶。

站在门前的姜画月闻声回头,看见她,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姜沉鱼连忙唤道: “姐姐……姐姐……”唤了几声,见她不应,且越走越远,一时心急,便厉声道,“站住!”

姜画月僵了一下,果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回头,目光冰凉: “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小妃洗耳恭听。”

姜沉鱼走到她面前,端详着眼前这张分明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想起这个人不久之前还满怀期待地度过十九岁的生日,以为一切还不是太绝望,在得知妹妹回宫的消息时还会想要去看看她……而今,姐妹只有一步之隔,却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人类,明明是一种宽容的生物,在自己幸福的时候,绝对不会想要去怨恨别人。

那么,反过来,当人类开始怨恨的时候,是不是就说明,他们真的是太痛苦了?痛苦到要去伤害别人才能平衡?

一念至此,姜沉鱼平静下来,缓缓开口道: “姐姐难道真要在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宫中,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么?就算是死囚在判刑时也要给个说法,要他走得心服口服、无牵无挂。而今沉鱼自问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被姐姐如此对待,沉鱼不甘心。”

姜画月半是嘲讽半是凄凉地笑了起来: “不甘心?好一句不甘心。既然你把-=摊开了说,那我也不藏着掖着——沉鱼,这宫里头不止你一个不甘心的,也不止你一个什么也没做错的……大家都认了,你,凭什么不认?”

姜沉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禁一呆。

而姜画月后面的话就说得更加肆无忌惮: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去了一趟碧水山庄回来,一无建树,二无子嗣的就让皇上把皇后的桂冠指给了你——这一点,也是宫里头所有其他的妃子们都意想不到的。但是,比起妖媚惑主的曦禾,大家更愿意让你为后——我也如此。不管怎么说,你的出身比曦禾好,品行嘛……见仁见智。大家都觉得这偌大的后宫在你的领导下,起码能比在曦禾的领导下过得好。

但是另一方面,你入宫时间最短,资历最浅,其他妃子们都来得比你早,因此心底里不舒服,也是难免的。你既然要担当璧国国母的头衔,就要吞下失败者们的嫉恨——这,是你一个赢家,该有的自觉。”

姜沉鱼咀嚼着最后一句话,不由得有些痴了。

姜画月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悲哀,不知是为她,还是为了自己: “沉鱼,做人不能那么贪心的,想要名利,又想要感情。你要当这个皇后,就注定了……咱们姐妹,再无情意可言。”

姜沉鱼咬着下唇,颤颤地握拳,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逼出去的: “如果我不要这个皇后,姐姐就会原谅我吗?”

姜画月一怔。

姜沉鱼仰起头,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回答我,是不是我不当皇后,我们就能和好如初?”

“你……”姜画月被她流露出的认真所吓倒,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正在心里挣扎时,却见姜沉鱼展开唇角,朝她一笑。

很难描述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容:

仿若透明的冰块中间最先裂开的那道缝隙;仿若一匹织坏的纱布里最先抽离的那根线;仿若秋天枝头第一片掉落的树叶…突兀而直接、凄楚却刚烈。

姜画月心头重重一悸。

而这时,姜沉鱼开口了,声音轻柔,但字字坚毅: “我明白了……不过,我觉得姐姐说的这个游戏规则不公平。既然赢家该有被输家记恨的自觉,那么输家应该也有俯首称臣的勇气才对,不是吗?姜贵人,你见了哀家,为何不下跪?不参拜?这,就是你所谓的自觉么?”

“你!”

“如果你做不到对我下跪叩拜,那么凭什么我就不能对你的失礼,耿耿于怀?”姜沉鱼说着眼圈一红,委屈道,“我下面的话,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我终归是要说的_就算整个姜家都在亏欠你,我姜沉鱼,可没有对不起你。所以,见到你,我就要与你说话;你不理我,我就缠着你;你骂我,我当做没听见;你关门,我让人砸开;你装睡,我就把你吵醒……”

姜画月听得又是气恼又是好笑: “你还要不要脸了?”

“总而言之,你休想再把我推开!”姜沉鱼说到这里,忽地上前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抱住,哽咽了起来,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你、你……”姜画月推不动她,无奈地骂道,“居然还学会耍无赖了……”

骂到一半,忍不住想笑,但笑容刚起,小腹处一阵疼痛,顿时呻吟出声。

姜沉鱼连忙抬头: “怎么了?”

“疼……疼……”姜画月捂住小腹,只觉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什么碾压过一般,一时间,汗如雨下。

姜沉鱼连忙为她搭脉,姜画月痛得浑身无力,只得将整个人都趴在了她身上,嘴里胡乱地呻吟道: “疼……妹妹,我疼……我怎么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姜沉鱼的目光却越来越明亮,脸上融合着极度震惊、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最后高声道: “来人!宣太医!宣太医——姜画月没能坚持到太医赶到,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朦胧中,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虽然没什么人知道,但在内心深处她骗不过自己——少女时候的她,是不开心的。

作为相府干金,生来衣食无忧,原本没什么挫折磨难好去不开心。但家族一大,是非就多。虽然年幼,但天生敏感的她,还是意识到了很多潜藏在融融表象下的阴影。

那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孝成争宠。总觉得因为他是儿子,自己是女儿,所以母亲更偏爱大哥。但有了妹妹后,又觉得母亲好像也不是重男轻女,起码比起草包大哥,母亲更喜欢自小聪颖的沉鱼。

不过,她也喜欢沉鱼。

小时候的沉鱼,实在是个让人没法不去喜欢的乖孩子。

她记得九岁时,母亲准备带三个孩子去菩提台参佛,不料临出发的前一夜,自己却突然染了风疾,高烧不退。

母亲以跟菩萨约好了不能取消为由咬咬牙,最后还是出发了。她独自一入躺在病床上,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中,依稀有人走到床边,替她换掉敷在额头的湿巾。她原本以为是丫环,但那人最后还脱了鞋子上床,钻到被子里。

睁开眼睛,那人原来是沉鱼。

沉鱼见她醒了,便冲她灿烂一笑: “姐姐,大夫说你的烧退了,明天就能好啦。”

“你怎么没跟娘一起去菩提台?”她很吃惊,因为,那是母亲最重视的一趟出行,已经有个孩子因为生病没能去,怎么会允许另一个孩子也不去?

沉鱼将小小的脑袋往她肩膀下窝了窝,笑嘻嘻地说: “我跟菩萨约好了,等姐姐的病好了再去拜她。她说行。所以我就留下来陪姐姐了。”说罢抱住她,两人枕着一个枕头睡。

她当时太过乏力,没法再去质疑,因此沉鱼这么说,她也便这么听了。后来一从奶娘那儿得知,沉鱼怕她一个人寂寞,所以怎么也不肯走,还取来六爻对母亲说:

如果连得三爻俱是单,则是菩萨让她陪在家中。

最后铜板摇出来,果然三爻全是单。

于是沉鱼就名正言顺地留了下来。

事后她追问沉鱼,沉鱼眨眼笑了笑,摸出那三枚铜板给她看,竟然有一枚两面都是字,而剩下两枚全无字。也就是说,无论她怎么摇,都是单。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玩意儿?”

“从哥哥那里拿的。哥哥为了跟人赌钱,特地从外头买的。”

“那他看见了怎么不揭穿你?”

“他怕娘知道他赌钱,所以虽然看见了,也不会揭穿我的。”

“你……你连菩萨的事都敢作假……”她挑无可挑,最后只能搬出这个理由来训斥,不料沉鱼听了,却是张开手臂将她抱住,撒娇道: “可是姐姐的病是真的好了呀。而且后来我也跟姐姐一起去菩萨面前还愿了呀。菩萨胸襟宽广,不会跟我一个小丫头计较的。”

那一年,沉鱼六岁。

六岁,就会撒娇,会使诈,还特别会说话,让人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也没办法。所以就只能跟着大人们一起惯着她。忘记孝成只欺负她不欺负沉鱼;忘记母亲相比之下更疼爱沉鱼……她当时想,无论如何,爹爹是不偏心的。

不但不偏心,爹好像最不喜欢沉鱼,对沉鱼的要求最严格。

夫子安排下的作业,明明沉鱼写得最好,但父亲还是会要求沉鱼重写。琴棋书画里,沉鱼其实不爱弹琴,但父亲命令她每天都必须练一个时辰的琴,有时候沉鱼弹着弹着,手指破了皮,忍不住哭,她看着心疼,跑去求父亲,父亲却冷酷地说了一句“时间长了就不会破了”。

那时候她想,父亲对沉鱼真苛刻,沉鱼真倒霉。

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有迹可循:那分明是在用一个栽培皇后的方式,在栽培沉鱼啊……也就是说,三个孩子里,父亲最爱的……也是沉鱼。

十四岁时,她意识到自己喜欢跟在父亲身边的毕师爷,他总是穿一身绣着竹子花纹的浅蓝长袍,眉心还有一颗美人痣,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和其他人都显得好不一样。然而对她的一腔小女儿情怀,却总是装作不知,最后甚至为了避她,辞官远行,临走前,还把他的琴送给了沉鱼……自己那会儿多难过啊,难过得饭都吃不下。再隔半年,皇宫开始选秀,她被内定为其中之一。母亲连夜来劝她,说她那样的命天生就是要做娘娘的。

好,反正毕师爷那儿是没有希望了,此生她也不指望能跟心上人白头偕老什么的了,那就挑个最富贵的夫婿来长脸,好叫所有人都艳羡她、恭维她。

于是就狠一狠心,进了宫。

也就是那晚,她第一次见到了璧国的新帝——昭尹。

虽然一直知道皇上才比她大半岁,但红巾掀开,闯入视线中的脸,竟然那般俊秀年轻,还是让她的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他对她笑,眨眼都是情趣。

他来拉她的手,指尖都溢着温柔。

一颗少女心,就此沦陷下去,再难自醒。

在毕师爷身上所失去的一部分,好像在昭尹身上获得了补偿,并且,远比对毕币爷的更为刻骨,更加铭心。

家人见她嫉恨曦禾,只当是为了争位,殊不知,她真正恨的是曦禾抢走了昭尹。自曦禾入宫以来,昭尹的眼中便只有她,惦的念的都是她。这让她,一个所谓的旧人,情何以堪?

虽然早知后宫残酷无长爱,虽然早知皇帝是不可能专属一人的,但是昭尹于她而言,从来就不是皇上,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啊。

若说曦禾的出现,是源于后宫的宿命,那么她虽然不甘心,也咬咬牙认了,谁能笑到最后,各凭本事。可是沉鱼呢?为什么沉鱼也会卷进来?成了比曦禾更可怕的对手?她与曦禾斗,起码家族会站在她这边,但她与沉鱼争?父母哥哥会帮谁,答案一目了然……老天真是残忍,知道她最怕什么,就给她送什么,知道她最想要什么,就不给她什么……一次次的,让她伤心……为什么?

为什么?

她姜画月所一心向往的,也不过是有个专一深情的夫君,有个甜甜蜜蜜的家庭啊……“姐姐?姐姐……”娇美清灵的语音穿透浓雾,柔柔传来。

姜画月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起先是模糊的,只能看到一点灯火,摇摇晃晃,紧跟着,火光中间一个人的脸庞逐渐清晰,看着她,看定她,嫣然而笑,笑容里还带着几分尘埃落定的欢喜。温柔而美丽。

是沉鱼……是这个世界上,自己最在乎也最畏惧、最想疼惜又最想嫉妒的人……梦里那种酸涩的滋味还萦绕在心头,姜画月怔怔地望着守在床头的姜沉鱼,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

而这时姜沉鱼已扑过来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喜极而泣道: “姐姐!你有身孕了!恭喜你,姐姐!你怀孕了!”

姜画月大惊,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颤声道: “你……说什么?”

“我说,姐姐,你有了身孕,我特地找了江太医来为你检查,证实无误。”

姜沉鱼身后,江淮出列,躬身跪拜道: “恭喜贵人,贺喜贵人,贵人确实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姜画月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抓住妹妹的手,几次张口想说话,但一句都说不出来。这个消息给她的震撼实在太大,大到即使有太医院提点的保证,依旧无法置信。

她……明明、明明是……不能受孕的啊……以往的太医那么说的,江晚衣也那么说……怎么、怎么就会突然……突然又有了呢?

这、这、这……“姐姐……”姜沉鱼靠过来搂住她,凝望着她的眼睛,轻轻道, “姐姐,这是天大的好消息不是么?老天终于大发善心,把亏欠你的通通补偿给了你。”

姜画月终于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紧紧反抱住姜沉鱼,哽咽道: “妹妹!妹妹!我有了!我有孩子了!”

“恭喜你,姐姐。真的,恭喜你。”姜沉鱼说到这里,内心百感交集。一方面固然是为画月高兴,谁能想到,明明被那么多大夫都说成不孕体质,在遍寻了那么多奇方妙药都不见效,已经对此不抱希望的画月,竟然就怀上了龙种?另一方面,则是对世事无常的嘲讽。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爹爹算计了那么多,想让她成为皇后,但最终皇上之所以封她为后,却是因为她和父亲的决裂。

爹爹放弃了画月,甚至画月自己都放弃了自己,但老天却没有放弃她,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了她最大的一份补偿……人算,几曾能斗得过天?

但无论如何,这真的是近段时间以采最好的喜事。

太好了,姐姐。

真的……太好了……姜沉鱼的这份喜悦,在她当晚去御书房时依旧不减,看着埋首奏折里的昭尹,也越看越顺眼:这个男人,在撇开帝王的尊贵身份外,仪容也是一等一的出色。眉长入鬓,鼻方口正,配以尖尖的下巴,相貌颇为精致。而他最好看的便是眼睛,瞳仁是暖洋洋的茶色,总是含着水汪汪的笑意,睫毛又长又密,一垂一扬间,说不出的撩人。

他和姐姐所生出来的孩子,不管像谁,都会很好看呢……想到这里,姜沉鱼忍不住笑了。

而那笑意被昭尹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便瞥了她一眼: “什么事情,美成这样?”

“皇上难道不高兴?画月……怀了龙种呢。”

昭尹扯开唇淡淡一笑: “高兴。”

“皇上好敷衍。”

昭尹见姜沉鱼难得一见地露出小女儿般不高兴的表情,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这下子,眉也开了,眼也眯了,算是真正地笑了: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要做父亲的是朕,你却比朕还要激动。”

“当然激动,我可是要做姨娘的。”

昭尹眼底闪过一线异色,再一笑间,便多了几分淡然: “做姨娘不好,你还是想想怎么做好母后吧。”

姜沉鱼一怔。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昭尹手中毛笔未停,一边批着奏折,一边很平静地说道: “你若真心喜欢那个孩子,那么,等画月生下来后过继给你抚养,才是对他最好的方式。”

姜沉鱼觉得自己的心,就像巨石一样,猝不及防地沉了下去。

皇上明明知道画月非常想要个孩子,要是谁抢走她的孩子,她肯定会疯掉的,为何还要暗示自己将孩子抢过来?难道是觉得自己身为皇后没有子嗣,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如他所言,真的是为了孩子好?难道有人要害那个孩子?

一时间,心头大乱,她忍不住开口道: “皇上,臣妾不明白。”

昭尹又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几分怜惜之色,朝她招了招手。

姜沉鱼连忙走上前。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浅粉色的纱衣,有着长长的裙摆和袖子,被风一吹,就四下漾开, 得是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五官也是一等一的美丽,比起初进宫时长开了许多,就像一朵花,过了含苞待放的阶段,正在嫣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