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小姐眼睛都红了,“若不是你,我的马怎么会受惊掉下山?”

我们一听,顿时急了——小姐从山上掉下来了?这可绝对不能放他走了!于是连忙上前把他绑了起来。

他似乎不会武功,也没怎么反抗,按门卫的说法就是:“别看是我们押着他走,但那气派,却像是我们做奴才的拥着他走向柴房一样。”

黑衣人就那样被我们关进了柴房。

我们将此事回禀给夫人,夫人一边安排给小姐请大夫,一边关切的坐到床边问道:“忽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姐咬着嘴唇,却不肯回答,双目微红,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在我们的记忆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姐几曾有过这种表情?从来都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这次,可是受了别人的欺负?

夫人略作沉吟,便起身道:“你不愿说就罢了,我去看看那人。”

小姐恨声道:“娘你可不许放了他,等我好些了,我自己去收拾他!”

夫人眸光微转,表情若有所思,什么话也没再说,便走了出去。我作为管家,忙跟上前。

夫人问道:“那人有说自己是谁吗?”

“还没来及的说呢。不过,依我看,那人器宇不凡,倒不像是个坏人。”

夫人微妙的笑了笑:“坏人?坏人能送忽儿回来自投罗网么?忽儿小孩子使性子,怎的你们也跟着她乱来?”

我听出一头冷汗,忙道:“是是,是奴才们莽撞了,请夫人责罚。”

夫人却也没怪罪,离柴房还有三丈远时,她轻一抬手,我们连忙停步,一行人,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夫人走到窗前,隔着半开的窗户往里看。浅浅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只见那个被我们关起来的黑衣男子站在墙边,两只被绑在身后的手不停的变化出各种姿势,被月光一照,投影在墙上,就变成了各种动物,有鸟、鸡、狗、鹰什么的,到得后来,更是复杂,有书生读书、童子撒尿等等。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被关押还如此自得其乐的,心中不知是好笑还是生气。

夫人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突然伸出手,于是她的手的影子也出现在了墙上,正好变成一朵花的样子,在黑衣人做出的“小舟摆渡”前摇了摇。

黑衣人明显一怔,继而,回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交错,彼此都笑了一笑。

“多年未见,君驾可好?”

“现世安稳,岁月长宁,怎会不好?”黑衣人的目光在闪动,“倒是夫人……憔悴了很多啊……”

我心头一惊,听他口吻竟与夫人是旧识?不但如此,一开口就说夫人老了,分明是关系到一定地步的好友,他……是谁?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了他和姬家的关系,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黑衣人在府中住了整整半年,常与公子一起读书。

夫人也不说他是谁,只让我们以贵客之礼相待,不得怠慢。

他跟公子一起的时候,小姐也总去凑热闹,不是嗤笑就是挖苦,做尽了一切捣乱之事,但他都只是好脾气的笑笑,任凭小姐如何讽刺,都不动如山。

到得最后,便是我这样的下人都看出来了——小姐拿这个人是半点办法都没有,每次都想惹他生气,但最后,气到的总是自己。

这么多年,我们第一次见到一个让小姐这么束手无策的人,按夫人的话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但我觉得夫人说的不对,看那男子平日里的形式作风,分明是谦谦君子,这么会是恶人呢。

公子本欲拜他为师,他却不允,理由是:“十年之后,天下人便会只知道你而不记得我,我若是你的老师,自尊心可受不了,所以,还是算了罢。”

而到了小姐那,更连理由都没了,只是笑笑道:“我不收女徒弟。”

小姐对此的回应是一声嗤笑:“你也没那个资格做我的老师吧?”

但我知道小姐只是嘴硬心软,那人的才华,连我们都看得出来,冰雪聪明如小姐者,又怎会不知道?

小姐嘴上虽说那样,心里却发了狠,将荒废了一年的书全部重新捡起来,日日看、夜夜读,孜孜不倦,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小姐的文稿流传出去,开始有了名气。

小姐很得意,每每写好一篇新稿,就佯装是公子的习作放到黑衣人的书案上,等黑衣人点评完了,再从公子那抽回来。她的这番小动作,我想黑衣人其实是知道的,但他始终没有揭穿,每次都点评的很仔细。

小姐一开始看到那些评语很生气,后来慢慢的,变成了凝重,再慢慢的,变成了震撼。

有一天午后,我看见小姐站在书房的窗边,双手平摊,捧着自己的诗稿,她的手指一直一直在轻微的颤抖,而她低着头,久久不语。

我觉得小姐是在那一天彻底醒悟到了某个事实,并且,那个事实令她十四岁的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从那一天之后,她就变了。

之前的小姐聪明、淘气,有着所有贵族千金都有的刁蛮任性;之后的小姐逐渐变得沉稳、内敛。宛如一盆吊兰,在枝叶蔓长到最繁茂后,就垂静了下来,然后,开出芬芳的白花。

然而,就在她改变后的第二天,黑衣人不见了。

就像他来的毫无前兆一样,走的也悄无声息。

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小姐去问公子,公子也一脸错愕,于是两人一同去问夫人,夫人脸上有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平常人能得他一日,便已是造化,而我已留了他半年,你们还想怎么样?”

“他去哪了?”明明对黑衣人最不屑的小姐,这个时候却比公子着急。

“爱去哪去哪。”

小姐跺脚:“娘!”

夫人轻叹一声,竟也露出某种寂寞的神色,悠悠道:“他那样的人物,又怎是你我凡人,能牵绊的住的呢?”

小姐咬着嘴唇,一扭头,转身走了。

当天晚上,她就失踪了。

我们正要去找,夫人道:“不用了。该回来时,她自己就会回来了。”

公子担忧道:“可是,这样放任不管……真的可以吗?”

“她吃了苦头,就知道世界之大,根本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了。”夫人的话意味深长。

 

 

三个月后,大雨之夜,小姐突然回来了。回来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头倒在床上足足睡了三天三夜。再次醒来时,高声喊饿,我们连忙准备饭菜,她一口气吃了三碗,吃到后来,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

那个样子的小姐,看着别提让人有多心酸。

夫人走到她面前,伸出双手,小姐僵硬地呆了很久,才一把抱住她的腰,放声大哭。

那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知道。

回来后的小姐,又有了很大的变化,大碗喝酒,击节高歌,像个男人一样。如果说之前的她只是任性,那么此后的她,就是彻彻底底的纵性了。

而她也越来越有名。不但京都的文人墨客趋之若鹜,连当时的一位武状元,都为她所倾倒。

又过了一年,当时还是皇子的先帝昭尹,不知怎的看见了小姐的《国色天香赋》,惊为天人,立刻打马前来求婚。

小姐闻言哈哈一笑:“四皇子想娶我?那就遍寻天下最极品的佳酿来讨好我。我若高兴了,嫁给他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自然是为她的离经叛道又多了几分色彩。

天下人都道——姬府的小姐实在狂傲,竟连皇子都不放在眼里。

谁料先帝真的到处去找名酿,但每回兴致勃勃地送到小姐面前,小姐喝过后总是摇头。

我们大家都觉得小姐只是找了个借口在逗他玩而已,是绝对不会答应真嫁的。先帝不知道是太愚钝,还是太痴情,继续一坛坛的找。

不知不觉,就又过去了大半年。

有一天小姐喝醉了,诗兴大发,随手在院子的墙上写了一篇长诗。写完倒头就在石桌上睡了。等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件外套,她只道是下人们给披的,本不以为意的,谁知一抬头,看见了墙上的字,就顿时愣在了那里。

——墙上,诗下,有另一种字体,写了一段点评。

那字体我见过,是黑衣人的。

无论是谁见过那样俊朗大气漂亮到了极致的字,都不会忘记。

我不会忘记。

小姐,更没忘记。

她身上的外套就啪的掉到了地上。

她低下头,这才注意到——那是一件黑衣。

那夜小姐一直没有进屋,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支颔望天,望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们把这个事情汇报给夫人,夫人一改平日的慢条斯理,快步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胳膊道:“忽儿?”

小姐用一种很古怪的动作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夫人,开口,声音暗哑难听:“娘,你希望我嫁给昭尹吗?”

夫人的唇动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出来。

然后就见小姐扬起唇角一笑,笑的同时,两行眼泪笔直地滑了下来:“好。那我嫁。”

嘉平廿六年,十七岁的小姐,嫁给了四皇子昭尹,昭尹后来登基成了国君,小姐被封为贵嫔,贵极天下。

但我始终都没忘记那天早上她说要嫁给先帝时的表情——那是一个人,在瞬间死去的样子。

 

 

小姐成为皇妃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哪怕后来公子去世,她都没有露面。

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因此,今夜这一出现,真可谓是触目惊心。

“小姐……”我难言心中的欢喜,只想拉住她好好叙旧,她却像是压根没有看见我一样,自顾自地走进书房,张望道:“人呢?”

“小姐,你要找谁?”我的话音刚落,原本明明空着的房间里,却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这呢。”

我顺着声音转头,就看见了——黑衣人!

多少年了?

从没想过,这个人,竟然还会出现!

最意外的是,他竟然还一副和小姐是约好了的样子!

小姐看见他,立刻笑了。小姐五官普通,本算不得美人,但笑容一起,眼睛就会变成两道弯弯的钩子,足以勾动任何人的心。

她张开双手朝黑衣人扑过去,黑衣人一把接住她,在空中转了几个圈。

我更是吃惊的连下巴都快掉到地上——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小姐和……这、这个人?

虽然也隐约感觉到小姐对黑衣人的感情非同一般,但因为年龄的缘故,所以一直没往那方面想,但此刻两人亲密的样子,俨然是一对情侣……但是!怎么可能?!

小姐、小姐……不是先帝的妃子吗?

“言睿言睿言睿啊!”小姐搂住他的脖子,娇嗔道,“宫里头烦死了,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待啊啊啊啊啊……”

黑衣人哈哈一笑,眨了眨眼睛,“所以我当年才会辞官啊。”

“哼!”小姐突然咬了他一口,“那你还害我?”

“我哪里害你了?”

“你还好意思说,薛采那小狐狸再有通天本事,也根本不可能找得到我,不是你把我的行踪泄露给他知晓的,难道还有别人?”

“哎……谁叫我欠燕王一个人情……而彰华那家伙又对薛采有求必应……”

“人情人情人情,你这样的人物,竟然还讲人情?”

黑衣人笑道:“我若不讲人情,当日你母亲求我在此暂住,教导你那个宝贝弟弟,我又怎会同意呢?”

小姐撅嘴道:“呸,分明是你看中我的美色,想勾引我,所以才留了下来。”

黑衣人哭笑不得道:“喂喂喂,究竟是谁勾引谁啊?是谁成天眼巴巴的写了诗稿故意放我桌上让我看的?又是谁在我离开后死皮赖脸地追上来找我的?”

小姐瞪眼,“你还好意思说!——是谁故意总是打击我讽刺我挖苦我说我写得不好,其实心里对我夸的要死的?是谁故意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说什么身份有别年龄悬殊不能跟我在一起,其实心里爱我爱的要死的?又是谁,在我嫁人那晚突然闯入皇宫二话不说强行抢了我的?”

黑衣人露出一副招架不住的样子,举手道:“好好好,是我是我,都是我……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如果那晚我没去找你,你会如何?”

“我既然同意了嫁给昭尹,就算准了你一定会来。”小姐狡黠一笑,“否则,你就不是传说中只要是认定的事情,就会毫不犹豫毫无顾忌的去做的天下第一智者——言睿了!”

我直到此刻,才得知这黑衣人的身份。

他……是……言睿?

他……竟然是……言睿!

宜国从前的丞相言睿;四处开学着书,周游列国的言睿;先帝的老师言睿……以及,和我家小姐……纠缠不清的言睿。

我被眼前的一切震惊到无以复加。更震惊的是,为什么他们这个样子,却完全不避着我,这让我、我……我该怎么办呢?

我这边手足无措,那边小姐忽然正色道,“对了,我托你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哎……”言睿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姐一怔:“怎么?没找到?”

言睿又是一声长长叹息。

小姐原本期待的脸,立刻黯淡了下去:“其实……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总想着宜国是你以前的地盘,应该能查出些什么的。不过也在预料中了,她既假死避世,又怎会这么容易就被我们找到?可恶!我干嘛一时心软接了这个烂摊子啊,又要教小孩,又要提防姜仲那老狐狸……啊啊啊啊,一想到今天早朝时那一堆的烂事我就头疼……”

小姐正在抱怨,言睿突然扑哧一笑。小姐立刻警觉,试探道:“你……骗我的?”

言睿笑的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小姐跺脚,跳起来怒拍他的胸道:“好可恶好可恶,你竟然敢骗我!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还敢逗我玩,我生气了生气了生气了!”

“好了好了,不闹了不闹了……”言睿将她的两只手都抓住,眼神中尽是宠溺,“我啊,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小女儿表情,百看不厌。我们这次分开这么久,我……真的很想念你。”

小姐的脸红了,慢慢的低下头,然后,想了想,也笑了:“那你还不快告诉我有没有找到姜沉鱼的下落?”

我心头一震,几乎要尖叫起来——什么?姜沉鱼?????!!!!

她不是死了吗???找她做什么?还有那个什么假死避世,是怎么回事?

“当然找到了。当今天下,只有别人找不到我,断没有我找不到别人的道理。”言睿说到这里,补充了一句,“所以当日你来找我,我可是故意让你找到的。”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爱我爱的要死,但表面上还藏着捏着装腔作势……总之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么?快说,她在哪?”

“就在帝都。”

“什么?”

“她即将临盆,所以现居青岚寺旁——顺带一说,江晚衣也在。”

小姐冷冷一笑:“哦,要生宝宝了?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这么好的事情,我怎么能不送份礼物以表庆贺呢……”

“就知道你睚眦必报。”言睿点了点她的额头。

“她把这天大的担子往我身上一撂,自己轻松走人,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她想要安逸度日,就得也帮帮我才行。没道理天下的便宜事都被她一人独占了,更何况,侄子有困难,她一个做姨娘的能袖手旁观么?”小姐的脸,在灯光的摇曳下显得有点阴险。

从小,只要她露出这种表情,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只是我被听见的这一切都搞得莫名其妙,完全不能理清个所以然来。

“那还等什么?事不宜迟,我们走吧!”小姐从来就是个说做就做的行动派,因此一挽言睿的手就往门口走。

我大急,忙叫道:“小姐,等一下——”

但他们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样,很快的出了门。

我连忙追出去,追过庭院,追过曲廊,追到大门口,眼看就要追上了,一只手忽然从半空伸过来,拦住我道:“崔管家?”

我一转头,这下子,是真的尖叫了起来——

“公、公、公、公……”

“是我。”那人对我笑,明眸灿灿如星,浅笑脉脉生温。

天下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笑。

那就是我的公子——姬婴。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公子他就站在我面前,依旧白衣如雪,雨幕将灯笼的光渲染成圈,他站在光圈之下,御风而立,难言优雅。

我的……公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那苦命早逝的主人。

他怎么可能……出现在我面前呢?

我想我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了,因为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崔管家。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什、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老奴当、当然一直都在啊!一天都没有松懈过,尽心尽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子的表情有点奇怪,但下一瞬,就又变得温润了,“你在也好,今夜我要会见贵客,他最喜欢你泡的天山雪绿,如不麻烦,请沏一壶来好么?”

虽然心中满是困惑,但数十年的训练已先我一步的做了反应:“是。”

我转身去沏茶,脑海里乱的像锅粥一样。总觉得今晚所见的一切都好奇怪,像场乱七八糟的梦。

只是为什么,这个梦里,连泡茶的细节都如此清晰。

我看着热气蒸腾,看着茶水沸开,看着茶叶那剔透到玉一般的绿色,然后用乌木托盘盛了,走到书房前,敲门。

公子在门内道:“是崔管家么?快请进。”

我推门而入,便看见了他的客人。

那人背对我,与公子对坐着,光一个背影,就让我的眼睛再次发涩。

啊……他、他他他……

我的手指不听使唤的抖了起来,连脚步也变得好生虚浮,我颤颤地走过去,把茶放到桌上,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才敢侧头去看那位客人的脸。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眉眼,深邃宛如夜星;是苍白的脸颊,冷然宛如寒玉;是烙在脑海中的记忆,是无比熟悉的一个人。

是——

“薛……相?”

我的这场梦,真的好离谱啊。梦见了小姐和言睿是一对恋人不算,还梦见了已经去世的公子和薛相。

不过,心中却也不是不欢喜的。

我难掩自己的感动,但薛相却没什么表情,淡淡的嗯了一声,盯着公子道:“你约我来此,不会只是为了听雨和品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