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微注视着谢长晏,忽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唉?”

“陛下已令工部开凿渭渠,以通南山,接滨海。此河道一成,从玉京至隐洲,十日可达,就不必再去迷津海了。而预计完工的时间,正好是——三年后。”

谢长晏的眼睛开始闪闪发光:“陛下竟为了迎娶我而开运河?!”

第4章 帝妹归姊(2)

谢知微“扑哧”笑了:“开运河是福泽万民的好事。你,不过是个沾光的。”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当是陛下为我做的。”谢长晏喜滋滋起身,继续绞头发。

谢知微看着她一脸不知愁滋味的模样,感慨万千:“好消息说完了,下面该说坏消息了。”

“还有坏消息?”

“父亲看了你在族学馆的成绩后,十分焦虑。决定明日起,对你单独授课,务必要在一年内,令你七课皆甲。”谢知微说着,笑了一笑,“恭喜,以后父亲的书房,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了。”

“唉?!”谢长晏惊声尖叫。

谢长晏冲回家,看到屋子里多出的十几个大箱子,把箱子打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课本,终于死了心。

这……居然是真的!

谢知微跟在她身后,心满意足地看到了她一脸沮丧的表情,忍笑道:“十九妹,明日卯时,记得准时来我父书房。告辞。”

谢长晏可怜巴巴地目送着他离开,再回头看着那一大堆箱子,顿觉万念俱灰。

这时,郑氏来了。

谢长晏委屈道:“娘亲,五伯伯真的对我这么不满意吗?”

郑氏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娘亲,我并非懒惰之人,可琴棋书画我是真的不擅长呀。”谢长晏伸出双手,白生生的指腹间有薄薄的茧,“您看,三年来,我日日练琴,手指都磨破了,没有丝毫松懈。”

她又走到北墙前,与其他两侧墙壁不同,此处刷的是黑漆。墙前摆着书案,案头放着毛笔和清水。

“还有书画,为了练腕力和省钱,我都是用毛笔蘸水在墙上练。这堵墙都被我写得脱漆了。”

郑氏缓缓在榻旁坐下,朝她招了招手。谢长晏走过去蹲在她脚边,仰起脸。郑氏便捧着女儿的小脸注视了许久。

“我儿勤勉,为娘怎会不知?只是你像你父亲,擅武不擅文罢了。”提起亡夫,郑氏眼眶微红。

谢长晏心头一跳,忙握住她的手蹭了蹭:“娘不要伤心,既然五伯伯那么说了,我好好照做便是。”

“昨日骤听陛下择你为后,只顾着高兴了。今早起来,却是越想越愁。”郑氏抚摸着谢长晏额头细细的绒毛,眼神极暖,却又极哀。

“为什么?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我所愁者三。一,伴君如伴虎。为娘很是自责,因你父早逝,怜你孤苦,对你过于宠溺,教得你不谙世事,天真无知。”

谢长晏有些不满地眨了眨眼睛。

“二,父族本应是你的助力。但有繁漪在前,人人看你,都会想到她,都会将你和她做比较,都会对你苛责。”

“我确实不如三姐姐。他们说的既是事实,我不会为此难过的。”谢长晏垂下眼睫。

“你现在不会,但一日日,一次次,水滴石穿,人心有隙,阴霾难散。为娘担心你承受不住。”

谢长晏怔了怔,定定地看着郑氏,半晌才轻声道:“我与娘亲想的不一样。”

这下轮到郑氏一怔。

“娘亲偏疼女儿,才将繁漪姐姐视作阴霾。可对女儿来说,三姐姐是比亲姐姐还要亲的人。我偷进她的闺房,她不但没有斥责,还送我胭脂;我不小心把墨溅到她裙上,大家都责备我,她却提笔在裙上画了一株墨兰,为我解围;还有小厨房怠慢我们,不及时给我煎药,她知道后立刻禀明族长严惩了恶婢,为我出头……那样美好的人儿,不幸殒折,我心中满是不舍难过。众人拿她与我作比,是众人之错,不是三姐姐之错。我就算怨怼,也只对众人,不对三姐姐。”谢长晏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写满稚气的脸上却有一种超出年纪的坚定。

郑氏被她的这番话震撼到,一时失了声。

谢长晏冲她眨了眨眼:“更何况,我若成为皇后,众人又怎敢苛责我?能责我的人,只有陛下。”

“这,正是我最担忧的第三点。”

“请娘亲明示。”

郑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燕国女子千万,你可知陛下为何会独独选中你?”

谢长晏“咦”了一声,这下可是真的答不上了。

“燕王选谢长晏,不外三个原因。”穿着白衣的年轻公子行走在竹林中,身后的大汉步步紧随。

“一,燕王对世家专权极为不满,有意削弱庞岳二党。所以,他绝不会再娶贵女,再扶外戚。而谢家,虽名声在外,却以诗文传家,不居高官,不掌实权,乃联姻的不二之选。”

大汉点头:“所以燕王一开始选了谢繁漪。”

白衣公子轻叹道:“但红颜薄命,谢繁漪无缘于此,燕王便借机推迟了婚事。他登基后,以雷霆之势打压二党,终将庞岳子弟削爵的削爵、发配的发配。”

“那现在?”

“现在王权尽收其手,一呼百应莫有不从。但,毕竟年纪到了,身为国君,怎能没有妻子子嗣?所以,为了对朝臣、对天下人有个交代,还是要大婚的。所以他依旧选了谢家。但之所以选谢长晏……”白衣公子笑了起来,“恐怕是还没玩够呢。”

“为娘觉得,陛下之所以选你,是因为你年纪小,还需三年方能成亲,但又不算太小,能堵住朝臣们的嘴巴……”

谢长晏突想到一事,来了精神:“对了娘亲,我听说陛下性好男风……”

一句话没说完,立即被郑氏捂住了嘴巴:“慎言!此乃大不敬啊!”

“我也只敢问娘亲嘛。”

郑氏瞪着她。谢长晏只好吞下后面的话不说了。

“此乃捕风捉影,不必听信。再说,就算是真的,也与你无关。”

谢长晏娇嗔道:“怎会与我无关?我将来要嫁给他,他却不喜欢我,如何是好?”

郑氏眼底涌现哀愁,摸了摸女儿的头:“那也只能忍着。”

谢长晏心中一凉。

“晚晚,你记住,皇后的职责只有两样:一,为陛下生儿育女;二,为陛下管理后宫。其他的,都不要想、不要求。”

谢长晏睁大了眼睛,璀璨如星的黑眸中满是震惊和不解。

“为人妇难,为帝妇更难啊,晚晚。”

卯时的更鼓声响起时,谢长晏已来到谢怀庸的书房前。

谢怀庸的书房坐落在一片翠竹间,匾额上写“悬阁”二字。他常言:“膏以朗煎,兰由芳凋。人活一世命悬一线,需思危,方居安。”因此谢知微私下戏言他为当代杞人。

谢长晏看着那个巍巍颤颤似乎随时都会掉落的“悬”字,感慨真真是好字。

谢怀庸是谢家三房的家主,别号“三才先生”,擅占卜、炼丹和书法。尤其书法中的草书,堪称当世第一,无可出其右者。

而谢家以诗文传家,对此亦格外看重,族中子弟无论男女从开蒙起,就要接受教育,着意正心修身齐家,至于治国平天下的豪情,却是承袭了玄派自然无为论,消磨殆尽了。

——除了谢长晏的父亲谢惟善。

谢惟善自小喜爱舞刀弄枪,于文墨却是稀松平常。永新九年入仕从军后,积功至滨州刺史,可惜一直未得重用。

直到程王兴兵,屡犯海境,虽目标是宜国,但滨州地处宜燕交界,受到牵连,渔民无法出海,苦不堪言。谢惟善率水军出击,沿途为渔民护航,遇程寇,诛敌三百,力竭殉国。

噩耗传到,郑氏悲痛之下血崩早产。所有人都以为她也要追随其夫去时,郑氏咬牙终将长晏生了出来。

谢怀庸怜她无依,允她再嫁。郑氏看着襁褓中的女儿,却最终摇了摇头。她决心留在谢家守寡,专心抚育孤女。

一守,就是十二年。

谢长晏在家族的抚育下长大。偶有磕磕绊绊,但得益于家规严正,还算富足安逸地生活着。

如今的谢家正值鼎盛之期,这一代共有男儿五十六、女儿三十人。在一群同龄的堂姐堂妹堂兄堂弟中,谢长晏并不出众,又因为郑氏对她约束极少,活得很是潇洒率意。因此,在诸人眼中,是个大大咧咧、普普通通的孩子。

谁也没想到,一朝钦点,命运就此翻天覆地。

羡慕者、嫉妒者、祝福者、冷视者皆有。

于谢长晏自己而言,从一开始的雀跃,到失落,到畏惧,到此刻站在书房门前看着这个谢怀庸写了百余次才挑出挂起的“悬”字时,一颗心也好像被高高悬起,再难将息。

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后,才叩响门扉。

“进来。”声音却不是谢怀庸的。

谢长晏推门而入,一脸惊诧:“九哥哥,怎么是你?”

此刻站在书架前翻阅书卷的翩翩少年赫然是谢知微。

“父亲临时急事出门,归期未定,嘱我代为授课。坐。”

谢长晏顿时松一口气:“太好了!一想到要跟五伯伯单独相处,我头都大了。”

谢知微用手中的书卷轻拍了一下她垮在榻旁的一条腿。谢长晏连忙把腿收好,正襟危坐。

谢知微将一张纸递给她。

第5章 帝妹归姊(3)

“这是?”

“父亲给你列的课目表,也就是说——今后一年,从卯时到戌时,你都再无闲暇时间。”

谢长晏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顿觉生不如死。

琴课——

谢长晏勤勤恳恳地弹着琴,一旁的谢知微扶额叹息,一脸的生不如死。

画课——

谢长晏飞快地画完,交给谢知微,谢知微看了她的画后,一脸的生不如死。

棋课——

谢长晏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落了一子,对坐的谢知微终于不再是生不如死,而是“扑哧”大笑出声,笑得捶胸顿地,眼泪都出来了。

书课——

谢知微将一叠宣纸推到谢长晏面前,谢长晏无比珍惜地开始练字,写了几个,抬头看见谢知微的微妙表情,当即气得跳起来打他……

窗户外,竹叶飞落,从雾气氤氲渐渐转化成了白雪皑皑。

深夜,书房。

谢怀庸用一把袖珍银剪将烛芯剪去一截,拨亮火光后,将碧纱罩重新罩好。

做完这些,他将手仔细擦干,才悠悠回身,在书案前坐下。“说吧。”

跪坐在案前的谢知微行了一礼。“是。这半年来,孩儿按照父亲的嘱托为十九妹授艺,成果颇微。她并非不努力,只是于琴棋书画上确实没有天赋。”

谢怀庸翻看着谢长晏的课目簿,眉头微蹙。

“比如琴谱,她听不出角徵羽间的区别,只能将指法记熟于心。这样弹奏出的曲子,自然毫无灵性。”

“棋艺上,我都不要求她走一步思十步,只要思三步即可,但她对弈时还是毫无章法。”

“书法上,许是平日里过于勤俭,总有不舍落笔之态,写出来的字难免拘谨露怯。”

“画艺上,她能将现有的东西画得一模一样,但毫无境界可言。”谢知微说完后,总结道,“孩儿觉得,再学下去也不过勉强及格,想要出类拔萃,很难。”

谢怀庸默默听完,将目光投递到不远处的一道漆雕屏风上。屏风有四扇,上绘春夏秋冬四景,但又与寻常的四景图截然不同——

春之扇上,画的是一片星空,形如水勺的北斗指向东方。

夏之扇上,画的是两个装在彩色丝网中的鸡蛋,一蛋完整,一蛋破裂,显见是斗蛋失败了。

秋之扇上,画的是一块烧灼得通红的龟甲,甲旁放了一株果实累累的麦穗。

冬之扇上,画的是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美酒已沸,旁边两只酒杯,一只立,一只倒,流了一地琼浆。

四幅画都笔法精简,寥寥几笔,大片留白。最后一扇的落款为“隐洲谢繁漪敬祝”。

谢知微顺着谢怀庸的目光也看向了这道屏风,眸光微闪,不禁叹道:“北斗东指喻春;孩童斗蛋喻夏;灼龟稻熟喻秋;绿蚁新酒喻冬。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最可贵的是跳出了通俗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令人耳目一新。这幅四景图当年于您寿诞上献出,多少人拍案叫绝。三姐姐确实是了不起的人物,十九妹难望其项背。但是——”

谢知微说到这儿,直视着父亲缓缓道:“伊人已逝,不可再来。总将十九与伊相比,对十九来说,不公平。”

“老夫并未作比,只是感慨浮生如戏。”谢怀庸说着,起身走到屏风前,抚摸着上面的画,指尖微颤,“枉我自诩神算,洞察天机,却在那一卦上,折了吾族最出色的孩子。每每想起,总觉得愧对繁漪,当时明明岑夫子劝过,说有飓风之险。”

“父亲不要这么想。出发的吉日虽是您占卜算出来的,但三姐姐途中突病,拖了一天行程,才撞上迷津海的飓风,是谓命也。天命……不可违。”

谢怀庸痛苦地闭了闭眼,然后转身回到书案前,注视着谢长晏的功课,沉吟半晌道:“罢了,终是要活在当下。”

当谢长晏再一次推开“悬阁”的门,走进书房时,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异样。

东窗前的高几上,铜炉里竟燃起了香,袅袅白烟萦绕在一室书卷间,增添了几分悠然之意。

她微怔过后,立刻跪下行了一个大礼:“长晏拜见五伯伯。”

一人从垂挂的竹帘后缓步走出来,身穿道袍,手中握着一卷书,正是谢怀庸:“老夫昨夜方到家,你怎知书房中是我?”

“九哥哥不喜熏香。”谢长晏一边回答一边抬眼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确实。”谢怀庸淡淡一点头,示意她落座。

谢长晏忐忑地坐下,只觉脊背飕飕地冒寒气。事实上,谢怀庸性格内敛,并不凶厉,但因为不笑的缘故,总令人感觉很难接近。

“老夫看了这半年来你的成绩。”

谢长晏顿时额头冒出了冷汗。

偏偏谢怀庸说了那一句后就沉默了,盯着她看,看得她如坐针毡。

“长晏愚、愚钝,未、未能达到五伯伯的要求……”

“嗯。”

谢长晏噎住,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所以,老夫决定换一种方式。正所谓因材施教,你是要当皇后的人,不精四艺也没什么关系。”

“真的?”谢长晏不敢置信。

谢怀庸直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身为皇后,若想听琴,自有顶级琴师为你弹奏。但你若才蔽识浅,听不出好坏,可就贻笑大方了。所以,可以不会,但一定要懂。”

谢长晏连忙行礼:“长晏谨记。”

“你如今也算小有根基,那么从今日起,你的功课将由练琴,改为听琴,由作画,改为观画。老夫会安排天下名伶来为你演奏,遍寻古今名画供你赏析。不过书法还需练习,总要会批写懿旨吧?”

“是。”

“至于棋之一道,说穿了,不过是个‘谋’字。换诸现实,就是你每做一件事前,都需深思熟虑——为什么做这个?做后会有什么后果?出现意外如何补救?想要达到怎样的目的?这一课对皇后而言,最为重要。”谢怀庸说到这儿,却是有些发愁,垂下眼帘沉吟了片刻才道,“你母郑氏性格贞烈正直,所以教养得你品性纯善,这是好事。正因为她不为自己谋图,如此无私之人养出来的女儿,却是太过心无城府……”

谢长晏一愣:“难道,五伯伯的意思是要我培养城府?”

“是。”谢怀庸斩钉截铁道,“朝野朝野,在野自可闲云散鹤,一味清高,在朝却绝不可。你是要当皇后的人,皇宫那是什么地方?妃子三千仆婢如云。你用什么管他们?用什么服他们?无智无可理事,无谋无可驭人。你若不行,自有人取你而代之。而被代替了的你,死了也就罢了,若活,又当如何活?”

谢长晏面色微白,她有些懵懂,有些惊悸,还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她才十二岁,在被点为皇后之前,从未想过比“下顿饭该吃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这半年来,每日焦头烂额,所担心的也只是“成绩上不去,考核不过怎么办”。

虽然之前母亲已稍稍暗示过为帝妇的艰难,但也不过是“相夫教子”之流,何曾跟性命挂钩?

谢怀庸此刻说的这番话,却赤裸裸地揭开了蒙在“皇后”身上的华丽外衣,令她看到底下的暗潮汹涌,危机四伏。

“老夫知道这些问题,你从未想过,那么从今天起,好好想一想,什么是皇后。”

谢长晏咬着嘴唇,手指绞在一起,然后,有些愤愤然地抬头问道:“五伯伯,长晏斗胆想问一句——三姐姐当年就想过吗?”

谢怀庸忽似笑了。这还是谢长晏第一次见他笑。

“你,喜欢繁漪吗?”

“当然喜欢。”

“为何喜欢?”

“姐姐待我如亲妹,爱我怜我护我……”谢长晏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谢怀庸那句“无智无可理事,无谋无可驭人”在她耳边回响,令她心中一片冰寒。

“驭人之术,繁漪在你这个年纪时,就已卓有成效了。”

谢长晏不知自己是怎么上了后面的课,怎么回到自己家中,又是如何睡着了的。

她的意识昏昏沉沉,像浮在半空的雾,飞不上去,也落不下来。

睡梦中,仿佛回到了九岁时,捂着鼻子跑进谢桥小筑,对那金色韶光里的女子说:“姐姐,我要当皇后了。”

那女子转过头来,却是眉目凌厉眼神轻蔑:“就凭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