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么长时间,她都没有将二者联系起来。

然而,秘密从来不是天衣无缝,迁思回虑间总会有迹可循。比如公输蛙无意中漏说的两句话——

其一:“老燕子说你有数字目力方面的天赋时,我不以为意。”

她与燕王不曾见面,他本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知道这件事的人,是风小雅。

“这是一辆四马独辕双轮车,宽四寸,长一尺,进深大概是二寸三……”

那一天,盛夏的蝉鸣喧腾,水榭的书房异常明亮。那人出现在门口,黑衣黑眸,神色冷淡,一副并不愿意跟她多言的模样。

直到她说出了这句话。

他本在漫不经心地翻书,听到这句话,动作微止,眸有惊色。

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从那以后,他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他在教课时有了十足的耐心,他安排孟不离带她去求鲁馆,让她见识了馆内的种种奇思妙想,让她知道运河的重要,让她知道燕王的担忧……

当然,谢长晏也想过,可能是风小雅告诉给燕王,燕王再告诉公输蛙的。毕竟,风小雅是燕王指派给她的老师,于情于理,关于她在学业上的表现都需要向燕王回禀。

但是,公输蛙说了第二句话——

第39章 万物尽然(2)

“要不是我命大遇到你们,抠门鬼凿洞给了口气喘,今天就是我的百日祭。”

当日被压在屋子下的只有三人:公输蛙、她,和风小雅。挖洞将公输蛙拉出来的人,是风小雅。也就是说,公输蛙所说的“抠门鬼”本应指他才对。可求鲁馆一直以来都只追着燕王要钱,总是拖欠的吝啬鬼应是燕王,与风小雅无关。公输蛙虽然说话难听,但逻辑并不混乱,也不可能是口误。所以,一个离谱得几近可怕的结论在她心中升起——

如果,风小雅不是风小雅,而是……彰华呢?

这个结论像把梳子,一下子就将纠结成团的乱线梳顺理直了——

首先,风小雅总是很忙。

她本以为是因为他新娶了一位夫人,可一直以来她所接触相处的这位“风小雅”实在看不出是沉溺女色之人。

其次,风小雅并不荏弱。

虽传说中风乐天另辟蹊径让儿子练就了一身好武艺,然而融骨之症她查过医书,是一种非常痛苦的病,骑马射箭都是被禁止的,饮食绝不能沾惹荤腥。可她认识的风小雅,骑着马带她上山去竹屋喝羊汤——虽然他确实吃得不多。

还有,风小雅的书房太奇怪了。

那天她坚持要见他,蒙着眼睛被孟不离带去了他的书房。可里面所有的陈设都是新的,而唯一用过的一支笔,笔端微红。

当时一眼扫过,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后来再想,为何会是红色?

——因为,蘸的是朱砂。

为何是朱砂?

——因为要御批。

那个箱子里装的,都是给陛下的奏书!

一旦内心生疑,就会想起更多细节:比如她来京半年,陛下始终不曾召见于她;比如风小雅显然对燕王过于了解,知他所知,忧他所忧;比如寿宴那天风小雅明明在殿外却没有进来帮她,行事作风与那个会主动寻出舞水蝶死因替她洗冤的“师兄”截然不同;比如燕王迟迟没有出现在寿宴上,因为——他在求鲁馆跟她一起埋着;比如如意时常欲言又止;比如商青雀总是含糊其辞……

一片片细节碎片,慢慢地汇集起来,最终,被她用一个“蕴”字,拼全了真相。

“师兄”,不是风小雅,而是——燕王彰华。

为什么要假扮成风小雅?

为何在得知她对“风小雅”的心意后,反而靠近,开始各种暧昧?

他在试探她?考验她?看看她到底够不够资格当燕国的皇后?还是,另有缘由?

“老燕子根本没有娶你之心。你年纪小,身份低,见识少,易摆布,正好用作缓兵之计。”

公输蛙的话成了很可怕的一种定论:燕王只是利用她,事成后就会将这个幌子皇后一脚踢开。而届时,还有什么比“红杏出墙”更好的理由?

谢长晏咬着牙关,注视着站在前方不足一尺远的伟岸男子,心却像飘雪月下的幸川一般,结了冰霜。

因为你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所以才从谢家的女儿中选了才十二岁的我,对吗?

你故意召我来京,吸引众世家的注意,处处表现出对我的恩宠,来让他们猜疑不安,对吗?

你故意选风小雅做我的老师,想借他那传说中“姑娘勿多望”的魅力来令我迷失,诱我犯错,到时候好顺理成章地废了我,对吗?

那么,为什么……最终换成了你自己呢?

烛火摇曳,风小雅的脸庞时明时暗,依旧复杂到不可解读。

慢慢地,那些细微的情绪全沉淀了下去,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释然和放松。

他笑了笑,走过去将灯烛挑明。

“五月初一,本拟定鹤公为未来皇后授课,不离不弃于卯时敲开房门,却发现里面悄无一人——”

他的动作和声音一样慢条斯理。

“鹤公失踪,朕亲往草木居查看,疑与其新妾秋姜有关。折腾一夜,天已破晓,本要回宫,想起你,便携不离不弃来此一看。”

他……承认了。

一个“朕”字,出于他口,听入她耳,真真是百味掺杂。

彰华放下灯罩,回身凝视着她,一字一字道:“朕从未说过,我是风小雅。”

谢长晏一惊。脑海中关于第一天的记忆快速翻转,然后竟真的发现,从始至终,彰华都没说过自己是风小雅。是她见他坐在滑竿上,错将他认作了鹤公子。

“可你也没否认!”她咬牙。

“那是因为……”彰华的目光闪了闪,“方便。”

谢长晏一怔。

“出入不必记录,不必劳师动众,不必让你……不安。”

两人目光交错,彰华露出些许愧疚之色:“当然,也确实有私心,想了解一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长晏冷笑了一下:“那么,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是一个……”彰华说到这里,忽然收声,眸底露出些许迟疑,不知是否错觉,谢长晏还似看到了一点悲伤。

彰华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在榻上坐下了。

“朕四年前,见过谢繁漪。”

他这个时候提及三姐姐,令谢长晏有种不祥的感觉。

“太傅出了三道考题。第一题,水、火、金、木、土、谷,惟修。”

谢长晏知道这句话,语出《尚书·大禹谟》,是讲帝德的。意思是帝王需要处理好政务,把金木水火土谷这些东西都安排好治理顺,这样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但她也知道,惊才绝艳的谢繁漪肯定不会答得如此平庸。

果然,彰华接下去道:“谢繁漪写了三千字,只用于说水。从大燕缺水开始,说到屯谷之弊,说到世家之奢,说到帝王之庸。哀梨并剪,不蔓不枝。太傅见卷,如获至宝。而朕,则在旁冷笑。”

谢长晏露出诧异之色。

“朕心想,这是考状元,还是选老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眼睛却比谏官还毒,满嘴德惟善政的,着实无趣。”

谢长晏一呆,万万没想到,陛下对三姐姐的第一印象,竟然不佳。

“太傅的第二题,让她随意施展一项才艺。而在那之前,我们早就耳闻她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谢长晏暗道那是真的。外人只是听说,她作为妹妹,可是知根知底的。不止如此,谢繁漪还精通音律,有一年的端午节,她在龙舟上扮作龙女的样子踏鼓持剑,真真是一舞倾城。

才华横溢的姐姐,无所不会的姐姐,会在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面前展露哪一桩才艺呢?

谢长晏正在揣想,彰华已说了出来:“她站了一会儿,忽然招手管宫女要了针线,然后走到朕面前,屈膝跪下,替朕补衣。朕这才发现,衣袍下摆不知何时裂了道缝。”

谢长晏简直要拍案叫绝。谢繁漪的刺绣,当然也是相当不错的。但更厉害的是她的心计。她用这个行为一下子证明了自己不但色艺双绝,更有一颗时时关注夫君的心。

彰华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轻轻一笑——自从不用再假扮风小雅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时不时就会笑一下。

“父王和太傅都被此举感动,甚是宽慰地看着朕。朕却想——真可怕。”

啊咧?谢长晏无语。

“这女人何等可怕,如此工于心计,如此完美无瑕,写得了策论,补得了龙袍,简直天生就是为皇后二字而生。”

难道——不是吗?谢长晏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以前是风小雅时,她看不懂;成了燕王,她更看不懂了。

“朕心中越发不满,当即跟太傅说,第三题,朕来出。”彰华说到这里,注视着谢长晏的眼睛,若有所思,“朕现在,也以此题问你。请你试答——朕许你后位,但此生绝无可能爱你——你待如何?”

谢长晏的呼吸,一瞬间,停止了。

长公主府内,同是冬夜。

长公主屏退了众人,独自一人走向寝宫。在门前她站了一会儿,将脸上的厌恶表情一点点散去,然后深吸口气,将门推开。

屋内没有点灯,只生了一盆炭火,一人坐在盆旁,往里面加了一勺水,借着蒸腾的暖烟烘手。

炭火的微光勾勒出细若无骨的腰身,盈盈一握。而放在烟上揉搓的双手,更是较常人修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

长公主的目光闪了闪,朝那人走过去,跪坐在她面前:“你为何要动谢长晏?”

那人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略哑,尾音撩人:“听说是大燕未来的皇后,便忍不住看看。”

“你既要看,为何不做彻底,让她死了?”

双手从盆上挪开,规规矩矩地落到膝上。“现在杀她,不过杀一稚龄幼女;他日再动,就是杀大燕的皇后。我不杀贱民。”

长公主冷笑了一声:“只怕他日你根本没有机会。”

“有您在,怎么会没机会?”那人眨了眨眼,她有一张神奇的脸,不说话时面目平凡,勉强清秀,但随着说话,会呈现出各种极致的模样。比如此刻,笑容甜蜜,带着自然的亲昵,谄媚,却不招人讨厌。

第40章 万物尽然(3)

长公主看着这张脸,心中却是一叹,定了定神道:“陛下那边的戒备越发森严了。”

“这岂非正是公主您要的?陛下以为是世家所为,世家则是伤鸟惊弓,两边斗个你死我活,届时,渔翁得利者,是您。”

长公主眯了眯眼,“我不要利,我只要他死。”

那人“哧哧”地笑了:“放心吧殿下。如意门既接了你的任务,就必定让您如意。”

长公主盯着她:“但风乐天不死,陛下不会输。”

那人收起笑容,神色变得云淡风轻,往铜盆中慢悠悠地再加了一勺水:“那老狐狸比他儿子还奸,他儿子是毫无破绽,他是浑身破绽,都不知从何入手……”

尾音未落,她已蹿出去,将房门一下子打开,抓住了一个人。

“朕许你后位,但此生绝无可能爱你。你待如何?”

谢长晏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想起了很多事——

“能为陛下生儿育女,处理后宫事务者众,为何非要谢家女,非要你谢长晏?”

“你对自己毫无目标,毫无自信,才对别人的建议如此盲从。就算不做皇后,难道你这一生就碌碌无为,得过且过了?”

“再说一遍——可为陛下生儿育女管理后宫者比比皆是,为什么非要是你谢长晏?”

他说过的那些话,当时以为是师兄对自己的指点训诫,现在再看,却像是在为她未雨绸缪地做铺垫了。

她想起飘雪月夜他带自己去幸川,她以为那是风花雪月,他却只是欣喜瑞雪丰年。

赠名马是为了让她继续修习骑射之艺。

赐住宅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她监视她。

书房内的所有新奇玩件都用于为她开智。

求鲁馆也是因为发现了她在工学方面的天赋而用以拓技……

一桩桩,惹得人,自作多情。

但在今夜之前,这个问题反而有答案。她可以很坚决地回答说“没关系”。

她是雄心万丈的帝王立给世家看的一面幌子。他想树戒奢从简之风,她就以身作则;他表露出圣眷深隆,她甘愿被世家贵女们记恨。她对命运早已妥协,学会积极配合。

若燕王不喜欢她,她不会难过。因为,他们还是陌生人。

若风小雅不喜欢她,她虽难过但会庆幸。因为,风小雅是禁忌。

可现在,是燕王扮成的风小雅,这个教她拼装青铜马车、带她去太上皇的隐居之所吃美食、在坍塌之时第一时间保护她、为她查明舞水蝶死因洗脱冤名的“师兄”,跟她已有种种羁绊将来还要共度一生的男人……不喜欢她。

一切,只是利用。

一切,只是考验。

一切,只是利益旋涡王权霸业中的求和取。

明灭的光影里,还在发烧的少女,在这一刻,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她直勾勾地看着彰华,彰华静静地等着,并不催促也不着急——他总是如此地从容,可恶地从容。

谢长晏咬咬牙,终于开口,却终归没有撕破脸:“我想先听三姐姐的答案。”

当年的谢繁漪,是如何回答的呢?

她甘心吗?她不难过吗?她在得到未来夫君如此决绝的态度后,又是怎样回到隐洲安安静静地等待嫁期,穿上太子妃的红衣的?

彰华缓缓道:“她说——妾心向燕,是国,是民,是苍生,而非……君。”

谢长晏的手紧紧绞在了一起。

彰华的眼神中流动着某种微妙的情绪,令他看上去不再那么镇定:“天生的皇后,对不对?冷静、大义,绝不沉溺私情。”

相比之下,她的妹妹却是这么情绪化,爱哭、爱笑、爱生气、会撒娇、会嗔闹。

若说是年纪有差,可当年的谢繁漪,也不过是十四岁。

她太早熟了,就像是集所有巧匠之能精心雕琢出的绝世瓷器,光滑冰冷,没有缺点。

谢长晏扬唇逼自己笑了一下:“不愧是三姐姐啊……陛下必定满意这个答案。”所以三姐姐回家后就开始筹备婚事了。

彰华却摇了摇头:“你错了。朕当时是太子,束发少年,桀骜自大,满脑子都是肆意率性,想着怎么轰轰烈烈地开天辟地。最烦后宫的端庄妇人,笑起来连牙齿都不露的假人们。朕……”说到这里,他凝望着谢长晏,眼眸深深,含着一点眷恋的光,来自于四年之前,“朕当时喜爱的、向往的,是你这样的妻子。”

谢长晏的身体定住了。

“能陪我骑马爬山,毫无顾忌地当我面吃掉三大碗饭;为我的寿诞花费心思一刀一刀雕琢礼物;因我疏慢便生气跳脚,对我冷战却在再见我时红了眼睛;会跳起来用脚踩我,结果把自己掉进冰窟窿里的……这般鲜活的、充沛的、心思简单却又玲珑剔透的女孩子。”彰华每说一句,眼神中的光便熄灭一分,等他说完,那点四年前的眷恋便尽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

“但朕现在……是天子,头压百年基业,肩挑千里江山,王座之下累累枯骨,龙椅之前血雨腥风。身为皇后的女子,需穿一件刀枪不入的盔甲,才能站在朕的身旁,并且,能在朕倒下后,继续支撑起广厦高堂。”

谢长晏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汗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渗出来,浸透了她的头发和衣袍。

“所以,你是一个……来迟了的人,长晏。”彰华垂下眼睫,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轻轻的,低低的,恍若叹息。

“她如此聪慧,你为何不欢喜?”

彰华摸着箱子笑了笑。“见芽破壤而出,见蛹破茧生翼——怎会不欢喜?”

“可你在犹豫。为什么?”

“绝世之花,移入屋;无双之蝶,囚于笼。我是多情之人,不忍于此。”

“别忘了,你的身份不允许你多情。”

“是啊……但……总要给她个选择的机会。”彰华说罢,看向对话之人——

那人正襟危坐于榻上,身姿异常端正挺拔——挺拔得过了头,如一把绷紧的弓。

他的眉毛很黑,眼角很长,鼻子高挺,脸庞消瘦,整个人像镀了一层白釉。因为过于精致,从而俊美无匹,又因为过于冷白,而显得脆弱易碎。

若谢长晏在这儿,就会发现,此人的长相,完全符合她脑海中“鹤郎”的形象:阴郁的、冷淡的、像厌倦了整个世界,也厌倦了他自己一般。

而他,当然也就是真正的风小雅。

彰华于此刻想起那夜跟风小雅之间的对话,再看向眼前的这个女孩儿——

她长大了许多。

刚来玉京时,身量尚在胸口,如今,已到脖项。他在男子中已是高大之躯,想可见假以时日,她会长成一个高挑女子,走过寻常男子身畔时,会给他们带去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的五官带着特点:飞扬的浓眉,上挑的眼睛异常明亮,看着人时,释放着天生的善意,嘴唇丰满,中间有一道鲜明的竖褶,显得天真而感性。她的头发极黑极多,边边角角顽皮翘起,从来没有顺直的时候。

这是一张即使在病中,依然活力四射的脸。

慢慢地,与脑海中另一张波澜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脸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