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晏便见到了云翔客栈的掌柜,一个姓李的憨厚中年男子。他躬身站在大厅里,满头都是汗,显得十分惶恐。

“……天字号房陛下曾住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房门紧闭,里面有敲打声,小的不敢阻拦,也不敢偷看,没想到竟、竟有密道……后来陛下中风后,就没再来了……”

谢长晏半天才弄明白:程王会私自出宫,偶尔在天字号房小住,因此,那个密道是他命人挖的。至于他为何不住行宫而住客栈,在客栈里都干了些什么,就无人敢问了。不过身为程王的女儿,颐殊公主想必是知道一点的,所以才在听说她住天字房时露出古怪的表情。

胡智仁很是生气:“既有此等前因,为何不事先报备于我?为何我让你安排最好的房间出来,你偏挑中那间屋子?”

李掌柜当即扑地跪了下去:“公子派人来吩咐时,整个客栈就那么一间空着的上房。我心想着程王中风已久,不会再来了,所以就、就……小的该死!小的失误!”说着,拼命扇自己的耳光。

谢长晏连忙劝阻道:“此事牵涉宫廷私密,确实不可言说,掌柜亦是受害者。”

李掌柜感激地看着她。

谢长晏心中却道:程王为何不挑别的客栈,偏偏挑中云翔?这个李掌柜只怕未必清白。但当着胡智仁的面,她没好意思直说。

然后就听胡智仁皱眉道:“程王偶尔留宿云翔客栈,如此重要的事你却不向本家报备?”

“这个……”李掌柜迟疑半天,喏喏道,“此事其实、其实族长是知道的。”

李掌柜说的族长是胡家当家胡九仙,也就是他的叔叔。也就是说,此事叔叔知道了,却没透给这个视作接班人的侄子知道……谢长晏没敢再往下想。

胡智仁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最后挥了挥手,让李掌柜走了。

谢长晏转移话题道:“既如此,还是要从掳我之人处查。那匹马还在,俗话说老马识途,也许它能给点线索。”

胡智仁深以为然。

随后的几天里,他们就循着马的线索查下去,最后查到此马是一户周姓人家的。周家住在距离芦湾五十里的凤县,抵达时已近黄昏。

胡家的奴仆们上前拍门,好半天才有个老头来开门,看见谢长晏就躲,谢长晏追,最后追到一处小屋内,看见一个老妪在喝药。

那老妪抬起头来,却是翁氏。

“翁婆婆……”谢长晏认出了她,此人是谢繁漪的乳母,三姐姐出嫁时她染病在身,打算病好了再上路,结果躲过一难。后三姐姐的死讯传回时,哭得最伤心的就是她。又过了几个月后,她向五伯伯告老,五伯伯允了,自那后再没见过。

她怎么会在程国?

翁氏也显得很惊讶,起身相迎:“这不是……十九小姐吗?”

谢长晏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翁氏一把握住她的手:“你真的看到了三小姐?没看错?”

她脸上的惊骇不似伪装,谢长晏不禁一愣:难道不是她派人假扮三姐姐引自己来此的吗?

翁氏道她回老家后,才知道女儿跟夫婿做买卖搬到了程国,她便也来了程国帮忙照看孩子。如今孙儿大了,女儿女婿想回燕让孩子考科举博个功名,无奈她却得了风心病,大夫说此地气候适合养病,建议她留下。如今这宅子里,就剩一个老仆照看她。那马是买来拉车,出入看医用的,平日里也无他用,丢了就算了。没想到老马识途,又回家来了,还带来了他们。

谢长晏问不出更多,与翁氏寒暄一番后,便起身告辞了。

回去的马车上,越想越觉得这事诡异透了。

胡智仁问道:“那位翁婆婆的话,能信吗?”

“我不知道……她是三姐姐的乳母,深得三姐姐的敬重,又是谢家的老奴,本是可以信任的。但是……”

“但是说不通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对吗?”

“是啊。”谢长晏分析道,“一,她年纪这么大,老仆年纪也大,若要外出就医,坐牛车不是更稳妥吗?牛还能耕地。二,看那宅子落魄,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丢匹马怎么就算了?要知道,对寻常百姓来说,马可比房子还珍贵。三,那老仆为何见我就跑?心虚什么?”这些都说不通,可是,翁氏毕竟是三姐姐的乳母,她拉不下脸逼供,只好假装信了再说。

胡智仁注视着谢长晏,轻叹道:“确实疏漏太多。”

接下去的日子里,谢长晏时不时就去找翁婆婆,以聊天为名暗中观察。到底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一晃就是月底。一次回芦湾途中,看见官府衙役张贴告示,说程王大寿,各国使臣来贺,为了保证安全,出入都将戒严。

这么说,燕国也有使臣来。谢长晏心中不禁雀跃。

虽说这阵子住在胡智仁家中,锦衣玉食安排得妥妥当当,但内心深处始终感到不适,总觉得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当年离开玉京四处游玩时,有娘亲做伴;娘亲去世后,还有孟不离和他的猫。从某种角度来说,孟不离也算她的半个亲人。如今,亲人不在,她独在异乡,还遭遇了这般离奇的事情,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尤其是见到那个酷似谢繁漪的白影后,她突然就很想五伯伯、二哥哥、九哥哥,很想很想回隐洲。

谢长晏带着这样的情绪,怅然地上车,结果就在城门口看见了之前掳劫她的两个车夫——他们正被守城的士兵拦住,在搜身。

谢长晏努力回想了一下,当时天黑,匆匆一瞥,很多细节都是缺失的,因此后来也就没有画他们的画像出来供胡智仁追查。但此刻再见,一下子就将记忆中的残影补齐了。

没错!就是这两个人!

谢长晏见城门处站了不下二十名士兵,当即跳车指着二人喊道:“他们两个是劫匪!”

士兵们闻声一怔,两个车夫双双变色,扔了行李就跑。

谢长晏跺足:“抓住他们啊!”

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追缉。然而那两人跑得极快,一前一后眨眼间就冲出了十余丈,眼看就要汇入人潮之中,突然一把枪破空射来,穿过前面那人的心口后不停,又射中了后面那人的脖子。

鲜血飞溅,两人同时倒地。

与此同时,一个身穿红色盔甲骑着白马的男子策马而来,经过后一人身边时,随手将插在他脖子上的红缨枪拔了回去。

第90章 白云苍狗(3)

周围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大家都显得十分兴奋。

而士兵们看见来人,纷纷下跪:“拜见二皇子。”

男子凛冽的目光从谢长晏脸上掠过,却什么话也没说,径自出城去了。

士兵们这才上前查看倒地的二人,然后回头看向谢长晏:“死了。你说他们是……什么劫匪来着?”

谢长晏顿时也很想死一死。

她本想借守卫之力擒住二人,好从他们口中问出真相。结果倒好,程二皇子涵祁恰好经过,一出手就要了两人的命。他倒是出够了风头,她的线索却又断了。

不愧是程国,皇子当街随手杀人,百姓们还都看得津津有味。

谢长晏被士兵们带去纠问,刚坐下,胡智仁就塞钱来赎了。胡家在程国颇有势力,府衙内上上下下见到他都很谄媚,当即爽快地放了人。

胡智仁笑问她有何感受。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两人罪不至死,程二皇子连问都没问一句就出手,一出手就是杀招,真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没有法制约束的国度,难怪彰华说它是“未开化之地”。

“下次还敢如此冒进吗?”

谢长晏苦笑:“事不过三。我连失两次良机,还间接害死了两个人……罪孽啊。”

线索至此又断。虽说衙役们答应查清二人身份后就第一时间告知,但对于他们的办事能力,谢长晏完全不抱希望。她只好一边写信给吉祥,一边继续找翁婆婆聊天。

如此又过去了半个月,依旧线索全无。燕国那边也没回信,于是谢长晏去找胡智仁,跟他说要回燕。

胡智仁很惊讶:“可是奴婢们侍奉不周?”

“不不,怎会?而是两个月了,一无所获。此地毕竟人生地不熟,多有不便。反正游记也写完了,该回燕了,顺便向五伯伯汇报翁氏和白影的事情,也许他能有什么线索。”

胡智仁拧眉道:“那孟不离那边……”

“之前托您送信去燕,想必此刻他收到了。他若来程,劳烦你再派人知会一声——我回谢家去了。”

胡智仁沉吟片刻,一笑道:“也好。不过,请再稍等几日,待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跟你一起回燕。”

“你不必刻意陪我……”

“不是陪你,而是我也该回燕了。跟我同行,船快人多,就算再遇到劫匪或者如意门的人,也不用怕。”

谢长晏行礼道:“如此多谢胡兄。”

第二日,谢长晏左右无事,决定再去看看翁氏。

到那儿后翁氏却不在家,据说外出看病去了。谢长晏心想来都来了,就等等吧。于是熟门熟路地摸到后院,踩着石头翻过破败的矮墙。

她怕晒,坐在院子的草棚下等,然后感到蒲团坑坑洼洼,坐着很不舒服。拿起来一看,下面塞了本书,赫然是她的《朝海暮梧录三》!

谢长晏一怔,打开书,只见扉页上盖着一个印鉴——上邪。

她的手立刻抖了起来,连忙往后翻,竟看到了一些批注。墨渍尚新,可见是最近写的。字迹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堪称上品。

谢长晏一见之下,霍然惊起,手里的书也“啪嗒”掉到了地上。

——这是……三姐姐的字!

初夏阳光熏人,她却浑身冰冷:那个白影……竟真的是谢繁漪不成?!

谢长晏将书抓起,再次辨认,最后确定这就是谢繁漪的笔迹。

谢繁漪有个习惯,写得兴起时,会将“三点水”的偏旁连成一笔,宛如瀑布蜿蜒而下。这本书的批注里,有一句“不落窠臼”,那个“落”字的三个点,就被连成了一笔。

面容也许是相似,笔迹也许能模仿,但这种不经意的小习惯,是不会雷同的。如果不是翁氏为人谨慎,连细节都考虑周到,丢下这本诱饵引她入局的话,那么,很有可能就是——谢繁漪真的活着!

她们要做什么?为什么出现在她面前?为什么要绑架她?为什么任凭她找到此地?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谢长晏想不明白。

但她心中十分清楚,对方必定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很可能,不仅仅只是针对她。

当她想到这种可能性后,忽然福至心灵,脑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她没再逗留,将书塞回蒲团下便离开了。

她坐着马车回胡府途中,让车夫刻意绕道去云翔客栈,没上楼,打包了一份该客栈的招牌点心果馅皮酥。然后又去渡口,找了艘当晚出发去燕的船,付了船资。最后回到胡家,跟胡智仁把今天的发现说了一遍,道:“我三姐姐很可能没死,就在此地。”

“那你打算如何办?”

“既然牵扯三姐姐,我不能再等,得立刻回去请五伯伯做主才行!”

胡智仁面色微变,有些踌躇。

“我知道你可能还没准备好。无妨,我自己搭乘别的船只回燕,船都找好了,我还给五伯伯他们带了此地的点心。”

“这……”胡智仁挽留了一下,见她去意坚决,只好答应了,“那好。我送你上船。”

谢长晏收拾好行囊,跟胡智仁一起坐着马车前往渡口,结果却被告知,那艘船今日不走了。问及原因,说是老板家出了点事。

谢长晏没走成,胡智仁便吩咐马车先回府。

“看来天意让你再等一等。”

“是啊,看来是的……”

“我这边最迟后天就能走,你要不要……再等等我?”

显得闷闷不乐的谢长晏闻言抬起头,注视着他,最终一笑:“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再次回到胡府时天已黑透了,胡智仁将她送到小院门口,这才离去。

谢长晏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拱门尽头,看着布置精美的厢房,花团锦簇的庭院,和温顺灵巧的婢女们,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

她回到房间,注视着从云翔客栈买来的果馅皮酥,心中不知是何感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却又很不甘心,想要把它搬掉。

她一点也不想怀疑胡智仁。

可是,偏偏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此人有问题。

首先,在滨州遇到如意门的银门弟子时,胡智仁就在。

后来,在玉京二度遇到监视她的那个卖橘人时,胡智仁也在。

此番,遇到白影,胡智仁还在。

此人每每于危难之时出现在她身边,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她。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合作,随着胡智仁对她表现出倾慕之情,她便将这一系列偶遇当成了追求者的小小心机。

但如果——不是倾慕之情呢?

如果他是故意结识她,讨好她,那么有什么借口比“喜欢”更能不动声色地跟着她?

他用三年时间取得了她的完全信任,如今时机成熟,终于可以开始收网。

首先安排她住进有密道的天字房;然后让“谢繁漪”出现在她面前,趁机掳走她;再假装半途救了她,让她搬进他家。

这么做的好处是,被别人掳走,她肯定会千方百计地逃。但住在他家,她就会安心等。

如此再安排翁氏出现,拖住她的全部注意力,眼见她耐心快要耗尽时,再放出谢繁漪的笔迹为线索。

按常理推断,她在看见谢繁漪的字迹后会改变主意,留下来继续追查。谢长晏当时的第一反应也是不走了,然而就在那时,她想起了一件事——

那时孟不离刚开始养那只黄狸,有一天黄狸外出玩,染了疾病。某日她在搭建舆图,猫跳上几案,咳咳几下吐了一大摊污物在上面。她又好气又好笑,正收拾时,孟不离跟阵风似的进来将一碗药灌进了黄狸口中。

“它怎么了?”

“它得了钩虫病。”回答她的是在一旁看书的“风小雅”彰华。

“你怎么知道?”

“我请兽医给它看过。”

“多久了?”

“半个月。”

她看看孟不离再看看彰华,有些郁卒:“为何没第一时间告诉我?”

彰华放下书,淡淡地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为何告诉你?你养它?你会看病?”

“我、我、我起码跟它住在一个屋檐下啊!”

“事件发生时,人们最先找的,是能解决难题的人;其次,是相关人;最后,才是不相关的人。所以,你不算最晚知道此事的,好比令堂,就不知道。”

谢长晏无语,只好瞪着他。

那是她在知止居时很小的一件事情。现在想起时,却是字字掷地有声,令她整个人为之一绷。

“事件发生时,人们最先找的,是能解决难题的人。”

以此推测——为什么谢繁漪要出现在她面前?

如果谢繁漪没死,应该先回燕,找五伯伯;其次,是相关人——她的亲生父母,她的长辈,她的同胞兄妹……怎么也轮不到排行十九的妹妹!

除非整个事件是专门针对谢长晏而来,绝非善意。

这本书的出现,最可能造成的后果就是谢长晏不走了,继续追查此事。也就是说,书出现的目的是为了拖住她。

第91章 白云苍狗(4)

因此,谢长晏去渡口试着找了一艘船,装出要走的样子。

如果对方的目的真是拖住她,必不会让她走成。

果然,当晚船老板家出事,出海取消了。

验证了这一点后,再反过去思考:谁在一直拖着她?

胡智仁。

谁能精准地知道她什么时候去翁氏家?

胡智仁。

谁帮她查到那匹马的下落?

胡智仁。

谁在劫持事件发生时没有追上两个车夫让他们逃走了?

胡智仁。

谁给她安排有问题的房间?

还是胡智仁。

所有的答案全指向了这个人。

谢长晏霍然起身坐不住了。他想做什么?他想得到什么?如果只是她,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她一不会武功二没有权势,唯一与常人不同的不过是燕王对她的那么点牵挂……

等等!陛下!

对方的目的是陛下吗?

谢长晏迅速将所有的事情全部回想了一遍,最后断定一切是从滨州开始。

滨州,被困孤岛十五年的银门杀手突然出现,在父亲的纪念碑前杀了娘亲,被孟不离擒住后,虽被灭口,却留下了如意门的线索。

而她,果然对此穷追不舍,循着线索返回玉京,从燕王口中得知了当年的经过。

燕王早有除程之心,再加上她复仇心切,当即来了程国。

她在程国已近一年,对如意门一无所获。这个组织真如传说一般藏匿得十分深,一百二十年,足够它改头换面,毫无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