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转身,朝谢长晏招手。

谢长晏走过去,跟他并肩站在一起往窗外看——此刻已近黄昏,太阳在海平线上将落未落,小小一颗,却那么璀璨明亮,让她想起五伯伯炼丹炉中的仙丹,凝炼了这世间最极致的追求。

渡劫……吗?渡劫……啊……

“你弄丢的东西……是我吗?”她的小心脏“扑扑”直跳,恨不得立刻跟此人就此说清山盟海誓地久天长。

彰华脸上错愕的表情一闪而过,突然“哈”地笑出声,将她反手推开了:“别闹。都说了现在的我不喜欢你,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啪”的一声,窗户被重重关上了。

紧跟着,又“哐”的一声,房门也被关上了,却没关好,反弹开了。

然而关门和关窗的始作俑者已气呼呼地走了,回了自己的房间,发出了第三记重击声:“砰!”

彰华站在关了的窗边,看着被震破了一个小口的窗纸,不由得笑了一下。

“她真是谢长晏?”郑端午忽出现在他门外。

“为何这么问?”

郑端午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曾听过谢十九勇退帝王婚的绝世佳话。”

“佳话……吗?”

第106章 兰由芳凋(2)

郑端午一脸梦想幻灭:“所有说书人口中,她都是个风华绝代美绝人寰才华横溢高贵优雅的女人。”

彰华想了想,问道:“我可否请问那段佳话中的我……什么形象?”

郑端午盯了他几眼,突然露出更加幻灭的神色,一言不发地回自己屋去了。

“看来很难以启齿啊……”彰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将房门关上了。不知为何,想起谢长晏刚才的模样,唇角的笑便又自动浮现,怎么也收不回去。

“不喜欢……吗?”好像,也不是。

沉着脸的谢长晏回到自己房间,甩上门,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的表情突然一变,从愤怒转为欢喜,几乎是打着滚地倒进了柔软的被子里,抱住了枕头,用手指戳啊戳,像在戳那个人的脸颊:“口是心非!装模作样!不承认!不坦白!以为这样就能瞒过我?明明、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死了!”

千里迢迢放下国事来程国找她。

宁可自伤也要保护她。

爆炸之时不顾一切地救她。

哪怕失忆后都把她的安危放在首位,还亲了她。两次!足足两次!

如果这都不是喜欢,还有什么是喜欢呢?

人生好像突然间就变得不一样了,那些患得患失的卑微、摇摆不定的未来,在这一刻,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想跟着此人继续前行,厮守一生的坚定。

娘亲,你跟爹爹在天上有没有看见啊?

谢长晏抱着枕头喃喃。

看见了吧?十六岁的我,好像比十三岁时,更了解、更靠近,从而也更喜欢那个人了……

像是磨难都已熬尽了,接下去的旅程顺利得不可思议。不到十天,就抵达了滨州。在这里,他们将与龚小慧告别。

龚小慧准备了丰厚的礼物,一一分赠给四人。分到郑端午时问道:“他们回隐洲,您呢?”

郑端午看了谢长晏和彰华一眼,将礼物揣入怀中:“他们还欠我一笔账。我跟他们走。”

谢长晏翻了个白眼。

龚小慧又问十九:“那么你呢?”

这些天十九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内,几不见人。此刻终于出来了,脸色虽然极尽苍白,但眼睛终于恢复了些许精气神:“我、我不跟他们走。”

“那你可有去处?若没有我这儿倒少几个人,可以安排……”

龚小慧的话还没说完,十九已摇了摇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我若留在您这儿,恐会给您带去祸端。”

“真正救他的人不是我吗?”谢长晏忍不住扭头问彰华。

彰华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做回答。

十九深吸口气,忽扭头看了谢长晏一眼:“我打算去看看!”

“什么?”

“看你说的那些罕见的景色,看看是不是真的存在,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而且,比你早看到!”

“你说什么?”谢长晏当即就抬腿要踹,然而十九已一个纵身跳下船,飞快地跑走了。

阳光照着他年轻而充满力量的修长身躯,海岸旁的草木浓翠欲滴,万物蓬勃的夏,恍若隔世的故土,就这么撞入了谢长晏的眼帘。

——她回来了。

历经波折,却终究是带着大燕的王平安归来了。

谢长晏心中涌起无限豪情,当即跟彰华道:“走,姐姐带你回娘家!”

彰华挑眉:“姐姐?”

谢长晏心想按你现在的心智也就十五岁,比我小一岁,怎么就不能叫姐姐了。但当着众人面,终究不好意思,连忙一拽彰华的手:“走不走?”

彰华叹了口气:“我愿意。可惜,怕是走不成。”

“为什么?”

彰华朝岸上投去一瞥。

谢长晏定睛一看,远远驰来一辆马车,全身漆黑,唯独轮上绘了白鹤图腾的马车。赶车的是两个人,左边那个一抬手,摘下了斗笠,直勾勾地望过来。

下一瞬,他将斗笠一扔,纵身从车辕上跳起,就那么几个纵跃跳上船头,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看着谢长晏,脸上万语千言。

“呀,孟兄,好久不见啦!”谢长晏笑着朝他打招呼。

孟不离的眼眶却骤然一红,半晌后,慢慢地朝她行了一礼,退到了一旁。

而这时,另一名车夫焦不弃将马车停在岸边,抱着一人上船来。

孟不离这才如梦初醒,扭身搀扶。

那人在焦不弃怀中,对谢长晏道:“莫要怪他失礼,这几个月,不离一直在找你。”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风小雅。

彰华看着他,目光探究,如看陌生人。

谢长晏则看向龚小慧急声道:“你?!”

龚小慧歉然一笑:“抱歉,虽不敢确认,但像陛下这样的人,见过一次又怎会忘记?而陛下出行,又怎能不妥善准备?为了确保万一,还是告知了外子。”

谢长晏虽然无奈,但并不意外。其实回到燕国,身份被揭穿是迟早的事。然而如今彰华心中对风小雅的忠诚存疑,若风小雅真的背叛了他,能否脱身尚是其次,就怕他……会伤心。

他当年谈及这位至交知己时的柔软表情,至今铭刻在她的记忆中。那是她所能想起的燕王难得的几次温柔之一。

谢长晏不由得有些紧张,生怕再目睹一场反目成仇。

然而,没等他们质疑风小雅,风小雅先凉凉一眼看向彰华道:“你说此人……是陛下?”

什么意思?谢长晏一愣。

风小雅上下打量着彰华,发出一记冷笑:“确实像。但陛下如今好好地待在宫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天子!来人,拿下!”

话音未落,焦不弃已跟龚小慧同时出手,攻击彰华。

谢长晏心中一紧:“你果然背叛了陛下!”

风小雅道:“我没有。他是假的。”

“胡说八道!你才是假的!”谢长晏跺了跺脚,当即就要冲过去帮彰华,却被孟不离挡住了去路。

谢长晏怒道:“你敢拦我?!”

孟不离明明一脸不敢,身子却半点不退,把谢长晏气得够呛,伸手推他,推不动,踹他,没反应。谢长晏索性扭身冲到风小雅面前,想要劫持他。

然而,眼睛一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整个人就“啪”地倒了下去,倒在了风小雅脚边。

风小雅从袖中取出一根笛子,将笛子的一端轻轻点在她的脖子上,轻轻道:“住手。”

正在以一敌二的彰华见此情形,只好住手。

谢长晏无比后悔,她怎的忘了,传说中风小雅可是会武功的。她见他一副病秧子样,想劫持他,结果反让自己成了彰华的拖累。

“他不敢杀我的。你快逃!”她冲彰华喊道。

彰华没有动。

谢长晏急了:“燕国跟程国不同,就算天子亦不能随便杀人,风小雅不敢动我的,真的!”

风小雅叹了口气:“你错了,我明明是敢的。”说着,手腕一动,笛子一点,谢长晏顿时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叮咚、叮咚。

有水珠从屋檐上凝聚了足够的重量,落下来,滴在玉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再然后,声音连绵起伏,无数水珠在盘上蹦跳,那些水珠溅到红木长几上,顺着几脚滑落,一路滚向青石地面……

一双光滑白嫩的脚突然踩在了亮如镜面的地上,脚尖旋转,荡起白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

紧跟着一个个美人翩然而至,会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动作虽整齐统一,眉眼却不尽相同,春兰秋菊,各有特色……

谢长晏看得目眩神迷,情不自禁地想要抬步朝那些美人走去,结果一脚踏空,整个人从榻上滚了下来。

“哎哟!”她睁开了眼睛。

这才发现自己躺在船舱的地上,一旁坐着风小雅,风小雅正在吹笛。她在梦中所见的幻境便是源于他的笛声。

不过,他并不是吹给她听的。因为,彰华就坐在风小雅对面,静静地听着这首曲子。

这是谁的房间?不是她的,也不是彰华的,难道……是风小雅的房间?

谢长晏心中疑惑了一下,随即又被笛声吸引了,忘记了思考。

一曲终了,地上的谢长晏这才爬起来,鼓掌道:“不愧是玉京三宝。鹤公的乐,当真妙绝天下。”

风小雅看着彰华道:“这首曲子叫《玉钩栏》,是十四岁那年,你送给我的寿礼。”

谢长晏震惊:陛下的叶子吹成那德行,居然会谱曲?

彰华则面无表情。

风小雅放下笛子道:“你果然不记得。”

谢长晏忍不住辩解:“他失忆了!”

“宫里的那位,却记得。”

谢长晏一怔,脑中似有什么“轰”地炸开了,一瞬间,风雪扑至,遍体生寒。

她终于听懂了风小雅的意思。

之前风小雅说燕王在宫中,她还以为是几个朝臣控制了深宫,对外借口陛下抱恙什么的,制造出燕王还在宫中的假象。然而,风小雅这一句,充分说明了他见过如今的“燕王”,也就是说,玉京王宫中真的有一位“燕王”!

第107章 兰由芳凋(3)

那位燕王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主持日常事务。所以燕国才如此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长得一模一样?”谢长晏不敢置信。

风小雅的回答却让人绝望:“一模一样。不仅如此——”他看一眼彰华,补充道,“你不记得的东西,他都记得。”

“我姐姐……费了那么多心思,要杀你,是因为她、她找到了你的替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她肆无忌惮,敢杀燕国的君王!

难怪她千般遮掩,力求做得天衣无缝!

谢长晏情不自禁地去抓风小雅的轮椅扶手:“那我姐姐呢?她是不是也出现了?是不是?”

“是。这个月来,燕国最大的逸事便是——七年前的太子妃谢繁漪原来没死,回来了。而且,燕王决定……跟她破镜重圆。”

谢长晏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尽了。她有些僵硬地扭转脖子,看向彰华。

彰华的神色依旧平静,低声道:“你不用难过,我并不在乎。”

谢长晏的眼泪落了下来:“我不是为你。我是、我是……为、为谢家……”

谢家完了。

心中一个声音沉甸甸地响起。仿佛看见五伯伯书房门上写着“悬阁”的那块牌匾,绳子摇摇晃晃,终于断裂,“啪”地掉下来……

谢繁漪谋逆!

无论输赢,谢家都……完了……

百年芳兰的名声,至此,坠入淤泥。

其实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

谢长晏靠坐在榻和墙壁之间的角落里,抱着双膝,将额头抵在船壁上,淡淡地想着。

三姐姐并不想嫁给燕王。她试穿嫁衣的时候,脸上没有喜悦。小时候她看不懂那种表情,但长大了,尝过情爱的滋味后,就知道了。那是——爱非所爱,黯然销魂。

然后,族学的岑夫子说那几天海上多飓风,建议把行程调一调。可是五伯伯又算了一次卦,卦象说必须七月初一出发。

再然后,姐姐一上船就病了,命船夫降速。所以当七月初三他们途经迷津海时,正好遇到了飓风。所有人都死了,尸沉大海,毫无踪迹。

一过七年。

为什么偏偏挑在今年?

因为今年程国换了皇帝。

姐姐必定是跟如意门勾结了,或者她也加入了如意门,所以在今年,他们先除掉程王铭弓,再向燕王下手。

胡智仁也是他们的人。胡智仁安排了她在程国的一切行程,算好日子,让她回到芦湾。然后,谢繁漪出现,胡智仁趁机控制住自己,伪造成自己失踪的假象,诱燕王亲自来程。

燕王来后,他们炸毁船只,赶尽杀绝。

然后,三姐姐回到燕国,带着彰华的替身,回宫主持大局。

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

谢长晏将身子蜷缩得更加厉害了些,眼睛又干又涩,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她并不是爱哭之人,更不愿意纵容自己沉溺于软弱的悲伤。只是这个打击实在太大,几乎比母亲被杀还要石破天惊。

母亲之死,对手是没有感情的敌人。这一次,对手,却是亲人。

谢繁漪如此,那么……五伯伯呢?知不知情?他所一直忧虑担心的杞人忧天,其实恰恰是因为对这一幕早有预见?九哥哥呢?知不知情?其他人呢,他们都知道吗?

好一个不求累世门阀,只求诗书传家的谢氏!

好一句“膏以朗煎,兰由芳凋”的家训!

若那一切都是谎言……

“父亲,你是因为这样,才坚持入仕从军,游离于谢家之外的吗?”那么父亲呢?父亲……生前,知不知情?

他被杀真的只是为了救陛下?

母亲被杀真的只是因为银门杀手报仇?

如意门跟谢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长晏腾地站了起来,顾不得双腿发麻,就要往外冲,没几步就倒在了地上。

于是她用手往前爬,想要爬向舱门,爬下船,爬去隐洲,找五伯伯、找九哥、找所有人问个清楚明白!

舱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来是郑端午听到响动过来看看。他微皱着眉,看着在地上爬行的谢长晏:“你的腿受伤了?”

谢长晏一震,心中憋着的一口气突然就泄掉了。

她停了下来。

好半晌,看着微微摇晃的地板——船只在前行,只是四周的物品,却给她一种怪异之感。“我们这是在哪里?”

“谁知道?我人生地不熟的。”郑端午想了想,告诉她,“不过,在你之前晕过去时,风小雅带我们换了艘船。”

换船了?!难怪她有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