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士兵们看起来也跟她一样糊涂。

谢长晏直勾勾地盯着方宛手上的那把匕首,心中巨浪滔天,却比目睹双方对峙还要惊骇。

——方宛用的匕首,正是彰华当年用来杀方清池的那把!

那把匕首不是尘封匣中了吗?为何会在方宛手上?方宛用它来对付陛下,是为了给她叔叔报仇?

还有陛下,他到底怎么了?如此重要的时候,他却迟迟不醒!

谢繁漪握着彰华的手,发现他双手冰凉,再看他的气息,十分荏弱,不由得更是欢喜。

她心中一稳,神色越发镇定起来,下命道:“陛下被风小雅刺伤后,伤重难愈,此人便趁机伙同李范袁三家造反!你们还在等什么?速将反贼拿下!”

长公主加了一句:“你们连皇后的命令都不听了吗?”

长公主府府兵中有个胆大的,当即捡起地上的武器朝风小雅冲去,其他人被他带动,也纷纷捡起武器,将风小雅和三拨大臣都围了起来。

长公主趁机将荟蔚郡主拉到了自己跟前。荟蔚郡主魂不守舍地站着,脸色十分苍白。

谢繁漪看向被再次包围的风小雅:“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风小雅想了想,问袁炅:“袁大人有何要说的吗?”

袁炅环视着千牛卫们,被他目光扫到,大家的手都有些抖。他最终将目光转到了长公主身上,缓缓开口道:“老夫膝下无子,视定方如己出,对他寄予了无限厚望。”

长公主看了眼地上已经疼得昏死过去的袁定方,淡淡地“噢”了一声。

“定方从小与族中其他孩子不同,刻苦勤奋,耐得住寂寞。为了更好地磨砺他,老夫将他调去鞅洲从军,风吹日晒,海上艰辛。去年老夫五十大寿,他回京贺寿,路上,惊到了殿下的马车,救了从车上掉下来的殿下……”袁炅说到这里,长长一叹,“就那样地着了魔。”

荟蔚郡主吃惊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

“不过,定方既已投靠了殿下,那么我们袁家……自然也以殿下马首是瞻。”袁炅说着,竟推开士兵们,走到了长公主身边,躬身行了一礼。

谢长晏看得十分无语。之前见他满脸悲痛,还以为他要痛斥长公主勾引侄子犯下大错呢,没想到风头一转,立刻就倒戈了。难怪彰华曾说袁炅惯会投机,靠不住。

谢长晏忍不住瞪向彰华:快醒醒啊!关键时刻你这样置身事外真的好吗?风小雅他快撑不住了啊!

结果这一瞪,瞪出了问题。

彰华垂着眼耷拉着脑袋坐靠在轮椅上,似乎睡过去了,因为被方宛劫持着,斗篷扭曲着扯开了,露出了他的右手手腕。

谢长晏心中“咯噔”一下,之前那个离谱的想法在心底“噌噌噌”地长成了大树。

而谢繁漪这边,因为袁炅的加入,得到了京岳五州府兵的支持,再加上长公主府的府兵,如今,就剩千牛卫还在摇摆不定。

谢长晏注意到那两个千牛备身也在场,而他们彼此探讨一番后,做出了决定。

左备身冲方宛道:“不管如何,你先放开陛下!”

长公主道:“宛宛,我们的话说完了,你可以松手了,勿要伤到陛下。”

谁知,方宛却摇了摇头:“我不敢。”

长公主一愣:“什么敢不敢的?刚才形势紧急你是被逼冒犯,待陛下醒来,我自会向他解释,不会怪罪于你。”

方宛冲她腼腆一笑:“可我还是不敢。万一陛下不肯原谅我怎么办?”

长公主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跟谢繁漪对视了一眼。

荟蔚郡主道:“宛宛,你这是要做什么?”

方宛幽幽道:“我一直在想,殿下做了那么多事,若有一天郡主你知道了,会不会疯掉?”

“什么?什么意思啊?”荟蔚郡主不明所以。

长公主厉声道:“住嘴!方宛!”

方宛将匕首往彰华脖子上紧了紧,立刻就划破了一道口子,渗出些许鲜血来。“我,也,要,说,话!”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如此一来,形势再次逆转。反倒是被府兵们包围的风小雅“哈”的一声笑出来。

荟蔚郡主道:“好,你说!”

“不能让她说!”长公主立刻阻止。

荟蔚郡主急得大叫起来:“表哥在她手上啊,娘!你想表哥死吗?!”

长公主一僵。

荟蔚郡主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颤声道:“娘,你到底在做什么?或者说,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别怪你娘,她只是想为你爹报仇而已。而我,也是为了给叔叔报仇!”方宛看了彰华一眼,脸上爬满了怨恨。

“为爹爹报仇?我爹有什么仇?”

“他是被陛下杀的。就是用这把匕首杀的。”方宛的目光落到手中锈迹斑驳的匕首上。

“你说什么?表哥杀了我爹爹?怎么可能!娘,宛宛说的是真的吗?!”

长公主有些着急,不想将此事公开,但见方宛那架势,是铁了心要捅破秘密了,心中正在纠结,谢繁漪忽然给她使了个眼神。

这是要她吸引方宛的注意力,好暗中安排人从后方绕过去偷袭?长公主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深吸口气,承认了:“是,驸马确实是陛下手刃。”

荟蔚郡主大惊失色:“为什么?为什么表哥要杀爹爹?”

方宛盯着长公主:“继续说。”

“你真的是为了给清池报仇吗?”长公主忍不住道,“说出那件事,对清池有什么好处?”

“这个不用你管。说!”方宛的匕首又往彰华的肉里深入了些许。

长公主其实心中巴不得彰华死,却不能是这个时候死。这会儿彰华要是死在了众人面前,宫里头那个谢知幸怎么办?这出偷梁换柱的戏还怎么演下去?可是,如果把真相说出来,荟蔚怎么办?要让荟蔚知道生父是个细作,她今后可怎么活?

因此,她只好硬着头皮含糊其辞地拖延时间道:“同观十年三月,我使宜归来,驸马秘密去滨州迎我,想给我一个惊喜。不想陛下竟然躲在他的马车上,被带到了滨州。出了意外,落入程寇之手……”

方宛果然被激怒:“说真话!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

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两名暗卫已摸到她后方,双双扑了上去,扣住她的肩膀,“咔嚓”两声,她的肩膀就脱臼了。

谢繁漪更是趁机扑过去,抱走彰华。

方宛一脚踢飞其中一名暗卫,扭身用双腿跟另一名暗卫打了起来。

荟蔚郡主大惊道:“宛宛!你、你竟然会武功?!”

第123章 假假真真(3)

正当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方宛吸引时,抱着彰华的谢繁漪手指间多了一根针,毫不犹豫地将那枚针扎进了彰华的心口。

一直昏迷不醒的彰华受此刺激,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只有谢长晏的视线一直在彰华身上,距离又近,正好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当即跳了起来:“三姐姐!”

彰华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谢繁漪。谢繁漪朝他露出一个极尽冷酷的笑容,温柔地说道:“陛下累了,继续睡吧。”说着,将针全部推进了肉里。

彰华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震惊到了极点,也古怪到了极点。他张开嘴巴,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谢长晏冲过去,苦于双手被捆,只好用头试图将谢繁漪顶开。

谢繁漪反手一巴掌拍在她身上:“滚开!”

谢长晏被打得踉跄后退了好几步,痛心疾首地喊了出来:“姐姐,他是二哥啊!”

谢繁漪重重一震,看向怀中的彰华,彰华整张脸变成了灰黑色,眼睛却睁得极大,充满了错愕和不解。

谢繁漪伸出手,慢慢地掀起他头上的斗篷,再在左额上方一摸,摸出一片假发。她的手顿时颤抖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片假发,再看向“彰华”,然而他已经无法说话了。

谢繁漪吓得蓦地后退,“彰华”整个人就“啪嗒”倒在了地上。

谢长晏连忙扑过去探他鼻息,发现他尚有呼吸,只是眼神涣散,肢体僵硬,显见是中了剧毒:“你在针上抹了什么?解药在哪里?”

谢繁漪呆呆地怔着,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

而那边眼看方宛要被暗卫抓住时,风小雅突然出手了。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只知道他前一刻还好整以暇地站在包围圈中,下一刻已出现在暗卫身侧,一指头点在暗卫耳根处,该名暗卫便倒了下去。

紧跟着,他伸出手“咔咔”两下,将方宛的断臂重新接了回去。

方宛冲他抿唇妩媚一笑:“多谢夫君相救!”

纵然今天的震惊一波接一波,但这一句还是让长公主和荟蔚郡主都惊呆了。

荟蔚郡主颤声道:“宛宛,你叫他……什、什么?”

方宛朝她笑了笑:“忘了告诉郡主,我根本不是方宛,我姓李,叫李宛宛。”

李宛宛这个名字谢长晏自是听过的,她是风小雅的第二位夫人,也是最神秘的一位。据说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据说她嫁过去后就失宠了,据说她心灰意冷下出家修行去了……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变成了方宛。

陛下之前说公主府有密探,就是她吗?!

难怪陛下寿诞日她的舞水蝶会死掉,难怪她会当着长公主的面用那么漏洞百出的伎俩陷害她,除了向长公主表达忠心外,还有撮合她和彰华之意。

还有第二次回京时那个监视她的卖货郎,想必也是李宛宛安排的,意在提醒她“如意门的人在附近”……

谢长晏心头震撼万分。

而长公主则在这一刻也想起了初见方宛时的情形——

下人告诉她,一个自称是方清池侄女的人来投奔,就在花厅里。她有些意外,驸马父母双亡,虽曾听说他有个兄弟,但他幼时被人贩掳走后,跟哥哥也没了联系。

等她走到花厅,那时天色已经晚了,厅里宫女们正在点灯。灯光中的少女听到脚步声,转身回眸,眉眼五官,竟似方清池又活了一般!

她内心一悸,脱口而出:“清池?”

可等宫女们将灯笼一盏盏分开挂好,当光晕均匀地落到该少女身上时,又真切照出了她的模样,跟方清池还是有区别的。

“你说,你是清池的侄女?”

“是的。”少女不过十四岁,说起话来柔柔怯怯,带着天然的风情,“家父方文,叔叔本名叫方武,清池大概是他后来另改的名字。”

长公主看到她的脸,已有五分相信,再听这一句,变成了七分。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我年前带父亲的棺木回乡安葬,听乡邻们说十年前有个自称方武的人回来寻过亲,但我父在外,没能联系上。叔叔留下了公主府的地址。我埋好父亲后,举目无亲,便想着来京投奔叔叔。这才知道……叔叔已经过世很久了……”少女说着,拿出了一封已经很旧了的书信。

长公主接过书信,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时,眼眶便红了。

至此,她对方宛再无怀疑。

谁能想,是假的!

她竟然是假的!

李宛宛朝长公主笑了一笑:“这些年,承蒙殿下照顾了。”

长公主则双目赤红地瞪着风小雅:“你、你竟然给我下套!你竟然让你的夫人来我府做细作!”

风小雅挑了挑眉:“彼此彼此。方清池可以是细作,方宛为什么不可以?”

“你、你!”长公主说了几次都没能说下去,只觉胸膛堵得快要晕过去。

比起长公主的愤怒,荟蔚郡主的脸则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喃喃道:“你是他的……夫人?你、你竟然是他、他的夫人……而我对你说了所有关于他、他的事……你、你……”

李宛宛看着她,眼中多了些许歉然:“抱歉郡主。不过,我并不在意,真的……”

一旁的范玉锦打了个哈哈:“看,爹,这就是你逼我娶的女人,心心念念惦记着别的男人的女人!”

范临钧头疼无比,只能闭目叹息。

谢长晏抱着僵硬的谢知幸,比起方宛就是李宛宛来,谢繁漪亲手毒杀了谢知幸,这才是今天真正的悲剧。

她是从手腕上发现轮椅上的这个人不是彰华的。

彰华的右手,被匕首狠狠划过,留下了难以抹除的狰狞伤口。刚才方宛扯动他的斗篷,露出他的右手,却是干干净净什么伤疤都没有。

于是她意识到,轮椅上的人,不是彰华。

如果不是彰华,那么只会是谢知幸了。

这也充分说明了为什么谢知幸一出场就昏迷不醒,坐在轮椅上——因为风小雅怕他露馅。

可是,如果这里的是谢知幸,那么宫里头那个呢?

更离谱的答案在谢长晏心中跳跃,伴随着她在屋顶上看到的画面,恐惧和震惊姗姗而来。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之前一念之差,真正被救赎了的人,是自己。

第124章 假假真真(4)

如果她当时射出了毒针……

射死的,就会是彰华了!

可如果那个是彰华,他、他为什么不对自己直言呢?是隔墙有耳不方便?

难怪他用花瓶砸晕翁氏,也难怪他摸了一把她的脑袋,还说舍不得杀她……

等等!谢长晏可没忘记,在亲昵地揉她的脑袋前,彰华还被谢繁漪从耳根一直吻到了脖子呢……

谢长晏想到这里,看向谢繁漪,莫名有点同情。

谢繁漪一心想要杀彰华,结果却亲手杀了自己的情人。这个局,怎一个狠字了得?

而布下如此狠局的风小雅,心情难得一见的愉快,连那原本阴郁的眉眼,都似明朗了几分。

他未再理会长公主,而是走到谢繁漪面前,轻轻道:“如意夫人。”

谢长晏一震——什么?三姐姐是如意夫人?!

“秋姜在哪里?”

谢繁漪原本呆滞的表情因这句话而恢复了清明,她将目光从谢知幸身上收回,扭头看向风小雅,半晌后,扬唇一笑:“我凭什么告诉你?”

这就是承认了?谢繁漪就是如意夫人?如意夫人就是谢繁漪?!

饶是谢长晏久经风浪,遇事沉稳,也不禁于此时跳了起来:“你是如意夫人?什么时候的事?原来那个如意夫人呢?”父亲死在十六年前,而当时谢繁漪才六岁,自不会是如意夫人。如意门的门主无论换成谁,对外的统一代号都是如意夫人。也就是说,谢繁漪是近几年才当上的。难怪她能拥有暗部势力,能做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谢繁漪却理也不理她,径自盯着风小雅,笑得妩媚又残忍:“你这么有本事,自己去找啊。”

而风小雅一句话,就让她的微笑崩裂:“我能解开他身上的毒。”

“真的?”谢长晏大喜。饶是已知谢知幸也不是什么好人,但见他如此下场,心中还是很不好受。

谢繁漪瞥了她一眼,却冷冷地拒绝了:“不必。”

“三姐姐!”

“一败涂地至此,还醒来做什么?等着被彰华羞辱吗?”谢繁漪注视着风小雅,“但你不同。你永远也找不到秋姜了。”

风小雅突然伸手,一把掐住了谢繁漪的脖子,两人瞬间移动了数丈,再停下来时,谢繁漪已被抵在了残垣上,美丽的脸被掐得开始扭曲。

长公主突然抓起荟蔚郡主,一把将她丢在了时饮背上,同时踢了时饮一脚。时饮吃疼,撒蹄就跑。

荟蔚郡主在马上大惊道:“娘!娘——”

“快走!不要回来!”长公主捡起地上的一把剑,竟朝李宛宛刺了过去。但她养尊处优惯了,虽会一点武功,却哪里是李宛宛的对手,不到三招就被擒住了。

而那时,马背上的荟蔚郡主拼命想要让时饮停下来。

长公主急喊道:“走啊!”

时饮冲散人群,狂奔下山。

长公主眼中露出了些许希望,下一刻,时饮却停了下来,长嘶一声后亲热地与另一匹马并肩回来了。

那匹马,正是步景。

而上面坐了一人。此时已近寅时,夏天天亮得早,陶鹤山庄又在峰顶,晨曦撕破暗幕声势喧人地降临,压得火把的光瞬间黯然。

步景上的人身穿衮服,头戴帝冠,面容沉稳,不怒自威——正是彰华。

四下一片寂静。

只有整齐的马蹄声。

彰华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着监门卫、羽林屯兵和飞骑军。

三支军队的到来,顿时令原本就乌泱泱的山头显得越发拥挤。银甲黑骑的监门卫,紫衣白羽的羽林军和红袍白马的飞骑军,宛如水墨画里最后三笔亮彩,一下子震慑住全场。

彰华走在最前面,时饮紧跟其后,而它背上的荟蔚郡主已因为太过震惊而僵化。

不止她,除了极个别知情者外,所有人都很震惊,不明白陛下明明倒在地上,怎么又来了一个?

谢长晏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由远而近的彰华。彰华的目光搜寻一圈后,也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