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小雅挑了挑眉道:“我也要医吗?”

“你的病,我医不了。”东璧侯轻笑着,却是朝谢繁漪走了过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后,将手指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谢繁漪当即就要挣脱,风小雅使了个眼色,焦不弃立刻上前按住她,不让她动弹。

东璧侯把了一会儿脉后,神色很是严肃:“你也中过跟他一样的毒?”

此言一出,谢繁漪面色顿变。

风小雅跟彰华对视了一眼。

东璧侯沉思道:“但你现在身体无恙,应是早已解了。你既有解药,为何不第一时间给他吃?”

谢繁漪咬了咬嘴唇,不说话。

东璧侯见她如此,便不再追问,背起药箱起身道:“罢了。我还是先去太医院一趟,劳烦带路。”

焦不弃遂领此人出去了。

谢长晏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东璧侯的封号。”

彰华道:“他是璧国人,因治好了曦禾夫人的病,今年四月由璧王昭尹破例赐封——而当时你正失踪。”

风小雅补充道:“他叫江晚衣,算是当今天下医术最好的三个人之一。”

原来如此。谢长晏看向榻上的谢知幸,心中却跟谢繁漪一样,先喜后忧。如此情形之下,还不如不醒。

她再看向谢繁漪,只觉心中大雨依旧滂沱,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谢长晏想了想,走到彰华面前,缓了缓心神才开口道:“我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但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彰华注视着她,笑了一笑:“真巧。朕其实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陛下恢复记忆了?”

彰华点点头。

“什么时候?”

彰华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你愿不愿意猜一猜?猜中了有赏。”

这句话让谢长晏觉得好像又回到知止居授课时,他出考题,她来回答。他的每道题其实都别有深意。而她从一开始不知所措,到后来越答越好,逐渐跟上了他的思维和想法。

往事如风,却丝毫未改故人貌。

他如今仍含笑看着她,带着十足的耐心、含蓄的指引,和入骨的温柔。

这和谢长晏脑海中所想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在她满心纠结于谢氏的谋逆时,他却似毫不在意,不纠结,不痛苦,甚至还带了些许懒散地倚靠在榻上,敛了威仪,透着随意。

为什么?

谢长晏若有所悟。

她在脑海中飞快地回忆了一遍这些天来跟彰华相处的情形,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梭飞船上的临别之吻……

啊!是那时?

因为想起了一切,所以才确认了对她的心意,才会亲手为她更衣,肆无忌惮地亲昵?

“你以前……绝不会这么做的……”

“那么,喜欢现在的我,还是,从前的我?”

……

就是那时候!

看着谢长晏骤然涨红的脸,彰华知道她猜到了,不知为何,当时手指所碰到的光滑触感,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一下子回聚在了脑中,忽也有些耳根发烫。他心中不由得暗叹了一声:记忆虽然找回来了,某些方面却还没跟上,竟还有毛头小子般的青涩反应。

彰华想了想,起身,站到谢长晏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支发簪。

谢长晏一看,正是母亲所赐的乌木簪,之前不是被谢繁漪拿走了吗?

“朕替你拿回来了。”彰华说着将簪子仔细地插回到了她头上,“奖励。”

谢长晏脸颊红红,羞羞涩涩又甜甜蜜蜜地笑了起来。

两人情趣正浓,风小雅却极煞风景地去问谢繁漪道:“看到他们两个如此恩爱,你作何感想?羡慕吗?嫉妒吗?失落吗?”

谢繁漪沉默了一会儿,才冷冷一笑道:“我若对彰华有情,哪里还轮得到十九?这两个鸠占鹊巢、夺了他人机缘的人,倒也是天生一对。”

谢长晏忍不住道:“鸠占鹊巢的,难道不是二哥吗?”明明是他们假扮彰华篡权揽政!

谢繁漪的笑容越发嘲讽起来:“彰华和知幸,究竟谁是鸠谁是鹊,你真的知道吗?傻妹妹。”

谢长晏的心狂乱地跳了起来,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猜测:“二哥哥……跟陛下……是孪生兄弟吗?”

彰华点了点头。

谢长晏想:果然如此,难怪两人如此相像……

彰华承认后,却看向谢繁漪,从容不迫地说道:“即便如此,皇位仍是朕的。”

谢繁漪被激怒,当即跳起来朝他扑来:“呸!若知幸当年没有遭遇不幸,若他也能跟你一样长在皇宫,若那老东西能顾念一点父子亲情,何至如此?知幸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大燕之主是他,不是你!”

彰华没有动,眼看谢繁漪就要扑到他身上,谢长晏正要阻拦,一旁的风小雅扬了扬袖子,谢繁漪顿时被衣袖带起的风推倒,重新跌回到地上。

风小雅道:“你那情郎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连字都写不好,哪一点比得上陛下?”

谢繁漪怒道:“那是因为他被彰华夺了元气,又被狠心的老东西活埋,从小落下了病根!”

第127章 棋布错峙(3)

风小雅一笑:“我也从小体弱。”后半句没出口,人人都知道,鹤公子虽然体弱,却既会武功又写得一手好字。

谢繁漪一噎,半晌后,凄然道:“罢了。成王败寇,随你们怎么说了。”

彰华牵着谢长晏的手,带她走到榻旁。

只见谢知幸平躺在榻上,离得近了,还是能看出些许区别的。除了左后脑勺处的伤疤外,他比彰华要矮小,面色苍白,不似彰华这般强壮。难怪风小雅之前带他出现在陶鹤山庄时,会故意弄晕他,给他穿上斗篷,坐在轮椅上,否则不可能骗过谢繁漪的眼睛。

彰华注视着这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眸光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得片刻,缓缓开口道:“朕十五岁时,有一晚父王突然召朕去他的寝宫。朕到那儿后,见他穿着道袍,在整理衣物。”

谢长晏呼吸一紧,彰华这是要告诉她前因后果了。她连忙配合地提问道:“太上皇要出家吗?”

“是。”

“你很震惊?”

“是。我追问他为什么。他称帝十九年,百姓们都很爱戴他,正值英年,为何要退?父王告诉我,近几个月来他常做噩梦,身体外强中干,已是强弩之末。在梦中,有一人不停地向他索命。他无可逃脱,只能皈依,祈求天尊保佑。”

一旁的谢繁漪听到这里,冷冷一笑。

谢长晏心中立马猜到了几分:“是二哥吗?”

彰华点点头,继续道:“同观四年九月初八,父王做了个梦,梦见龙王吐了一颗龙珠给他。正高兴着,忽然发现龙珠上爬着一只虫子,正在啃食龙珠,那虫子吃了龙珠,身体开始发光发亮,也变成了珠子的模样,跟剩下的半颗龙珠并结在一起。父王惊醒过来时,就听说母后要生了。”

谢繁漪的冷笑尖锐了起来。

“父王心有余悸,召来他当时很宠爱的一个名叫冯淹的道士,将梦境告诉他。冯淹掐指一算,面色大变,称龙子必有危险。母后果然难产,熬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下来。而当时的朕,跟弟弟的头颅这一块……”彰华说着指了指谢知幸左后脑勺的伤疤,“连在一起。”

谢长晏的脸“唰”地白了。

谢繁漪也不笑了,眼神越发幽深。

“冯淹见此情形,立刻要求父王斩杀一子,否则,龙子性命难保。父王问他,哪个才是真正的龙子。冯淹道先出生的是。而先出生的是朕。”

谢繁漪恨声道:“昏君佞臣,桀犬吠尧!”

“幸运的是,我们只是头皮相连,里面的头颅各自完好。父王便召来当时宫中第一剑术高手,命他动手。那人剑法了得,内心更是强悍,半点不惧,一剑,干净利落地将朕跟弟弟分开了。”

一旁的风小雅露出些许骄傲之色:“我的老师,自是绝世的高手。”

谢长晏忍不住问道:“令师现在在哪里?”

风小雅收起笑,低声道:“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谢繁漪大笑三声,说了两个字:“活该!”

“弟弟血流如注,很快没了呼吸。父王下令封锁消息,处死了在场的所有宫奴。知情者,除了他和母后外,就只有三个人。”

“冯淹、鹤公的师父,还有谁?”

彰华沉静又温柔地看着她:“三才先生。”

果然!果然跟五伯伯有关系!谢长晏的手难以遏制地颤抖了起来。

“谢怀庸当时是冯淹的徒弟,跟他学习炼丹和占卜。所以处理弟弟的尸体时,冯淹交给他去办。”

“结果五伯伯阳奉阴违,救活令弟,带回家当作自己的儿子养大了?”

彰华点头:“谢怀庸很快就辞官归隐了,举家搬迁去了隐洲。而天下人都以为,皇后只生下一位太子,就是朕。”

“虎毒尚不食子,老东西却只因为一个梦,就杀死自己的亲儿子,还杀了那么多人陪葬!如此暴君,大燕为何不亡?凭什么不亡?还有你——”谢繁漪瞪着彰华,厉声道,“你凭什么安然活下来?凭什么享尽这世间的荣华富贵?”

彰华回答道:“凭朕运气好。”

“你,你……”谢繁漪气得整个人都在抖。

谢长晏算是看明白了,彰华在陶鹤山庄的债没收够,这是要接着收呢。他根本无须刑讯逼供,因为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而现在之所以复述一遍,除了讲给她听外,还有个目的就是气死谢繁漪。

这可真是、真是……

谢长晏有些错愕,觉得彰华对待此事的态度很奇怪。谋逆是一等一的大罪,他更是几度差点丧命,好不容易反败为胜,擒住了凶手,却不急着追究定罪,还慢悠悠地在这儿说话。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确实是彰华会做的事——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人,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该着急的人是谢繁漪。又或者,她还有后招没有使出来。陛下,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等着她的最后一步棋?

电光石火间,谢长晏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秋姜!

对了,风小雅还没有找到秋姜!而秋姜的下落,当世只有如意夫人知道。所以,彰华的局还没有完。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猜测,一旁的风小雅看着彰华插话道:“我记得你小时候身体也不好。”

“是。兴许是连体双生子的缘故,朕比一般婴儿要荏弱得多。冯淹却道那是因为朕的命数被邪物夺走了一半,所以需要一水二金三风相辅,补回命数才能平安长大。太傅便选了那么六个人,取了他们的头发镇在朕的枕头底下。而其中的二金比较特别,是一对孪生兄弟,时刻陪伴在朕左右。说也奇怪,自那后,朕便一天天地强壮起来了。”

谢长晏心中接了一句:不止呢,到了五六岁时,还成了个让人头大如斗的小太岁!

风小雅对谢繁漪道:“看来,三才先生还是没有学到其师的本事,竟没补全谢知幸的命格。”

谢繁漪睨着彰华冷冷一笑:“可你真的补齐了吗?”

“在父王被噩梦所困的那段时间里,二金突然死了,死得十分蹊跷。这让父王更加恐惧,觉得是恶灵回来索债。”

谢长晏听到这里,不禁望向谢繁漪道:“是你吧?你从假死起,就开始谋划此事,而你的第一步,就是杀死陛下的命格侍卫?”

谢繁漪咧嘴一笑:“你猜?”

谢长晏心中一沉,果然是她。谢繁漪假死后,所谋划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太上皇报仇,只是没想到太上皇当机立断地退了位。

彰华继续道:“朕并不信鬼神之说,因此彻查二金侍卫的死因,又调查了父王的起居,果然发现是有人在熏香之中掺杂了致幻之物。可当朕再往下查时,线索到了庞家便断了。”

于是彰华登基的第一年,就拿庞岳二族开了刀。

“既查出是人为,为何太上皇还要出家?”

“当朕审讯庞家是如何得知朕有个早死的孪生弟弟时,他老人家在一旁吐血晕厥了。原来熏香中不但有致幻药,还有慢性剧毒。父王长年吸食,已无药可医。”

谢长晏忽然伸出手,覆在了彰华手上。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猜,是什么让十五岁的彰华从意气风发、张扬傲慢的少年变成了后来的彰华。现在终于知道了。在经历六岁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苦后,十五岁的他再经劫难——得知了最敬爱的父王,曾愚昧地做了一桩亏心事;得知了自己的太子冠冕上,顶着胞弟的骸骨;得知了大燕国的命运从此只能沉甸甸地压在他一个人肩上……

人生的意义于他,再次天翻地覆。

很……难过吧?

很……愤怒吧?

也很……委屈吧?

被世人传为最幸运的你,从小到大就活在算计和阴谋中,其实是何等的不幸。

但只因为是太子,是帝王,所以,别无选择,只能承受。

然后暗暗积蓄着力量,勇敢反击。

彰华反握住了她的手。这是一双二十二岁成年男子的手,完全褪去了十五岁时的青涩柔软,更具力量,也更懂克制。“都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朕没事。”

“但我们都知道并没有真的过去。”那只是如意门伸出的一个触角,被彰华当机立断地砍掉后,蛰伏重生,卷土而来了。而这一次,它推出的必杀是——谢知幸。

然后,真正的棋局终于开始。

谢长晏低头,注视着二哥的脸,感慨万千:“陛下是什么时候有所察觉,开始布下此局的?”

“朕登基后,虽除掉了庞岳二党,但剩下的五族人心不齐。朕便连同太傅一起借修运河、推新政,试一试众士族的心。”

“然后你发现他们果然各怀鬼胎?”

第128章 棋布错峙(4)

“此中缘由复杂,有如李家这般自恃功高而喜欢谏言的;也有袁家这般油滑试不出深浅的;更有范家这般中立的……朕是天子,天子当行天道,不耐烦与他们玩阴的。可直到你在程国失踪,朕才发现了一件事……”彰华说着,去看谢繁漪,“阳光总有照不到的地方。想要阴影中的东西亮出来,就要撤掉光。”

谢长晏的眼睛亮了起来:“所以你决定,转明为暗?”

谢繁漪也紧紧盯着彰华。

“朕去程国前,故意将行踪透露给五族掌权人知晓,然后集结滨州、隐洲、鞅洲三地水军,做出一副随时都会攻程的架势。”彰华说到这儿,对谢繁漪笑了一下,“给你们机会,从中作乱。”

谢繁漪的身体抖得越发厉害了。

“朕到程国后,发现时局比想象的更复杂。当时铭弓约朕见面,见面后,他别有深意地看向远处的一棵树,那是棵箭毒木。”

谢长晏立刻想了起来:“如意门弟子的毒牙!”

“朕意识到,铭弓的中风很可能是如意门下的手。麟素不过是具傀儡,真正跟如意门有瓜葛的人在幕后。”

谢长晏震惊地看着谢繁漪:“颐殊公主?她是你们的人?”

谢繁漪嗤笑了一声:“那个荡妇,有什么资格入我门?不过也是个傀儡,一具更年轻、更好控制的傀儡罢了。”这是谢繁漪第一次亲口承认她是如意门的人。那么,她是不是就是如意夫人?

彰华继续道:“虽然表面上看,颐殊得到了朕、赫奕和姬婴的支持,但其实没有我们,她也能弄死铭弓和三个哥哥,顺利登基。在看透那点后,朕便卖了个顺水人情给姬婴。毕竟,朕去程国最大的正事是……找你。”

谢长晏心中一暖,继而又对如意门这一石二鸟之计不寒而栗。如意门一方面控制了程国,扶植了新的程王,另一方面借此事诱彰华入程,再以她为饵,将彰华弄到长刀海峡杀了。计划成功的话,燕程两国都在如意门的掌控中,那后果……实在不敢想象!

“姬婴给了朕云翔客栈有问题的暗示,朕找到了你真正的失踪之地,从而意识到胡智仁可能也跟如意门有关。”

说起这个谢长晏便有些郁卒:她的东家,她的朋友,她的追求者,结果……通通是假象!

彰华却笑了,一边笑着,一边走到壁橱前,从抽屉里取出一物:“而且,朕还收到了这个。”

谢长晏一看,正是自己上红船前,特地留下的那条绳结。“你……你猜到我的意思了?”

“费了些许工夫。幸好,还是猜出来了。”彰华将绳结放入谢长晏手中,上面有六个结,寓意着“胡跟如意门有关联,设了陷阱,万万小心”。

她编结时那般匆忙,是抱了最后一线希望丢在路上的,本有无数种可能让这根绳结就此蒙于尘埃。可它还是落到了彰华手上,而且,彰华也真的猜出了她的用意。

如果这不是灵犀,是什么?

如果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谢长晏的目光从绳结移到了彰华脸上,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难过。甜蜜于如此天定的姻缘,难过于生死未定的谢家。

彰华看出她欢喜过后的黯然,便继续讲了下去,以分她的心:“朕既知红船必是陷阱,自不会就那么去。得知红船停在长刀海峡的消息后,朕便让孟不离去通知小雅,再率一支水军埋伏在远处,见机行事。”

风小雅听到这里,一笑道:“说来也巧,我带着水军出发途中,发现一只小商船在长刀海峡附近鬼鬼祟祟地盘旋,便命不离上船打探了一下。那是胡家的商船,船中住了一位尊贵的客人,正是——前太子妃。”

谢繁漪死死咬着嘴唇,脸色十分难看。

“一个死了七年的人居然复活了,我实在很好奇,便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陛下就出事了……”

彰华佯怒地冷哼了一声。

风小雅却笑了:“歪打正着的是,这么一耽搁,看到了袁定方的背叛和太子妃的图谋。更让陛下跟前准皇后,破镜重圆了。”

谢长晏的脸又红了起来。

当日红船炸沉,她和彰华躲进子舱中逃生,其实是一段十分凄惨狼狈的时光,忍饥挨饿,寒热交加,还都受了伤。等到后来被柳家父女救回家,彰华也是长时间昏迷不醒,留她一个人面对困境。好不容易熬到彰华醒了,他却失忆了……

即使是那样危机重重的旅程,现在回想起来,却变得弥足珍贵。

她见识到了彰华年轻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