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夫人的嫡传弟子,代号玛瑙,人称七儿,精百计,擅伪装,又名千知鸟。”

颐非哇了一声,“这样危险的女人你还留着?见我杀她还那么紧张?”

风小雅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薛采则悠悠道:“其实,我是刻意把她留给你的。”

“什么?我?”颐非扬眉。

“她失忆了,对如意夫人的忠诚也就荡然无存。但技能还在,如果你想做点什么事,她将是个很好的帮手。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完最后一句话后,薛采走上前亲自解开了颐非身上的绳索。

颐非道:“我好像还没答应加入你们这个疯狂的狗屁计划。”

“你会的。”薛采扬唇自信一笑。

依稀有光从大开着的窗棂外照了进来,点亮了他的这个笑容。颐非忽然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已无话可说。

薛采太了解他了。

了解到,知道他不可利诱,却有软肋可以打动。

二十年……

三十九万七千。

这个数字里,其实包含了三个人。

三个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里,难以忘怀也不会褪色,变成疮疤疼痛着腐烂着,但永远也不会愈合的名字——

松竹。山水。还有……琴酒。

图璧四年六月初八,程国宫变。

公主颐殊在燕宜两位君王的扶植下,迅速掌控了时局,而颐非,作为这场皇位之争的失败者,不得不烧了府邸连夜逃亡。

逃亡的密道早已备好,就在湖底,不料竟真有用到的一天。

他跳入湖中,憋着一口气沉到湖底,好不容易游到湖西北角的巨岩旁,就暗道一声不妙。

密道始挖于五年前,五年来从未用及,加之要避人耳目,自不可能疏通打理,年份一久,湖底的淤泥和水草竟将洞口糊了个严严实实。

侍从们见此光景,忙拔剑的拔剑、掏匕首的匕首,上去披斩。

眼见得时间一点点过去,洞口的藤蔓越来越少,有几个实在憋不住浮到水面换气,结果就是岸上飞来一片箭雨,瞬间将他们射成了刺猬。

琴酒在水下一看不好,连忙臂上加力,将洞口的藤草劈出一个缺口来,虽然很小,但已够一人钻入。

琴酒比手势让颐非先走。

颐非刚要钻,身后一道寒光袭来,他连忙朝旁闪避,那道光擦着他的身体划向了岩壁。

转头一看,却是颐殊的追兵们赶到了,刚才上去换气的侍从暴露了他们的行踪,追兵们纷纷跳湖下来追捕。

颐非虽精通水性,但毕竟入水时间已久,无法换气的后果就是行动迟钝,第二道刀光劈来时,想躲,没能躲开,一刀正中后背,若非刀在水中重力大减,只怕是就此劈穿了。

松竹脚上一蹬,冲了过来,一边将他推向密道,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剩余的刀光。

颐非费力地爬进洞口,转身刚想救松竹,就见猩红色的液体在水中膨胀开来。与此同时,继他之后爬进洞的琴酒一把扣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密道深处拉。

湖水冰凉。

但眼框处,却又痛又涨,一片温热。

水草随着这场打斗四下摇摆,宛如幼年噩梦里张牙舞爪的妖魔,而在妖魔的笼罩下,青衣的松竹,还有白衣的山水,就那样一点点地染成了鲜红。

颐非永远无法忘记,松竹和山水死前的样子。

更无法忘记,逃出程国时是多么地屈辱和狼狈。他们约好了要一起走,重头来过,可一眨眼,最重要的人就已人鬼殊途。

很多东西其实是无法割舍的。

尤其是,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到头来,两手空空,连仅有的三个生死与共的下属,也全没了。

继松竹和山水之后,琴酒也一病不起,他们好不容易东躲西藏找到了璧国使臣的船,再也抵抗不了病痛折磨的琴酒,为了不成为颐非的累赘,背着石头沉进了海里。

他们三个,都是童年时被拐卖到程国的孩子。接受残忍的训练后,成为合格的死士。颐非从品先生手中买了他们,从此之后,他们就成了他最亲密的人。

他还记得第一次跟他们见面时的情景。

品先生领着三个一般高矮胖瘦,甚至长相也差不多的十七岁少年进来,让他们现场展露武功给颐非看。

三个少年全都武技不凡,百步穿杨。

颐非很是满意,问品先生:“怎么卖?”

品先生伸出了五个手指。

“五十金?不贵。来人……”他刚要命人拿钱,品先生呵呵笑了起来:“不是五十,是五百金。”

颐非吃了一惊。以他对死士的了解,一人五十金算顶天了。而这三人,居然要五百金!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如果你单买一人,五十金。如果你三个全要,那么,五百金,不讲价。”

“买三个你不打折还抬价……他们有什么过人之处?”颐非何等机灵,品先生这么一说,他顿时就明白了。

品先生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三个少年的眼睛蒙上,然后给每个人一个鼓,让他们随便敲三下。

在安静得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的房间里,三个少年静静地站着,然后同时抬臂、击鼓,停止。过了一会儿,又同时抬臂、击鼓、停止。

三记鼓声,全部同时起同时止,心有灵犀,宛如一人。

颐非叹为观止,当即命人去准备五百金。

在等钱的过程中,颐非问品先生:“他们武功不错,又很有默契,那么忠诚方面如何呢?”

品先生听后,对三个少年道:“每人打自己一拳。”

少年们还蒙着眼罩,一听这话,丝毫没有犹豫,各自打了自己一拳,拳声同样整齐。

品先生上前挑开他们的衣服,只见黝黑的胸口上,三个青红色的拳印高高肿起——果然是对自己没有半分留情。

颐非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若有所思。这时黄金取到,品先生点清了金锭,一笑道:“好了,你们三个从现在开始就是三皇子的人了。三皇子就是你们的主人,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拜见新主人!”三个少年同时跪地。

颐非上前将他们的眼罩一一解开,眼罩下的脸庞,年轻呆板,面无表情,连受伤的痛苦都毫不可见。

颐非的目光从第一个人看到第三个人,然后再从第三个人看回第一个,最后,从袖子里取出三块糖,朝他们笑了一笑:“我请你们吃糖。跟着我,不挨打,能吃糖。”

就是这么一句话,顷刻间点亮了三张原本已经死去的脸。

跟着我,不挨打,能吃糖。

彼时的颐非是真的认为,自己一定会赢的。比起荏弱无能的大哥麟素,比起刚愎寡恩的涵祁,他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最适合的储君。

没有显赫的出身又如何,不被父王喜爱又如何,在程国这个实力大于一切的国度里,他养晦韬光,玩世不恭,一点点地积攒和扩张着自己的势力……

结果,却输给了一个女人。

世事讽刺,莫过于此。

跟着他的属下们不但没有糖吃,还纷纷丢掉了性命。

山水、松竹、琴酒。

他们本来当然不叫这三个名字。他们本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却被万恶的人贩诱拐,从此开始了地狱般的人生。生得屈辱,死得也毫无尊严。

而像他们那样的人,有三十九万七千,甚至更多……

这是程国的罪孽么?

颐非仿佛已经看见末日来临,有神灵在天上宣判,说——

“程,汝罪恶滔天,当淹没。”

然后,那座形似巨蛇的岛屿就沉下去、沉下去、沉了下去。

***

一朵浓云飘过来,遮住隐透的晨光。

秋姜坐在台阶上,倚靠栏杆,看着阴下来的天空,就那么痴痴地看着,仿佛那已是她关注的全部。

一件彩衣忽然撞进视线当中。

颐非出现在院门口,与她遥遥相望。见她丝毫没有要招呼他的意思,便抬步走进来。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他们说谎。”

“哦?”

“他们说谎。”

“哦。”

“他们说谎!”秋姜突然激怒,跳了起来,“风小雅说谎,我不是细作!我也不稀罕做他的侍妾,就算他不给我休书我也早就想摆脱他的,何必要捏造罪名?强加给一个无依无靠父母双亡的我……”

颐非突然出手。

他的手很快,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朝她头顶拍落。秋姜下意识地翻身一扭,腾空踩着他的肩膀飞起,一个跟斗跃到了他身后。然而不等秋姜站稳,颐非已出腿扫她下盘。

颐非边打边问:“你的武功哪里来的?”

“父亲教的。”

“你父亲是谁?”

“秋峰,曾做过镖师。”

“区区镖师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

“我青出于蓝。”

对话间,两人已过了十招。

颐非攻击不断,秋姜则飞来飞去地闪避。颐非快,秋姜却更灵巧。

“何为佛教三藏?”

秋姜呆了一下,但仍是极为流畅地答了出来:“总说根本教义为经,述说戒律为律,阐发教义为论。”

“何为三坟?”

“伏羲、神农、黄帝。”

“何为十二律?”

“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和应钟。”

“何为如意七宝?”

“一宝金,二宝银,三宝琉璃,四宝颇梨……”秋姜本是踩着栏杆想跳上屋顶的,但背到这里,突似想到什么,整个人一震,脚下踩空,摔了下来。

颐非也不救,任她摔到地上,沉声道:“想起来了?”

秋姜浑身颤抖地看着前方,喃喃背出后半句话:“五宝砗磲、六宝赤珠、七……七宝……玛瑙。”

“你通音律,晓佛学,知百史,会武功……你还觉得,这些都是巧合吗?玛瑙。”

“我不是玛瑙!”

“那么……七儿?”

“我也不是七儿!”秋姜愤怒地爬起来,抹去脸上的泥土,转身就走。

颐非步步紧跟:“你还想伪装多久?”

秋姜头也不回:“我没有伪装!”

她快步走到小屋前,打开门,正要进去,却在见到里面的场景时骇目惊心——

小小的屋子四张床。

因为要下雨天色很暗,但已近卯时,平日里这个时候相府的婢女们就该起床干活了,然而此刻,三人躺在地上,全都惊恐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秋姜冲进去,抱起其中一人的头:“东儿!东儿!”

东儿没有呼吸。

她又去抱第二人:“怜怜!怜怜!不、不……”

颐非站在门口,也是一脸震惊。

秋姜急切地摸索着怜怜的伤口,颤声道:“她们是被一剑割喉而死,出剑的人动作很快,只用了一剑,三个人就全死了……”

颐非走进来,检查第三人也就是香香的咽喉,点头道:“确实。几乎没怎么流血。”

“怎么会这样……”秋姜求助地看着他,“是谁?是谁杀了她们?为什么要杀她们?”

“你问我?你不是一直在外面的台阶上坐着吗?”

秋姜顿时变色。她自书房跑出来后,心乱如麻,虽然回了小院,却没进屋,坐在外头发呆,哪料到屋内竟然就出了命案!

颐非看到一样东西,目光一亮,再看秋姜的表情里就多了很多情绪:“其实……你不应该看不出来吧?”

“什、什么?”

“这么快的刀,难道你是第一次见?”

秋姜大怒,正想反驳,颐非掰开香香紧握的拳头,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拈到她面前——

那是一只风铃。

铃身是用颇梨雕刻而成,血般鲜红。

仿佛一只血红色的魔眼,凝住秋姜的视线的同时,也定住了她的心。

“你是不是想说,这玩意也是你第一次见?”

秋姜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颐非手中的风铃。

颇梨雕制的风铃,只有铃壁没有铃芯,因此是没有声音的。因为它本就不是为了发声而制。它是信物,也是象征。

代表着拥有者的身份,乃是天下最神秘的组织——如意门中最厉害的七个弟子里的第四人——颇梨。

秋姜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风铃。

正因如此,她才哭了。

因为,她本不该认识这样东西,却在看见的第一眼就知道它是什么。就像她看到薛采书房抽屉里的那些墨石时,第一眼就知道它们分别是什么类型的墨,适合用来做什么。

没有人可以天生拥有这种技能。

必须经历大量严苛的训练才能掌握。

而秋姜,偏偏忘记了那个学习的过程。

这同时意味着,她忘却了自己本来的身份。她只记得自己是风小雅的侍妾,却忘记了,她怎么嫁给他,又为什么嫁给他。

“有人想从风兄身上挖掘秘密。所以,秋姜出现了,成了他的十一侍妾,陪在身边半年,终被风兄察觉,身份曝光……”

“你发现瞒不下去了,索性陷害风丞相跟龚小慧有染,气死风丞相。风兄不得已对你出手,你头部受伤,醒来后就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风兄饶你一命,将你送上云蒙山。但你反骨犹在,不声不响跑掉。机缘巧合下来了我府中。风兄知道后拜托我不要说穿,任你在此间长住。”

薛采的声音于此刻回响在耳边,映衬着眼前的三具尸体显得越发触目惊心起来。

秋姜浑身发抖,必须极力遏制才能再次扶起东儿的头,面对这张一度最亲近的同伴的脸庞——东儿睁着大大的眼睛,虽然喉咙上的剑伤非常干脆利落,说明她死得很快,但她的表情却十分恐惧,五官全都扭曲了。

所以,东儿、怜怜和香香在死前经历过什么,秋姜连想都不敢想。

她只能泪流满面地将东儿抱入怀中,抱着那具已经僵硬冰冷的身体,泣不成声。

颐非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一改平日的轻浮夸张,显得冷酷异常:“她们是因你而死的。”

秋姜死命地咬住下唇。

“凶手肯定是来找你的,而当时我正好劫持了你逃离在外,白泽的下属们全出来追我们,府内疏于防范,凶手才得以直闯而入,向她们逼供你的下落。”

“不、不……”

“这些婢女自然不会知道老实乖巧的阿秋就是如意门的七儿,凶手什么都问不出来,又找不到你,一怒之下杀人灭口。”

“不要……再、说了……”

“他留下这个风铃,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故意,他在故意提醒你和警告你,要你赶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