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小雅恢复了平静和冷漠,完全不像个要洞房的新郎:“坐好,我有话要对你说。”

秋姜依言坐下。

风小雅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放到她面前。

秋姜挑了挑眉:“这是什么?”

“姜花的种子。”

秋姜的睫毛颤了一下。

“院中花圃已清,你明日起便可种植此花……”

“等等!”秋姜打断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你都知道我的名字是假的……”

“你喜欢姜花吗?”

秋姜愣了愣,咬了下唇,“就算喜欢,也没想过要自己种……”

“那就想一想。”风小雅将小包往她面前又推了推,“花开之日,如你所愿。”

秋姜眯起了眼睛,“你知我愿是什么?”

“无论什么,都可以。”

秋姜感觉很不好,十分不好。因为在她跟风小雅的这场角逐中,风小雅一直在抛饵,吊着她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走。她很想逆反地说一句不,手却伸出去,最终接过了小包。

“我不会种花。”她道。

“我教你。”

秋姜无语。

“时候不早,你休息吧。”风小雅说罢起身要走。

秋姜惊讶:“你不留下?”洞房花烛夜,新郎官竟要走?

风小雅凝视着她,再次露出那种复杂的、古怪的眼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看了她的佛珠一眼。

秋姜心中一咯噔。虽然风小雅什么也没说,但她知道——他知道佛珠的秘密。

风小雅开门走了。

秋姜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轻啐了一声:“欲擒故纵……么?”步步攻心,果是情场高手。可惜偏偏遇到她。

“我可是个无心之人啊……”秋姜抚摸着佛珠,轻轻道。

***

秋姜睡了一个好觉。

她已许久未曾做过好梦了。

常年精神戒备紧绷的人,梦境大多都是混乱的,现实中不会表露出来的焦虑烦恼,都在梦里发泄。

可这天晚上不同,不知为何,她梦见了潺潺清澈的溪水,碧草茵茵的草地,迎风招展的鲜花,还有蝴蝶。

她梦见自己跟着蝴蝶飞,无忧无虑,畅快淋漓。

等她醒来时,耳中欢快曲调未歇——不是梦的延续,而是真真切切地从窗外传来的。

秋姜起身来到窗边,就看见了风小雅。

风小雅坐在花圃旁的滑竿里,手持洞箫,吹得正是初见时那曲《蝶恋花》,只不过调子轻灵婉转,比上次愉快得多。

初秋的阳光照在他冷白如瓷的脸上,也一改恹恹之态,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秋姜跳窗而出,几个起落掠到他面前,笑着招呼道:“早啊。”

风小雅放下洞箫,点了点头:“嗯……开始吧。”

“开始什么?”秋姜问了之后,立刻反应过来,不会吧?他一大早等在这里,难道是为了——

“风和日丽,正好播种。”风小雅一本正经道。

秋姜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风小雅竟是来真的,真要她亲手栽种姜花!

不仅如此,他还全程监督她干活。她在花圃里挥汗如雨时,孟不离替他撑伞,焦不弃替他扇风,他则慢悠悠地喝着茶,时不时地开口指点她。

秋姜心中生气,面上不显,老老实实地干了起来。她是极聪慧之人,又一向很能吃苦,虽是第一次种花,却一点就透。

风小雅见她如此快就从生疏到熟练,眼神越发深沉。

秋姜心想此人果然是个闷骚,脸上不显,其实一肚子坏水,尽想着怎么整她。但她任务在身,不得不低头,只能按着他的节奏来。

他要她种花,她就种。她虽给自己起名姜,但这十年里除了在品先生那见过一次姜花外,再没见过。此花据说源于天竺,在唯方是个稀罕物。如今有了这等机会,种几株看看也好。

此后的日子里,秋姜老老实实地留在草木居里种姜花。

有一日,风小雅带了一人过来。那是个非常俊美的年轻男子,白衣一尘不染,左眼上有一道剑痕,令人过目难忘。

秋姜看到这个剑痕,立刻想了起来——听闻大燕有所求鲁馆,是燕王所设,汇集天下巧匠,制作各种机关工具。他们的领头人,是个叫公输蛙的美男子,自称鲁班后人,发明了一种袖弩,叫做“袖里乾坤”。半年前,如意夫人想得到这种弩,就派四儿去偷。

四儿不但没有偷到,还被对方发现,此人虽不会武功,却极其难缠,屋子里全是陷阱,眼看四儿就要折在那个布满机关暗器的屋子里时,他的剑无意中划过了公输蛙的脸。

公输蛙当即大惊失色,哇哇尖叫着冲出去找镜子了,四儿这才侥幸得以脱身。

经过此事,四儿结论:“此人弱点在脸。”

如意夫人自不甘就这么放弃,却又担心折了四儿那么难得的棋子,便准备换个人再去偷偷看。到现在也没进展,可见一直失败着。

而这次风小雅请公输蛙来,是来帮她种花的。

姜花喜爱温暖,玉京寒冷,很难存活,因此请公输蛙想想办法。

公输蛙围着花圃转了半个时辰,冷笑道:“浪费!”

风小雅问:“何意?”

“这姜花一不能吃二又费力,有这心思不如种田,还能换口饭吃。”公输蛙满脸不屑。

秋姜想这还是个务实派,当即笑道:“算啦夫君,不要为难这位大人。若能种,玉京早有花匠老农种出来卖了。”

公输蛙一听,眼睛上的剑痕立刻扭曲了:“你竟把我跟花匠老农那等蛮牛相比?”说罢怒气冲冲地甩袖走了。

秋姜想,他大概没把袖里乾坤随身带,否则哪敢这么随意甩袖。

再看风小雅,一脸无奈地看着她。秋姜摊了摊手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想种好花,毕竟花开之日如我心愿嘛。”

风小雅无语地摇摇头,也走了。

结果三天后,公输蛙又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带了一堆弟子和牛车来,叮叮咚咚围着花圃砌了半天,用竹子搭建了一个圆拱形的小棚屋,棚屋顶部贴着纸,底下花圃则被挖成一条条小沟,沟上用绳和竹子搭成一个个小架子。

公输蛙做示范道:“这叫花堂。往沟中灌入热水,再添加牛溲等物,你,平日里就在这拿着扇子扇热水,利用热水熏蒸花棚,如此一来,温度提升,可令花卉提前开放。”

秋姜顿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她好不容易翻完土播完种,现阶段只要偶尔浇水除虫即可,这花堂一搞,又平添了许多活。

秋姜立刻抗议:“我不干!”

“由不得你。”公输蛙冷冷道,“你不是说老农花匠都解决不了么,我这就让你知道我能解决。”

“那你索性一步到位把花催给我看?”

“谁的花谁催。反正办法我给你想出来了,东西也搞好了。”公输蛙说罢就要走。秋姜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哀求道:“不行不行,这花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歹也有一百株姜花,光靠我一人可怎么行啊……”

公输蛙冷哼一声,头颅高高地昂了起来。

秋姜哭得更伤心了:“大人,是奴错了,怨不得奴见识浅薄,实在是没想过还能这般种花,难怪听闻求鲁馆乃大燕的镇国之宝……”

公输蛙愣了愣,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唇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你知道就好。那个……不想扇风也可以。旁边架一锅炉,装个自转风车,让风车将热水源源不断……”正兴奋地说着,袖中突然发出一声锐响。

“嗖——”

却是袖里乾坤的机关被触动,袖箭飞射出来,将秋姜射了个正着。

秋姜心口中箭,一下子倒了下去。

公输蛙面色大变,不敢置信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衣袖,顿时明白过来:“你在偷我的袖里乾坤?”

秋姜刚才一边恭维一边将手伸入他的衣袖摸索,她动作极轻,他又说得兴起,压根没有发现。若非秋姜不慎触动机关,射发了袖箭,此刻怕是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袖里乾坤偷走了。

公输蛙大怒,当即冲过去抬脚要踢:“小贼!竟敢偷到我身上!”

眼前黑影一闪,这一脚,却踢在了飞身过来的风小雅背上。

“让开,我踹死她!”

风小雅检查秋姜的伤势,也顾不得回话,将她抱起来就走。

公输蛙追上去,喋喋不休:“这女人是贼啊!她偷我东西啊!你要提防,她嫁给你没准也是要偷你东西!”

不得不说,他从某种角度而言,真相了。

秋姜心口中箭,受了重伤,听闻此语居然还咧嘴笑了笑:“你踹啊!踹不着……”

公输蛙气得哇哇叫,几次伸手想夺人。

风小雅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闭嘴!”然后抱着秋姜冲进屋子,将他锁在了外面。

风小雅把秋姜放到榻上,熟门熟路地找出药箱,正要为她疗伤,秋姜笑道:“你还会医术啊?”

风小雅不答,取出剪子剪开她的衣服。

“羞煞人了,竟然看奴的胸。”

风小雅闭了下眼,深吸口气,再睁开来时,继续咔擦咔擦,将心口那片的衣服剪掉,露出中箭的部位。

秋姜继续笑道:“全部脱了嘛,这样多不方便啊!”

风小雅先是点了周边的穴道,然后两指拈住露在外面的箭头,用力一拔,秋姜顿时面色一白,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风小雅看了看箭身,此箭很短,不到两寸长,呈梭形,没有放血槽。他明显松了口气,将小箭放在一旁,开始上药包扎。

而公输蛙还在门外拍门,砰砰砰,伴随着他的骂声,倒是显得挺热闹。

秋姜又是咧嘴一笑:“他这玩意不行啊,都射不死人。交到我手上,淬上见血封喉的毒药,保管一射一个准……咳咳咳……”

风小雅额头有青筋跳了几下,但他还是没说什么,包扎完后,给她盖上了被子:“睡吧。”

“那花怎么办?”

“我先让棠棠她们试试。”

“那只蛤蟆怎么办?”

风小雅瞥了她一眼,眼眸幽幽,“我去打发。”说罢将暗箭拿起来,带出去了。

过不多久,公输蛙的骂声果然远去了。也不知风小雅是怎么打发的。

秋姜躺在榻上,对着天花板默默地出了会神后,翻身下地,找出纸笔,将刚才那支箭的样子画了下来,再加了两行字:“此袖里乾坤,重不过二斤二,长五寸,配有暗箭三枚。每枚长一寸六,重约七钱,十分小巧,便于携带,速度极快,防不胜防。若有图纸,配以南沿谢家的冶炼术,必能量产。”

写罢将纸张吹干,折起来,掀开某块挖空的地板,把纸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后,视线发黑,她只好爬回榻上躺着喘了半天。

“这可真是……用命在换情报啊……”秋姜闭上眼睛,自嘲地笑了笑。笑过之后,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再然后,身子也蜷缩了起来。

不疼。

我不疼。

我一点都不疼。

***

袖里乾坤极快,难以躲避,但公输蛙设计此物时没有加入恶意,并不致命。因此秋姜养了大概一个月就痊愈了,继续百无聊赖地种她的花。

大概是怕她再任性妄为,自那后,风小雅一直就近陪着。

她种花时他看着;她休息时他离去。

但他真的是个很闷的男人,如果她不主动找话题的话,他就一直沉默。

秋姜有次实在受不了,抱怨道:“我干活你看着,长此以往,我心里很不平衡啊。”

风小雅想了想,当即取了一张琴来。

自那后,她干活,他在一旁弹琴,倒也生出些许“分工协作”的情分来。

可始终也没圆房。

秋姜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故作姿态,后来发现风小雅是真的没有碰她的打算,不由又是震惊又是不解还有那么点小怀疑——此人竟不喜欢我,莫非真是燕王男宠?

再联想风筝们口中除了正妻龚小慧,其他姬妾全都进门没几天就被送去云蒙山之说,心中越发狐疑。

秋姜开始留意风小雅的一举一动。她带了猜测之心去看,便觉处处都是痕迹了。

首先,风小雅对风筝们也颇为冷淡。

风筝共有三十三人,全部住在别处,风小雅只有正式外出比如入宫时才带着她们,更多时候,他只带孟不离和焦不弃同行。

其次,风筝们不许进他的院子,负责日常起居的没有婢女,全是男仆——与之相反的是他爹风乐天,全是婢女不用男仆。

还有,他的马车可以直入宫门,不必下车。听说彰华陛下的蝶屋,他也可以自由出入。

最后,他看似深不可测,是个阴沉之人,但时常眉眼带愁,双目含泪——有一种难言的脆弱之美。

秋姜生平所见的男子众多,没有一个这样的,心中不禁唾弃:都说燕国男儿多阳刚,第一美男子却是这么一幅病恹恹、弱兮兮的样子,真是世风日下!

她越想越觉不甘心,越不甘心就越想喝酒,于某夜抹黑爬进厨房找酒,最后只找到半瓶用来做菜的黄酒。

黄酒就黄酒吧。秋姜将酒瓶揣入怀中又溜回了屋,躺在榻上对着月光呷了一大口,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只觉这几个月的疲惫和劳累全都烟消云散。

再敬月光第二杯时,就看见了风小雅。

她手一僵,下意识要把酒瓶往身后藏,转念一想,又觉没什么,索性直勾勾地回视对方,继续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

风小雅站在窗外,遮住了半个月亮,看她喝酒,显得很惊讶,但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秋姜喃喃道:“爹娘都是酿酒的,身为秋姜,嗜点酒也没什么吧?干嘛一副见鬼了的样子?”

这小半年来,虽嫁给了风小雅,成了他的十一夫人,但其实什么进展都没有,白天种花发呆,晚上发呆睡觉。草木居一共就三个院子,公爹风乐天一个,风小雅一个,她一个。风乐天的院子有重兵把守,她从外溜达而过,没找到机会;风小雅的院子静悄悄,她从外溜达而过,不敢进;她的院子六间房,连地板都撬起来翻过了,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一天天地纯粹在浪费时间。

事实上,当“秋姜是如意门细作”的身份暴露后,她就丧失了这次任务的主动权。好比一盘棋局,中路已失,只能往边角想办法。

秋姜郁卒地将半瓶酒喝光,然后躺下睡了。

第二天醒来时,睁开眼睛,就看见前方的长案上摆着十个瓶子。

瓶身极为精致,白地黑花,素雅清新。拔掉盖子,甜香扑鼻而至。秋姜挑了挑眉——酒?

风小雅昨夜看她喝酒,所以一大早就送来十瓶酒?

秋姜喝了一口,味道清甜泛酸,是种果酒,她沉吟了一下,又喝了一口,这一次没急着咽,而是慢慢地在舌尖转了一圈,尽享其味后才咽下。

“婆娑酒。”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秋姜回头,果不其然地看见了风小雅。

她摇了摇酒瓶:“这就是鼎鼎大名的玉京三宝之一的婆娑酒?”

“不喜欢?”

“大燕向来推崇阳刚之美,但玉京三宝,一个捏之即死的蝴蝶,一个甜不拉几的酒,一个……”秋姜瞥了他一眼,把娘里娘气改了口,“缠缠绵绵的乐。”

风小雅并不生气,抬步走了进来:“物以稀为贵。”

这倒是,越缺什么,越稀罕什么。风小雅这相貌得亏生在燕国,要在璧国,肯定夺不了魁。

秋姜又喝了一大口婆娑酒,点评道:“此酒绵软甘甜,用来哄小姑娘不错。”

风小雅似一怔。

秋姜立刻想到风小雅送这酒给她,岂非也等同于“哄小姑娘”……不禁咳嗽起来。

风小雅忽问:“你何时起喝酒的?”

秋姜想了想,回答:“一直就会。这次为了扮演酒铺老板的女儿,更恶补了一番天下美酒。”之前对酒不过尔尔,这次却似开了悟,觉得酒可真是个好东西。

风小雅目光闪动:“除了酒,还恶补了什么?”

秋姜嘻嘻一笑:“那就多了。比如,把无牙抓来,逼他教我做菜论道。但那老和尚吝啬得很,到底没交底。我只能另辟蹊径,故意做些味道奇怪的菜应付你。”她那些菜,只是好看,完全不好吃,但披了人生七味的噱头,倒也似模似样。

只是当时觉得风小雅被自己唬住了,现在再看,分明是自己被他给唬了。

风小雅想起当日情形,也勾唇轻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倒真是好看。秋姜忍不住想,很多女人大概会为了博他一笑做任何事的。啧啧,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