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小雅人在网中,本无可避,但身子徒然一折,像球一样朝上卷起,避了过去。与此同时,焦不弃已抽身过来,一刀砍向少年后背。

一切发生得极快。唯一的蜡烛被风扫过,灭了。花厅再次陷入黑暗。

片刻后,火石敲打的声音轻轻响起,紧跟着,火苗蹿起,而这一次的点灯之人,是风小雅。

屋内形势逆转。

圆脸的年轻人被焦不弃踩在了脚下,四肢断了三肢,痛苦得直抽气;一开始就虎口受伤的男子更是晕阙在地昏死过去;刀刀被一名老仆反手扣住;只剩下咳嗽的男子,独自一人靠着柱子站立,咳嗽得越发急促。

风小雅用蜡烛将每盏灯重新点亮。

圆脸的年轻人看到这一幕,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南柯一梦竟然无效?!”

咳嗽男子苦笑道:“七主出卖了我们……她根本没在蜡烛里放迷药。”

圆脸的年轻人的震惊顿时变成了愤怒,刚要说话,一人淡淡道:“她放了。”

那人整整衣服,风姿绰约地走到风小雅身旁,正是龚小慧。

“在宴会之前,我又重新检查了一次吃食火烛,发现蜡烛被人换过,就又重新换了回来。”龚小慧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风小雅道,“我跟夫君不同,夫君信任秋姜,我可不信任她。所以,今晚的家宴,我刻意请了季孟二老过来,就是为了防止这一幕。”

两名老仆闻言一笑,其中一人道:“不,我是为了风丞相的饭菜来的。”

圆脸的年轻人顿时暴怒地大喊道:“七儿!你出来!你在哪里?你把我们叫来送死,自己却逃了?!”

“吵死了。”伴随着这句话,秋姜挽起内室的帘子,出现在了光影中。

风小雅盯着她,神色极尽复杂。

圆脸的年轻人骂道:“你跟阿仁说你什么都布置好了,叫我们过来帮你缠住风小雅就行,结果……”

秋姜将一样东西扔出来,那东西骨碌碌转了几个圈,停在年轻人脚边,溅了他一脚的血。

定睛一看,竟是人头!

脸蛋圆圆胖胖,还带着笑,看上去无比和蔼可亲,却因为只有一个头的缘故,而更显恐怖。

龚小慧第一个尖叫了起来:“父亲!!!!”

她冲过去,一把抱起了头颅,温热的感觉从指间蔓延,激灵得她如遭电击。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包括如意门弟子。

之前,秋姜找到胡智仁,让他带消息给如意夫人:“计划于除夕夜杀风乐天,但我需要帮手。起码再派三个人过来,越快越好。”

于是,如意夫人便派了二儿、五儿、六儿过来。其中,二儿负责带队,五儿负责监督,六儿则是顺带来燕看病的。但出发时,又多了一个叫刀刀的少年。夫人没说理由,三人也没多问。

四人同行,六儿资格最老,能镇得住局面,久而久之,就变成由他主导。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除夕之日抵达玉京,稍作休息便潜入了草木居。

草木居果然遣散仆婢,无人看守。

四人埋伏在花厅之外,等待暗号。

秋姜给胡智仁的计划是:“除夕是最好的日子,因为大家都要回家过年,就算不回家的,心思也在家里,看守不会太严。而我身为姬妾,年夜饭是唯一可以公明正大地跟公爹共处的时候。我会提前在蜡烛里放入南柯一梦,将众人弄晕,你们见机行事。”

如此一刻钟后,厅内灯光果然灭了。四人认准了方位冲进去,虽然风小雅未受迷药影响,但依旧被擒。

只是没想到,龚小慧竟提前察觉了蜡烛的异样,并带了两位一流高手来,导致形势逆转。

然而此刻,秋姜再次出现,还扔出了风乐天的人头——形势再次逆转了!

圆脸的年轻人看向风小雅,风小雅的眼中满是血丝,整个人一动不动。

秋姜却是微笑着的,轻松愉悦的五官在黯淡的光影里,看上去颇是诡异。

“任务完成了。”说着,她伸出了三根手指,慢悠悠地数道,“三、二……”

龚小慧意识到某种危险,忙道:“跑!”

但秋姜已数到了“一”。伴随着这个字的尾音,龚小慧和焦不弃两人同时倒了下去,两名老仆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突如其来的晕眩感,啪啪倒地。

秋姜指着风乐天的人头道:“南柯一梦在这呢。”

如此一来,厅中还清醒着的,便只剩下了风小雅和提前服用了解药的如意门弟子。

圆脸的年轻人趴在地上,抱怨道:“七主,你下次能不能早点?看我都伤成这样了……”刀刀走上前帮他接骨。

咳嗽的男子拿起人头仔细辨识,确定是风乐天的后,抖出一块手帕来将人头仔仔细细地包了起来。

秋姜则走到风小雅面前,看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的他,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想问我的?”

风小雅并不说话,只是原本绷直的身体在一个劲地发抖,随时都会绷碎一般。

秋姜伸出手抚摸他的脸庞,笑道:“你问啊,你不问,我好没有成就感啊……”

圆脸的年轻人噗嗤一笑:“他现在肯定想扒你的皮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啃你的骨!”

“他不舍得。”秋姜嫣然,动作越发轻柔,“对不对,夫君?”

风小雅的唇颤抖着,终于哑着声音开口了:“我父……真是你杀的?”

“我说他是自杀的,你会好受些吗?”

风小雅眼中浮起了泪光。

秋姜贴近他耳旁,如情人呓语般地说道:“我往他煮的酒里加了南柯一梦,然后扑灭蜡烛,趁机抓着他进了内厅。就在你们交战之时,我用这个……”说着,一按佛珠手串上的某颗珠子,从里面拉出一根极细的丝线来,“绕在他的脖子上,就像翻花绳一样地轻轻一拉,他的脑袋就掉下来了……”

风小雅的眼泪终于承受不了重量,滑出眼眶。

圆脸的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此人号称大燕第一美男子,哭起来果然比女人还好看!哎哟!刀刀你轻点!”

刀刀帮他接好了骨头,扭身捡起自己的刀,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寒光,拿着卷刃的刀就朝风小雅砍了过去。

秋姜面色顿变,一脚将刀踢飞。咳嗽男子赶紧上前拖住刀刀,厉声道:“你疯了?干什么?”

“士可杀,不可辱!”

圆脸的年轻人气笑了:“我就说不要带他来!看看,风小雅毁了他的刀,他反而帮起他来!”

刀刀冷冷道:“他弄卷我的刀,凭得是真本事。”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不是凭真本事了?”圆脸的年轻人故意挑唆地睨了秋姜一眼。

刀刀冷哼一声,被咳嗽的男子强行拖到一旁。

咳嗽的男子看着晕死过去的那个高瘦同伴,叹气道:“任务既已完成,快些收工吧,免得消息传出去,就离不开了。”

秋姜笑道:“你们急什么?这会儿城门未开,你们也出不去。”说着伸到风小雅怀中摸出块令牌,手指轻轻抚过令牌上的花纹,确认无误后将它丢给咳嗽的男子:“六儿!”

咳嗽男子六儿伸手接住令牌。

圆脸的年轻人也就是五儿在地上笑道:“还是七主想得周到。”

秋姜问风小雅:“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风小雅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到她。

六儿看向地上的两名老仆,道:“季连山,孟降龙……这两老怪居然还活着!”

五儿道:“他们的武功大不如前了。若是从前,我们必死无疑。”

秋姜道:“因为他们把一半内力拿来给夫君续命了呀。对不对?”

风小雅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秋姜吃吃笑道:“昔日为你护脉的六位高手,就剩下这两个了。你让龚小慧把他们请来,是为了给你施展化蛹术的,对不对?”

“什么化蛹术?”五儿好奇。

“就是用内力封住一个人的经脉,造成假死之相。他一心想救我出如意门,想让我假死脱身呢。”

“太感人了!”五儿啧啧道,“鹤郎果然痴情人。”

“可惜啊……”秋姜抚摸着风小雅的脸,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异常轻柔,“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风小雅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瞳无比清楚地倒映出秋姜的脸——美丽的、妖娆的、笑得冷酷无情的一张脸。

他低声说了一句话。但声音实在太低了,以至于秋姜却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秋姜附耳过去,靠得近了一些。

“别……”风小雅重复道,“别怕。”

秋姜一愣,紧跟着一股巨力席卷而至,将她整个人都震了出去。秋姜于半空中拉住一根柱子想要借力,但柱子咔擦一声断成了两截。

房屋顿时坍塌。

众人反应极快扭身就逃,然而头上横梁重重砸下,挡住去路。与此同时,风小雅身上的网绳一一崩裂,他抬步往秋姜走过去。

刀刀向他扑过去,只觉眉心被什么东西划过,整个人顿时扑地,再也站不起来。

五儿见情况不好,立刻将六儿一推,转身想跑,眼前黑影一闪,却是孟降龙拦在了前方。他的瞳孔开始收缩,倒映出一个巨大的手掌。

他拼命想要挣扎,可刚接好的腿一阵剧痛不受控制,最终被那一掌击中天灵穴,顿时没了呼吸。

六儿被五儿推到孟祥龙身前,瞬间洒出漫天花雨般的暗器,然而身后突然出现了一把刀,从后将他扎了个对穿——正是刀刀掉在地上的那把卷刃刀。

六儿扭过头,看见的是龚小慧,她的红衣上全是血,他的血。

而这时,风小雅已走到了秋姜面前。

秋姜五脏六肺全被刚才那一击击碎,张了张嘴,吐出了一堆血块。

风小雅直到此刻,才问出了她刚才想听的那句话:“为什么?”

秋姜一边喘气一边回答:“什么?”

“你在我父的人头上,确实下了迷药,但药效极短。为什么?”

秋姜抹了把嘴边的血,笑了起来:“不如此,怎么给你们机会杀了他们几个?”

此刻,二儿、五儿和六儿都已死了。只有刀刀还活着,他趴在地上一点都动不了,意识却是清醒的,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

风小雅盯着秋姜,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带着你父的人头和四国谱回去,可以抵消折损三宝的过失。而如意七宝少了三个,需要提拔新人继任,就可以安排我的人。然后我就会成为新一任的如意夫人。”

“你就这么自信,如意夫人一定会传位于你?”

“若有别的人选,她想一个,我杀一个。杀的她,只能传给我。”暗淡的烛光里,秋姜的脸忽明忽暗,配以她没有表情的表情,像破败庙宇中老朽的邪神雕像。

风小雅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腕。秋姜顿觉那只手不能动了。他又捏了捏她的肩膀,那条胳膊都不能动了——整个过程,跟昨夜他对她做过的一模一样。

她顿时意识到了什么,露出了慌乱之色:“你要做什么?!”

风小雅没有回答,挥动衣袖拂中她的腿,秋姜顿时连腿也不能动了。

化蛹术!

他竟还要对她用化蛹术?他想做什么?二十四个时辰后,他会救她,还是就此放任她沉睡着死去?

秋姜开始挣扎,气得眼睛都红了,形容鬼魅:“放开我!风小雅!你有种马上就杀了我,我不要睡!不要睡!不要……”浓浓的困乏感席卷而来,她的瞳孔开始涣散。

风小雅的手指最后停在了她的心脏处,凝视着她的眼睛,再次问道:“我父……真是你杀的?”

秋姜的意识变得很模糊,却依旧笑了一下:“无心无心……我,是无心之人啊……”

风小雅的手指落下去,她的呼吸停止了。

“阿修罗道中,有一棵如意果树,三十三天的有情可以享用,阿修罗们却不能。于是,他们想方设法弄死了如意树。”

“但只要天界众生洒下一种甘露,如意树就会复活。”

“苦乐舍合计十八种,好恶平合计三十六种,再加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一共就是一百零八种烦恼……但你只做了六道菜,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

“三世我也做了。而你……会懂的。”

一滴眼泪滑出风小雅的眼睛,滴在了秋姜的脸上。

与此同时,百丈远外的堂屋里,姜花一朵一朵地绽放了。

华贞四年正月初一凌晨,玉京的夜被大雪覆盖,寒冬酷冷,春天未来,山河表里,万物沉寂。

那一把翻天覆地的火,终究是没能烧起来。

第三卷 今生·蛇炼

第十五章 梦醒

突然一阵狂风刮来,窗户狠狠一撞,插在上面的剑终于承受不住力道掉了下来。

摇摇欲坠的记忆,在这一瞬,全面崩塌。

秋姜终于什么都想了起来。

她朝前走了几步,将剑慢慢拾起,明晃晃的剑刃映着她的脸,是她,又不是她。

她的手开始发抖,体内似还残存着昔日的感受,肺腑破碎四肢虚软,各种意识拼命碰撞,刺激得她再也压抑不住,嘶声尖叫,直入云霄。

叫声震得船舱内的小物件们跳了起来,颐非和云笛顿时戒备后退。

秋姜噗地喷出了一大口血,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下,正好倒在颐非脚边。

云笛惊魂未定道:“她想起了什么?怎么反应这么激烈?”

颐非盯着惨白如纸的秋姜,以及地上那一大滩带着黑色血块的淤血,目光闪动,低声道:“像是揭开了某种封印,放出了什么怪物呢……”

然后,他走过去,将这只虚弱的怪物抱了起来,带她回房。

秋姜整整昏迷了两天,第三天早晨才醒过来。

在此期间颐非去看过,见她在梦中战栗,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滑落,将头发和枕头都打湿了。

“秋姜?”他试探地叫了一声。秋姜并无异动,对这个称呼没有反应。

他又叫:“七儿?”还是没有。

于是他便把风小雅、薛采、如意夫人、颐殊、风乐天等能想到的名字都叫了一遍,秋姜只是哭。

最终,颐非放弃了,摇头叹了口气:“不愧是玛瑙,这样了都不会泄底……但若不是为了风乐天和风小雅,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知道秋姜在崩溃。

——因为他也经历过。

云笛在一旁有些担忧地问道:“要请大夫么?”

“大海茫茫,能请得到?”

云笛头疼:“只能返航。”

颐非又盯着秋姜看了一会儿,淡淡道:“不用了。她会醒的。等她醒了就好了。”

有的人的崩溃天崩地裂,有的人不动声色,还有的人,如秋姜和他般只敢在梦中哭泣。

如此第三天,他再来时,秋姜果然好了。

她梳好了头、洗干净了脸,正跪坐在几旁吃饭。

颐非远远地看着她,觉得她整个人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在白泽府初见时,她是个循规蹈矩的婢女,沉默寡言,谨小慎微,像一杯寡味无色的水;后来,风小雅的十一夫人的身份暴露后,她摇身一变,变得自信果决,高深莫测,像水冻结成了冰,藏了许多无法参透的秘密,偶尔能看到裂纹,显露出情绪;可此刻又是一变,冰重新融化成冰水,再也看不出任何杂质,却隐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颐非朝她走过去:“醒啦?挺警觉啊,知道自己再睡下去,就会被丢下船喂鱼了。”

秋姜淡淡道:“你不会。”

“哦?”

“我恢复了记忆,对你们而言,更有用。”秋姜说着继续吃饭。

她吃得很多,颐非知道,现在的她急于恢复体力。

“你真的什么都想起来了?”

秋姜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么,你真是颐殊的人?”不知为何,颐非忽然有点紧张,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有点快。

秋姜把所有食物全都吃完后,才放下筷子,回视着他,正色道:“应该说,颐殊,是我们的人。”

颐非听出了区别,他的表情也一下子严肃了起来:“颐殊跟你们有合作?”

“如意门并不希望发生战争,可令尊一意孤行,非要攻打宜国,我们只能对他下毒,让他中风。”

颐非的瞳孔开始收缩。他以为父亲中风是大哥和颐殊联手下的毒,没想到竟出自如意门。

“我们想要一个更听话的傀儡,便选了颐殊。如果不是我失忆了被困云蒙山,三王会程时,我应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