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瞪着他,眼看他就要迈出门槛了,忍不住道:“就算你这次医治了我,将来落在我手上时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江晚衣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飘然而去。

红玉注视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拐角处,再然后,被另一张放大的笑脸所取代。

红玉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挪——只见颐非不知何时进了柴房,此刻正从横梁上倒挂下来笑嘻嘻地看着她。

“你要……”她的话还没说完,颐非已将布团塞回了她口中:“听见没有?放宽心思,少说话多睡觉。”

手脚依旧被捆嘴巴被塞的红玉气得鼻子都歪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虽说时有磕磕绊绊,但比起之前的危机四伏,此刻的平淡便呈现出了难得的安宁。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当薛采来时,这种安宁就会被打破。而打破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

八月的最后一天,一场飓风登陆潋滟城。

官府敲锣打鼓地做了提醒,全城戒严,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从朱家铺子的二楼窗户望出去,楼前楼后难得地陷入同样的沉寂。

颐非赶在风来前买了两大箩筐菜屯着,刚进屋,雨就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很快就将窗纸砸破了,众人不得不找了好些兽皮钉在窗上。

朱龙隔着兽皮的缝隙往外一看,天一下子黑了。

他是璧国人,常年住在璧国帝都,还是第一次赶上这种飓风天,当即皱眉道:“这个要持续多久?会对海上有影响吗?”

江晚衣端详了一番,答道:“看这形势大概要一到两天,从东北海上而来。”

颐非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看来小狐狸的运气不怎么好。”薛采此刻应该就在东北海上飘着呢。

朱龙不可思议道:“相爷是你的靠山,也算你半个主子,他出事了,你有什么可乐的?”

颐非摇头道:“这世上还没人能做我的主子。倒是你,我知道你隶属白泽,曾是姬婴的心腹。但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身本事,怎么就甘心屈居为奴呢?”

朱龙怔了一怔,脸上闪过很多古怪之色,最后变成了黯然。

颐非从菜筐中摸出两壶酒,点了一盏灯,拍拍坐榻道:“来来来,飓风声中话生平,边喝边聊?”

朱龙皱眉道:“我不饮酒。”虽这么说,却还是过去坐下了。

江晚衣也入座道:“我酒量不怎么好,就当作陪吧。”

颐非扭头看向站在窗边看景的秋姜:“你来不来?”

秋姜还没回答,江晚衣已道:“她不能饮酒。”

秋姜挑了挑眉,颐非便不再叫她,径自给江晚衣和朱龙斟满了酒,道:“真是令人怀念的飓风天啊。我自饮一杯,你们随意。”说罢,将酒一口饮尽。

江晚衣举杯同饮。朱龙盯着琥珀色的酒浆,又看了眼黑漆漆的窗户。风雨中的小屋,总是能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令人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许多。朱龙想了想,最终拿起酒杯轻呷了一口。

颐非注视着杯中酒,讲解道:“这酒名‘是务’,‘唯酒是务’,意思是只有酒是乐趣。听不到雷声,看不到泰山,不觉寒暑,忘却利欲。这世上的杂然万物,都不过是漂流在大河上的浮萍。”

“好酒。”江晚衣赞了一声。

朱龙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又抿了一口。

颐非问道:“姬婴生前喝酒吗?”

朱龙想了想,回答:“公子偶尔喝。”

“醉过吗?”

“只醉过一次。”

“那他真是个可怜之人。喝酒最怕什么?最怕的就是不醉。不醉,喝水喝汤不好吗?喝什么酒呢?”

朱龙垂下头,将杯中的酒一口闷了,低声道:“他不敢醉。”

“所以我说他是可怜之人。”

秋姜一直靠在窗边,双手托腮看着外面的风雨,此刻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围灯饮酒的三人一眼,目光最终停在了朱龙脸上。

朱龙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忽笑了起来:“可怜?不不不,你们不了解他。公子不觉自己可怜,更不要人觉得他可怜。尤其你这种人,不配可怜他。”

朱龙是薛采派来接应颐非的,此前在璧国时,两人打过几次交道,除了执行命令外,鲜少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因此,直到此刻,颐非才知道他居然看不起自己,但也并未生气,只是笑吟吟地扬眉道:“哦?我为什么不配?”

“你喜欢姜沉鱼,不是么?”

颐非的笑容顿时一僵,莫名有些慌乱地去看秋姜,秋姜本在看朱龙,听到这句话也似一怔,转头看向他。

两人目光交集,各自无言。

反是一旁的江晚衣诧异的啊了一声。

颐非立刻否认:“没有的事!”

朱龙呵呵笑道:“你们都喜欢她,可她只喜欢公子!所以,你们有什么资格可怜公子?”

江晚衣目光闪动,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道:“确实,‘她’也只喜欢姬兄。”说着,也将杯中酒一口闷了。

颐非看着秋姜道:“我真没有!只是当年想拉拢姜家,谋士建议联姻罢了,后来也没成,再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秋姜诧异道:“璧国的皇后喜欢姬婴?昭尹知道吗?”

她的关注点怎么在那个上?颐非一时间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失落。

“昭尹当然知道,所以才强行下旨将姜沉鱼纳入宫中,就跟当年强纳曦禾夫人一样!”朱龙说得怒起,将酒杯握得直响。

江晚衣连忙敲了敲他的手道:“息怒,息怒。都已是过去的事了。”

秋姜再次诧异:“曦禾夫人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也喜欢姬婴?”

朱龙的眼眶不知怎地红了,怒道:“她本是公子的情人!若不是昭尹,若不是他……”只听咔擦一声,那杯子最终还是被朱龙捏碎了,碎片扎了他一手。江晚衣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拿来药箱为他处理伤口。

颐非扶额。之前在璧国,他人在屋檐下,处处受缚,没能掌握多少切实有用的讯息,此刻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本想借机从朱龙处套话,查探查探白泽组织的由来和底细,看看薛采手中到底握了怎样的底牌。结果一向沉稳内敛的朱龙一喝酒就情绪激动,还尽扯些情情爱爱之事……

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朱爷……

但相比朱龙,更令他意外的是,秋姜似对姬婴生前的感情纠葛十分感兴趣,追问不休。

朱龙脸上毫无醉意,但一改平日的冷静自持,对秋姜有问必答,把姬婴生前跟曦禾夫人和姜沉鱼的事全交代了,最后还红着眼睛睨着颐非道:“你问我为何甘为人奴,我回答你——因为!值得!!能先跟公子,后跟薛相,我阿狗这一辈子,值了!”

“阿狗?”江晚衣诧异。

朱龙一怔,颐非立刻反应过来,噗嗤一笑。

朱龙哼了一声,拿着杯子走到窗前,对着天空的方向拜了三拜道:“公子赐我朱龙之名,委我凌云之志,小人此生永不敢忘!唯祝公子天上永安!”

颐非笑着笑着,不笑了,低声道:“有奴效忠,有小狐狸继承,还有皇后惦念……我,确实没有资格可怜你啊,姬婴。”

风声呜咽,仿佛在回应他,又仿佛在嘲笑他。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拍门声,声音是从店铺前门传来的。

四人顿时神色一肃——如此飓风,还有来客?

朱龙当即拔剑就要去开门,被江晚衣拦住:“我去吧。”四人中,秋姜病弱,朱龙醉酒,颐非是被通缉者,确实只有他最适合出现在外人面前。

江晚衣提着灯笼打着伞下楼,穿过院子去店铺开门。秋姜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江晚衣进了店铺,许久都没回来。

颐非跟朱龙意识到不对劲,对视了一眼。

朱龙随手挽了个剑花,往墙上划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圆,以显示他依旧手稳,然后道:“我去看看。”

颐非便没再拦阻。

可是朱龙走后,也许久没有回来。

颐非的手指敲打着酒杯的杯沿,心中有股不安的预感。他忍不住看了秋姜一眼,秋姜靠坐在窗边,姿势表情都没有变化,却让他的不安越发重了起来。

半响后,他将杯中剩余的酒一口喝下,起身拂了一下衣袖:“轮到我了。”

秋姜注视着他,并不说话。

颐非打开门,狂风一下子吹了进来,将他的长发往后吹拉得笔直。他的手按在门栓上,有些不受控制的战栗,却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他。

他注视着自己发抖的手指,苦笑了一下:“我这一走,还能再见到你吗?”

窗边的秋姜也被风吹着,原本就没梳理的散发全都盖在了脸上,遮住了她的表情。

第二十二章 没种

颐非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秋姜淡淡道:“谁知道呢。”

“那我还是不走了吧!”颐非说着,后退一步,啪地将门关上,转身回到榻上坐下,并摇了摇剩下的酒道,“如此好酒,可不能浪费。”

门一关,风雨都隔绝在外,那些不详仿佛也就此被挡在了门外。留给小楼的,只有异常的安静。

秋姜伸出手拨开乱发,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颐非觉得自己就像夜间误闯密林的路人,被树梢上的夜鸮给盯住了。

他不得不灌了一大口酒,以对抗这种令人倍感不安的凝视,然后道:“你的伤要静养,如此耗费心力,可是会损元寿的。”

“总有一些事情要做。”

“就不能等上半年?”

“我已经浪费了五年。五年前,本该尘埃落定。”

“我不明白。”颐非放下酒壶,直勾勾地望着秋姜,“我真的不明白。你是已经逃脱樊笼的鸟,为何还要执着地回鸟笼?我们都想砸碎它,都想让你自由。”

“因为……”秋姜的目光转向了大门处,“逃不掉的。”

被颐非关上的门吱呀一声又开了,风雨呼啸着冲了进来,在地上扑出了一个湿润的人影。那人站在门口,斗篷从头罩到脚,显得十分臃肿。

下一刻,斗篷开了一线,一人从里面钻出来,挑衅地瞪了颐非一眼。

颐非一看,竟是红玉!红玉一钻出来后,斗篷立刻瘦了下去。

红玉蹲下身,为此人擦去靴子上的水珠,再踮起脚解开斗篷的带子,利索一拉,斗篷立刻贴服地叠挂在了她的手臂上。

颐非这才看清来人的模样,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白衣,带着一双绿色的手套,皮肤极白,模样清瘦,身上有种格外和善的气质。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葱?

颐非越想越觉得葱这个比喻妙绝,此人高瘦白嫩,加上那对绿手套,可不就像一根葱?他一边想着一边轻笑出声:“哟,如此飓风天里,还会有客人啊。”

“我不是客人。”男子笑了起来,目光柔和,天生三分亲切。

“难道你是主人?”

“鄙人朱小招,见过三殿下。”

颐非一怔,他居然还真的是主人!

红玉在一旁朝他狞笑道:“没想到吧?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非要住在这里!”

颐非叹了口气:“是你通风报信的?”

“错!”红玉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恶意,“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是你的好秋姜报的信。”

颐非看着秋姜,叹了口气:“这些天我一直看着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秋姜道:“你不应该找江晚衣为我看病。”

“跟他有何关系?”

“一个大夫,一个很有名的大夫,总是会有很多人留意他的下落。”

红玉吃吃地笑:“毕竟是很多人心心念念惦记着的玉倌嘛。”

颐非也笑了,索性重新回到榻旁坐下,继续饮酒道:“有道理,如此有道理的话,当喝一杯。”

红玉见他这种时候了还如此镇定,心中十分不满。她就喜欢看人痛苦,对方不痛苦,她就痛苦。因此,她扭头看着朱小招道:“你还不动手?”

朱小招笑道:“不急。”

“怎么不急?他们两个都奸诈狡猾,迟则生变!”

“夫人有三个问题让我问七主,问完了再走。”

红玉十分不满,但只好强忍怒火:“那你快问!”

朱小招走到秋姜面前,却是左手伸出一根食指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地抱拳行了一礼。

秋姜的瞳孔开始收缩:“你,就是新的四儿?”

“是。”

“东儿她们是你杀的?”

“东儿?”

“薛采府的三个婢女。”

朱小招露出恍然之色,一笑道:“是的。”

“为什么?”

“夫人听说七主没死,出现在璧国的白泽府,便派我去找。但我到时,没找到您。我便留下信物,希望您来找我,尽快回如意门。”

如此看来,那个风铃的确是此人刻意留在香香手里的。她找他,他也找她。只不过当时她失忆了,不明白他的用意。但阴差阳错地,为了给东儿她们报仇和寻找记忆,她还是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秋姜沉默了一会儿后,淡淡道:“你可以开始问那三个问题了。”

“第一个,品先生背叛。您是否知情?”

秋姜睫毛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如意夫人练武走火入魔,不得不闭关,门中事宜,暂由品先生联同如意七宝负责。五年前的草木居中,她设局诱杀三宝,连带自己也失去记忆。如此一来,如意门等于一下子少了四个负责人。

这是一等一的大事。如意夫人本该出来主持大局,重新规整计划,但她没有。她保持了诡异的沉默,任由两个奏春计划继续往前推行。

两个奏春计划里,一个是让颐殊和罗紫联手毒倒铭弓,控制程国朝堂,并借为程王贺寿之名,邀请宜国国君赫奕、燕国国君彰华和璧国东璧侯来程赴宴,借机发动兵变,推颐殊上位。

这个计划秋姜一开始就知道,虽然中途发生了很多波折,但最终在六月底成功了。

另一个奏春计划则是用谢长晏将彰华引到海上,将之暗杀,然后扶彰华的孪生弟弟谢知微上位,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代彰华。

这个计划如意夫人没有告诉她,她隐约猜到了一点,但因为失忆,而被迫强行与之断离。

当玉京的奏春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中时,七月,如意门大本营被毁;八月,白泽侯姬婴死于意外,再然后,奏春计划失败。

如意门至此,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秋姜攥紧手心,以往想不明白的事情,在这一刻,全都得到了答案——

为什么草木居的除夕之夜,无人接应她?

因为,原本说好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带她和风乐天的人头回程国的人,是品先生。

为什么她被送上云蒙山那么多年,如意夫人没找她?

因为,如意夫人闭关中,品先生控制了一切,没有让风声透露到夫人耳中。

为什么程国的奏春计划能成功?

因为这是如意门的大本营,为了麻痹如意夫人,为了狂欢后的松懈,品先生还是按照计划让颐殊上了位。但颐殊已不是夫人当年看中的颐殊,这条美女蛇化龙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回过头狠狠地咬向如意门。

于是,螽斯山倒,大本营灭。

但如意夫人之所以是如意夫人,就在于她还是逃脱了。

她发现了品先生的背叛,逃了出来,然后蛰伏,等待时机。

她任由燕国的奏春计划失败,任由自己的一片心血一点点付诸东流。最终,等来了秋姜重新出现的消息。

“我不明白……”秋姜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品先生,为何背叛?”

“人的欲望无穷,背叛的理由自然千奇百怪。”朱小招倒是不以为然,“所以,七主是不知道咯?”

“我不知道。红玉一直跟着我,可以证明我也是受害者。”

红玉立刻呸了一声:“谁知道你是不是跟品从目商量好的在演戏?”

朱小招则则笑道:“您是指邓熊炸船想烧死您那件事么?”

“你知道了?”

“我的人在岸上截住了他,从一个叫齐福的女童口中证实了您在他的船上。”

红玉还是不满地嘀咕道:“没准那一船人都是跟她串通好了的。”

朱小招没有理会她,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七主为何救三殿下?”

一旁饮酒中的颐非心想,可总算问到这个问题了。他不禁也凝神屏息看向秋姜。

秋姜回答的很快:“正如你说的,品先生背叛了,颐殊也不可用。如意门需要找一个新的寄主,好修复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