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宫女面色微变。云闪闪丝毫不知自己说了一句怎样的话,还在盼着女王快点出结果时,一道黑影掠过,竟是坐榻上的风小雅动了。

紧跟着,杨烁也动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掠向金丝纱帘。

老宫女惊呼了一声,没来得及说什么,纱帘已被风小雅一把扯落,主座上的女子惊骇抬头,紧跟着,响起云闪闪更为震惊的声音:“你是谁?陛下呢?!!”

帘子后坐的,根本不是颐殊,而是一个身形跟她很像,且会模仿她说话的宫女。

与此同时,远远的钟声响了起来——当当当当当当,六下,午时到了。

***

羽林军们也正好巡逻到琼池殿外,颐非还在思量如何发难,就听殿内传来惊呼声。众人立刻冲了进去。

守护女王的锦旗军们也冲了进去。

一时间,宛大的殿堂被他们塞得满满当当。

“你是谁?陛下呢?”云闪闪的这句话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颐殊去哪了?!

颐非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颐殊的局么?女王选夫,但女王本人消失不见,皇宫等同于成了一座空城。包围了空城的羽林军就算再厉害,也没用。

颐非目光一凛,立又判定:不!不止是这样!空城只是第一步。颐殊睚眦必报,其后必有反击。

***

当炎热,跟求鲁馆联系在一起时,薛采和品从目脑海里第一时间跳出的东西是同一个——火药!

燕国为了开运河而在蓝焰的基础上发明了开山用的火药。去年,颐殊更借火药炸毁了螽斯山。那么,皇宫呢?

薛采和品从目对视一眼,彼此知道了答案——颐殊那个疯子,必定是做得出炸了皇宫的事的。

薛采跳过去一把揪起孟长旗的衣领,沉声道:“火药埋在何处?”

孟长旗咧嘴一笑,并不回答。

薛采眯起眼睛,眼中寒意一闪而过,随即放开他,扭身对品从目道:“在左右掖门。”

品从目略一思索,便认同了他的推测:“很可能。”

他正要打响指,就听远远的天边响起了两声巨响——来自皇宫的方向。

“月侵太微,南出端门,燕雀惊飞,蜂群迁闹,左右掖门,将有地动。”一时间,整个芦湾的人,都想起了国师原宿在三天前的预言。

***

琼池殿内的侍卫们当然也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预言,顾不得其他,纷纷又冲出殿门向左右掖门奔去。

人群中的颐非和风小雅对视了一眼,一人选了一个方向。

然而,没等他们跑到,左右掖门就同时炸了。

城墙瞬间崩裂,地动山摇间,巨石从天而降,将门砸成了废墟的同时,也形成了一座小山,堵住了出口,火龙熊熊燃烧,吞噬着一切可吞噬之物,并形成了厚厚的火墙,阻挡里面的人逃出去。

宛大的皇宫,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口瓮,一口着火的瓮。

***

“颐殊舍了皇宫,炸毁左右二门,准备瓮中捉鳖?”薛采站在窗口眺望着皇宫方向,忽又摇头道,“不对!”

“确实不对。”品从目也道,“因为她的敌人不止颐非,还有如意夫人。”颐非会为了逼宫而在选夫盛宴时进宫,如意夫人却未必。而且,就算炸毁了左右掖门,城墙对会武之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颐殊有什么把握能够绝对地控制皇宫?

一旁的孟长旗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笑,一幅“你们尽管猜吧,就算把脑袋想破了也猜不出来”的模样。

薛采看了他一眼,问道:“袁宿现在在哪里?”

“在观星塔。”品从目答道。

“这个时候,还在观星塔……”薛采若有所思。

***

袁宿站在观星塔的最高层,俯瞰着白天的芦湾城。没了灯光后的芦湾,就像失去红目的巨蛇,不再慑人。整整齐齐的屋舍,熙熙攘攘的人群,开阔疏朗的建筑,原始质朴的人文。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此出生、长大、结婚、生育和老去。周而复始、源源不息。

袁宿想:好多人。

据官府登记,芦湾共有住户一万八千二百人,而外来的客商旅人,更不计其数。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的芦湾城内,少不得有三万人。

三万滴水珠加起来,也足以溺死一个人。

更何况三万条人命。

袁宿想到这里,轻轻地唱起了歌:“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君回翔兮?下,逾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正当他唱到这里时,一根丝飞了过来,像多情女子的眼波,温柔而不易察觉地缠绕在了他的脖子上。

“芸芸众生闹闹嚷嚷,谁生谁死,都握于君手。而君之命,却在我手。那么这一局,谁赢了?”

伴随着这个声音,一个人缓步走上楼梯,出现在了他身后。

袁宿面不改色地回过身,看着来人,看见她的月白僧袍,看着她的淡淡眉眼,平静地叫出对方的名字:“七儿。哦不,该叫如意夫人了。”

来人正是秋姜。

秋姜的手中还牵着那条镔丝,镔丝在袁宿的脖子上被阳光一照,亮闪闪的显得醒目了许多。

秋姜朝他微微一笑:“颐殊现在在哪里?”

袁宿道:“你猜。”

“我猜……她恐怕已离开了芦湾。”

袁宿哦了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秋姜补充道:“整个芦湾都要沉了,她当然要离开芦湾另建都城。”

并不只是炸掉皇宫而已。既然确定颐非和如意夫人于九月初九都会赶来芦湾,那么,何不弃了整个芦湾?只要能杀死这两人,令这座有两百年历史的城市跟城市中的三万人与之一起殉葬,又如何?

这便是疯狂的颐殊所设计的,真正的局。

第二十七章 罪孽

“颐殊跟颐非不同。颐非只恨程王,并不恨芦湾,相反,这里是他的故乡,他朝思暮想的都是如何改变这里,让它变成一个令人喜爱的地方。但对颐殊来说,芦湾见证了她屈辱的前半生,很多地方都烙印了她的伤痛,她恨这里。她希望离开这里。或者说,她希望能毁灭这里。”茶楼里,薛采和品从目也很快猜到了一些真相,你一眼我一语地开始推测。

“所以,炸毁左右掖门,困住皇宫,只是第一步。”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预言。此时此刻,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左右掖门的地动上,就会疏忽其他。比如——芦湾的城门,于此刻关闭了。”

***

昨天还上演了杨回杨烁父子对抗大戏的芦湾城正东门,此刻紧紧关闭。驻守在城外的神骑军们并无异动,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动。他们不进城,只是将城门封上,以戒严为由阻止百姓再进城。其他三处城门,皆如是。

芦湾城内,人人涌向左右掖门,忙着救人解困。

宫内,措手不及的羽林军和被作为弃子的锦旗军,正在积极自救,想要脱困。

而离海岸线不远,曾经被污染了的五百亩垫高的苜蓿地,突然坍塌。

埋在西南海域下的定灵幡,同时炸裂。海水再次逆流倒灌,以雷霆之势,涌向芦湾。

原本还阳光灿烂的天,瞬间暗了下去。

***

袁宿脖子上的镔丝也瞬间不再闪光,天边浓云密布,狂风怒号,吹得他和她的衣服头发张牙舞爪地飞舞起来。

他平静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开始了。”

秋姜的视线越过他,落到塔下的芦湾城上,皇宫正在起火,阴霾的天色下,巨蛇再次复活,两只红瞳跳跃燃烧,欲将万物吞噬。

“你为何不走?”秋姜忍不住问,“女王值得你为她的疯狂计划殉葬?”

如果颐殊的计划是毁灭整座芦湾,身为她最宠爱的臣子的袁宿为何此时此刻,仍在城内?当然,他如果也跟着走了,颐非他们必会警觉,就不会按照原计划入宫了。

“陛下以国士待我,我自当誓死相报。你这种人,不会懂。”

秋姜错愕了一下,继而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我这种人?我是哪种人?”

“你是如意门精心培养出的怪物,泯灭一切人心,只留下贪婪、残忍、不择手段……”

秋姜本该生气的,可袁宿每说一点,她的眸色便加深了一分,到得最后,竟是笑了起来,缓缓道:“原来……你是在等我。”

袁宿的目光闪动着,忽然别过脸去:“没有。”

“你跟我有仇?”

“没有。”

“你不惜帮女王杀三万人,让自己的双手沾满血腥,更在最后时刻非要留在这里亲眼见证一切,是为了我?”

袁宿沉声道:“你再废话下去,你的同伙们就真的死定了。”

皇宫还在燃烧,也不知里面的人都怎样了。

但秋姜根本不去看,只是盯着袁宿道:“海水倒灌,怎么解决?”

袁宿冷漠道:“没有解决之法。”

“任何阵法都有阵眼,毁之即可破阵。”

“就算你破了阵也来不及。借海之势已成,海水正来,已非人力所能阻止。”袁宿说到这里,指向西南方向的城门,依稀可见海啸像个不断膨胀的巨型怪物,一波波地冲过来,每冲一次,身形都变得更加巨大,也能看见乌泱泱的人群像蚂蚁般飞快逃窜。然而他们的速度也像蚂蚁一样慢,迟早会被海啸追上。

不得不说,要想看这出世间极致的惨剧,没有比观星塔更好的地方了。

秋姜将镔丝拉得紧了一些:“我再问一遍,阵眼在哪?”

袁宿的视线落在镔丝上,凝视着它,像在凝视着一生的挚爱般,目光温柔。再然后,顺着镔丝一点点地移动,看向秋姜。

“如意夫人。”他道,“你莫非想救这三万人?你这样的人,竟也会想救人?”

秋姜想了想,答道:“只有救他们,才能自救。”

“也对。”袁宿点了下头,然后道,“杀了我吧。”

秋姜目光一紧。

袁宿的表情再次恢复成平静,平静地看不出丝毫波澜:“芦湾必沉。而你,必死。”

他是真的想死在我手上,不,或者说,他的目的就是引我来此,亲眼看着跟我一起死。

为什么?

他是谁?为何对我有如此大的恨意?

***

“禀先生,城门确实封死了,出不去了!”店小二回来禀报。

品从目皱了下眉。

店小二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道:“另外,关于求鲁馆的记录,只有这么多。”

孟长旗盯着这本书册,表情微变。

品从目拿起书册,书皮上写着“求鲁馆”三个字,然后开始翻看。薛采凑过头去看了几眼后,瞥了孟长旗一眼:“求鲁馆上次坍塌,看来是你搞得事。”

孟长旗一震。

“上面记载你是李沉引荐给公输蛙的……李沉,这个名字挺耳熟。”薛采沉吟。

孟长旗的脸无法控制地抽动了起来,心中不停期盼薛采想不起来,可惜,薛采还是想到了,而且,还很快:“啊,是谢柳那个病死的未婚夫。”

品从目从书册中抬眸,盯着孟长旗道:“你从求鲁馆盗取火药配方,经由袁宿之手献给女王,好让女王炸了螽斯山?”

薛采看向品从目:“炸螽斯山一事不是你和颐殊共同谋划的么?”

“火药由她解决,颐殊没肯细说。我虽派人暗中留意,但没查到这般精细。”而且当时的他还急着去玉京处理另一个奏春计划。

薛采不再细究,继续推测道:“经由螽斯山一事后,颐殊对袁宿越发信任,便将今日之局也交给了他布置。”

“所以袁宿早在入城前,其实已跟颐殊相识,聚水阵是他们自导自演,为今日之事埋的伏笔。”

“表面查封温泉,实则继续挖掘。表面填高农田,实则动摇根基。表面设置白幡,实则埋入火药……”薛采握了一下拳,望着窗外还不知大祸已至的人群,眼中明明灭灭,“可恶!”

品从目当机立断道:“你速速离开此地!”

“你呢?”

“我还不能走。”

孟长旗突然大笑了起来:“走不了了!谁也走不了!你们统统都得死!全跟着我和见见一起埋葬!”

“袁宿真的叫见见?”薛采突然发问。

孟长旗立刻闭上了嘴巴。但已来不及,薛采对品从目道:“拿李沉家的档籍来。”

“别看了,你快走!骑上我的马,带着你的人,快走!”品从目抓着薛采的手就往外走。

薛采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呢?”

“他们时间仓促,一年太短,虽能破坏地脉引来海水,但毕竟不是真的天灾。海水看似汹涌但后继无力,应对得当能有一线生机。”品从目说到这里,看了街外的人潮一眼,微微一笑,“我留在此地,能活一人便活一人。”

这一笑,如明珠美玉,灿灿生辉。

薛采注视着他的脸,忽然想,若公子没有死,想必他老了时,就会是这个人的模样吧。

这个想法让他的心,有了一瞬的柔软,也有了一瞬的改变。他突然止步,反握住品从目的手道:“我留下来帮你。”

“别犯傻。”

“你和姬忽都在这里。若公子天上有知,必希望我留下来,帮帮你们。”

“你何时起这般惦念你那个短命公子了?”

薛采的眸光黯然了一下,软弱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流泻了出来:“可能因为在芦湾。”这里的月光讨厌得很。每每照到他,就会让他想起姬婴。

想起姬婴说的“月光之下,应有你牵挂的人”。

想起姬婴说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总有一个人,对你来说与众不同。”

品从目看着他,忽然伸手摸他的头。

薛采下意识地想要打掉那只手,但最终没有动,任由那只手落在了他的头发上,轻轻地摸了摸。

这是继姬婴死后,第一次,有人摸他的头。

摸一个九岁孩子的头。

***

皇宫内,装水的水缸很快空了,然而火势未歇,而且随着狂风渐有越烧越旺之势。

颐非跟着众将士一起救火,眼见得不行了,很多人都疲惫地放弃了。

他看得来气,过去踢了一个倒在地上偷懒的家伙一脚:“起来,继续!”

“还继续什么呀?水都没了!没水怎么救火啊?”

“要我说还是烧吧,烧完了大家也就能出去了。幸好皇宫地大,空旷的地方多,咱们挤一挤,应该烧不着人。”

“对对对,屋子烧完了也就好了。”

“看这狂风大作的,没准等会会下雨,下雨了也就不烧了……”

眼看大家七嘴八舌越说越颓,颐非暗叹了口气,转身去找羽林军的统领:“云笛为何还没出现?”

羽林军统领不耐烦道:“谁知道呢!没准跟女王一起走了呗。”

颐非心中咯噔了一下——很多没有想起来的细节,在这一瞬串联:为什么马家和周家天天追着云笛要儿子?消息是怎么泄露的?为什么马家和周家频频闹到颐殊面前,颐殊却不处置?为什么今日云笛迟迟不出现?

这一切,都是他和颐殊商量好的!

他故意放出消息让马家和周家肯定儿子在他手上,然后教唆两家人到他府前闹事,制造他被逼得无法外出之相。其实暗中筹备,表面上把羽林军的一部分兵力交给了颐非,其实带着真正的大军跟颐殊一起离开了。

当颐非以为借助他的帮助顺利入宫时,其实是踏进了他跟颐殊设置好的陷阱,将他明确地留在了宫里!

为什么云笛非要云闪闪参加王夫选拔?

为了让颐非安心——你看,届时我弟弟也会跟你一起进宫,所以放心。

为什么云笛要处处纵容云闪闪?

为了让颐非认为他很宠爱这个弟弟。我就算不救你也会救我弟弟,怎么可能牺牲他?

可事实的真相就是:云闪闪只是云笛的弃子。

可以背叛第一次的人,就能背叛第二次、第三次……而云笛始终效忠的对象只有一个:颐殊。

颐非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心头一片冰凉。半响后,他自嘲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