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铮一愣:“……我在濯沙岛有一心上人,奈何有缘无分。”

容落云又问:“那杜仲呢?”拐弯抹角问到正题,心中还有点忐忑。杜铮想了想,回答:“弟弟更可惜,他差点就娶亲了。”

什么!容落云一掌拍在柱上,震得梁上喜鹊鸣叫离巢。杜铮说罢觉得不妥,说多错多,于是草草结束:“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姑娘叫抱月。”

抱月,落云……偏生喜欢天上的景儿!

容落云在廊下踱步,踱得鞋底都烫了,终究没有忍住,离开别苑去了邈苍台。莲池边碰上刁玉良,他没理,藏金阁遇到陆准,他也没理。

邈苍台操练正酣,霍临风抱剑喊号,英武不凡的背后却别着一把纨扇。

众弟子暗笑,胆子大的问:“杜仲师兄,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啦?”

霍临风心情好,大方地“嗯”了一声。弟子见状格外兴奋,七嘴八舌追问:“杜仲师兄,看上哪一家的姑娘了?那姑娘俏不俏?”

正赶上容落云停步,恰好听一耳朵,心上人?姑娘?

他登上两阶:“操练时说说笑笑,像什么样子!”穿梭队伍中,盯着前头抱剑望他的那位,“分组列阵,一攻一守,输的队伍不准吃饭!”

众人噤若寒蝉,不知宫主因何恼怒。容落云行至前方,对霍临风勾了勾手,而后迈入沉璧殿中。

霍临风跟进去,亲昵地说:“打算结束去找你,你倒先来找我了。”

容落云后背对人,单刀直入:“你在濯沙岛有相好吗?”

霍临风一怔,随即猜测杜铮嚼了舌头,恨不得虐仆。“没有。”先哄这位要紧,“一直潜心练功……宫主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容落云脸一红,质问的底气削弱一半:“那抱月是谁?”

编罢,除了编也无法。霍临风道:“抱月是伺候师父的丫头,师父想把她许给我,我拒绝了。”他走近,戳戳容落云的后肩,“我不喜她。”

容落云陡然放松,另一半底气也散了。

戳还不够,抬手摸摸容落云的后脑勺,霍临风问:“宫主专门来质问我的?”再捏捏容落云的耳软骨,“表明心迹不足十二个时辰,宫主便疑我了?”

形势调转,霍临风将对方掰过来。

容落云推脱:“是你哥哥未说清……”他凑近些,意图牵霍临风的手,霍临风却躲开背住。正无措时,霍临风又把手伸来,握着扇子冲他猛地一扇。

凉风扑面,为何脸更热了。

那扇子也扑来,轻轻贴在他脸上。

霍临风说:“纨扇总算等到心上人了。”

容落云接住,心里头煮水冒泡。这姑娘家的物件儿如何用呢,在屋里扇,还是裹一层布再扇?只夏天扇,可他四季都不想撒手怎么办?

“——宫主!”

一声呼喊乍起,数名弟子冲进来:“宫主,宫门被人破开了!”

容落云和霍临风俱是一惊,立刻奔出殿中,并肩朝宫门飞身而去。众弟子跟随,全部杀到长街迎战。

百步外停下,只见宫门大敞,长街中央立着一人。

黑袍鹤发,皱纹掩不住风姿,令人瞠目的是,对方周身散出极强的内力,以至于四方落叶形成漩涡,鸟雀靠近便折翼坠落。

众不敌寡,恐怕在劫难逃。

谁料,容落云一股脑冲了过去。

似乳燕投林,恰孩童归家,他欢欣至极地喊道:“——师父!”

段沉璧洪声一笑,张开了双臂。

作者有话要说:小容心情日记4:夏,晴。老三回来了,师父出关了,杜仲表白了,爱情睡醒了!!!

第35章

师徒结结实实地拥抱片刻, 六年未见, 师父巍巍老矣,小徒则长大成人。容落云情切, 小儿缠父般挽着段沉璧, 声儿都发颤。

段沉璧抚他脑袋:“我徒好威风, 率这般多弟子。”

容落云说:“师父莫笑我。”他挽着对方朝里走,百步距离说不尽六年琐碎, 于是说些欢喜话, “师父,我惦记你呢, 你闭关时想我吗?”

这话不可洪声, 段沉璧低语:“自然是想, 你休要撒娇。”

容落云问:“那想我多些,还是想大哥多些?”

段沉璧冷哼一声:“咱们倒数五下,他若还不来迎我,便将他逐出师门。”说罢抬手, 那只手掌大得出奇, 骨节凸出, 皮肤粗粝得看不出掌纹。

数到三时,段怀恪姗姗来迟,向来沉着的面容掩饰不住激动。“父亲。”未及身前便郑重叫道,襟袍摆荡,停下后施大礼唤一声“爹”。

“起来罢。”段沉璧探手。段怀恪握住,傍在他身侧。两位爱徒分置左右, 他心满意足,囫囵地扫一眼其余面孔。

他不禁凝视一人,身姿窥基干力量,气度辨家境,容貌便要看女娲娘娘是否垂怜。此人种种皆为出挑,还有一股江湖人不具的少爷劲儿。

段沉璧问:“那位小兄弟是?”

容落云答:“是大弟子杜仲,颇有才能。”

霍临风抱拳:“在下杜仲,见过段大侠。”抬眸,不卑不亢地与段沉璧对视。

这些上年岁的人里,他爹威不可侵,陈若吟奸猾,沈问道儒雅,之前见的秦洵则是轻佻邪佞。此刻一观段沉璧,只觉凡胎萦绕仙风,肉体暗藏道骨,而举手投足间又流露一份坦荡。

相视过后,段沉璧未置一词。

师徒三人朝沉璧殿走去,偌大的殿堂套院,这下终于有人坐镇。

众弟子跟随,返回邈苍台继续操练,重新列阵,霍临风停在阶下纵观全局。哪个慢了,哪个差错,他揪出来便要狠狠责罚。

“第九式,离心夺刃!”他沉声喊号,“二十三式,聚气由缰!”

段沉璧正欲迈入殿中,闻声倏地回眸。他眼中寒潭荡波,唰地向霍临风泼去。第九式,二十三式,喊号仍在继续,第四式,一十五式……

见他不动,容落云问:“师父,何事有疑?”

段沉璧收回目光摇摇头,迈进了殿中。殿门一关,操练声隔绝在外,殿内燃香煮水十分宁神。甫一落座,他拾起桌上的纨扇,双面刺绣好别致。

段沉璧问:“谁的相好的?”

容落云暗道糟糕,小声回答:“我的。”夺下握着,扇扇难为情的热汗,还此地无银地解释,“绣白果了,我喜欢的……”

没人管他是否喜欢,段怀恪敬茶,段沉璧问话,人家父子俩早已聊起旁的。他好尴尬,将纨扇别在腰后,巴巴凑过去请求加入。

经年分离,师徒总算团聚,蝇头小事都要聊上半天。

晌午,容落云照顾段沉璧歇下,这才从沉璧殿离开。操练个把时辰,弟子们一窝蜂去用饭,只剩霍临风立在邈苍台上。

此台空旷时风大,吹得人衣角摆动。

霍临风的箭袖中飘出一截银灰色,是那条纱带系在腕上。容落云望见他,正儿八经地问:“大弟子怎还未走?”

他配合道:“属下有事禀报。”走近些,趁此刻无人,隔着衣衫捋了把对方的脊背,“伙房烹了羊肉汤,鱼面,宫主可满意?”

容落云说:“不满意,听着都热。”

一言一语走到千机堂,话多方嫌路短,霍临风陪着继续朝前。途经莲池,他欲解暑意,索性登上小舟。容落云立在岸边踌躇,那小舟探手便可触水,他害怕。

霍临风递手:“我在也怕?”

容落云心想,上回落水不就是因为你吗?如此想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搭去,被紧握住,又被一把拽上了轻舟。摇摇晃晃,他鹌鹑似的蹲成一团,还哭丧着脸。

这模样滑稽可笑,投在霍临风眼中却变成可怜可爱,他敞着腿,让容落云安坐身前,嵌着,围着,还能将他作靠背。

容落云不害怕了,扒着人家的大腿看鱼看花,揪个莲蓬还吃起豆来。霍临风也不是个吃亏的,乱摇橹瞎划桨,故意溅对方一脸冷水。

“做甚?”

“光顾着自己吃。”

容落云“哦”一声,剥几颗莲子捧在手心,拧着身子朝霍临风嘴里喂。“嫩生生的,又甜又香。” 他自卖自夸。

霍临风咂一咂,混账极了:“不及宫主好滋味。”

解去的暑热刹那反噬,容落云立即拧回去,害臊啊,窘涩啊,浮想联翩啊……两手攥着那莲蓬施力,滴滴答答榨了一滩莲蓬汁。

逐渐泛入藕荷深处,舟旁接天莲叶,又清又静。霍临风搁桨采莲,薅下几支塞容落云怀里,容落云捧莲低嗅,挑剔道:“都未开呢,净是含苞的。”

霍临风说:“如此开得久。”说着又摘一支,倾身环住容落云,下巴抵着对方肩头,“含苞待开,用宫主的话说,嫩生生的。”

那花苞顶端闭合着,他用指腹摸摸,然后慢慢顶了进去。容落云低头瞧着,问:“这是做甚……”

霍临风答:“给它开苞。”抽出手,花瓣重新闭合,他用胸膛撞对方的后心,“宫主,懂吗?”

容落云面红耳赤地点点头,他不禁想,水有何可怕,人更可怕啊……

采了满满一舟,经过河心小屋时,听见刁玉良在蓬草亭中打鼾。霍临风借题发挥:“四宫主这里煞是简朴,不似藏金阁气派。”提到藏金阁,自然提到陆准,他趁势说,“三宫主与宫主情深,从长安归来第一个便去无名居。”

容落云以为这人吃醋,转念觉出不对:“我似乎没说过老三是去哪里。”

宫主亲自送,证明不单账簿重要,那边的人物也重要。霍临风坦荡地分析:“账簿掣肘的是丞相,牵扯朝堂,证明对方亦是朝廷的人,因此去的是长安。”

陷入寂静中,容落云仿佛在考虑什么。霍临风又道:“人皆有好奇之心,我也有,何况是关于你的。”他把容落云拧过来,“我想知道宫主是否受制于人,若哪日办事不利,是否有陷入危机的可能?”

容落云抬眼看他:“是,哪日行差踏错,我就没命了。”

霍临风惊疑而愤怒,随即化成一腔郑重:“我不允许。”他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就算那头是皇帝老子,我不允许。”

容落云怔愣着,他扯谎骗人的,怎料套出这般情真意切的反应。他倾身磕在霍临风的肩上,解释道:“放心,不凡宫并非爪牙,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霍临风蓦然放松,低首吻一吻容落云的额头。暗暗思忖,何为各取所需?对方需要不凡宫办事,那不凡宫需要什么?若需帮衬,那他霍将军是否可以?

边想边摇,到深处,靠岸就是一片竹林了。

将容落云送回无名居,霍临风徘徊片刻,趁午后人罕翻上后山。他从冷桑山绕行离去,往城中跑了一趟,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包袱。

竹园静谧,杜铮趴在桌边打盹儿,白做一桌吃食。该死的竹梯一通叫唤,他醒来,直愣愣地望向门口。

霍临风进屋,径直落座桌前,把包袱一搁。“少爷,怎的才回来?”杜铮赶忙盛饭,“这小包袱是啥?”

霍临风说:“官印,公文。”

杜铮一惊,掩住嘴低声:“少爷取来作甚!”可吓死人啦,万一被发现那还了得!一琢磨,忽然茅塞顿开:“少爷,莫非你要坦露身份?”

霍临风扒饭不言,身份迟早要表明,若是和不凡宫对立,决裂而已。可如今……怕那人生气不谅他,多瞒一日,他也愧疚一日。

愈想愈烦,抬眼见杜铮盯着他,顿时找到了出气口。伸筷朝那脑袋狠狠一敲,再一脚踹去,屋中荡起一阵痛呼。他擦擦嘴:“我警告你,以后少在容落云面前胡言。”

杜铮辩解:“我没有呀!”

霍临风沉脸:“娶亲说没说?抱月说没说?”他拿只鹅腿砸去,“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叫你说得像失之交臂,给我缝上你那破嘴。”

杜铮啃起鹅来,又不是他主动说的,是容落云先问的呀,怎的怪他呢……况且,说了又如何,也无妨罢,这怎能算是胡言?

这时,霍临风说:“因为我跟容落云好了。”

杜铮嚼着肉,显然没懂,好就好呗,反正暴露身份就不好了。这副死猪样子气死人,霍临风又道:“我跟容落云好上了。”

嚼肉速度慢下,杜铮问:“……啥叫好上了?”

霍临风一笑:“亲亲热热,卿卿我我,登床解衣,含苞待放。”

鹅腿掉在地上,杜铮瘫坐不能动弹,犹如遭受重击。好上了,一兵一匪好上了,男子和男子好上了,少爷和容落云好上了!

他张口欲喊,竟呜儿的一声背过气去。

霍临风赶忙把杜铮弄上小榻,暗想不至于罢……探探鼻息放了心,将官印和公文收好,自己也登床午睡去了。

大梦觉醒已是黄昏,夜里为段沉璧接风,几名大弟子也要出席。他梳洗一番,与其他人一同前往沉璧殿。

小街遇见刁玉良,对方骂骂咧咧地扑来:“杜仲!你把我的莲池都要采秃了!”

霍临风边跑边躲,逗弄小儿一路,到沉璧殿外才收敛形色。众人围桌落座,他和容落云隔着三位,叫人管不住余光。

开席,大家齐齐向段沉璧敬酒,好似一家晚辈敬向长辈。

吃菜的,饮酒的,说话的,霍临风微微出神,忽然有些想家。家中此时布着几道菜,大哥有否陪父亲喝两盅,是的话,母亲必定嫌他们酒气熏人。

“杜仲,杜仲?”

他回神,看向唤他的容落云。容落云说:“师父问你话呢。”

段沉璧问这个练的什么功,问那个杀过多少人,转一遭到了霍临风,问:“白日听你操练弟子时喊号,为何招式打乱?”

霍临风答:“强化记忆,随机应变,举一反三。”与敌人交手时,对方不会按部出招,应接哪招必须立刻想起。再者,不相连的招式连起操练,以发现新的组合契机。

段沉璧颔首,目不斜视地盯了片刻。

“小兄弟是哪里人?”

“属下从濯沙岛来。”

“濯沙岛在何地?”

“长河以北,不远处。”

“往东还是西,比邻哪座城池,盛产何物,当地大族何姓?”

“往东,比邻祝家镇,多种粟,小岛荒僻不具大族。”

“师父何名,家中还有何人?”

“师父乃归隐游侠谢彰,家中只有兄长。”

“你今年多大?”

“属下今年二十有三。”

桌上鸦雀无声,皆被一连串追问骇住,确切的说,是被段沉璧的气势骇住。霍临风应对沉着,无一字磕绊,答完平静地看着对方。

如对峙般,如绷紧弦。

久久,段沉璧忽地一笑:“陪我饮一盅。”

霍临风端杯敬酒,仰颈饮尽一盅辛辣。这口酒从喉间滚入胃中,衣裳之下,一滴冷汗从后心沿着脊梁滑落。

待夜深席散,众人走得干净。

段沉璧进内堂就寝,容落云跟随侍奉,点灯铺床好一通忙活。他拧湿布巾递上,趁其擦脸的工夫去燃香,问:“师父,你为何问杜仲那般多?”

段沉璧答:“他拔尖儿,为师好奇。”

容落云说:“旁的就罢了,操练之事呢?”他将铜炉盖好,“他刚来时极其严苛,弟子不服,被他生生练得服了。”

段沉璧静静听着,躺好盖被,落下帷幔,那徒弟竟然还未夸完。早知这个如斯主动,哪用他浪费口舌亲自去问。

关好窗,容落云备上一碗水,准备回无名居了。还未走到门口,段沉璧在床中说:“明日叫怀恪理事,你陪我四处逛逛。”

他应道:“是,师父。”

段沉璧又说:“叫上杜仲一起。”

他问:“为何?”

段沉璧哼道:“瞧他长得俊,不成?”

容落云答应完出去了,将门关好,转身踏入一片月光。他走下邈苍台,踩阶时自言自语道:“我也瞧他长得俊……”

一不留神,这轻功第一崴了脚。

容落云感慨,情爱真叫人受伤哪。

第36章

霍临风是活活热醒的, 江南的夏日实在磨人。

薄纱帐都觉得闷, 撩起扎住,探手端一杯山泉消暑。不料杯中空着, 他起身去桌边倒水, 那紫砂壶竟也是空的。

杜铮向来伺候得细致, 从未有过无水可饮的情况。眼下不单如此,铜盆无水净面, 木桶无水沐浴, 就连园中大缸也无水洗菜浇花。

再瞧梨木架,空空荡荡, 没挂着备好的衣裳。霍临风心头讶异, 不禁踱至小榻边坐下, 默默端详罢工的这厮。

杜铮蜷缩着,窗外投来熹微晨光,照亮他面上的泪痕。一宿了,他以泪洗面整整一宿, 眼睛哭得肿成了桃子。

十五岁进侯府伺候, 至今已十年, 这是他第一次破天荒地罢工。脑中乱糟糟一团,手脚不听使唤,心头被那句“我跟容落云好了”堵得水泄不通。

少爷居然跟容落云好了……

当初誓要潜入不凡宫,雄心壮志足着呢,怎知锄奸惩恶变为卿卿我我?就算容落云并非传言那般,哪怕容落云善良仁厚, 那结交为友、为兄弟、为知己,怎的一跃变成相好了?

好坏不论,旁的都不论,关键,关键……关键容落云是一名男儿呀!

杜铮骨碌起来:“少爷,我绞尽脑汁都想不透。”擦一把涕泪,又流下新的,“你不喜家中的抱月、碧簪、晚笙,怎的喜欢一名男儿?”

霍临风也想过这个问题,答:“或许,正因为我喜欢男儿,所以不喜抱月、碧簪和晚笙。”

杜铮一愣:“不可能!军营净是汉子,你喜欢谁了!”

霍临风跟着一愣,的确,军营恁多人,他看得都烦了。思来想去,他得出答案:“不必计较了,管他男女好坏,反正我只喜欢容落云一个。”

这答案犹如尖刀,将杜铮重重一砍,险些又背过气去。他绝望地想,若是侯爷知晓少爷这般,恐怕要率兵从塞北杀来,将不凡宫夷为平地。

还有夫人、大少爷……

言语工夫天色大亮,霍临风以退为进:“你缓缓罢,我自己去打水。”

到底是忠仆,估计霍临风就算喜欢上一匹马,杜铮也狠不下心捣乱。“少爷,等着便好。”他啜泣着说,然后趿拉布鞋干活儿去了。

走出卧房,抽泣声渐烈,下楼时呜呜儿的,一到园中便嚎啕起来。霍临风听在耳中,不禁动一动恻隐,动完开始琢磨如何对容落云坦白。

坦白之前应铺垫一番,暗示一番,还要把“霍临风”美化一番。

他梳洗更衣后坐在竹床边,手托腮细细研究。园中,杜铮怀着一腔悲苦洒扫庭除,正搓洗布袜,忽闻一阵利落的脚步。

容落云踏入竹园,打招呼道:“杜铮大哥,早啊。”

岂料杜铮犹如惊弓之鸟,起身拦路,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更始料未及的是,杜铮问他:“二宫主……你跟我弟弟好了?”

他吃惊道:“杜仲告诉你的?”着实意外,对方竟坦荡成这般,叫他心头荡起涟漪,一圈追着一圈。

窘涩未褪,他点头承诺:“你放心,我会待杜仲好的。”

话音刚落,杜铮竟扑通跪下。

容落云骇道:“这是做甚?”

杜铮说:“宫主,我弟弟涉世未深、天真单纯,赤诚得如一张白宣。他不懂儿女私情,更不曾尝过情爱滋味,陷进去便万劫不复,求宫主放过他罢!”

单纯,赤诚,不懂情爱……

这话明明哀切,却听得容落云心花怒放,想要立刻见到对方。他诚恳道:“抱歉,恕难从命。”脚尖点地,纵身跳上二楼。

竹楼中悄悄,他放轻步子靠近卧房,窥见那人在床边凝思。低眉敛目的,收一收凌厉潇洒,逸出一抹端方斯文。他窥够了,动心了,门齿咬唇一猛子扑入卧房。

霍临风正琢磨,余光晃见一团影子飞来,张手接住抱个瓷实。

再拧身一滚,压制于床中看个分明。他问:“宫主怎么来了?”

容落云不答反问:“你都告诉你大哥了?”

霍临风低笑:“实在欢喜,我可隐瞒不住。”

这一句话叫容落云也实在欢喜,抬手环住对方脖颈,说:“楼中好安生,静得心慌。”他蓄着一腔坏水儿,跟眼前这位学的,“有点动静就好了。”

霍临风问:“你想听什么动静?”

容落云厚着脸皮:“竹床摇晃,衣衫摩挲。”

这哪里是一句话,简直是火苗簇簇的引火奴,将霍将军嘭的一下点着。江南的潮湿转为干柴烈火,侯府的少爷要骂出“浪蹄子”的脏话。

霍临风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去,然而容落云躲开滚一遭,咻地下了床。他眸中恃宠生娇,一股子得意:“你哥哥说你天真单纯,果然好逗弄。”

霍临风跌了面子,说道:“这与单纯无关,只和喜欢有关,我若不喜欢宫主,如何也不会中计。”正正衣襟扮严肃,“不过一朝被蛇咬,宫主再欲求爱惹怜,我便难以情切了。”

容落云蓦然忐忑:“真的?”

见对方不答,他在一旁坐下,轻轻挽住霍临风的手臂。“你不高兴了吗?”难掩后悔,他倚靠住,枕着霍临风的肩膀,“那我以后不了。”

对方仍无反应,他引颈离近些,把热气儿拂在人家颈上。

“杜仲,我在向你求爱呢。”声若蚊蝇,容落云臊得牙打舌头。他再近些,嘴唇蹭着霍临风的耳朵,声若受了淬命掌的蚊蝇:“杜仲,你怜惜怜惜我罢。”

薄唇微张,他将那耳垂含住。

脑中一白,霍临风扭脸堵住那嘴。

竹床未曾晃动,唯独心旌摇曳不停。霍将军说出口的话犹如胡吣,面子扔了,严肃劲儿也抛了,侧身半抱只索求一份缱绻。

分开时,容落云微微喘息,抿去唇上的涎水。他低声问:“不是说难以情切吗?”

霍临风亦低声:“我便是顽石一块,也禁不住你的手段。”坐他身旁时气消,挽他手臂时心软,靠他肩膀时忍着不动,蹭他耳朵时悸动得发僵。

那一吮,他魂都要丢了。

房中依旧安静,二人似有说不尽的酸话,至巳时,容落云总算提及来意。昨夜段沉璧吩咐,今日要他们相陪去转转。

霍临风颔首答应,忍不住暗自揣度,那位段大侠似乎对他颇感“兴趣”。疑他,还是欣赏他?随机应变罢,如此想着,和容落云一同离开千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