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夜幕笼垂, 霍临风驾马车出了门, 朝着长河方向。容落云坐在车舆内,弄着一布兜裁好的油纸, 还有几支切短的蜡烛。

一路摇晃至河畔, 许是微寒, 周遭颇为冷清。“吁!”霍临风勒停马车,钻入车舆点亮提灯, 顿时愁得蹙起眉头。他道:“不让丫鬟帮, 非要自己折。”

容落云低头折纸:“亲自折诚心,不然爹娘在天上骂我。”

霍临风嘀咕:“你弟弟不骂你?”

容落云便也嘀咕:“三岁小儿还骂人, 抬举他了。”语气无谓, 眸中却忽闪着怅惘。折好一只小船, 他颐指气使道:“你歇着做甚,帮我折。”

霍临风问:“别人折不是损你的诚心么?”捏起一纸,笨拙地对折翻折。容落云无言半晌,然后梦呓似的说:“你是儿婿……怎能算别人。”

霍儿婿听罢发飘, 本是折船, 稀里糊涂地折成了纸鹤。

两人如此这般, 边说话边准备,丑时才折好三十只小船。沿河畔慢步,霍临风提着灯,容落云抱着布兜,寻到一处放船的位置。

席地而坐,一口气点燃三只。

容落云双手捧好, 瞳仁儿映着烛光,熏出几分湿润。“爹、娘、小弟。”他唤道,同时躬身探手,将小船放入水中。

晃晃悠悠的,小船顺流漂远。

容落云一喜:“这是祝魂灯,能带去我说的话。”他笑起来,“我和姐姐平安长大了,感情很好,只有我弄坏她的发钗时她才会骂我。”

“我命大,那一劫先被恩公相救,颠沛数月又遇到师父。师父待我极好,只不过最近打我了,怨我练功不认真。”

“我还结识了一帮江湖兄弟,其中有一个名为陆准。小弟,若你还在世,如今便和他一样大了。”

“我的别苑植着白果树,每当瞧见,就想起儿时在府中的光景。娘在树下抚琴,爹在一旁读书,姐姐爱美地涂抹丹蔻。”

河面吹来寒风,容落云一抖,立刻向至亲抱怨。

“天上有四季阴晴吗?这几日凡间下雨,又湿又冷,幸好在江南多年已经习惯。”稍一停顿,他变得支吾,“……不知塞北的气候如何,以后去看看。”

霍临风低笑,反手指指自己。

容落云说:“爹,我记得你曾说过,朝中百官,你唯独敬佩定北侯霍钊。”他又停顿,支吾得更厉害,“我与定北侯次子霍临风……相识,欣赏,成为知己。一步步经历生死关头,共同进退,眼下发展为……断袖。”

霍临风差点跌河里!一把捂住容落云的嘴,咬牙说道:“孝顺些,让伯父伯母在天上安息好不好?”

容落云点点头,可是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已然覆水难收。他岔开话题:“总之我吃得饱,穿得暖,长得很结实,足足有八尺高呢。平日喜欢读书布阵,惩奸除恶,无任何不良嗜好。”

断袖那话一出,开始满嘴跑船。

“爹,娘,小弟,我和姐姐隐姓埋名,十七年来不敢立碑祭祀,你们莫气。”他收敛笑容,语气逐渐铿锵,“等大仇得报时,我带陈若吟的人头拜祭你们,说到做到。”

“保佑我们罢。”容落云说着,放走最后一只小船。

河面星星点点,数十只祝魂灯漂向远方,景致颇为壮观。容落云站起身,朝那一片光亮用力挥手,眼中的湿润终于凝结成泪。

他抱住霍临风,于昏暗中无声嚎啕。

双亲兄弟,血海深仇,平日的压抑寸寸积攒,今朝宣之于口是何等痛快。他涕泗横流,胡乱蹭着霍临风的肩膀。

小船愈来愈远,仿佛漂至天边,与夜空的星光接壤融合。容落云方才痛哭,哭够了,此刻又咧嘴笑起来。

他望一眼朝暮楼:“我去告诉姐姐一声。”

霍临风问:“放灯不叫她,会挨骂么?”

容落云想了想,那改日再说罢。

二人驾车回将军府,除却巡值的侍卫,阖府俱已歇息。回到主苑,仆役尚且有床有枕,杜管家却盘坐在厅门口。

闻得脚步声,杜铮醒来,跟着二位主子进入卧房。夜宵备好,床也铺好,他挽起袖子去烧水,问:“谁先沐浴?”

霍临风道:“一起。”

容落云乍惊:“休要胡说!”

霍临风反问:“你都告诉双亲与我断袖了,一起沐浴庆祝庆祝。”

不提还好,一提有些惴惴,容落云害怕夜里爹娘托梦。虽然心中不安,胃口却不赖,臊眉耷眼地吃了两碗虾子羹。

待水烧好,霍临风推着他进小室沐浴,互脱衣裳,肉贴肉地坐入桶中。他扒着桶沿儿,盯着屏风上的骑射图,数其中一共几头野兽。

身后是最凶猛的那头,正给他抹香胰。

从肩膀抹到后腰,结茧的指腹钻他的腰窝。

容落云发软,嘴唇抵着手臂不吭声,可零星的哼叫却从鼻腔逸出。氤氲水汽里,他看不清画中的老虎,水声响起来,也听不见对方叫他。

他在河边哭过,此刻又哭,没完没了。

慢慢回首,可怜巴巴地望着霍临风,企图博取一些怜惜。那禽兽却视若无睹,只顾着学前日的狂风暴雨,然后倾身来亲他。

容落云扒不住桶沿儿了,逐渐下坠,将要栽入水中时被捞住。他靠着霍临风的胸膛,双瞳涣散,一点点失去了意识。

这场沐浴折腾到夜半,一桶水洒了七七八八。

霍临风抱容落云回卧房,登床落帐,在对方人中处贴一片薄荷。不多时,容落云醒来,迷茫地看着帷幔。

“觉得如何?”

容落云吸着气:“好凉,你把我从夏弄到冬了……”

霍临风嗤嗤笑:“那我得再吃一次补药。”俯身低头,用嘴衔了薄荷。容落云却仰颈迎接,以为他要亲嘴儿,那他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如此床榻缠绵,慢慢地睡了。

霍临风一下一下抚容落云的后背,待呼吸均匀,将人轻轻放平。起身离榻,他披着衣裳走出房间,独自去了书房。

桌案正中间搁着沈舟的回信,傍晚时到的。

霍临风独坐椅中,静默片刻后才拆开信封。垂眸看字,忽略所有所有,单攫取沈舟的回复。他上次问道,何故惦念容氏姐弟,莫非爱慕端雨姑娘。

信上答复——将军莫笑,在下曾有青梅故友,与端雨姑娘几分相似。奈何佳人命薄,吾只得以小人行径,借旁人托付慰藉。

霍临风读罢揉皱,一言不发地望着虚空。

沈问道与唐祯乃莫逆之交,沈舟的青梅故友、佳人命薄,八成是指唐祯之女。容端雨与其相似,再加上容落云,还有死去的小弟,恰好也是三个孩子。

而传闻唐祯的孩子死时,最小的亦仅有三岁。

时间上,恰恰是十七年前。

先是被陈若吟构陷,满门遭屠,容落云的父亲与唐祯遭遇相同。

再是奇门之术,并非得师父所授,至今含糊其辞。而千般巧合的是,所命阵法与《孽镜》中别无二致,如出一辙。

桩桩细数,件件重合,根本循迹可追。

霍临风滚动喉结,仿佛咽下一口浓浓的苦水。他万分不愿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便是唐祯当年的儿女仍然活着。

容落云和容端雨。

一双千金儿女,一个沦落风尘,一个混迹草莽。

霍临风蓦然瘫坐椅中,千头万绪捋顺,瞬间又纠结成乱麻。堵在他胸口,扼住他咽喉,仿佛要在十七年后、在这一刻叫他霍家偿命!

……霍钊杀了唐祯。

他唯一想不通的,便是父亲杀死唐祯,为何容落云全然不知?起初,他凭此认为容落云和唐祯无关,百般确凿后,才明白容落云根本就不知道!

那是一桩秘辛,牵连皇子,涉及的罪名是谋逆。

了解当年事,并一直和容落云联系的朝中人,绝对知晓来龙去脉。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人故意隐瞒。

故意隐去部分真相,为何?

故意不让容落云知道唐祯身死何处、死于谁手,为何?!

霍临风一直枯坐到天明,听见外头洒扫才将将还魂,他起身朝外走,那张揉成团的信掉在了地上。走出书房,走回卧房,两腿仿佛灌满了铅。

似是听见他的脚步,纱帐后的人影微微一动。

容落云伏在枕上,动弹一下睁开眼睛。身旁空着,冷着,他迟疑地坐起身来,却见霍临风在立在房中。他问:“你怎的立在那儿?”

霍临风答:“我想了些事情。”

容落云撩开纱帐:“何事?”

一切都像放慢了,霍临风慢慢握住拳头,慢慢走到床边,又慢慢做一番建设。最后,他沙哑地说:“我在想,与你联系的朝中之人是谁。”

容落云神色微变,想岔过去,但对方的模样太过认真。

霍临风道:“对方能找到你,说明知道你的身份,你与对方合作,说明他不会危及你和姐姐的性命。你们有渊源,也有信任。”

“除此之外,你们还有共同的敌人,就是陈若吟。陈若吟害死你父亲,对你是血海深仇,对他亦是沉重的打击。你们产生信任的最大基础,就是同病相怜,同样的目的。”

“但你说过,你并非爪牙,你们是各取所需。‘各取’说明所需的东西不同,所以除了对付陈若吟以外,他还有其他目的。”

“朝廷永远存在结党营私,陈若吟倒下,他的党羽便另结新的。所以那人的目标不在官员,而在陈若吟扶持的太子。”

一口气说罢,霍临风探出手去,俯身握住对方。

“我曾捉你的信鸽,纸条写的是‘虎疾未愈’,虎指的是我。倘若未猜错的话,自从我调任,那人多次指示你如何对付我。”

容落云急道:“没有,没有要对付你!”

正中下怀,霍临风说:“那我猜对了,不对付我,想必欲拉拢我结盟。”

容落云一怔,无措地点了点头。

霍临风彻底想通了,对方隐瞒霍钊杀唐祯的真相,是因为一开始就想拉拢霍家。容落云是左膀,霍家是右臂,对方谁都想要,所以左右断不能结仇。

他问:“是三皇子,对吗?”

一顿,他颤声:“你父亲……则是太傅唐祯。”

容落云扑来,寻救命稻草般抱住霍临风,埋首在霍临风的腰腹。他一直隐瞒,可是好不容易遇见交心的人,又忍不住一点点倾诉。

暴露了,一切都暴露了。

他解释道:“我并非不信任你,但我是罪臣的后代,是当年该死的人。三皇子欲拉拢你,我未理会,也未答应。”

他仰起脸来,那般切切:“因为我喜欢你了,我不想牵连你。”

可他唯恐已经牵连对方,歉声说道:“对不起。”

霍临风垂眸,苦笑一声:“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第54章

容落云问:“你为何道歉?”

霍临风答:“做错事所以道歉。”

容落云明显一愣, 这两日他们朝夕相处, 对方做错了何事?他疲于仰颈,将霍临风拽到旁边坐下, 平视着问:“什么错事?”

极大的错事, 天大的错事, 已经错够十七年之久。

霍临风盯着空气不吭声,容落云掰他的肩膀, 摇他的手臂, 愈发好奇地追问。他要如何启齿,告诉对方, 你的双亲最后死于辽辽大漠。

死在他父亲手里……

一旦承认, 他们之间的关系将彻底改变。

“这件错事, ”霍临风出声,掩不住浓浓的迟疑和错杂,扭脸对上容落云的眼睛,犹如刀架在颈上一般, “我晚一些告诉你。”

容落云正好奇得厉害:“净面之后?”

轻轻一句, 却带着巨大的力量把霍临风推至悬崖, 他强自笑道:“那也太急了罢,再晚一些。”

容落云问:“用过早饭?”

霍临风说:“你在买物件儿还价吗?”

容落云笑一声,方才的确好奇,蹉跎几句已变成解闷儿。说得渴了,他赤足踩着地毯,走到桌边捧凉茶喝。稍一抬眼, 恰好望见墙上挂着的画像,就这般挂着,写着“吾爱”的字眼,也不怕仆役打扫时瞧见。

他用眼睛赏画,动唇提醒:“我一会儿回不凡宫,那错事估摸要下次见面再说。”饮尽茶水,伸手将杯盏搁回小桌,却忽闻身后慌乱又急促的脚步。

容落云被猛地勒住腰,趔趄半步,手一松摔了那薄瓷小盏。他发出惊呼,眼睁睁看着瓷片飞溅,同时牢牢地嵌入霍临风怀中。

那双铁臂愈箍愈紧,缠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明其意,只觉肺腑要被这拥抱抽空,再这般的话,他就得用锁息诀了。

耳鬓一阵痛痒,霍临风用下巴蹭他,力度和方式好似向猎户求好的猛兽。他无法动弹,只好任由宰割般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霍临风说:“先别走,先别离开我。”

那声音很沉很沉,语气里几乎不含任何杂质,尽是恳求。若是寻常的惹怜姿态,容落云必定心软得一塌糊涂,再留多少日子都好说。

然而霍临风实在反常,似乎他走的那一刻将有事发生。

容落云回想这一早,身旁床榻冷透了,显然半宿无人。霍临风立在屋中,不遮不掩地提起三皇子一事,又猜透他的身份。

还有所谓的错事,又是什么?

他有些心悸,更有许多迷茫,唯独少了此刻该有的心软。“我待到黄昏再走。”他意识到,这答复犹如一种逼迫,“到时一定要回不凡宫。”

静默许久,霍临风回道:“好。”

他缓缓松开手,退两步,转身朝屋外走去。走出厅门唤杜铮伺候,自己却定着,而后坐在厅门前的台阶上。

一家之主,不梳洗更衣,披着丝袍枯坐。

霍临风昂首望向天空,湛蓝无云,太阳像一颗发光的柑橘。也不知那些祝魂灯漂到哪儿了,容落云的爹娘和弟弟,有无听到昨晚的话。

唐祯夫妇若听到“定北侯之子”,恐怕今夜便给容落云托梦。

所以,他不能拖得太久,霍家做的错事一定要尽快承认。他不禁又看向太阳,待黄昏日暮时,他就把一切和盘托出。

霍临风深呼吸片刻,利落起身,大步流星地折返屋中。

卧房内叮铃咣当,容落云和杜铮蹲在地上,对着脸捡碎瓷片。“你家少爷怎么了?”容落云询问,“他今早不太正常。”

杜铮问:“如何不正常?”

容落云答:“我说走,他不许,还走火入魔似的抱住我。”

杜铮一听:“嗬,你休得意!”

容落云心想,他哪里得意了?凑近些,他小声讲:“你晓得的,昨晚我们去放灯,会不会河边有不干净的东西,上他身了?”

杜铮瞠目,也凑近些:“你有没有跟你爹娘提及少爷?”

何止提了,还直言二人断袖,容落云想想便害臊。杜铮猛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定是你爹娘昨夜找了少爷,入梦牵魂,审问少爷对你是否真心。”

容落云呆若木鸡,怪不得,他只说要走便那般反应,是叫他爹娘相信?哎呀呀,他爹娘也是的,刚得知就这般,把人家吓着该如何……

嘀咕半晌,他起身一回头,见霍临风抱肘倚着门框。

两人相视,各自悄悄打量,皆想无事发生般说句话。

“你……”齐齐出声。

霍临风一笑,抿住唇示意容落云先说。容落云道:“你是不是该剃胡茬了?”那会儿蹭着他,有点扎人。

霍临风趁势:“那劳烦你了。”

二人落座镜前,一条布巾擦拭两张面孔,擦完抹点香胰。容落云左手抬起霍临风的下巴,右手捏一片薄刃,仔细地剃去一层胡茬。霍临风又给他弄,他扬着颏,眼睛睨着对方。

他问:“你会和三皇子结盟吗?”

霍临风笑道:“平等的双方才能结盟,臣子与皇子之间只有效忠一说。”一旦他答应,那他则需扶植三皇子,成为其一只羽翼。

容落云又问:“那你会答应吗?”

霍临风反问:“你心里想我如何做?”

容落云摇摇头,他从未犹豫过,从始至终都不愿霍临风答应。一来,霍家从不弄权;二来,霍临风难回塞北,因为皇帝已经忌惮,稍有不慎便酿成大祸;三来,天下需要明君,他无法肯定三皇子就是。

总之兹事体大,需要慎之又慎地考虑。

剃完净面,更衣后到小厅去,早饭已经布好。容落云边吃边想,这两日把将军府逛遍了,犄角旮旯都瞧过,也不知如何打发工夫。

于是他问:“今日做点什么?”

霍临风喝粥:“不知道。”喝完擦擦嘴,觑一眼外头的阳光。他贪看良久,语速颇慢地询问:“小容,你能不能再送我一幅画?”

用过饭,他们就在小厅待着,铺上笔墨纸砚。屏退下人后,霍临风亲自研墨,征战沙场的人干书童的活儿,有点稀罕。

容落云稀罕地瞧着,指间把玩一只紫毫,阳光一晒,他犯懒般扑在宣纸上,改成趴着瞧稀罕。他问:“想让本妙手画什么?”

霍临风答:“你。”

他一愣:“我怎的了?我到底画什么?”

霍临风再答:“画你。”

容落云咻地坐直,画他?见过画山水人物、花鸟走兽的,还未见过自己画自己的。他搁笔罢工,捧着漆盒吃起豆子来,俨然不肯配合。

研好墨,霍临风说:“我想拥有一幅你的画像,裱起来挂在我那幅旁边,有个伴儿。”整日吼兵喊号,第一次苦口郎心,“我若画得好,就不劳烦你了,就怕画完被你说成辟邪。”

容落云嗤嗤笑,如此折损颜面的理由说出口,真是难为。他心中已然答应,奈何恃宠生娇,偏要占占便宜:“你到时只看画像不看我,该如何是好?”

霍临风低笑:“你虽然丹青妙手,但画得仍不及你真人好看,我实在见不到你时再以画解渴。”

容落云从前不懂,为何朝暮楼的姑娘久经风月,还总听信男人的鬼话。眼下明白,甜言蜜语的确能叫人昏头,他便昏着提笔,晕着蘸墨,忘记问一句——怎会实在见不到呢?

紫毫尖儿将触白宣,他问:“画什么样子的?”

霍临风脑中纷乱,那些音容笑貌相同,但有千百个场景。戴冠的,扎马尾的,浅笑抑或颦蹙,根本挑不出最喜欢的。

磨蹭半晌,他选择初见容落云的那次。

这思索的工夫,容落云把笔塞给他,改了主意:“还是你来画罢,我想让你画。”又小声强调重点,“我帮你一起,然后你写那几个字。”

霍临风装傻:“什么字?”

容落云道:“……汝爱落云。”

他立在霍临风身前,共执笔,于纸上勾画出轮廓。月白纱袍银丝冠,面沉如水,双眸亮可拟星。这是霍临风的视角,当时匆忙一瞥,便头脑发热地追了去。

那时谁能想到,如今会举案齐眉。

此刻也难以预料,将来会演变到哪一步。

人像渐渐画完,容落云松了手,乖顺地挪到一旁。霍临风独自握笔,待墨迹半干时压住一角,写下四字:吾爱落云。

写罢扭脸,见那吾爱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容落云在向他爹娘传话,此乃他认定的人物,可亲可信,莫再吓唬人家。

霍临风喊来杜铮,吩咐送画去装裱,同时耳语了一声。

容落云没注意,等人一走,说:“我想要一盒棋子” 左右纸笔未收,不如再研究研究攻阵。

两人移步廊下,霍临风捧一盒棋子,容落云伏在栏杆上画阵图。描一点,掷一颗,以四方的院子作盘,落子形成点阵。

下人们连忙退开,聚成一撮看景儿似的。头顶骄阳似火,每颗棋子闪着豆大的晶光,连成一片。容落云跑下去,在东南角捡起八颗,掷向中央。

“这是第一变,霍将军,你要记好了。”他在阳光下露着明眸皓齿,“若我不在,忘记可没人提醒。”

霍临风挺立阶上,点一点头。

若对方不在,听来真怕一语成谶。

容落云在阵间移动,拾子落子,将阵法翻腾出花儿来。下人们看得痴了,之后杜铮回来,立在树旁夸张地叫好。

最后一变,整个阵法恢复原状,呈半包围态。

容落云说:“中间部分乃水下精兵,周遭为船舰上的水兵,主辅相合。”他还未说完却急急刹住,环顾一遭改了口,“临风,你叫他们进屋去。”

霍临风说:“你吩咐罢,他们也要听你的。”

这等于宣称身份相等,容落云试道:“都回屋去。”说罢,丫鬟小厮纷纷回下人房,杜铮连忙蹿进了正厅。

待旁人走尽,他望向霍临风说:“戏蛟阵是我自己研究出的套阵,独一无二。之前的擒龙阵、行云流水阵,其实皆非我所创。”

“我骗你说是师父教的,后来打马虎眼,只说是我从小喜欢。”他走近几步,“其实是我父亲亲授,虽然我才学到五岁。”

霍临风心中咯噔一下,不知摆出何种表情。

容落云兴致勃勃道:“我父亲精通奇门之术,曾著一本奇书,名为《孽镜》。”那本书写了整整一年,从他出生那日起,到他一岁生辰那日止。

十七年前逃命时,为免暴露身份,唐祯没有将书给他。谁料双亲遭难,那本书也寻不到下落。他的兴致逐渐消退,遗憾地笑了笑。

这时,霍临风问:“书里是否夹着一张小笺?”

容落云面露惊讶:“你怎么知道?”他奔到阶下,微微仰脸看着对方,“《孽镜》完成时是雨夜,我爹写一张素馨小笺夹在里头,是给我的生辰礼物。”

他至今记得笺上字句:“欲织蜀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当卧薪。”

霍临风忽然放声一笑:“雨夜赠小儿……”

他曾以为那孩儿已轮回转世,愿奉出这一世的阴德为那孩子积福,愿其来世安乐。没想到造化弄人,他们这辈子已经相遇。

容落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为何知道?为何?!”

霍临风说:“我岂止知道,我还一直霸占你的东西。”他偏过头,凸着青筋朝厅中喝道,“杜铮!”

一阵慌乱的脚步,杜铮取来那书,跌跌撞撞地递到容落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