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的将军,从小被捧大的定北侯之子,竟然答应受跨下之辱。

霍临风迈出一步,凝望着容落云的眼睛,又一步,察觉容落云色厉内荏的神情,最后一步停到对方的面前。

他微微倾身,压着嗓子问:“说话算数?”

容落云袖中握拳,掩饰着紧张:“算数,你敢钻吗?”

霍临风沉声一笑:“小容,把腿再张大点。”

容落云一瞬间发了疯,回忆如潮,尽是登不上台面的春色。他怒吼一声,全力击出一掌,手腕却被结结实实地攥住。

霍临风暗暗摩挲,凝眸盯着容落云瘦成巴掌的小脸儿,半晌,松手低叹,似是无可奈何:“不如你答应我一件事,以后探子随你劫。”

容落云冷冷地看他,满脸提防。

他说道:“好好吃饭,就这样。”

第59章

那股冷劲儿是容落云的琉璃罩, 并非无坚不摧, 实则禁不起磕碰。眼下霍临风丢一句浑话,扔一声叮嘱, 那罩子便逐渐生出裂纹, 破碎开, 露出里面颤悠悠的内胆。

容落云后退半步,踉跄不稳, 瞧上去好似玉山将崩。

霍临风下意识地去扶, 伸手捞住对方宽大的衣袖,纱袍柔软, 他虚虚地捧着。如火的贪婪烧起来, 想由虚变实, 握紧这袖子一拽,再碰碰对方不知凉热的指尖。

事与愿违,容落云轻抬胳膊,把衣袖也抽走了。两人立在桌旁, 对峙着, 僵持着, 各自的表情皆不好看,难以界定谁占了上风。

朝暮楼外甚是嘈杂,而后传来砸门声。

黄昏已至,来寻快活的恩客堵在门口,急得抓心挠肝。

霍临风拾起那封家书,折好塞怀里, 还慢腾腾地正一正衣襟。左右不是他的生意,他不怕耽误,问:“真不放人?”

容落云答:“不放。”

霍临风颇觉无奈,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模样。眼前这含很记仇的东西,先是明目张胆地擒人,挑衅他,勾着他来受辱,他马不停蹄地来了,再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就不放人。

他心里门儿清,容落云擒得急,还未来得及审。“审完才放?”他索性不加遮掩,将话直接挑明,“那宫主何时才能审完?”

容落云道:“也许你天亮睡醒,张唯仁已经在将军府门外了。”说话时吊着眼尾,说罢眉宇间颦蹙,他被霍临风好整以暇的姿态惹恼了。

偏生姓霍的没完没了,提醒:“严刑拷打无用,你我的纠葛别伤着旁人。”

容落云蓦然笑道:“霍将军多虑了。”他意有所指地环顾一圈,衬着楼外的喧闹叫嚷,“我非但不用刑,还要让他快活快活,让钢筋铁骨在这温柔乡里泡软了,再撬他的嘴。”

霍临风微微色变,竟有这等好事,他也想泡一泡……

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势,琢磨不正经的风流事,咂摸如鱼似水的销魂滋味儿。他盯着人家,眼神几经变幻,坦荡荡,直勾勾,犹如饿狼觑着嫩羊,那点心思简直呼之欲出。

容落云被如此瞧着,怎禁得住,撇开脸喊道:“开门,迎客!”

莺莺燕燕憋坏了,娇呼着从房内出来,老嬷穿金戴银,一边谄笑一边踱向门口,待大门稍开,浪潮般的臭男人涌入,搅浑这一室浓香。

空荡的朝暮楼瞬间被填满,座无虚席,四周调情的,点菜的,光是“心肝宝贝”便不绝于耳。好些个当官的,瞧见霍临风杵在这儿,连忙捧着杯盏来敬酒。

心思相同,本以为霍将军不好这一口,原来亦是同道中人。

办事时不见这些人积极,喝花酒却如此殷勤。霍临风不搭理,只一个眼风扫过,吓退一圈酒囊饭袋。

容落云见状,哂笑道:“与其吓唬人家,霍将军还是赶快回去罢。”

霍临风揉揉眉心,竟拉开椅子一坐,大喇喇的真像个爷。“这么多人寻快活,我寻不得?”他摩挲绸缎铺的桌布,仿佛撩拨佳人的衣裳,“本将军既无娇妻,也无美妾,唯一的体己人还弃我而去,我回去做甚?”

前前后后将近一月,为那一桩旧事,他心中饱受折磨,明明旨意不是他颁的,谋逆不是他陷害的,人更不是他杀的,凭什么叫他活受罪?!

就因为霍钊是他爹,那也不是他决定的!

他当年才六岁,那场面还吓坏他了呢!

霍临风积攒着一腔委屈,半斤不甘,八两无可奈何。见不到容落云还好,一切心思化成相思,睹着画像也能排解。可今日见到了,冷嘲热讽不说,此刻还嫌烦似的撵他走。

那好,他也受了刺激。

他等会儿开一间上房,也跳个楼!

老嬷不知其中内情,瞅见霍临风,犹如瞅见一座四千两堆成的金山。斟酒上菜,亲自守着嘘寒问暖,还冲容落云努努嘴:“公子,别杵着,妨碍将军看跳舞。”

霍临风说:“不妨碍,看着还下酒。”

容落云五内郁结,似乎听个“酒”字便能醉,脸颊腾地涨红了。霍临风瞧得真切,端起一盅,闻着醇香记起一件荒唐事。

“婆婆,”他问,“听说朝暮楼还卖补药给客人?”

老嬷嬉笑:“要的,毕竟不是人人都如一样将军勇猛。”

提及补药,容落云忆起竹楼那一夜,耳根子暗暗烧灼。他烦道:“老不修,你怎知他没吃过?又怎知他勇猛?”

老嬷卡住,霍临风说:“我吃没吃过,有人清楚。”一抬眼,哑着嗓子放慢语速,剥皮拆骨似的,“我勇不勇猛,有人更清楚。”

容落云的薄脸皮挂不住了,在他的地盘臊白他,岂有此理。“霍将军那么厉害,不找个姑娘?”他拂一拂袖子,“随便挑,我请。”

霍临风冷了脸,酒明明是辣的,灌进去变成一汪酸水。

“谢宫主破费。”他磨着齿冠说道,“开一间上房,叫心肝宝萝。”

老嬷连忙招呼,唤来宝萝,将人往桌前一推。霍临风望着容落云,所谓的“心肝”就在一旁,他却雷打不动地望着姓容的。

良久,欠身而起,朝楼梯走去。

霍临风兀自拾阶,宝萝跟着,沉默着不敢出声。至楼梯拐角,霍临风停下脚步,低头盯着二三台阶。那晚,容落云是否就躲在这儿,抱着酒坛,埋着脑袋,絮絮绵绵地自言自语。

他停顿好一会儿,再抬腿时颇觉沉重,到三楼围廊,宝萝引他行至上房门外。楼下热闹,他望向那一桌,容落云反着身,不知道是何等表情。

看都不看他,估摸不在乎罢。

桌旁,老嬷低声说:“公子,霍将军看你呢。”

容落云哼道:“看我做甚。”

老嬷摇头:“我怎知道,你刷地反身不看他,又是做甚?”

容落云语气甚冰:“难不成与你一样巴结?”

老嬷抚弄耳边金珰:“冤枉,并非婆婆想巴结。”她遥指四楼,耳语般说,“公子,那你要问问端雨姑娘。”

容落云煞是惊讶,转身抬头,还未望见四楼,先瞥见霍临风和宝萝进屋。一眨眼,关了门,一关门,可就任人遐想了。

他收回目光,行若无事地上楼,一路撞翻七八个小厮。

到容端雨的房间外,掩着门,似是等他来寻。容落云推门而入,见容端雨坐在妆镜台前,走近了,发现台上胭脂水粉,撒得白白朱朱到处都是。

他挨着坐在垫上,徒手敛脂粉,说:“怎这般不小心。”

容端雨盯着铜镜:“霍临风和宝萝进屋了?”

容落云一愣:“嗯,管那蛮兵做甚。”想起老嬷所言,他偷瞥姐姐试探,“我擒了他的探子,他来要人,还想快活一场不成?”

容端雨道:“那屋燃着烈香,恐怕已经快活起来了。”

啪嗒一声,盛脂粉的小盒滚在地上,容落云慌忙起身,朝外走,脚伤痊愈却有些趔趄。他的指尖沾着红白交错的粉末,收拢攥紧,霎时蹭了满掌。

步至门口,容端雨问:“与你何干?”

他抓着门闩,头脑空白地寻找说词,与他何干……他如今实在答不出来,那人风流快活与他何干……

容端雨说:“你发疯那日,不止提及霍钊杀害爹娘一事,还曾说你喜欢霍临风。”为那一句话,这段时日她未睡过好觉,不敢信不敢问,今日人齐,她便狠下心弄弄清楚。

谁料稍微一骗,这弟弟张皇得如惊弓之鸟。

“我那日胡言的。”容落云无措道,“疯癫之下,说的话怎能当真……”

容端雨问:“何故疯癫?”她从镜中看着对方,“我帮你答,倘若你不喜欢他,得知真相便只是恨。可你与他有情,你们的情爱里挤进恨意、仇怨,才把你逼得发了疯。”

容落云如鲠在喉,半晌才说,有情无情都已结束,只当那段路他走错了。容端雨心想,你这副样子哪像是结束?明明是泥足深陷。

她掩住面,疲乏地摆摆手,想独自消化一会儿。

容落云夺门而出,在狭窄的围廊用最上乘的轻功,眨眼翻至三楼。奔到门外,他却近乡情更怯,硬生生止步于门口。

万一霍临风快活似神仙,怪他破坏怎么办?

该如何收场?他又是何种立场?

容落云胸口揣着一窝将死的兔子,垂死挣扎,哼哼唧唧,还他娘竖着耳朵听动静。好巧不巧,房中传出一声娇笑,不知在逗什么乐子!

他贴近些,附耳上去,听见里头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欢。

“……打那之后,蒋大人再没来过。”宝萝坐在外屋桌边,捧着茶讲道,“后来,每月歌舞那晚,公子都来看着。”

霍临风坐在里间榻上,隔着八丈远:“还有什么关于他的趣事,多讲讲。”

宝萝叫苦:“讲得嗓子都疼了,将军与公子相熟,为何不自己问?”

霍临风道:“我若能自己问,还叫你做甚?”他吃着果子,想了想,然后杜铮上身般打听,“楼里这么多姑娘,有没有爱慕他的?”

宝萝说:“公子俊秀又武艺高强,爱慕他的姐妹多着呢。”

霍临风闻言:“列出来,我出银子给她们赎身,让她们趁早从良。”说罢反过来,“那……他之前有没有合意的?聊得来、叫名字不带姓、解过围的都算。”

容落云立在门外听,一颗心从嗓子眼掉回肚中,原来没有燃着烈性的香,姐姐诈他。霍临风更没有意乱神迷,只问东问西,绕着他打听。

“对了。”这时宝萝说,“霍将军,你当初说宁啃鲜桃一口,不嚼烂杏一筐,请问寻到你的鲜桃了吗?”

霍临风笑道:“那是自然,啃一口便叫我……”

容落云屏气抿唇,心觉不妙,只听那厚脸皮的塞北人说道:“叫我心醉神往,骨软筋酥,如小鹿触心头,好想和他解甲归田,日日看花吃茶热炕头。”

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陡地,门从内打开,容落云一头栽了进去。古人撞柱死,他倒好,撞在霍临风的胸膛上,咚的一声。

霍临风抬手接住,悄声低语:“一身蘅芜香,我坐屋里都闻见了。”

他无意叫容落云难堪,很快松开手,挥退宝萝,而后倚着门框假扮吊儿郎当。“管得好严,和姑娘聊聊天也不成?”他问,“那我睡觉成不成?”

容落云招架不住,退出来,一颗傻蛋似的。

霍临风关上门,合衣登床,利索地闭上眼睛。今夜没看画像,见到真人,他且来试一试能否青楼梦好。

朝暮楼翠翠红红欢闹整宿,寅时一过才开始冷清。

待旭日初升,楼中最静的时候,霍临风一骨碌醒来。他睡得很饱,离屋摸到后院,在柴房中找到了张唯仁。

却不给对方松绑,他交代:“容落云定问你往返瀚州之事,不必藏掖,告诉他即可。”

张唯仁还未反应过来,那将军已经走了,不责备他,也不管他,串门子似的嘱咐一句,竟然走了!

霍临风纵马回将军府,这会儿街上人稀,可恣意驰骋。

到了将军府门外的长街上,远远的,一队人马逐渐靠近,瞧着甚为煊赫。他在门口下马,看清了,一水儿的深豆青,白贴里,中冠佩刀,是长安来的骁卫军。

为首的,是在塞北侯府见过面的承旨官。

将军府府门大开,霍临风立在正院迎接,待队伍至门前,人马列阵入府,一声响亮的“圣旨到”穿透晨光熹微。

霍临风撩袍下跪,洗耳恭听。

承旨官捧玉轴凌锦,宣读一旨圣意,关怀、体恤,篦去层层虚言终达要领。“——兹授霍临风亲办,于西乾岭东南之地,修建长生宫,为国祈福。”承旨官道,“钦——此。”

东南之地乃不凡宫所在,若建长生宫,先除不凡宫。

霍临风沉声叩首:“臣——遵旨。”

第60章

圣旨的凌锦料子有些潮, 这一路, 哪怕千般小心地缠裹着,也禁不住江南的湿气。

霍临风接过立起, 眸子静静的, 投向承旨官的身上, 只见其前额、鬓边、颈子,四处浮红盗汗。纵纵鼻尖, 闻到一股颇浓的草药味儿, 是祛湿健脾的苍术。

路途遥远,又值多雨的酷暑, 估摸很是受罪。“邓大人辛苦。”他侧身抬手, 作出相迎的姿势, “今日在府中歇歇,在下亲自招待。”

承旨官名为邓严,拱手道:“将军客气,下官怎承受得住。”

嘴里嚼着客套话, 穿过二道厅, 跨进背阴的一处庭院。偶入清凉之地, 邓严的表情明显一松,重重地发出一声喟叹。

“邓大人进屋坐。”霍临风道,而后招来杜铮,“叫厨房准备一桌药膳,祛湿补气,再找城里最好的郎中抓几帖药, 给大人路上带着。”

杜铮得令去办,待茶烹好,连伺候的丫鬟也屏退了。一方庭院只余蝉鸣,老树的冠盖将院子遮得严实,尽是阴凉,石砖缝隙里开着些红花。

邓严贪看似的,望着屋外的景致久久未言,半晌释然般叹息一声。霍临风笑道:“才一会儿工夫,邓大人已经嗟叹两声,是对此处不满意吗?”

邓严惶恐道:“岂敢岂敢,将军实在抬举。”他擦一擦面上的汗水,目光移到霍临风身上,“下官思及将军的际遇,故而发出慨叹。”

初春时节,他带着圣旨从长安奔赴塞北,宣定北侯携霍临风面圣,后来霍临风留在关内,被派遣江南任官,满朝文武无人敢说,但心中皆道可惜。

如今,他来西乾岭宣旨,进这院子,观这景致,悟出一份宁静致远的意味。他以茶代酒,端起杯盏:“将军当初难归塞北,看似是祸,但从此远离战场,居一片繁华太平中,又岂知不是福?”

霍临风端茶回敬,抿一口,清茶的苦味儿荡涤唇舌。

他眸中沾着点笑意,淡淡的,犹如夏末的凉风,捉摸不定。饮罢一杯茶,垂眼盯着杯底的茶叶末,问:“邓大人,皇上近来可好?”

山高皇帝远,四方无人,说出的话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邓严回道:“皇上龙体抱恙,断断续续已有数月,如今忽然大好了。”

霍临风强调:“忽然?”

邓严颔首:“是,区区数日。太子为皇上遍寻名医,得一医术高超的无名隐士,经其医治,皇上的龙体明显好转。”

霍临风暗自掂掇,之前与沈舟小叙,得知修建长生宫乃祈福之故。既已好转,何必还要大兴土木,扒百姓一层血肉?

邓严低声:“自皇上病好,便十分信赖那位隐士。”语气甚为平常,却颇为无奈地摇头,“那位隐士建议皇上修建长生宫,祈绵绵福泽,保皇上龙体万年。”

霍临风心中一哂,万年,岂非乌龟王八蛋?他亲自为对方斟茶,就着茶水倾泻的涓涓声响,问道:“于西乾岭修建长生宫,亦是那位隐士的建议?”

邓严叹息第三声,点了点头。

据那位隐士所言,大雍疆土辽阔,潜藏着一条关乎国运的龙脉,长生宫需建在龙脉之上。皇城在北,长生宫居南,又合乎阴阳五行的考虑。

方才是心中发笑,霍临风此刻笑出声来,江南非寸草之地,怎就那般巧地落在了西乾岭?他用指甲盖想想也知道,隐士受太子举荐,太子受丞相扶持,出谋划策的人还不是陈若吟那奸贼!

此话无需挑明,已是心知肚明。

邓严张张口,霍临风愁道:“大人,莫再叹了,弄得本将军心烦意乱。”

第四声叹息夭折喉间,邓严讪讪,沉默片刻才说:“将军,隐士所断,冷桑山乃钟灵毓秀之地,长生宫应坐落其脚下。丞相便提议,将军的西乾岭甚为合适,将军更是担此重任的不二人选。”

霍临风已经料到,只囫囵地听,目光悠悠然飘向院中。

一只灰雀落在石砖上,拳头大小,用鸟喙轻啄红花,细看花茎上有一条肥虫。倏地,飞下一只羽翼颇丰的喜鹊,落在灰雀的后头。

两鸟实力悬殊,喜鹊朝灰雀扑去,振翅拍打,而坚硬的喙狠狠一啄,啄的却是花茎上的虫子。

霍临风目光未收,问:“邓大人,西乾岭三面环山,为何偏偏要在东南之地?”

邓严回答:“不凡宫乃江湖组织,曾残害朝廷命官,皇上欲借此机会将其拔除,也算杀鸡儆猴,给江湖人士一些警告。”

霍临风明白,他需确认:“皇上的意思,还是丞相提议?”

邓严道:“丞相提议。”他稍微一顿,似是回想情节,“不凡宫即使作恶,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组织,安稳时并无人提及,倒是……”

倒是陈若吟分外惦记,霍临风默默接道。

他已经心中有数,这番话的工夫过去,红花折枝,二鸟归巢,一壶茶水咂透了浓淡。待一餐药膳煮好,端上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千余里车马劳顿,邓严不单身心俱疲,亦染上一身水土不服的病症。此刻满桌对症的吃食,他难免感动,尚未动筷,杜管家奉上几包草药。

邓严接住,于油纸缝隙窥见一二,里头是泛着光的金锭。

悄抬眼,见霍临风既不吭声,也不离开,正纨绔般把玩腰间玉佩。邓严了然,能说的都已说了,还有些未说的,眼下也该说了。

“将军,可知塞北又起战事?”

霍临风故作惊讶:“当真?”

邓严道:“算不得交战,蛮子挑衅罢了,只是军饷两月前便该拨去,一拖再拖,才放到朝堂上嚼了嚼。”

不给战士们发饷银,却要修建长生宫,最后哪个窟窿都要靠苛捐杂税来填补。霍临风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什么,邓严继续说:“皇上亦曾动摇,只是那隐士力劝,便打消了皇上的念头。”

霍临风问:“那个隐士仍在宫中?”

邓严摇头:“百官议论,皆以为那隐士要谋求些权势,起码也要捞一份富贵,岂料皇上好转后,他竟主动告辞了,归隐山野无人知其踪迹。”

玉佩玩得由凉变温,霍临风一把攥住,已无可问。他命三五人留下伺候,起身离开,大步流星地出了庭院。

杜铮小跑跟着,禀报道,张唯仁那会儿归来,在主苑小厅等候。

霍临风正想张唯仁,确切地说,是在想审问张唯仁的容落云,如何审的,审得满不满意,昨夜睡得可好,有无梦见他一星半点?

霍将军可真能联想,回到主苑迈入小厅,篦一篦脑中纷乱,而后才不咸不淡地觑向对方。张唯仁是个老实的汉子,当即跪下,为办事不利而请罚。

“起来罢,不怨你。”霍临风道理分明,“以后瞧见容落云……躲着走。”

噗嗤一声,杜铮立在椅后偷笑,霍临风懒得计较,他自己都想笑:“容落云若是劫你,不必反抗,省得挨打;容落云若是审你,你就招;容落云若是骂我……”

张唯仁道:“属下必定拼了这条命,也要为将军争一口气!”

霍临风揉揉太阳穴:“……他若骂我,你就夸我,多说些我的优点,老子不差你那口气。”说罢又问,“容落云还在朝暮楼?”

张唯仁说:“回不凡宫了。”

霍临风摆摆手,挥退对方,闻见袖口的脂粉气。这才发觉,睡一夜从青楼归来,竟一直带着满身的姑娘味儿。

他回卧房沐浴更衣,拾掇好,又骑马出了门。

将军府门前摩肩接踵,长安的队伍进城,个把时辰便传至大街小巷,老少都来瞧瞧新鲜。霍临风甫一露面,街上立刻让出一条路来,乘风踏过,积水沾湿了马蹄铁。

他纵马驰骋,急汹汹地赶到不凡宫,达至宫门外,牵缰喊道:“开门,我要见你们二宫主。”

弟子跑来:“霍将军,二宫主刚走。”

霍临风问:“他朝哪边去了?”

弟子说:“二宫主上山练功去了。”

病才刚好,昨日逛窑子,今日又上山,简直没个消停。霍临风无言得很,将宝马托给对方,只带着水囊追上山去。

街面的雨水尚未晾干,遑论山中,他的官靴沾满泥土。连跑带飞,渐渐寻到一溜脚印,半个掌,像小猫小狗留下的。

定是那人矫情,怕弄脏绫鞋,于是脚尖点地一路飞掠。

神龙无形追不上八方游,何况密树掩映,根本望不见容落云的仙踪。霍临风懒省事儿,纵身上树,寻个舒服的姿势卧好,然后清一清嗓子。

他张口喊道:“容落云——”

似有回声,他运气再喊:“容落云——”

“——小容!”

“——小云!”

“——容容!”

老虎惊梦,豺狼崴脚,满山鸟雀振翅离巢,霍临风一声声呼唤容落云的名字,耐心告罄之际,气沉丹田喊出:“容落云的此生挚爱乃是——”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色身影盘旋而至,卷起周遭落叶,携着清风露水送来一掌。霍临风伸左手相抵,右手胡乱地勾揽,于浓郁的碧绿之中将人接住。

叶子落尽,亭亭如盖的树冠逐渐不再晃动。

他受那一掌,胸膛因咳嗽而起伏,一下下蹭着对方。离得那般近,朝思暮想的距离,但他仍不知足,将手臂收得更紧一些。

容落云边挣边骂:“你他娘喊什么?!”

霍临风喊哑嗓子:“不然你哪肯现身?”他倚着树干,为了安安稳稳地抱一会儿,赶忙转移对方的心思,“不开玩笑,出事了。”

容落云冷冷道:“你爹被杀了?”

“……”霍临风心中好苦,怔忪的空当,容落云从他怀中挣脱,拽着他飞下树干。他回过神,落地后说:“记得长生宫一事吗,沈舟来那次提过。”

容落云轻点头:“沈大哥又找你了?”

霍临风苦中生愠,身份才暴露多久,这就改口“沈大哥”了。“沈舟没找我,圣旨找我了。”他直截了当地说,“皇上命我修建长生宫。”

容落云吃惊地看来,下意识地、也是无意识地靠近一步。

霍临风详细告知,包括旨意背后的来龙去脉,无一字错漏。说罢,他道:“莫与我生气,我若决心对付不凡宫,就不会急急地来找你。”

他想起庭院中所见,喜鹊欺灰雀,啄的却是小虫。

“既然着急建长生宫,何必还要加大难度,非建在东南之地?”霍临风说,“意在折腾我的话,在哪里建都一样,至于“剿匪”,对我来说并非难事,他们又不知你我的关系。”

容落云一凛:“你的意思是,陈若吟此举最主要的目的,是尽快除掉不凡宫?”

霍临风“嗯”一声,点了点头。

瀚州一事动静很响,陈若吟折损陈绵、陈骁,失去贾炎息这只爪牙,之后必定仔细调查过。一旦确认和不凡宫有关,恰好借霍临风之手将其铲除。

此次修建长生宫,乃一石二鸟之计。

“我还担心的是,”霍临风说,“陈若吟是否得知不凡宫和三皇子有联系。”

容落云面寒似冰,转念想到,无论陈若吟的目的如何,执行的人是霍临风,最难办的也都是霍临风。他仰脸看着,想知道对方接下来会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