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真是潇洒,劈风斩雨,一路浩浩荡荡。

“吁!”奔至面前,容落云勒缰,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众兵将。

霍临风抬头望着,昨夜热烘烘软在他怀里,醒时还癔症得像只懒猫儿,眼下却一副匪首情态,比寒风更料峭。

他问:“容宫主,意欲何为?”

容落云淡淡道:“帮帮霍将军。”他偏一偏头,“十人一队分头巡查,先去城中地势低的地方,还有书院、医馆、秀坊,妇幼病残聚集的地方要重点查看。”

众弟子领命,即刻散个干净。

容落云翻身下马,走近些,当着旁人把缰绳一递:“霍将军,还你的良驹。”

霍临风接住,连那手一并握了,拽到身边才松开。“宫主,不妨一起。”他牵缰向前,与对方并排行走。

众兵跟在后头,未察觉暗涌的弯弯绕绕。

霍临风压着嗓子:“不该跑来,内力恢复了?”

容落云拢一拢披风:“昨夜尚未恢复,那你还损我精元?”

霍临风呛了雨:“是我的错。”

容落云盯着鞋尖儿:“觉得我小,何必碰我。”

霍临风咳嗽起来:“怎会小,那是玩笑话。”

容落云冷声说:“罢了。”他不欲与之并肩,疾步走远一段。

待身旁无人,他那傲雪欺霜的模样悄悄卸了去,然后含屈带臊地,自认大度地想……一日夫妻百日恩,姑且饶他一次。

第65章

“宫主, 不去瞧姐姐?”霍临风问。

朝暮楼临着涨水的河, 这一夜飘摇,姑娘家恐怕会不安。容落云却浑不在意道:“霍将军, 你仔细听听。”

霍临风顿住步子, 微侧耳, 只闻清歌难断,洞箫声声。他有些失笑, 还以为江南的女子娇花照水, 未料风雨瓢泼了天地,她们还有这般的好兴致。

容落云了然地笑, 似乎是见多了。“平日里红裙艳艳, 是只求富贾快活的风尘女。”他说, “落雨的话,雨声勾着情思,便是一腔愁怨的青娥了。”

里头抚琴弄弦,弹的是凄迷的曲儿, 唱的是哀婉的小调。容落云仰颈望向四楼, 凝一扇小窗, 喊道:“姐姐!”

连喊四五声,小窗轻启,容端雨披着丝袍探出身来。看模样是刚起,粉黛未施,一头墨似的长发垂落着。

容落云又喊:“姐姐,给我扔一把伞!”

容端雨离开片刻, 取来一把伞,利索地丢了下来。容落云稳稳接住,甫一撑开,惹得身后将士哄笑,霍临风侧目瞧着,亦忍不住荡起嘴角。

青楼里扔出的伞,翠竹柄,乳白的油布面,绣着一丛花枝,二三蛱蝶,撑起来便叫作“蝶恋花”。容落云此刻撑着,伞柄微微烫手,不好意思得很。

他拉人下水:“霍将军,一起?”

塞北铁骑躲得八丈远:“谢宫主美意。”

一队人沿着河畔逡巡,长河北岸渐有积水,愈行愈深。此处名为“小蒲庄”,地势颇低,未行几步水深已达大腿。

霍临风张望一眼,见房屋密集,后头还有一片空地已被淹没。

容落云讲道:“此处挨着河岸,接连之处是一大片泥沼,民户皆以种植香蒲为生。”他手指一楼,广袖浸在水里,“那儿为作坊,香蒲种好便拿进去制成物件儿。”

说着,众人达至房屋前,水深没过胸口。百姓被困屋中,见有人来,管他是兵是匪,赶忙推开窗子呼救。

整队兵马分散开,全力救人,霍临风手中抓着两名大人,颈上骑着一个小儿,如此这般。将受困民户送到安全的地方,一趟趟地,小蒲庄逐渐被掏空。

但闻哭声,容落云敲敲门:“有人吗?”

哭声就在里头,但却无人答应。他浑身湿透了,脏兮兮,冷冰冰,二两耐心都无,抬掌便把大门破开。

屋里飘浮着大量的香蒲,还有数十只编好的蒲团,一六旬老汉高高地立着,脚下的桌子淹在水中,手里攥着一圈蒲草拧成的绳子。

容落云定睛细瞧,绳子绕过房梁,这是要上吊?

他登时喊道:“给我下来!”

老汉仍是哭,立在上头哆哆嗦嗦,嘴里絮絮叨叨。容落云听清一二,这是个老鳏夫,种不动地,眼也花了,每日编几只蒲团勉强糊口。

好不容易攒了几十只,还未卖钱,竟全部付之东流。

容落云蹚过去,哄劝道:“你还有房屋容身,总比乞丐好罢?”

老鳏夫叫唤起来:“都淹了!粮食被褥,老天不开眼,怎不淹死老夫!”

正僵持不下,霍临风从门外游过,一打眼,扒着门框停住。了解来龙去脉后,他道:“将军府缺个掌灯的,管饭。”

老鳏夫霎时一静,明白其意,急忙跳下木桌。容落云被溅了满脸泥水,一边扶着人游,一边骂道:“老眼昏花,别点着人家的房子。”

他和霍临风送人回去,这一趟结束,小蒲庄的民户基本全数救出。二三小兵撑船入沼,查探有无人在香蒲地里遇难。

霍临风给容落云拧袖子,拧完去捞衣摆,发现那脚上仅剩一只绫鞋。容落云有些尴尬,支吾道:“掉在水里了……”

霍临风笑起来,掩不住的幸灾乐祸。笑罢,扯一块衣角蹲下身去,将容落云的赤足包住。“别!”容落云顿时惊慌,“你快起来,好些人看见……”

“怕什么。”霍临风包好起身,“被淹了正伤心,谁有心思打量咱们。”

话音刚落,小蒲庄的民户纷纷涌来,有的作揖,有的抱拳,道谢声震得水波荡漾。霍临风明显一怔,僵着,眸子里甚至闪烁着难以置信。

他本以为,谁来这西乾岭做官,百姓都是无所谓的。

他在塞北城中随便一逛,唤他小侯爷的,送他吃食的,邀他喝酒的,老孺们更是亲娘一般担忧他的伤情。可这里并非塞北,他也无仗可打,只默默做自己的将军。

此刻被簇拥着,无溢美之词,尽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他有些恍然,悄么声地多了一份归属的感觉。

随后,霍临风安排人手设登记处,凡是房屋受损严重的,登记后安排暂住的地方,并按人口领取抚恤的银钱。

城中的各队将士、弟子,全都累坏了,原本暗暗窥视的百姓,逐渐开了门,招一招手,为辛苦的众人递一碗解渴的茶水。

容落云饮尽半碗,问:“大娘,几时了?”

大娘道:“申时过去一半了。”

不问还好,一问得知午后过半,肚腹顿觉空虚。巡查完最后几条街,拐入巷中,整队人累得席地休息。

容落云坐在一户人家门外,石阶冰凉,坐下不禁一颤。霍临风挨着他,啪嗒几声,脱下厚重的铠甲,然后身子一歪躺在阶上。

“堂堂将军,成何体统。”容落云故意道。

霍临风闭目休息,声调懒洋洋的:“有一年我受了伤,牵着小马驹逃命,跑不动了,倒在一家米铺的门口。”

容落云好奇道:“然后呢?”

霍临风说:“然后米铺老板发现了我,把我抱家里,叫老板娘给我做了一桌饭菜。”他微微眯开眼睛,“我至今记得那道烧肉,此刻想来……老子好饿啊。”

容落云噗嗤一笑,抱家里,小马驹,这厮当时还是个小少年?听闻霍临风十三岁初登战场,莫非是因为打仗受伤?

“怎叫你独自回城,军营的人呢?”他问。

霍临风说:“不是啊,我从侯府跑逃出去的。”

容落云一惊一乍:“从家里?!”他拧着身子,脏乎乎的脸上透着纳罕,还用膝盖撞对方的腿,“你不是受伤逃命吗?”

霍临风道:“我在家遭受毒打,活不成了,只好牵着马驹逃跑。”如今回想起来,仍旧觉得皮肉发紧,“当时饱受屈辱,我再也不想回去,从此准备……”

忽然止住,容落云还未问,一圈将士不知何时凑来的,纷纷好奇后情:“将军,准备做甚?闯荡江湖,浪迹天涯?”

容落云认真地瞧着,眼眸晶亮,不定想什么风流逍遥的少年将军。

岂料,霍临风竟有些扭捏,声不大地说:“准备要饭……”

那晶亮的眼眸霎时结冰,容落云蹙眉冷对,好汹涌的嫌弃。

曾经险些要饭的霍将军,连忙解释:“我那时想,要饭的话最给我爹丢人,便报复了他。城中百姓都认识我,要饭也不会太辛苦。”

合着,居然还有一番深思熟虑。容落云问:“你为何遭受毒打?”

霍临风道:“大哥送我决明剑,他说能削金断玉,我当然要试试。”于是乎,削了霍钊的金冠,断了白氏的玉簪,遭打时才知道,那两样是他爹娘的定情信物。

听罢,容落云默道,这般顽劣,怎没打死你呢。

他们言语的动静着实不小,吱呀一声,身后大门从里面打开。主人家先是一愣,见是歇脚的兵,便未发一言返回屋中。

众人面面相觑,扰民了,应该识相地离开,可是疲乏得很,又不舍得身下暖热乎的石板。犹豫着,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主人家再次露面。

夫妻俩,还有高堂与儿女,每人端着一碗热粥。“霍将军辛苦了。”主家奉上,神情包含一丝羞怯,“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军爷们喝粥暖暖身子。”

霍临风欠身接过,不经意一瞥,见其他人脸上浮现一层赧然。待主人回屋,他边喝边打量,忍不住问容落云:“怎么怪怪的?”

容落云低声道:“军爷,从前这帮子臭兵不顶事,与百姓之间互不搭理。”这为民辛劳,为兵犒劳——乃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喝罢热粥,天隐隐擦黑,说不定还有风雨。

霍临风率人离开巷子,赶至城心摩尼塔,所有将士集合禀报。

这一日辛苦,他安排众人回营或回家,自己也准备回将军府休息。摩尼塔另一边,不凡宫的弟子成群回宫,段怀恪与陆准也走了。

旁人散尽,霍临风留在塔东,容落云立在塔西。

各朝对方走几步,霍临风牵着马,问:“随我回将军府?”

容落云撑着“蝶恋花”:“我要去朝暮楼。”

霍临风只好作罢,目送容落云走远后,纵马驰骋而去。一拐上长街,远远地望见将军府大门,门口杵着个瘦条条的身影。

昨日大雨,杜铮惦记一夜,天没亮便在门口等着,足足等了一天。

奔至门口,霍临风翻身下马,朝那操心的管家抬一抬下巴。杜铮赶忙跟着,老妈子般:“少爷可回来啦!厨房温着姜汤,喝一碗,当心着凉!”

霍临风说:“先沐浴。”

杜铮点头:“热水一直备着,就等少爷脱光进去。”

什么脱光……霍临风撇撇嘴,只一味地走,庭院深深,半晌才跨进主苑的门槛。行至屋前,他敏锐地扫到人影,登时快步进屋。

“谁在书房?”

杜铮道:“少爷,张唯仁回来了。”

霍临风不知喜怒:“藏着重点不说,讲那般多废话!”他将沐浴抛之脑后,径直进书房,将地毯踩得瞧不出花纹。

张唯仁恭候半日,亦是一路风霜,双手奉上颠簸千里的回信。

“辛苦了。”霍临风道,“在侯府见到侯爷的?”

张唯仁说:“回将军,在军营。”

霍临风拆开信封:“哦?蛮子挑衅而已,我爹亲自督军么。”目光落于信纸,他淡然的神情逐渐凝固。

张唯仁垂着头:“侯爷……遇袭了。”

第66章

朝暮楼清清冷冷, 清倌凭栏, 抱着琵琶拨了整日的弦,歌妓敞着房门, 咿咿呀呀唱哑了嗓子, 抚琴的, 吹箫的,凡此种种。

天晚了, 唯一登楼的男人竟只有容落云。

姑娘们好生失望, 容公子来有何用?既不偷香窃玉,也不挥金如土, 简直比得上小惮寺的出家人。这也罢了, 容公子无双俊秀, 养养眼也是好的,可今日竟那般狼狈。

琴裳先道:“公子,雨水本无色,你这是跌进了泥坑不成?”

红漪又说:“衣裳沾着香蒲, 还赤着一只脚, 活像个小叫花子。”

一言一语投来, 伴着娇笑,楼中热闹许多。容落云并非怜香惜玉的主儿,立在楼梯旁,还嘴道:“无人消遣便自弹自唱整日,比深宫里的娘娘还哀怨,眼下又来打趣我。”

姑娘们纷纷反驳:“风月场的浮萍, 怎能比作宫里头的娘娘?”

容落云笑道:“何必妄自菲薄,还不都是想汉子?”这话粗鄙得很,他上下唇一碰说得轻巧,“恁多人伙着一个皇帝,还不如你们。”

一众娇娥乐得顺气抚胸,冲容落云丢帕子、掷金钏,口中尽是笑骂。这动静引得四楼门开,容端雨踱出来,一脸淡漠地望向楼下。

容落云仰面对上,霎时间偃旗息鼓,夹起浪荡的尾巴。登阶都嫌耽搁,他踩着漆柱纵身一跃,落在四楼,和容端雨相隔三五步的距离。

“姐姐。”他乖顺地叫。

容端雨未梳头,曳着内裙转身回屋,那股子淡漠沿着裙摆遗失一地。容落云跟着,噤声不言,一副等候发落的情态。

自上回登楼,他和霍临风的事被容端雨看穿,对方便一直没再理他。白日在楼外要伞,也并非需要遮雨,实则为了试探对方的态度。

他进屋后傻站着,垂下头,当真像个惶恐的小叫花子。

容端雨坐在桌边,蹙眉都是好看的:“杵在那儿做甚,还不赶紧洗洗干净。”

容落云点点头,绕过屏风,自顾自地解衣沐浴。他脏透了,攥着香胰死命地抹,把皮肤搓得泛红才罢休。

洗了一会儿,他发觉房中安静,静得仅有水声。

“姐?”容落云忽生惴惴,带着小心打破沉默,“夜里吃什么饭?”

容端雨未答,反问道:“你今日做何事去了?”

容落云说:“暴雨过境,我率弟子在城中巡查。”

“哦?”容端雨故作惊讶,连阴阳怪气都好听,“我开窗扔伞,怎不见你和弟子,却见你和霍临风呢?”

香胰被攥成了香泥,容落云回答:“霍临风带着兵巡查……恰好同路。”他扒着桶沿,无措地瞪着屏风上的刺绣,“今日在小蒲庄救下许多百姓,还有个老汉寻死觅活……”

容端雨轻哼一声:“你想说什么?说你们如何齐心协力,还是如何共同进退?”她始终垂着眸子,此刻轻轻一抬,针似的望向屏风,“我倒想听听,前一晚你在军营过夜,睡的谁的帐子,钻的谁的被窝?”

容落云乍然一惊,险些光溜溜地从桶中坐起。姐姐派探子查他了……他练功七日时不查,怎的去一趟军营,便赶巧地查了!

什么帐子,什么被窝,怎问得那般暧昧?

“是因为招劳力的事,我去瞧瞧。”他解释,“我原本不想去的,老四非拉我去……没错,就是老四,老四当晚也在呢!”

容端雨说:“全推到小儿身上?”

她气得将凳子踢翻:“玉良叫你去的,玉良叫你留宿,玉良若叫你和霍临风成亲,你们是否即刻就拜堂?”

容落云猛地摇头,水已经冷了,他应该出浴穿衣,可是躲在桶里没有动弹。容端雨却不饶他,从柜中取了衣裳,隔着屏风狠狠一抛。

他慌忙接住,套上便绕出来,湿哒哒地杵在床边。

容端雨问:“对于霍钊,你是否要报仇?”

他心内一凛:“要。”

容端雨道:“好,我当你没有撒谎。”她走近些,为容落云系腰侧的绳结,“先不论你的断袖之癖,你喜欢霍临风,喜欢到可以忽略他是仇人之子?”

容落云咬着牙不说话,只心虚地摇摇头。

容端雨问:“如今和他断不开,待到你杀了霍钊,再等他与你反目吗?”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到时你大仇得报,却也成了他的杀父仇人,形同陌路都是好的!”

……那坏的呢?

容落云后退一步,胡乱地绑了绑。

别说了,他不想让对方继续说了。

“那般境地,难道你没料想过?”容端雨道,“你早料到了,何必自欺欺人?眼下的接触,过一天少一天,望着残阳盼天明,你还不如早一些断了情肠!”

容落云终于爆发:“你为何非要逼我?!”

断了情肠,如何断,服下一剂断肠草吗?若真是那般容易,何苦等到今时今日!他一掌打在屏风上,绢布裂成两半,布面的刺绣变得丝丝絮絮。

刺绣尚且藕断丝连,何况是血肉做的人?

容落云愤愤道:“形同陌路也好,反目成仇也罢,我到时担着便是!”他疾步奔至门前,临走又丢下一句,“报了仇,等姐姐嫁了人,我投个古刹出家去!”

姐弟俩的动静着实不小,送饭的小厮不敢靠近,其他姑娘引颈巴望,劝架的老嬷还未及门前,只见那公子生着气跑了。

容落云一股脑跑出朝暮楼,气归气,还顺手牵了把伞。到街上撑开,已非“蝶恋花”,换成了“黄莺抱月”。

抱月,怎觉得有些熟悉?

他沿街行走,这光景四下无人,连更夫都在家中安睡。走过几道街口,途经论茶居,里头仅有二三客人,但口艺人仍然抑扬顿挫地讲故事。

他撑着伞,立在窗外蹭一耳朵。

讲得是冷桑山,小溪涧,猛汉斗恶狼。

容落云听得胸中澎湃,那猛汉不就是他吗?一高兴,想要掷一颗碎银,摸索半晌才发觉没带荷包。待惊堂木一拍,故事讲完,他只得高声捧个人场。

正欲离去,转身瞥见一人经过。

街上的人影屈指可数,虽然昏黑,但那身形、高度,他一眼就认得出来。“……张唯仁。”他念道,张唯仁已经回来了?那计策是否可行?

容落云登时掉头,冲着将军府的方向走去,走出十来步,环顾四周有无探子。罢了,他飞檐走壁,用八方游总没错的。

一路飞到将军府,只见门口站满侍卫,大门紧紧地闭着。

他若光明正大地进去,太招摇,传到朝暮楼要气死姐姐。这般想着,便骑在墙头上没落地,悠悠然飞向了主苑。

容落云停在正屋屋顶,乌漆墨黑的,撑着伞坐在屋脊上。他动耳一听,杜铮的声音,似乎说的是“当心着凉”。

然后闻得沉稳脚步,不看也知是霍临风出来了。

虽然不看也知……但怎能忍住不看。

容落云偷偷望去,见那人穿着寝衣,披着一件长长的外袍,趁着雨不大,缓步走到院中站定。他不禁琢磨,无星无月,站在院子里做甚?

这时,霍临风抬起手,微微低头。

一串哀沉的调子泄出,穿梁绕柱,似一只孤鸿飞向了远方。

容落云心头惊讶,这是笛声?但比笛声厚重。他隐约记起来,霍临风说过有一只鹰骨笛,莫非这就是?

是的话,为何曲调如此凄婉?

霍临风独立细雨之中,袍角轻摆,缓缓吹奏口中的曲子。每逢发生战事,他总要吹一吹,希望身在江南也能安慰战死将士的孤魂。

良久,一曲毕,薄唇离开音孔。

霍临风道:“吹完了,下来罢。”

容落云握紧伞柄,那人始终背对他,后脑勺长眼不成?他坐着不动,霍临风再道:“瓦片沾着雨水,仔细又湿了屁股。”

好一个“又”字,容落云飞身翻下,滋事儿一般撩人家的袍子。他不满意地说:“我明明用了锁息诀。”

霍临风这才转身:“未达十层,我都听得见。”他扯回袍子披好,睨着眼睛看伞,“原来去朝暮楼,就是换一把更难看的。”

容落云反驳:“怎的难看,这叫黄莺抱月……只是‘抱月’有点耳熟。”

霍临风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个差点收房的丫头,叫抱月。”说罢见对方色变,明白了,看来是不当讲。

他岔开话题:“为何漏夜前来?”

容落云坦言看见张唯仁,便想问问情形如何我。霍临风笑得无奈,看来以后要让张唯仁蒙面,不然总被这人碰上。

他说:“信已送去,我爹会上奏催促军饷。”倘若上奏仍无用,他的兄长、镇边大将军霍惊海,便披着御赐征袍到长安去,亲自向朝廷讨要。

如此的话,说明计策顺利进行,容落云迟疑道:“为何觉得你心事重重?”

霍临风答:“计策顺利,情况却始料未及。”他本欲隐瞒,奈何对方特意潜来,并明刀明枪地问他,“塞北的战事根本无需夸张,军饷不足,将士苦撑了数月。”

“连我爹也……”他停了停。

容落云问:“你爹怎的了?”

“我爹遇袭,不幸中了一箭。”霍临风说,“你,听来觉得痛快吗?”

容落云眼眸忽暗,姐姐说得没错,他们迟早会到形如陌路、反目成仇的那一步。此时霍钊受伤,分歧与猜疑便纷至杳来。

他不觉痛快,霍钊受伤说明敌军的强悍,将士的伤亡、百姓的危险也就增大。他走近些,捉住霍临风的袍子,没有撩动,而是为其轻轻拢紧。

“恶战持续到年后才结束,对方一年之内再次起兵?”他甚是意外。

霍临风道:“莫贺鲁死后,突厥亲王阿扎泰即位,与钦察部族联姻,兵力得到补充。”而我军还在休整阶段,频繁交战实在疲惫。

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粮饷拖欠无异于雪上加霜。

霍临风将情况告知,见容落云沉着脸,才发觉自己太过严肃。他从拢紧的袍中探出手,一手揽人,一手夺过纸伞压低些。

“这般情形,皇上拖不得了。”他刚“吓唬”了人,这又来哄,“等军饷充足,塞北的精兵定能把蛮子杀得片甲不留。”

容落云问:“当真?”

霍临风逗对方:“总不能少个我,连胜仗也打不了罢?”

容落云松一口气,嘴角还未漾起来,腰腹被什么物件儿戳中。他低头一瞧,是霍临风拿着鹰骨笛欺负人,夺过来,果然只有巴掌大。

他问,那会儿吹的曲子叫什么?

霍临风说,叫做《望归》。

但霍临风没说完,那首曲子是吹给死人听的,归魂复骨,最后再道别一次。他拥住容落云,打着商量,操着寻常的语气。

“我教你吹罢,哪日我总不归来,你就吹着它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