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风停下,问:“是不是腿根儿疼?”

容落云装呢:“不疼……我不疼。”

越是如此越是惹人,霍临风强自压住气,稍稍起身:“是我鲁莽了,险些叫你受罪。”

他原本拎得清,香一口便丢了分寸,此地是军营,外头是听他号令的将士们,再色令智昏也不该在帐内苟且。

容落云平躺着,摊着两手,嘴角还沾着纠缠留下的涎水。悄悄拭去,待那股情迷的劲头稀薄一些,难为情地翻了个身。

霍临风瞧着容落云塌陷成弧度的侧腰,摸上去,拍一拍,再抻抻纵一截的衣裳。年幼时睡觉,身边的丫鬟、嬷子都是这般伺候,他回忆着学的。

一打眼,瞥见散乱的包袱,扁塌塌的,显然不剩几样东西。霍临风伸手够来,先摸出一轴画,装裱煞是眼熟,展开一瞧,原是他将军府卧房挂的那幅。

他故意道:“我将军府的画,怎的在你手里?”

容落云不吭声,红豆寄相思,画眉诉情肠,若非他手里还有一幅画,难道要他日日空想不成?

霍临风又问:“那你日日都看?”

容落云被问烦了,反唇相讥:“那另一幅呢,你日日都看吗?”

霍临风说:“是啊,我日日都看。”

容落云哼一声,十足的骄气:“打仗时分身乏术,你如何做到?”

真难糊弄,难得霍临风辩不过,只好乖乖承认:“的确,有时一打便几天几夜,没得法子。”他起身踱向桌案,一离榻,容落云立即扭脸,生怕他走了。

桌案上搁着一只铁匣,霍临风打开,取出里面的画轴,折回榻边,他将两幅画并放在一起,临风,落云,般配地团圆于此。

他说:“一路打到蓝湖,驻扎在那儿,没带这幅画像。”并非遗忘,实则故意,“倘若折在那儿,合营陨灭,这画也就毁了。我舍不得。”

容落云顾不得腿疼,骨碌起来,怔怔地盯着霍临风看,自己本是出生入死惯了的人,却听不得那种话,唯恐落个一语成谶。

“别,别……”他害怕,口齿都不伶俐,“别吓唬我。”

霍临风叫这惴惴小心的模样逗笑,抬手刮一下容落云的鼻尖儿,说:“抟魂九蟒被你杀死两个,耀武扬威的,怎又胆怯起来?”

容落云的确胆怯,却诚实更甚:“原本我没那般厉害,想着密函关乎你的性命,便什么都无惧了。”

为自己的话,惜命,尚且求一息存活,为心爱之人的话,生死也可置之度外。既然提及密函,容落云道:“陈若吟定会联系蛮子,咱们需尽快译出密函的内容。”

霍临风点点头,沉默一会儿,终究绕不开症结:“只能回府,将密函呈给我爹看看。”将容落云独留军营不妥,吃住粗陋,连一身软乎的衣裳都没有。

他也变得小心翼翼,问:“跟我回去,在城里找客栈住下,可好?”

容落云反问:“你不敢带我回府?”

霍临风道:“是,倘若见着我爹,我怕你伤害他,也怕你思及双亲之死,增添痛苦。”他毫无遮掩地说出来,不带半分虚假,“忠孝两难,已经围困我许久了。”

之前,他主动挑明容落云的身世,坦白当年陈情,是选择了“忠”。奈何骨血亲缘,霍钊是他的生身父亲,如今,他不得不选择“孝”。

容落云拽过包袱,彻底敞开了,鹰骨笛与《孽镜》一并掉出来,他望着笛子,唯恐霍临风哪时又撇下他,道:“我不住客栈,我要跟着你。”

目光移至书页,这是父亲给他的生辰礼,亦是父亲唯一的遗物。“暂且……”他咬咬牙,此乱一日未平,陈若吟便有后招,霍临风的安危便存在隐患,这一封译出,也许还有下一封,下下封,霍钊至关重要。

容落云说:“我乖乖的,暂不叫你为难。”

刚说罢,霍临风粗蛮地搂住他,热切感激,错杂喜悲,几乎要勒得他断了气。他忍不住回抱,鸟啄食,雨敲窗,那般轻而快地抿了抿霍临风的耳垂。

他们打好商量,拾掇清,便离营回城去了。

杜铮驾着马车,霍临风和容落云安坐车舆,狼崽顽劣,把身下的软垫抓得棉絮纷飞。一进城,容落云推开小窗,好奇地打量外头。

忽地,有处食肆一晃而过,匾额上写着“濯沙居”三字。

想当初,霍临风谎称“杜仲”,来自濯沙岛,如今竟真真儿地见到了。又闻琴瑟鼓乐,经过一座楼阁前,青娥凭栏,栏杆上系着一面艳红的旗子,上头绣着篆书“小春台”。

容落云轻嗅,甜腻腻的脂粉香,乃风月场惯有的调子。他走马观花,问:“杜铮,你登过小春台吗?”

霍临风闻言挑眉,这是拐着弯地问他呢。杜铮只顾着牵缰,未细想,答道:“不曾登过,少爷不去,我如何沾光?”

容落云一听:“少爷从来不去?”

杜铮那傻子说:“想去也不能去呀,若是叫侯爷或大少爷知道,定个败坏门风、纨绔无能的罪名,得挨多少军杖。”

容落云道:“所以,其实是想去的?”

尾音闷在掌心,霍临风从后附来,大手捂住容落云的半张脸。另一手悄悄往下,在那腰侧捏上一把:“乱扣帽子,你要是官,恐怕尽出冤案。”

容落云支支吾吾,当真是支支吾吾,没法子挣开,仗着车帘散下来,噘着嘴拱霍临风的手掌心,更不知廉耻地,探出来舌尖儿去戳刺。

湿漉漉,麻酥酥,厚茧失了作用,掌心的快意要蔓延到四肢百骸。霍临风从后面狠狠一撞,带着警告威胁的意思,撞得容落云险些磕在窗棂上。

就算未磕着,却也贴住了,嫩软的脸蛋儿挨着榆木镂雕,很快印上浅浅的痕迹。霍临风在身后压着,按着,比制敌柔情得多,比擒贼暧昧得多。

他低声道:“这一扇雕的是枣树,另一扇雕的是一蓬莲子,意味早生贵子。”说着说着,几乎碰到容落云的耳朵,“小容,你这么厉害,能给我生儿子吗?”

容落云涨红脸面,摆着头,蹭动双腿疼得呜呜乱哼。霍临风听不得这声儿,即刻心软,松手解了对方的禁锢。

“混账!”容落云啐了一句,喘着气,抬手揉脸颊上的印子,这才看清,什么枣树莲子俱是胡吣,小窗分明雕的是梅花!

这时马车一晃,停下,透过镂雕望见外面的府邸。

定北侯府,他们到了。

容落云的心头倏然一紧,抛却胡闹时的怒意,扭过脸,愣愣地朝霍临风看去。霍临风与之沉静相视,在这不算宽敞的车舆中,雕花透光,外头是杜铮的催促,就在这样的一方空间内霎时醒悟。

被忠孝围困的岂止是他,容落云又何尝不是?

至亲之仇不报,愧对九泉之下的爹娘,快意恩仇,则必定对他造成伤害。他读懂容落云眼中的为难,动动唇,沉稳地说:“我们进去罢。”

容落云双足有伤,忍着疼跳下马车,抬眼一望,煊赫的府门中似乎站着许多人。那些人亦瞧见他,好奇地引颈,远远打量,忍不住交头接耳地私语。

自开战以来,霍临风还未回来过,偶一露面,下人们都跑出来迎接。正稀罕另一位公子是谁,霍临风和容落云拾阶走到门前,齐齐跨过了门槛。

“堵在这儿做甚?”霍临风难得不悦,“散了,干活儿去。”

众人四散开,丫鬟们三三两两结伴,边走边悄悄回头,偷看呢。容落云垂着眼睛,避开每一道窥探的视线,跟着走,踩过一片片平整的砖石。

他数不清穿行几道厅堂,蹚过几截廊子,至某一处时,余光瞥见霍临风口中的玉兰树。越走越深,又跨过一扇门,老管家立在门内叫一声“少爷”。

霍临风转身说:“要不,先去我的别苑。”

容落云摇摇头:“我想见你爹。”

躲不开的,迟早会见,他也想看看定北侯霍钊究竟是什么样子。管家不知其中关窍,抬臂引道:“今日晴得好,侯爷方才就在内院练功。”

霍临风已无他法,抿住唇,带着容落云往里走了。

踏入内院,院中一地黄叶,皆是被霍钊的剑风扫落,背阴处,刚烹好的雪针茶逸着清香,霍钊坐在石桌旁,正徒手剥一碟山核桃。

闻声未抬首,霍钊问:“回来做甚?”

这话冷硬,然而仗还没打完,敌军还未剿灭,非死非残,于他定北侯的规矩里应当坚守在军中。

相隔十步远,霍临风挺拔但僵硬地立着,回答道:“截获蛮子情报,需要父亲过目。”

霍钊又剥一颗:“从哪儿截的?”

霍临风答:“丞相府,陈若吟手中。”

此话一出,霍钊终于有所反应,抬头看去,铁面透着极浓的威严。他的目光投在霍临风身上,微微蹙眉,瞥见霍临风身后似乎还有一人。

“那是谁?”霍钊问。

霍临风两腿灌铅,沉重地移开一步,容落云露出来,面上了无波澜,双眸亦如静水。咔的一声,霍钊却捏碎手中的山核桃,站起身,难以置信地望来。

眉眼,气度,那副出尘的身姿,每一处都透着熟悉,都如重锤般敲打霍钊的神经。

良久,他问:“……公子是何人?”

容落云道:“我姓唐,单名一个蘅字。”

作者有话要说:小容心情日记6:爹,娘,这次没能杀掉陈若吟为你们报仇,下次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眼下我已到塞北,这里好冷好干燥,你们当初干嘛往这边逃啊。还有,我见到了霍钊,但是……我脚可疼呢,暂且放过他罢!

第82章

一把山核桃碎成了渣子, 不能吃了。

霍钊陡然松开手, 任由手里的碎渣哗啦啦地掉,掉在石桌上、地面上, 掉光后一收拳, 才惊觉掌心仍沾着许多。

这世间没有“一干二净”的说法, 北雁南飞尚且留痕,花开花落掩不住一缕遗香, 有的, 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霍钊索了唐祯夫妇的性命, 当年事关谋逆, 未声张, 奉的是皇上亲笔的密旨。之后得知真相也好,愧疚多年也罢,他从未想过当作无事发生。

人,是他杀的, 此乃不争的事实。

“你……”霍钊怔忪良久, 专注而错愕地盯着容落云看, 姓唐,单名一个蘅字……他得问个清楚,张口出声,却掂不清半字。

容落云亦盯着霍钊,视线相撞时对方的神情,惊疑的目光, 以及此刻发不出声的踌躇,他全都看在眼里。他觉得,霍钊与陈若吟太不同了,陈贼眯眯眼睛便奸相毕露,猖狂,恶毒,叫他怨恨填胸,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可霍钊,与其说是威严迫人,不如道一句正气凛然,容落云见识过霍临风号令兵马的模样,和为百姓奔走的模样,那份沉稳担当想必像极了父亲。

容落云想,这样的一个人,金戈铁马大半生,说过“若为万民而战,勇往无惧之大将也”,为何偏偏是取他双亲性命的凶手。

烹好的雪针茶逐渐凉透,管家瞧出端倪,屏退周遭伺候的下人。对峙半晌,就在霍钊动唇欲言,准备真真切切问个明白时,容落云率先开口:“密函一事最为要紧,切勿耽搁。”

霍临风了解其意,跟道:“爹,去书房说罢。”

霍钊的话堵在喉间,被动地、迟钝地点一点头,压下万般思绪,侧身抬手,朝身后的屋门做个“请”的姿势。

一老二少进了屋,厅厅室室都安静,到书房,霍钊在圈椅中落座,似是不知道看哪儿,便看着案上的小铜炉。

霍临风掏出密函,奉上:“爹,你瞧瞧。”

霍钊接过,余光扫视周围,低声训斥道:“不懂规矩,给唐公子斟茶。”

“容落云”这名已镌刻心上,忽称“唐公子”,霍临风极其不习惯。他答应一声,待容落云坐下,亲自为其斟茶。

茶水从壶嘴倾入杯盏,潺潺的,能遮盖些声响,霍临风趁势悄悄地说:“之前我已坦白,唐太傅的一双儿女仍在世间。”

容落云抬眸,小声回道:“所以你爹方才已经明白?”

霍临风说:“你若说叫容落云,我爹便立即明白,你说的本名,他大概也猜到了。”斟好茶,他揭开桌上的小盖盒,里头点心二三样,还有新做的糖渍花片。

这边悄悄,那边霍钊已读罢密函,问:“这封信当真是从丞相那儿得来?”重臣与蛮夷相勾结,乃通敌卖国,必定不能有丁点含糊。

霍临风在桌旁坐下:“密函非我所得,还是让落云说罢。”

这一句漏了嘴,霍钊乍然凝眸,方才在院中仅是猜测,一旦确定只觉惊慌得厉害。容落云却淡然,似乎无事发生般,平静地说:“中秋节前后,长安城传遍塞北初战大捷的消息,中秋当夜,陈若吟便写了这封密函。”

霍钊强自回神,稍一思虑便知:“这招引蛇出洞行得妙,敢问是哪方所为?”

容落云端起杯盏:“在下做的。”低头啜饮,饮罢,仍盯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霍家与丞相彼此制衡,故陈若吟欲除之而后快。”

将相不睦已非一朝,霍钊清楚,只是他未料到,陈若吟敢犯通敌的大罪。复又低头看密函,他道:“老夫与陈若吟势同水火,但他在信中强调,此番战争要取临风的性命。”

容落云有些支吾:“据陈若吟所言,一来,是因为临风挂帅,乃平乱的主力,二来,他怀疑临风与不凡宫为盟。”

他未提及三皇子,不愿暴露自己,也不愿让霍家与睿王有牵连。霍临风在一旁静听,问霍钊:“爹,密函中怎么说?”

霍钊回道:“阿扎泰手下有一支‘螭那军’,陈若吟说时机已到,命螭那军出征夺你的性命。”

房中陷入沉寂,螭那军出征,夺取性命,然而未交手,战场之上便胜负未分,为何陈若吟所言,仿佛螭那军一定能获胜?

霍临风琢磨道:“那支螭那军若真的比咱们厉害,为何年初恶战时不曾露面?倘若乃战后培养则更不可能,一支精锐的养成少则三五载,绝非一蹴而就。”

霍钊说:“阿扎泰与钦察部族联姻,也许是钦察的精骑。”

无论如何,既然知晓便需加强防备,霍钊决意命霍惊海明日归营,兄弟二人共同御敌。他暂且留守城中,以防蛮子声东击西,于城中生乱。

霍临风没有异议,明日一早便回军营细作安排。

房中再一次安静,商讨完要紧事,叫人不禁又忆起旧事,霍钊看向容落云,想问问这孩子当年的种种经历,在哪儿长大,今后又有何打算?

兀自看着,终究没有问出口,问什么呢,他根本没那份资格与立场。

但有些话不得不说,霍钊道:“孩子,临风已将你的身份告知,想必你也知道当年的真相。”他站起身来,挺拔庄重得犹如一棵老松,“临风,为父怎么说的。”

霍临风瞳仁儿微涣:“小容,我爹说等你来……”他喉结滚动,口鼻皆酸得厉害,“躬身奉剑,以命偿命。”

容落云目露惊诧,禁不住朝霍钊望去,他知道对方奉旨诛杀,不知详情,却难料对方这般坦荡,竟甘愿舍身舍家来偿还性命。

儿子主动承认真相,父亲主动担待罪责,怪不得都说一门忠烈。

容落云颤巍巍地立起身,终究是了结他爹娘性命的人,仇不及狗贼陈声,可介怀怨恨并无法消除。他扶着桌面,道:“此番前来,是为了临风的性命,也为塞北将士和百姓的安危,私人恩怨容后再说。”

涉险抢夺密函,千里迢迢奔赴塞北,甚至暂搁杀父之仇,仅为霍临风的性命……霍钊既惊,且疑,问:“临风是我的儿子,你为何这般待他?”

容落云的手掌离开桌面,不必扶了,他能沉稳并坚定地回答:“于我而言,他先是我看重的人,而后才是你的儿子。”

霍钊有些难以置信:“哪怕知晓真相,也依然看重他?”

容落云说得更明白些:“定北侯,我与你的仇怨,不会妨碍我在乎他。”眼眸轻移,他望着霍临风,“反而却怕,伤了和他的情意。”

这话赤裸又模糊,在乎,情意,那是何种在乎,哪般情意?小铜炉冒着袅袅的烟,檀香气,宁静致远敌不过此刻的暗涌流澜。

僵持许久,容落云是客,但知自己在主动一方,他对霍临风假意诉苦:“还有要谈的么,我脚疼得厉害。”

霍钊这才缓神,欲招来管家,收拾出一方庭院给容落云歇息。霍临风阻止道:“爹,让他住我的别苑就好,也方便我亲自照顾。”

霍钊未多想,连连答应了。

霍临风带容落云离开书房,从偏厅小门踏入一截廊子,尽头拐弯便是花园。两人隔着一步距离,在旁人看来,只当是主与客的关系。

将到别苑时,霍临风消弭那一步,彼此的衣衫袍角在摆动时剐蹭,迈入别苑的拱门,他微微抬手,掌心扶住容落云的后背。

“少爷。”有丫鬟经过,朝他施礼。

霍临风颔首答应,经小亭,行小径,径旁植着两排枫树,红叶正开得繁盛茂密。一寸寸穿行,手掌一分分下移,他揽住了容落云的腰。

容落云默不作声,偷偷看一眼警告,不顶用,反手欲将霍临风的魔爪推开。推拒着,未发觉已经走到屋前,迈过门槛,他放弃挣扎,只顾着好奇地打量。

咣当一声,霍临风将两扇大门踹上。

容落云闻声乍惊,一扭身,被迎面结结实实地抱住。他瞧出来了,打从离开书房,这人一路上憋着劲儿呢,那一步距离已克制到极限,挨住,掌他的背,揽他的腰,若非侯府的仆役多,估摸红枫小径便把他抱了。

“你怎的了?”容落云问。

霍临风说:“该我问才对,你怎的了?”他揉着容落云的后脑,几乎揉散人家的头发,“你说的那番话……”

容落云道:“我对你爹说的每一句,皆是肺腑之言。”

他稍稍挣开,仰脸看着霍临风:“你爹若是与陈若吟一样,我必定毫不犹豫地报仇,可他不是,定北侯忠臣良将,边关数十载的太平,百姓多年的安稳生活,都是他的功劳。”

容落云无法为一己私仇说服,从而不顾其他。

“并且……”他讷讷道,“我还有一己私欲做条件,但我尚未想好。”

私欲?霍临风疑惑地问:“什么?”

容落云答道:“我想向霍家……”他凝神盯着霍临风的表情,似是难以启齿,偏又心意坚定。

半晌,他缓缓地说:“要了你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小霍:爹,有人提亲(?)

第83章

秋阳仅有一点要落的意思, 天还亮着, 丫鬟们便排着队来上菜了。凉的三碟,热的五碟, 甜口小食两碟, 汤一盏, 饭一盆。

容落云抱着狼崽坐在桌旁,不怎么动, 叫丫鬟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的架势镇住, 再一扫圆桌,摆满了, 鲜香扑得想人打喷嚏。

待杜铮进来布菜, 容落云总算遇见个熟人, 问:“怎的烹这么多?”

杜铮做着富贵梦,故意道:“这多吗?侯府的规制就是如此。”将碗筷摆好,盛饭盛汤,“二宫主, 你原是长安城太傅府的千金郎, 不比侯府差呢。”

十七载之前的好日子, 当时年幼,哪还记得清楚。容落云抚弄狼崽的耳朵,说:“比不得侯府煊赫。”

杜铮递上冒气的热巾:“别抱着这小东西了,净手用饭罢。”他知道容落云想什么,“少爷找大少爷议事,二宫主先吃, 这餐是专门给你备的。”

容落云问:“专门给我?”

杜铮说:“可不,本未到晚饭的光景,侯爷估摸你近日辛苦饿得早,便亲自吩咐厨房烹了这些。”

塞北秋燥,这一桌小补,厚润,显然用了心思,揣摩着容落云的口味,还有两道长安和江南的吃食。容落云得知原因,支棱着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动筷。

正消磨着,外面有人唤少爷,霍临风回来了。

长腿阔步一进屋,霍临风道:“嗬,这么香。”净手落座,坐在容落云的身旁,“怎的不吃,等我么?”

容落云点点头:“与你大哥谈完了?”

霍临风“嗯”一声,他去见霍惊海,将密函之事、明日归营之事说了说。念及归营,他问道:“杜铮,吩咐你置办的东西,办妥没有?”

杜铮怎敢怠慢,整个午后将城中跑遍,寻常衣裳,骑服戎装,冬衣,披风,靴袜水囊,足足置办了一包袱。他问:“皆按二宫主的尺寸,少爷,二宫主也去军营?”

霍临风说:“废话,难不成留府里跟你聊天?”

容落云端着碗笑,见杜铮看他,等嚼完一只蒸蟹,见杜铮仍是看他,那眼神藏着试探,似乎欲言又止憋着些话。

他问:“你有事?”

杜铮反问:“二宫主,你真打算要了我家少爷?”

这话臊得慌,两人关起房门窃窃私语还好,叫旁人问出来十分滑稽。霍临风装聋作哑,只一味地低头扒饭,仿佛饿得狠了。

容落云原本也想装傻,可臊归臊,却好奇更甚:“不成?还是你觉得荒唐?”

杜铮一向直白:“当然荒唐!少爷又不是未出阁的千金,谈何要不要的!”再说了,他凑近些,意图附在容落云的耳边,“自古断袖皆悄悄,哪有明目张胆的道理。”

什么未出阁,什么千金,天还没黑又说什么断袖,霍临风恼羞成怒般,脸一沉,将这不着调的小厮撵了出去。

屋中无人伺候,闭着门窗,顿时一片清寂,容落云不动声色地瞄霍临风一眼,难断对方心情,便夹一颗糕上的赤豆,搁在对方的碗里。

霍临风盯着白饭中的一点红,半晌默着,用箸尖儿轻轻拨弄。

门外正黄昏,余晕见缝插针地洒进来,橙红光斑星星点点,靡丽得不似正经人家。待橙红渐成嫣红,霍临风夹起那颗赤豆入口,冷了,但愈发的甜。

他说:“容落云,你要不要我,我也不会是旁人的,咱们都心知肚明。你退后至那般境地,无非是因为在乎我,可你还未想好,说明你心里那道坎儿还过不去。”

眼下轮到容落云默不作声,仅余几粒米,他漫长又缓慢地嚼着,霍临风偏头看他,夺下他的碗,换成一盏汤,说:“你瞧,故作轻松,一句话便打回原形。”

容落云望着碗沿儿,不想露怯,亦不想说这个:“那你莫再打我。”

甚为委屈的语气,幽幽怨怨,仿佛真的挨了打。霍临风的心肠被这一句刺激得变软,被晚霞浸染得变热,改口道:“那好罢,此战了结之前我们都不说了。”

一餐饭用完,天黑透,直至夜深该沐浴登床,容落云一步也未踏出过房间。此地与西乾岭的将军府不同,他觉得拘谨,主也好,仆也罢,他脸皮薄得怕跟人撞上。

沐浴完,容落云湿着头发盘坐在床尾,褥间铺散着几身衣裳,是霍临风命杜铮给他买的。月白的,青色的,依照他素日的喜好,军中风沙搓磨,还有几身色深厚重的。

他一一叠好,最后一件衫子里,抖搂出一只白瓷小罐,半掌大,盖得颇紧,打开是雪白雪白的脂膏,逸着兰花香气。

容落云低头端详,好像在姐姐的妆镜台上见过类似的东西,莫非是涂面的?他赤足下床,踩着厚毯跑到小室门口,稍一定睛:“哎呦!”

霍临风刚从桶中出浴,一丝不挂,正拿着布巾擦拭,闻声觑向门边,说:“被瞧去的是我,你哎呦什么?”

容落云垂眸盯着地毯,毯上花纹勾缠,这朵牵着那朵,这枝勾搭那枝,于是乎,他的目光从脚下朝前游走,望见霍临风湿淋淋的双足,不禁往上,修长的小腿,两膝,结实的大腿……

“看哪儿呢?”霍临风问。

倏地,容落云撇开眼,心虚惶恐的模样犹如惊弓之鸟。“没、没看什么。”他这才想起来意,两手捧着瓷罐,“这是何物?”

霍临风囫囵擦了擦,寝衣寝裤早备好的,他不碰,从梨木架上扯一件滑溜溜的丝袍。披上,那般松垮,走近对方时几乎要垂落。

容落云难控余光,难抑脸热,等霍临风近至他面前,便盯住人家淌着水珠的胸口。明明一饱眼福,却好生虚伪地说:“不穿好衣裳,成何体统。”

霍临风故意扇扇衣襟,靠近些,周身的湿热气铺天盖地,他瞧着贼喊捉贼的眼前人,问:“唐公子,你往我胯下偷瞄,又是哪门子的体统?”

容落云遽然一惊,什么唐公子,仿佛爹、娘、弟弟都能听见,要骂他败坏唐家的门风。他嘴硬道:“胡言什么,我瞄你那物儿做甚。”

霍临风说:“你想做甚,都行。”不出所料,容落云羞恼转身,披着的长发甩动拂过,搔人得很。他伸手拦住,勾腿托背抱起来,大步走出了小室。

八九步的距离,至床边,掂着怀中一身骨肉倾倒翻滚,肌肤相亲地栽在床榻里头。桌上,窗前,柜旁,鎏金的灯架燃着红烛,三两纱灯透着明光,亮极了,瞳仁儿都能瞧见彼此的情态。

容落云仰面躺着,叫霍临风虚虚地笼罩,低声恳求:“吹灯……”

那是下人的活儿,小侯爷哪肯做:“吹熄了,如何看你这样子。”抬手轻扯,落下两层朦胧纱帐,却更觉暧昧得难以言喻。

霍临风打开瓷罐的盖子,说:“这物件儿叫馥兰膏,塞北秋燥天寒,怕糙了你这张小脸儿。”指尖沾一点,抹在容落云的颊上、额上、还有鼻尖。

这是女人用的东西,容落云不乐意受,可霍临风亲手揉着他的脸,他哪还说得出“不要”?薄唇动一动,说出句旁的:“杜铮真不好当差,还需帮你买这个。”

霍临风道:“你倒关心他,与大哥议完事,我亲自去买的。”俯身压实些,“城里最好的铺子,名曰‘满堂欢’,好不好听?”

容落云此刻满面香:“好听。”忽觉渐沉,霍临风卸力在他身上,旁的还好,只是胯骨被一物硌着。偏偏霍临风无耻,问:“鱼水之欢一词,是不是也好听?”

他面红耳赤,明明什么都未做,却像是被臊白狠了。腰间有些痒,霍临风撩开他的寝衣搭衽,一掀,白净的身子在橘黄的烛光下露出来。

容落云再提一次:“吹灯……”

霍临风低头噙住那薄唇,摸索容落云的裤腰,含混道:“我先瞧瞧腿根儿还红不红,吹了灯怎么瞧?”

寝裤连着亵裤一点点褪下,容落云忍着羞怯,竟乖顺地纹丝未动。他好天真,不经事的嫩瓜般,问:“还红吗?”

霍临风垂眼盯着,掩盖眼中的星火:“仍是红。”

容落云支吾道:“那是否……不欺负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