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风未回头:“坐罢。”

两人背对背坐着,衣摆铺盖在雪上,有些潮湿,静默一会儿,张唯仁说:“昨夜南城门伤亡惨重,城中大乱,眼下已经全城戒备。”

这些不难料到,霍临风问:“皇宫如何?”

张唯仁道:“寅时三刻拨出两千御廷尉,严守各处城门关卡,一切按照将军的计划进行,皇帝深以为你们想逃出长安。”

霍临风笑曰:“那是因为睿王的兵实在太少,无人相信我们敢起兵。”可兵力短缺,无异于以卵击石,“定北军何时能到?”

张唯仁答:“分散行军,难以判断出具体方位,不过这一两日应该快了。”

眼下便要赌,待和骁卫军正式交战,他们能抵抗多久。霍临风从瓦片上抓一把雪,说:“无论成败,这一遭,我定要杀了陈若吟报仇。”

他知道,容落云也是这番心思。

张唯仁一身箭袖戎装,表明道:“将军,我加入队伍,与霍家精骑一起冲锋。”

霍临风摇摇头:“不可,我另有安排。”此乃不可违抗的军令,“你暗中跟着,事成不必多言,倘若事败,在危难存亡之际,你要及时露面。”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是那条白果灰帕,反手递过去,说:“这条帕子撒了药,捂住口鼻便会晕厥不醒,到时你弄晕容落云。”

张唯仁分外吃惊:“将军,这……”

霍临风说:“带他回塞北,大哥的兵马在,塞北最安全。”

他早已料想最坏的结果,也一一安排好后路,忠仆,挚爱,唯独没考虑过自己。那一捧细雪团在掌心,变得坚实,叫他想起在侯府的别苑,他与容落云追逐着打雪仗。

“行了。”霍临风吩咐,“下去罢。”

背后遽冷,没了人,霍临风枯坐一会儿,也跃下院中。他进屋去,此时其他人陆续晨起,只有容落云还蜷在小榻上酣睡。

霍临风落座榻边,躬身笼罩着,不吭声,将手探入棉被下。容落云一声惊叫,弹起身来,喊道:“冷!我杀了你!”

那雪球融化在被窝中,将褥子洇湿一块,霍临风掀开棉被瞥一眼,故意问:“小容,你尿炕了?”

容落云生气便动手,握紧拳头,倾身朝霍临风的胸膛上砸,人也扑了过去。霍临风丝毫不躲,捉住那拳头,然后将扑来的人轻轻拥住。

容落云顿时安生,往人家的颈窝一栽,甚至有些犯困。

霍临风抻来榻尾的衣裳,摆弄孩子般,一件件为容落云穿好,系完最后一个结,天色大亮了。

容落云说:“今日是大年,这身衣裳有些素。”

霍临风道:“还记不记得,在西乾岭时,你曾穿一身红衣去将军府见我,恍然间,我以为我们要成亲了。”

无法像世间男女那般,到底有些遗憾,容落云哄道:“成亲只是过场,我们暗结夫妻,是实实在在的。”

霍临风问:“那你是夫,还是妻?”

许是眼底玩味明显,容落云羞恼,抿着唇不肯作答,倏地,霍临风在他的足心一刮,痒得他浑身乱颤,便认了输。

他附在对方的耳畔:“这一刻温存尽,咱们便要豁出命去。”一只手蔓延往上,温温柔柔地扼住霍临风的咽喉,“皆道夫妻本是同林鸟,若大难临头,可别想把我抛出去。”

霍临风滚动着喉结:“胡说什么,你我当然不能分开。”

容落云低笑:“你和张唯仁说的话,我用六路梵音听得一清二楚。”余光轻转,眼尾竟有些飘红,“我且告诉你,陈贼要一起杀,胜要一起胜,死,也要一起死。”

霍临风紧紧箍住容落云,杀伐向来果决,唯独情肠难断,半晌,未置一字,只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院中后门进来一人,是骐骥田彻,连屋门都顾不得敲,冲进来禀报道:“将军,一队巡逻的骁卫朝巷口来了。”

昨夜突袭之后,大批骁卫军逐条街巷搜查,待踏入咸讷巷,他们将会彻底暴露。霍临风立即安排:“命所有将士严阵以待,精骑随我冲锋,其余亲兵跟紧,万不可松散开。”

田彻问:“将军,咱们怎么打?”

霍临风说:“周遭城门、关卡布满重兵,皆以为咱们要逃出长安,先杀出重围,然后从城中走,直取皇宫。”

皇宫虽兵力减弱,可若想攻入宫门与高墙,也绝非易事。容落云道:“或许,咱们用轻功进去,一人掩护,一人去开宫门?”

稍有松懈,外面的兵便可协力闯入,眼下似乎也别无他法。

一切吩咐妥当,到院中,隐约能听见咸讷巷里的脚步声,霍临风、容落云、段怀恪、陆准,各人穿戴整齐,提剑静候着。

咚咚,那一队官兵停在门前,敲了敲。

虚掩的门闪开一道缝隙,为首官兵微怔,向内窥,看清院中的众人。“是、是这儿!”他惊愕地呼喊,“——乱贼在此!”

突然,门中猛蹿出一条灰狼,龇着獠牙,一口咬断官兵的脖颈。

霍临风冲在最前头,喝道:“杀出去!”

几人齐齐奔出,刹那间,咸讷巷周遭门户大开,霍家三十名精骑各佩刀,身跨箭筒,勇猛地冲锋陷阵,睿王的千余亲兵紧随其后,将整条巷子填满了。

那一队官兵已无活口,霍临风带兵朝外冲,拐入长街,遇上近百巡逻的骁卫军。两方拼杀起来,霍临风执剑翻入人群中,不眨眼般,一口气斩杀二三十人。

在塞北时,容落云未曾跟着上战场,如今才算见识了,这蛮兵杀人不讲招式,只求结果,恨不得一剑穿了两命。

如此这般,他们的人马没消磨太久,很快往前去了。

这一路无休无止,众人见兵便杀,直直朝着皇宫奔袭。

此时的丞相府,陈若吟裹着狐裘大氅,正立在廊下逗一只鹦哥,外头已如乱世,他却安逸自在,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岂料暗卫寻来,打破这份宁静:“义父,霍临风等人动手了。”

陈若吟“哦”一声:“他就几十个定北军,就算以一挡百,也杀不出去。”

暗卫说:“不止,还有睿王的一千八百名亲兵。”

陈若吟似是确认:“睿王?”昨夜突袭南城门,是舍了睿王逃命的,莫非……“怎的,睿王跟着逃,从此做个流落民间的逃犯王爷么?”

暗卫回道:“义父,他们没逃,而是……杀去了皇宫。”

陈若吟骤然一惊,皇宫,霍临风等人竟杀去了皇宫?!

他禁不住笑起来,自嘲地说:“是本相低估了,没想到他们有如此胆量。”

暗卫说:“皇上中计,以为他们欲逃出长安,宫中的兵力调拨至城门,正是薄弱的时候。义父,咱们要不要动手?”

陈若吟陷入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这会儿,估摸大军已收到消息,正往皇宫赶呢。”他稍加思索,“你带人赶往皇宫附近,打家劫舍,逼得百姓四窜。”

那定北军再骁勇,也是义兵,一旦遇上百姓便打不动了。投鼠忌器,束手束脚,速度自然会慢下来,到时抵达宫外,其余骁卫军也追上了,腹背受敌如何抵挡?

区区一千八百人,耗也能耗得精疲力竭。

定北侯霍钊,不就是那么死的吗?

“义父高明。”暗卫听罢领命,速速去办了。

未及半个时辰,霍临风率兵长驱直入,距皇宫仅余二三里时,忽然涌现大批奔逃的百姓。这般境况,百姓合该关门闭户,为何会四处逃窜?

他喊道:“不要伤了百姓!”

可迎面的骁卫军却面容不改,见他们有所顾忌,气势反而更盛。渐渐的,他们的队伍停滞不前,杀敌速度减慢,百姓成了围困他们的障碍。

容落云偶一回头,见四面八方追来大批兵马,他纵身掠向后方,与霍临风分居首尾御敌。天寒地冻,他却满身热汗,一双眸子映着四溅的鲜血,格外的红。

一千八百亲兵,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田彻嘶吼着,肩背受伤,却像不知痛般。

他们被包围得水泄不通,稍一喘息,就会被利剑索命。

容落云想,幸好,他与霍临风待在一处,相遇时恰逢春,繁花初绽,如今飞雪漫天,哪怕死,亦是一场难得的美景。

除却兵戈相撞声,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杀得麻木,但望不见尽头,不知何时才能停下。

忽地,容落云神思倦怠,一点闪着光的刀尖朝他直直劈下,霍临风倾身飞至,搂住他旋身躲避,一剑将对方刺穿。

“小容,没事罢?!”霍临风急道。

容落云回神:“没事——”

他有些迟疑,因为隐隐约约的,远处传来浩荡的马蹄声,霍临风也听见了,不禁朝长街深处望去。

只见一片风雪硝烟中,数千军驰骋而来……

为首的少年鲜衣怒马,呼喊道:“——二哥!霍大哥!”

那阵势,金戈闪烁,袭来铁马冰河。

第113章

容落云喊道:“是老四, 是老四来了!”

他仰面瞧着马背上的少年, 数月未相见,只觉对方长高了, 身子也精壮许多。霍临风仍揽着他, 亦是欢喜惊讶, 呼喊几声,仿佛在叫自家的亲弟弟。

刁玉良望见他们, 驰骋得更快, 马鞭飞扬将周遭的骁卫击退,近至七八步的时候, 跳下马背急急地奔了过去。

容落云张开手臂, 咚的, 这小儿一猛子撞进他的怀中,若非霍临风抵着他,说不定要狠跌一跤。“老四,二哥瞧瞧!”他开怀道, “这架势, 竟像个少年将军。”

刁玉良偷偷瞄一眼霍临风, 当着大将军的面,有点不好意思,他抱着容落云的腰身,说:“二哥,你一去不回,叫我好惦记, 我以为你不管我了。”

容落云笑道:“你还用我管吗?”朝身后的兵马努努嘴,惊讶劲儿尚未褪去,“率阖宫弟子奔袭千余里,你已经独当一面了。”

刁玉良美滋滋的,伸手去拽霍临风,说:“霍大哥,你仔细瞧瞧我带的人。”

霍临风方才便觉得奇怪,在塞北打仗时,西乾岭亦遭恶人纠缠,不凡宫弟子有所损伤,怎的如今这般多人?他凝眸望去,见骋来的人马有些眼熟,细细一扫,尽是些熟悉的面孔。

而队伍末尾,殿后的人分明是他的属下,胡锋。

霍临风不禁上前几步,错愕地、难以置信地望着众人,这些都是西乾岭的将士,是他曾经的麾下旧部。

刁玉良说:“霍大哥,自你走后,我一直跟着胡大哥练兵,虽然你不在,可大家始终把你当作西乾岭的将军。”

霍临风心头一动:“所以此番,大家便来了?”

“是!”刁玉良道,“二哥的信鸽飞回,叫不凡宫的弟子北上,胡大哥和众将士得知长安的情形后,决定一同前来。”

这一遭起兵,每个人都赌上了身家性命,倘若事败,必定埋骨长安。

霍临风提剑静候,待大片援兵驰骋至面前,弟兄们望着他,不知谁先高呼一声“将军”。数千兵马,跋山涉水地来了,各个抱着赴死的决心。

胡锋穿过层层人潮,翻身下马,笑得那般豪迈:“霍将军,没忘记属下罢!”

霍临风与之相拥一瞬,道:“我真没料想过,大伙儿会不远千里地赶来。”

胡锋说:“将军,你走时对我们说过,无事练兵,有事搏命。”侧过身,和霍临风一同面向阖军将士,“将军还说,只要一日未交出兵符,我们就都是你的兵。”

这一声落地,身后的男儿齐齐喊道:“——听候将军调遣!”

霍临风连生死都见惯了的,此刻却忍不住动容,道:“阖军将士听命。”他接住胡锋奉上的红巾,绑于臂膊,字字铿锵地命道,“五百人入民巷,凡是擅闯民户恐吓百姓者,杀无赦,其余人对战骁卫军,直取皇宫。”

军命一下,西乾岭众将士立即执行,方才势强的骁卫军顿时惊慌,只得负隅顽抗。霍临风轻拽容落云的手臂,乱中关怀:“小容,还有没有力气?”

容落云说:“放心。”方才神思倦怠,此刻又满血复活,“霍将军,我带我不凡宫的弟子,归顺你了。”

霍临风眸光微闪:“当真?”

容落云点点头:“彼时你做我的大弟子,如今我做你的兵。”

霍临风面沉如秋水,却手上用力握了容落云一把,抵过万语千言。他提剑转身,命道:“霍家精骑随我冲锋,容落云率不凡宫弟子设阵,以待攻破宫门。”

他翻身上马,一路斩杀骁卫军,带领三十名精骑直捣皇宫门前。宫墙上,御廷尉严阵以待,暴喝着,劝他们这帮乱贼快快投降。

霍临风吼道:“放箭!”

三十名精骑纷纷收刀,抽出三支羽箭,张弓如满月,同时朝宫墙之上射去。箭无虚发,宫墙上的御廷尉中箭坠落,画栋飞甍前,逐渐变成人乱葬岗一般。

霍临风近身宫墙下,回首喊道:“小容!”

容落云闻声飞至,轻轻“嗯”了一句。两人相隔三五步,屏着气,鞋尖儿点着墙面,扶摇直上犹如攀天。

八方游更胜一筹,容落云稍快,先一步登上宫墙。霍临风紧随其后,但不落地,纵身踩过御廷尉的肩头,又一跃,与容落云一起掠入皇宫之中。

好似双飞燕,或如比翼鸟。

宫内,大片御廷尉朝他们冲来,霍临风迎过去,一招定北惊风掀起漫天的冰雪,容落云纵着八方游匆匆向前,直奔宫门。

皇宫门前,不凡宫众弟子齐聚,设伏虎阵,与容落云里应外合。连番撞击后,宫门略显松动,众弟子分列两旁让出一条路来。

段怀恪奔至正中,两掌起势,汇聚十成内力,出手犹如罡风撼日。轰的,千斤重的宫门为之一震,漆红的面上,赫然留下两道掌印。

缝隙已生,众弟子合力相撞,将宫门彻底撞开了。

刁玉良见状,高呼道:“冲进去!朝皇宫里冲!”

御廷尉加上骁卫军,人数远远多于霍临风的兵马,众人拼死抵抗,艰难地向皇宫中攻打。忽地,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势力,寻常装扮,无声无息地加入了打斗之中。

只见那帮人目标明确,认准骁卫军与御廷尉,不眨眼,手起刀落,那股子骁勇沉着连西乾岭的将士都望尘莫及。

旁人甚为惊诧,眼看那帮不明人士越杀越多,而后急速前冲,训练有素地冲在了最前方。其中一名蓄须的男子,年长些,想必是领头的。

他终于出声:“——小侯爷!”

霍临风浴血回身,看清,是他的定北军到了。

而城门还留有不少骁卫军,若都赶来,恐怕拖得大家力竭。他问:“城门大概有多少兵?”

手下禀报道:“将军放心,我们杀入城中时,有一队南边来的兵马赶到,在城门处牵绊着其余骁卫军。”

南边来的兵马,霍临风琢磨道,估摸是沈舟派来的援兵。眼下已无其他障碍,他命道:“不伤宫人妇幼,全力杀敌。”

说罢,他和容落云相视一眼,心领神会,同时甩下敌军向深宫中去了。

人群中,陆准护着孟霆元,低声道:“跟我走!”

两人溜边儿跑远,孟霆元对宫中地形熟悉,本来陆准拉着他,渐渐反客为主牵着对方。一道深径小路,布满雪,他们留下两串斑驳的脚印。

陆准说:“霍大哥和二哥已经去找皇帝了,咱们此刻悄悄的,先去找你的母妃。”

孟霆元有些怔愣,他未想到,那日提及片语,陆准竟替他挂念着。他握紧那手,道:“随我来,咱们去镜花楼。”

镜花楼,乃太妃的居所。

而日月乾坤,皇宫中心的乾坤殿内,皇帝正寂寥地坐在椅中。侍奉的宫人跑进来,恁般慌,被门槛绊了个大跟头,不知是痛还是怕,竟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皇帝淡着眉目,说:“怎的,先是乱贼起兵,然后是兵临城下,眼下又是什么?”一顿,在宫人的哭声中笑起来,“一败涂地,江山不保?”

宫人哭道:“皇上,宫门破开,乱贼杀进来了……”

皇帝惨淡地笑着,恍然间,瞥见两道身影,虚掩的殿门被从外推开,洒进一些光,霍临风和容落云并立在光影中。

那名宫人骇破胆子,颤抖着爬开,缩在角落不敢出声。霍临风和容落云迈入殿中,带着寒气与血腥味儿,停在座下看着皇帝。

皇帝问:“霍将军,是来杀朕的么?”

霍临风不答反问:“皇上,行至这一步,后悔吗?”

皇帝道:“后悔什么。”他冷笑一声,“乱臣贼子是你,起兵谋逆的是你,身后遭万世唾骂的也将会是你,朕后悔什么?”

霍临风说:“仰仗陈若吟,招揽秦洵,助纣为虐要先帝大兴土木,苛捐杂税层层盘剥,偏袒奸佞,谋害手足。这一桩桩一件件,皇上觉得没错?”

皇帝摇摇头:“朕有什么错,错就错在你与定北侯来长安时,没杀了你,错在这些年疏忽,让睿王苟活至今。”

说罢,目光移到容落云的身上。容落云抬眸看着,说:“皇上,你的才能不如睿王,从小便欺辱他,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罢?”

皇帝微微眯眼:“从小?你是何人,又从何得知?”

容落云却不答,更不欲纠缠前尘往事,眼下外面的将士还在搏命,耽搁不得。于是,霍临风执剑上前,登金阶,走到座上的桌案旁边。

皇帝霎时惊惧,退缩在椅中,慌道:“霍临风,此刻收手,朕绝不追究!”

见霍临风没有丝毫动容,他高声说:“朕保证,许你霍家无上的权势与富贵,兵马、粮饷,准你霍家统领关外,世代不受辖制!”

霍临风道:“臣当初不过是想严惩奸佞,皇上不依,如今这又是何苦。”

他已迫至皇帝身前,扫一眼桌案,而后撂下一本凌锦折子。“皇上。”他说,“臣既已逼宫,则无回头路可走。”

皇帝盯着那折子:“你是要朕……写退位诏?”

霍临风默认,静了片刻后,皇帝忽然癫狂地笑起来,猛地起身,一把将折子扫落在地。他怒道:“退位诏一下,便成朕主动让出江山,休想!”

“睿王既想夺皇位,又不想担谋逆的骂名,他做梦!”皇帝破口大骂,“孟霆元在哪儿,他若不想他的母妃死无全尸,最好束手就擒!”

话音刚落,内殿的门嘭的一声,孟霆元走了进来。

他绕过雕龙描凤的屏风,到御前,正对上发狂的皇帝。

“皇兄喊叫什么?骂名?”孟霆元说,“搜刮百姓,你的党羽作威作福,集结江湖恶人,铲除异己陷害忠良,这些时候,皇兄怎不担心骂名?”

他一甩衣袍,朝上走:“你真以为百姓在乎谁坐在高位上?你错了,父皇当初也错了,黎民根本不在乎,在乎的是能否吃饱穿暖,有无一份太平的日子。”

“至于谋逆。”孟霆元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兄包庇通敌卖国的奸贼,臣弟与霍将军是替天行道,不怕人议论!”

皇帝摇摇晃晃,被一把揪住衣襟,孟霆元附在他耳边,切齿道:“父皇驾崩真与你无关么,要说何为谋逆,皇兄你最清楚。”

一松手,皇帝坠倒在地上,面上一片灰败。

孟霆元拾起那本折子,等霍临风递笔,他接住,洋洋洒洒写就一本诏书。然后摆弄木偶般,让皇帝按下手印、盖上玉玺。

退位诏写成,霍临风接过,大步奔出了乾坤殿。

不多时,殿外的厮杀声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抛戈弃甲之声。擒贼先擒王,这一王败落,百官效命新的君主便是。

孟霆元走下金阶,到容落云的面前方停。

他说:“我要下第一道旨意,诛杀陈若吟满门。”说罢,眼眶顿红,“第二道旨意,为太傅唐祯,平当年之冤。”

容落云倏地掉下泪来,透过殿门,抬首看向了青天。

第114章

走出乾坤殿, 容落云望见满地的宫人, 跪伏着,战战兢兢地叩拜新帝, 再往前走走, 大片御廷尉已经收刀, 垂首敛目,不知是叹惋还是松一口气。

直至宫门附近, 他看见了手执退位诏的霍临风, 而后,宫外的厮杀渐渐停止, 天地俱静般, 仅闻呼啸的风声。

霍临风一回头瞧见他, 跑了来,问:“睿王如何?”问出不禁轻笑,又改口重问,“皇上如何?”

容落云说:“皇上下旨, 诛杀陈若吟满门。”

那一刹, 霍临风和容落云的目光撞上, 你寻找我,我迎着你,在凛冽严冬中几乎簇出一道火焰。霍临风伸出手掌,掌心不知凝着谁的血,遮盖住厚茧,容落云搭上自己的, 掌纹嵌紧,十指牢牢地扣住。

霍临风说:“我想乘胜追击,即刻围剿丞相府。”

容落云看着他:“是,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虽是血海深仇,但他们并非心急,而是怕休整一日便有一日的风险,那陈贼老奸巨猾,说不定会生出什么乱子。

商议好,霍临风清点人数:“定北军还有多少人?”

田彻禀报道:“将军,我定北军共一千两百人。”

刁玉良跑来,不知该向霍临风汇报,还是向容落云汇报,索性直接说:“除却伤患,西乾岭大军还有一千六百人,不凡宫弟子不足五百。”

听罢,霍临风沉吟片刻,说:“睿王的亲兵折损大半,西乾岭大军留下,保护皇上,看顾皇宫内外。”睿王初登基,万不能有任何闪失,要慎之又慎。

安排好,霍临风道:“定北军听命,即刻前往丞相府。”

军令一下,千余定北军列队整肃,容落云见状,眼尾轻轻一飞,不凡宫弟子便心领神会,汇聚起来跟随在定北军后方。

霍临风和容落云翻身上马,两人在最前面,身后是段怀恪、陆准和刁玉良。一行人填满长街,浩浩荡荡的,如不可抵挡的浪潮般涌去。

约莫五里地后,队伍拐上另一条街,此乃通往丞相府的必经之路。

“吁!”霍临风勒缰停下,微微瞠目望着前方,不远处,近百名百姓被绑着挤在一起,好似一面人墙。

而百姓身后,逾千江湖人士排列着,刀枪剑戟各不相同,既有年轻人,亦有耄耋老者。容落云眼眸微眯,粗粗一扫,偏头问:“大哥,那边穿锦缎白袍的,是不是南羽真人?”

段怀恪说:“是他,也难为陈若吟能网罗到这些人。”

看来是相识的,霍临风问:“南羽真人,是道士还是武林高手?你们与他打过交道?”

容落云道:“他是师父的手下败将,之后苦练数年,心中一直不服。”目光流连在远处,“这些人物,十有八九曾与不凡宫有过节,其中不乏高手。”

霍临风心中有了计较,以无辜百姓作盾,武功再高也是下作。他招来田彻,没吭声,左手比划两下,田彻点点头,迅速地带一队兵掉头离开。

这时,对面的人喊道:“堂堂的霍将军,还有不凡宫二宫主,怎的畏首畏尾?”

容落云面无波澜,手搭在马鞍上,生生拔下鞍子上镶嵌的铜钉,嘴角勾起一笑,弹指间听闻远处的惊嚎。而方才说话那人,张大嘴巴,铜钉入口扎穿喉管,死了。

一旦出手,意味着两方开战,霍临风喊道:“神箭手准备!”

这一嗓子是喊给百姓听的,近百人骇破胆子,出于本能纷纷蹲下躲避。霍临风抓住时机,命道:“——放箭!”

一时数箭齐发,奈何,对面的江湖人武功不凡,中箭者并不算多。然而阵脚颇乱,霍临风和容落云同时动作,一蹬马背飞了过去,其他人紧随其后。

两道长剑出鞘声,甫一落地,霍临风和容落云斩断捆绑百姓的粗绳,待人潮散开,立即与一众江湖人厮杀缠斗。

田彻带领的一队兵冒出来,从后包围,人数、武功皆势均力敌的两方正面开打。

霍临风对上南羽真人,连过几十招,不禁暗叹对方内力深厚,迎面接住一掌,他后退半步,反身猛地刺出一剑。刺啦!南羽真人的锦袍裂开,掉出几颗黑色的弹丸。

这是……霍临风惊觉眼熟,喝道:“小心!”

南羽真人用鞋尖儿一勾,将滚落的弹丸踢向周围,嘭的,弹丸炸开,灰黑的浓烟弥漫空中,一股刺鼻的气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