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惊雁 二

那银色的雁形梭有一半打了空,可还有四记狠狠扎在了已经受了伤的那个人身上,梭上带着的巨大的劲力将他朝后推去,将他钉在舱板壁上。

我张大了嘴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雁三儿的手缓缓放下来,师公转过头看他:“你居然分得清楚真假?”

“他眼神儿不象。你就算遇着比这再要命十倍的事也不会露出那种眼神来的。”雁三儿说:“他就是那第三个人?”

“不是。”

随着师公的话音落下,被钉在墙上的那个人缓缓起了变化。我见过他。

他是掌握第一重阵法的那人,刚才还曾经被雁三捉到过一次。

雁三儿把我放下,过去把被钉在墙上那人身上的银梭拔下来,重又将那人制住。这次他显然下了重手,那人动也不动,脑袋低垂。

我挪挪蹭蹭地过去,小声问:“师公,你没受伤吧?”

他淡淡地说:“没事。”

雁三儿问:“那第三个人在什么地方?很难对付?第二个人呢?”

“第二个人刚才让我杀了。第三个…那人当功力不在我之下。”

“会是什么人…”雁三儿刚说了三个字便即停住,脸色一变:“难道是她?可她怎么会和山阳派的人混一起?”

“我猜她动手之前并不知道我在此处。若是她想彻底撕破脸的话,就不该用那么两个小角色来一起发动幻阵,不然的话,我破阵也没有那么容易。”

“那我们现在去找她?”

“不用去了,”师公指指地上那人:“第三个阵眼已经被移到了他的身上,我们那位旧识已经离开了。”

“那这阵已经破了?”

师公指着地上那人:“他身上应该有块铁牌,你找找看有没有。”

雁三儿把那人搜了个遍,果然搜出一块铁牌子来。

师公抖了一下袖子,叮当声响,他掌中已经有两块牌子了,三块牌子都不大,我好奇地探头看,这难道就是阵眼吗?

师公将三块牌子叠在一起,口唇张合,只是没有发出声音。

仿佛忽然打开了一扇门,嘈杂的声音一下子灌进耳朵里头。船身震颤摇摆,可以感觉到船在飞快地朝下沉。

夜色深重,我长长的吐了口气。

虽然情况不妙,可是能回到现实中,我还是松了口气。

雁三儿把我朝师公身前推了一把:“大船看来不成,你们先上小船,我去寻楼主。”

我有些担忧,雁三儿指定误会了:“你舱里还有行李包袱?放心,我让人去给你取下来!”

我们在舷梯处分手,师公携了我朝船尾去,船尾系着两只小船,师公探出手臂将我放到小船上头,又回手松开了绳缆。

大船已经倾侧,上头兵刃交击声响如连珠,可见三合寨应该也不是什么软柿子。

师公站在大船船边,夜风吹得他衣袍飘摆。我身上有汗,刚才紧张不觉得,这会儿一静下心来,衣裳薄,夜风一吹就透,背上冰冰凉。

我打个寒噤,肩膀缩了起来。

师公将外袍解了下来披在我肩膀上,眼望着船上闪烁的灯亮,淡淡地问:“今天晚上,你看出什么了?悟着什么了?”

我有些意外,把袍子拢一拢,袍子上头带着师公的体温,既软且暖。我想了想,没答他的话,反问了一句:“若是今晚师公你不在,那惊雁楼的人会怎么办?”

“惊雁楼主自然能脱身,船上的其他人,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我点点头,停了一下,又问:“三世阵是不是要趁夜发动威力更强?”

师公看了我一眼:“好,能看出这点来,今晚的苦头你就没白吃。还看出什么来了?”

“还有,设阵者自己也在阵中,却不能善藏自身,以至于最重要的阵眼反而成了易寻易破的缺陷…”

师公眼中闪过一抹神彩,破天荒给了我一句夸奖:“不错…不错,你天生就是学这行的好料子!”

那是,两辈子都干一样事,再干不出个名堂来,真不如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趁着他这会儿心情不错,我问:“师公,这惊雁楼,是个什么地方?”

“惊雁楼在道上…”师公说了个头,却把下面的话又省了:“说了你也不懂。”

你还没说就知道我不懂啊!

“惊雁楼主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惊雁楼是他白手起家从无到有建了起来的,和其他的门派不一样…那些门派或许是比他厉害得多,但是那是靠着前人。”

我再接再励:“师公,那三合寨是坏人吧?”

师公脸上带着点冷笑:“人哪有好坏之分。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你倒是说说,什么是坏人?”

“嗯,胡乱杀人的,总不会是好人吧?就象师公跟我提过的那个人,她是叫巫宁对吧?”

“我和你说过,不要提起她。”

“哦。”

要打听这件事真的很难。

我听见飒飒的声响,抬头看的时候,一个人从上方落下,展开的双臂,衣裳哗哗轻响。

是雁三儿。

他把我们的包袱取来了。

师公问他:“怎么样了?”

“大船是保不住了,刚才雁七下去看了,约摸再有半顿饭的功夫这船就得沉。三合寨的一个没跑全逮住了,可惜都事先服过药的——”

“其他人呢?”

“我们这边伤了好几个,死了两个。他们正在抢着收拾东西,马上过来。”

这船不大,顶多能坐十个人也就差不多了。这条大船上的人倘若都仗这两条小船离开,只怕挤不下这么多人呢。

雁三儿把包袱丢给我,又转身回去。师公说了声:“等一等。”他站起身,也没见抬腿迈步,已经上了大船船尾。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两人朝前走开了数步,许是不想让我听见他们说话。

我包袱里有夹衣,可是我拢拢身上的这件袍子,倒舍不得换下来。

船头起了火,船板被火苗舔烤发出噼啪的炸裂声。许多火星冲向空中,在夜色中拉出蜿蜒的光痕,就象一条条金红色的细蛇,只有一瞬间的光亮。

小船晃了一下,忽然拴在船尾的那最后两根绳缆齐齐被扯脱,船象离弦之箭一样朝外飞驰,溅起的水花洒在我身上。我失声惊呼,可是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带着火的大船在视野中迅速缩小,层层水雾烟气阻隔视线,那一团火光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扶着船舷探身向前,我觉得自己隐约听见了师公的喊声——也或许是我听错了。

湖面上漆黑一片,我再也看不见那条大船了。

船身先是一侧,又微微一沉。

我迅速转过头来,有个全身的女子翻身坐好。她一双眼晶莹灿亮,朝我微微一笑:“别害怕。”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是谁。

她一定就是刚才师公和雁三儿说的,操纵三世阵的第三个人。

对,一定是。阵法被师公破去,三个操控阵法的人,一个被师公杀了,一个被雁三儿重伤,只有第三个未曾露面便退去了——

可是她没有退走,刚才就一直扒在这小船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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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咙肿如鸡蛋。。

第十章 巫真

她两指拎住袖子抖水,刚抖两下,脸色微微一变:“你那师公追上来了。这么些年没见,他的功夫可一点没撂下。”

我试探着问:“您认识我师公?”

“那是自然,我们是老相识了。”

咳,湖上的风大了起来,她的话最后两个字含糊不清,听起来倒仿佛在说“我们是老相好了”一样。

她双手连弹,十指纤柔细白,不同颜色的光晕从她指尖飞逸散开。虽然她用的幻术我全都不懂,可是却知道她的道行一定不低,与师公孰强孰弱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比我白宛强。

她既不扳桨也不摇橹,小船行得飞快。我向回望的时候,只看到一片苍茫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了。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松了口气:“好啦,他找不着我们了。”

我们?听起来倒象我和她是一派的。

她刚才抢小船的时候完全可以把我扔下水,可是她却把我一起给抢了。

用来做人质吗?

天渐渐亮起来,小船靠了岸。我这时候才看清楚她的相貌。

她看起来秀丽端雅,大概修习幻术的女人都不会显出老态,她和师公是平辈,但是看起来顶多算是个大姐姐。

她没有白宛生得好看,但是她举止大方,目光清澈,神情坦然,即使是现在这样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也不显得狼狈。

我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老老实实跟着她走,她在城门口处雇了辆马车,我看着她梳起发髻,换了衣裳,她抚平衣褶,问我:“饿了吧?等下就能用饭。”

我不出声,她又问:“你是…白宛的徒儿?”

我想了想,轻轻点了下头。

“她现在如何?”

我看着她,不说话。

她笑笑:“你不用害怕,我和你师公没仇,我也不会打你骂你。不过我现在也不能送你回去。”

我的目光里流露出我心中的疑惑。

她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很是温柔:“我听见你和纪羽说话了,你悟性极高,是学幻术的好苗子。纪羽倒是走运,遇到这么个好徒孙…”她顿了一下,笑意看起来有些得意俏皮:“我这么些年,可是一个好都没遇上,这次虽然没成事,可是就冲你,我这趟没有白来。”

言下之意,象是看着旁人碗里东西好吃,就要给抢过来一样。

而那样好吃的东西,好象…就是我吧?这种挖人墙角的话被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活象本该如此——

她的语态神情让我有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以前认识她。

这不是猜测,是肯定。

下车时她告诫我:“你是个懂事的,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马车停在一所宅院门前,里头有个黄衣女子迎了出来,瓜子脸,眼睛细长,笑盈盈地说:“夫人可回来了。我还当您乐不思归,正打算敲锣打鼓满城寻人去。”她目光掠过,在我身上略停一下,有些意外地问:“这小姑娘是何人?”

“是我徒弟。”

“什么?您哪来的徒弟?”黄衣女子睁圆了眼:“您可别开玩笑。”

“刚从旁人手里抢来的,难得的美质良材。你瞧着怎么样?”她得意洋洋,扶着我的肩将我向前轻轻一推:“悟性奇高,又懂事又听话。”

我和那个黄衣女子面面相觑,只有那位不知道名字叫什么的夫人自己得意非凡。不过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俯下身问我:“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咳,我险些呛着。不过黄衣女子脸色更精彩。

口口声声说我是徒弟,可是连我叫什么都还不知道。

我看看她,又看看我对面的那个女子,轻声说:“齐笙。”

她点下头:“我叫巫真,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了。她直起身来吩咐:“收拾行李,咱们这就动身,我这个徒弟是抢来的,保不齐还会被人抢回去,快些上路,越快越好。”

巫真?

巫宁,巫真?

我的心怦怦直跳,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可是没有用,深深吸气,耳边还是一阵阵的嗡嗡直响。

她,是我的亲人吗?

她一定知道我的过去,一定!

我看着她嘴唇张翕,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不行,不能这样。

我咬了一下舌尖,疼痛果然让意识清醒许多。

我听见她说:“这是元宝,你得喊她姐姐。”

元…宝?

一个姑娘家叫这名儿,真叫人…

不过元宝自己倒是很看得开,她摸摸我的头:“倒是真可人疼,长大了一准儿是个绝代佳人。我是夫人的侍女,也跟夫人学了些术法,不过我天资差,进境有限。家里还有两个小姐姐,一个叫财宝,一个叫通宝,回去你就能见着她们了。”

怪不得她这么想得开,和财宝、通宝的名字相比,元宝还算好听的。

“您不在的时候,接了两张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