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只是听说的,”他倒了杯茶给我,停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数十年前,闵家有三个兄弟,剑法人品都出众不凡,最优秀的那个,就是闵观的父亲,太白剑闵道。三兄弟中他最小,可是当时却传说纷纭,说闵家的下一任家主一定是他。”

这个我可没多大兴趣:“那闵观呢?他母亲是?”

“其实,据说没人见过闵观的母亲。那时候…那个人,”漓珠看了我一眼,意思那个人是谁就心照不宣了。

我知道他说的人是我。

“那个人已经声名狼藉,她和闵道早年是认识的,还有些交情。闵道说是出去游历,过了一年,抱了个婴孩儿回家,说是在外头生的,孩子的母亲已经死了。闵家家风甚严,虽然把孩子收了下来,却也惩治了闵道一番,那孩子就是闵观。”

“那怎么又…与那个人牵扯上的?”

漓珠苦笑:“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闵家人自己也查,旁人也是议论纷纷的。有人便说,曾经见闵道那年在某地,同那个人在一块儿的,形状亲密…”

呸,真是捕风捉影,就凭这些,就能说闵观是我的儿子吗?这也太牵强附会了!人们对于这种无根据的桃色消息,传播揣测起来还真是不遗余力。

我刚把心放下,漓珠又说:“后来,过了两年,闵道受了重伤,临去时交待家里人,说闵观这孩子命苦,他母亲已经死了,他也要去了,不能再照看抚养他…”

“这么说,闵道也没有说,闵观的母亲是谁呀。”

“若不是那个人,又何要这样苦苦遮掩呢。哪怕是风尘女子,也不会这样避讳。”

“可是…”

我想了想又闭上了嘴,漓珠肯定没有全说,毕竟他是青年男子我是个姑娘家,有些阴私的事情,又或是男女私情的事情,他对我是讲不出口的。

“好了,这些旧事你也不要总记挂着,同闵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闵家的事情也与咱们无干。”

我只能点头答应,不情不愿的告辞回去。

阴雨绵绵,时晴时阴,我和师公出门那天还在下小雨,为此不得不改为乘车出行。车极宽大,坐七八个人也绰绰有余,现在只坐我和师公两个,空余的地方装了行李,书本,吃食,甚至还可以摆开地方下棋。师公棋艺高深,我只是粗通,下了一盘他就不同我下了,大概赢得也没有成就感。

“你看书吧。”

他自己也拿出书来看。

车窗帘撩起半边,我拿了一个软枕靠着,就着车窗透进来的光看书。车走得又快又稳。若不探头出去看,决想不到赶车的座儿上是空的。

没错,车上只有我和师公两个,没有车夫。

师公施了术,走在路上旁人根本看不到这辆车。

这几年我陆续跟师公出过几次远门,早已经习惯在车上打发时间。看几页书,若有所悟,就将书掩下,闭目养神,把刚才看的东西在心中再默诵一遍。

过一会儿我再睁开眼时,师公盘膝闭目,正在打座。

他闭起眼的时候,人看起来有几分稚弱。象个文文秀秀的书生一般,仿佛来阵风就可以吹倒。

风越来越紧,雨丝从窗口洒进来。我探过身伸长手臂想把窗帘扣上,车子却在此时转弯,我忙撑住车壁,才没有整个人倒下去压在师公身上。

他缓缓睁开了眼:“你做什么?”

“雨水进来了。”

他看我一眼,抬手将车帘拢住扣上了。

我讪讪坐回去。

车帘一扣了起来,车里就显得昏暗多了,能清清楚楚听到两个人呼吸的声音,师公身上的衣裳明明没有熏香,但是我却仍然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雅的香气,是墨香?是茶香?还是…外面绵绵春雨的气息?

师公说了句:“这趟经过锦都,要多待些日子。”

我纳闷地问:“为什么?”

锦都不过是西行出关时要经过的地方,就算那是前朝旧都,玩个三五天也就够了。这次不是说会出关去西域吗?

“有人在锦都,摆下了一个擂台,你可以看看。”

“擂台?什么擂台?”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可是他却闭上眼睛又不说话了。

我总不能扑上去揪着他的领子逼他说吧?

说话只说一半的人最可恨。

擂台是怎么回事儿?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是什么人摆的?为什么摆?是什么样的擂台?输赢之后又有什么说法?

师公的嘴巴一闭上,拿老虎钳来都撬不开。

我肚里嘀咕半天,晚上我们找了一家小客栈住宿。客栈里的被褥又潮又脏,幸好我们自己带了铺盖出来。我替师公铺好床铺,他已经洗过脚,趿着鞋坐在一旁看书,看起来心情似乎很放松。我抓住机会问:“师公,白天你说的那个擂台,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公抬头看了我一眼:“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您先告诉我,我不好有个准备么,省得到时候忙乱。”

他想了想,将手里的书合了起来:“是山阳派的人摆的擂台,拿出十二颗晶珠来,一直赢到最后的人,便可以将晶珠拿走。”

“晶珠是什么?”

“是布幻阵的法宝,十分珍贵。”

我点点头:“他们为什么要摆这个擂台?是为了扬名还是为了求利?”

师公轻轻吐出三个字:“为杀人。”

我愣了下:“什么?”

“这擂台已经不是第一次摆,之前已经有过数次,想下场的人都得先签下一份生死状,声明一切全是自愿,要是有人在比试中送了性命,祸福自担,与他人没有半分干系。”

我睁圆了眼:“这样还有人去送死?”

师公脸上露出一丝讥讽之意:“修为高深的人自然不去理会他们这套把戏,而修为平平自知没有希望的也不会去趟这混水,可是有一些自认不凡,偏偏眼高手低的人,总以为老子天下无敌——古语云,自夸善射者,死于矢。死得最快最多的总是这一类人。”

我有点结巴:“那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打擂?”

师公冷冷地说:“你要想找死我当然不拦你。”

“别别,师公,您别生气,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情呢…他们这样做,就没人管管吗?”

“愿者上钩,他们是不怀好意,可是如果人心中无贪念,也不会跳下他们挖的坑。”

这倒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要不爱财,鸟若不贪食,小命儿当然不会枉送。

“那您是想让我好好看旁人是如何出手如何对阵,增长见识吧?”

这回师公总算没再用刻薄的言辞冷厉的目光招呼我,看来是猜对了。

“师公,到底为什么幻术还要分成山阳派和山阴派呢?大家不都是一条道上人的吗?”

师公手指在书上轻点:“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山阳派以阵法见长,极少和人单打独斗。山阴派则胜在奇诡精巧。既然话不投机,时日一长,自然就各走各路。巫真就是山阳派里的顶尖人物,她不是和你也有书信往来么?你没有问过她?”

“她很少提起这些事情。”

而且巫真这一年多都没有信来,我有些悬心,不知她怎么样了。

“师公,你说这次锦都那擂台,巫真会不会去?”

“她和那些人虽然同属一派,可是却不是一路人,应该不会去的。”

我有些失望。

“你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我应了一声,还是有些依恋不舍,想多从他那儿掏问出些东西来。

师公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急忙退了出来,回到自己那屋,才松一口气。

真奇怪,师公从来不打我,顶多是训斥,可是我对着他时却觉得全无抵抗之力,他一个眼神就能让我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那双眼,黑漆漆的眼珠,瞳孔中映出我的身影…

我睡的昏昏沉沉的,梦里头似乎总有一双眼盯着我,害得我坐立不安。一早醒来也是无精打采的,身上没劲儿。

我们到雷家庄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天气暖洋洋的。雷芳象只小老虎似的从大门里头冲出来,欢呼了一声,一把把我抱着就举了起来——

我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拍打她的手臂:“喂,快放我下来!”

雷家的家传剑法十分霸道,雷芳现在看起来还马马虎虎,但是人不可貌相,她一出手就力大无穷,真让人吃不消。

“我可想死你了。”雷芳笑嘻嘻地把我放下地,朝师公行礼:“纪前辈好,我爷爷念叨您好些天了,就怕您不来。不过他这会儿不在庄里,得晚上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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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橙子热爱KFC的土豆泥,今天路过KFC的时候,指着招牌大喊一声“老爷爷!”又来了一声“土豆泥!”~~~

第十六章 变故 二

雷家堡里里外外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师公一走,我们俩顿时轻松多了。我小声问雷芳:“芬姐姐呢?”

“哦,她呀…”雷芳有点不大高兴地说:“她把自个儿关在房里谁也不见,我去叫门她也不理。春姨说要出嫁的姑娘心里总是烦闷惶恐的,她这样也不算奇怪。对了,我舅舅家的两位表姐一位表妹都来了,回来介绍给你认识,人多好热闹呢。”

她的心情我明白,南奎如此遥远,这一嫁出去,也许一生再也见不到亲人。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开始。

换成是我,我也怕。

雷芳显然不明白,虽然是亲姐妹,可是她和雷芬是完全两种性格的人,雷芬心细,遇着什么事都得思忖半天。雷芳是典型的先做后想,甚至做了就做了,事后也不去想的人。一个想的太多,一个想的太少,两姐妹中和一下就好了。

“这次你多留些日子吧…”雷芳挽着的我胳膊:“姐姐一走,就剩我自己啦。其实我觉得她挺想不开,好好儿的,干嘛要嫁人。我就不想嫁人,我要把雷家剑练到登峰造极,让别人一提起我来就竖大拇指。”

“我还是先去见见芬姐吧。”

“都和你说了,她谁也不见。”

“她不见是她的事,我总得去一次。”

雷芳嘟着嘴看我:“好吧好吧,不过你去也是白去,她肯定不会见你…”

肯定两个字,不要随便用。

我敲了两下门,轻声说:“芬姐姐,我是齐笙。”

里头静了一刻,雷芬轻声说:“快请进来吧。”

我看一眼雷芳,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还伸手掏了掏耳朵,生怕自己听错了。

我笑着看她一眼,推门而入。

雷芳在背后小声嘀咕:“肯定因为你远来是客,她才给你面子的…”

“去你的。”

雷芬站在门内,她穿着一件浅蓝色衣裙,素面朝天,头上也只戴了根银簪,通身上下没有半分待嫁新娘的喜气,反而透出一股浓浓的孤清来。

“芬姐姐。”

“笙妹妹。”

我们相互见礼,雷芬淡淡地说:“坐吧。我这儿没有茶,只能让你喝白水了。”

“白水就很好。”

“白水有什么好喝…”雷芳小声嘟囔一句,我没理会她。

雷芬倒了两杯水来,我起身接过,微笑着说:“芬姐姐,恭喜你了。”

雷芳嘟着嘴:“有什么喜的…”

我的笑容都快僵住了,雷芳这张嘴真应该加把锁在上头,净说拆台的话。

雷芬并没生她的气,反而耐着性子向她解释:“芳妹,我和你不一样。我在剑法上头没有什么天份,再用功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原来还想着二十岁的时候会有什么转机,可是现在我已经二十多了,骨骼筋络都定了型了…你比我强,以后要好生听爷爷的教导,不要总和他顶嘴…”

雷芳的头慢慢低下去,我眼神好,看到她眼圈儿都红了。

“胡说…打小我的剑法还是你教的,我都能成,你怎么就不成…”

“不行就是不行,”雷芬笑着说,很是坦然:“二十岁前修不成剑气,这辈子就不用再拿剑了。”她转头向我说:“习练幻术应该也是如此吧?”

我点点头。不过我们修炼幻术的和修习剑道的又有不同。天生悟性最为重要,第一关过不了,就不用再白耗功夫了。

常人的寿数不过短短几十年,能活到百年的都极少。可若是剑道或幻术修炼有成的话,活个二三百年也是小意思。从前我跟着师公出门,旁人以为我们是父女。现在出门,则多会当我们是兄妹。我第一次见到师公时他什么样,现在仍是什么样,时光的流逝在修道者的身上几乎找不到痕迹。

雷芳扯着了雷芬的袖子,小声说:“姐,我舍不得你走…”

她越是嘴硬,越是说自己不在乎——其实她的赌气正是因她在乎。

无父无母,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姐妹,一朝分离,再难相见,怎么会不难过?

那种感觉,就象从身上活生生剜下一块肉去一样。

也许,比那还要疼。

雷芳嘴角撇啊撇的,紧紧抱着雷芬嚎啕大哭起来。

我觉得心里发酸,自己好象也想跟着痛哭一场似的,急忙把头转到一旁。

这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是同胞姐妹,可是雷芬的资质平平。她会如常人一般,易病,易老,易…死。

雷芬拿手帕替雷芳擦脸,轻声说:“别哭了,将来你剑法有成,若是想我了,就去南奎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