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真想了想,忽然一指我的手腕:“你这根云仙丝送我吧。”

我摸了下手腕,抬头看她:“好啊,那一样换一样,把信给我吧。”

她说了句:“当真?”果然伸手过来,我指尖轻弹,红线一端飞了出去,在她腕上连点了三下,她手指一软,信脱手滑落,珠子在空中划出一道莹白的光弧,卷住了信缩回来,我将信抓住,朝巫真一笑:“多谢你啦。”

巫真悻悻的捧着那只手腕:“你就会算计我。”

我顾不上和她说话,低头看信。

信封上只写着“巫宁亲缄”,字迹瘦削而有风骨。

我的心莫名的跳得快了一拍,转过身去,才将信拆开。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问情 二

巫真探头问:“信上写什么?”

我把信纸折起来,朝她笑笑:“没写什么。文飞说他哥哥要成亲了。”

“哦?”巫真十分好奇,眼睛圆溜溜地,看来也很想看看那信上写的什么。我倒不觉得她这样很过份,山里没有什么新鲜事,每天除了练功就是看书,她闷得很。

“那,咱们去不去?”

我犹豫了一下,我当然想去。

涂家庄一别,已经七八个月了,虽然有书信往来,但是从我们这里送封信到文飞手中来回也得大半个月。我有时候写着字,或是看着书的时候,都难免出神,忍不住去想他这个时候在做些什么。即使我将此时此刻的想法心情,看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写下来寄送给他,等他看到,中间已经隔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我想见他,想看到他的样子,想听倒他的声音…

但是父亲不会允许我们随意出门,文飞——他有他的难处,也没办法来探望。

“我去和父亲说一说,或许父亲会答应。”

巫真想了想,小声说:“咱们跟义父好好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呢,再说,不是听说下个月便有一个什么论道之会…”

“嗯,父亲接了贴子了,邀他去观礼。”

“是啊。那会儿义父也不在家,咱们要是快去快回…”

呃?巫真打的是这个主意?父亲同意自然好,不同意的话,就趁他出门时我们偷溜?

我自然想见文飞,可是没料到巫真对于出门的出此期待和热衷,眼中期冀的神色比我还要强烈。

“那我去问问父亲…”

从涂家庄回来后,父亲细问了一回涂家庄发生的事情,别的并没有多说。只是嘱咐我:“人外有人,强中自有强中手,你这一次见的这些同辈中人,出类拔萃的可不在少数吧?”

“嗯,是长了见识。平时总觉得自己一家独大,现在觉得,旁人与我们走的路虽然不一样,可是却未必比咱们差了。”

父亲十分欣慰,摸着我的头说:“你明白这一点就很好。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任何时候都别小看了任何一个人。”

“嗯。我们在船上遇到一个夜香班,班子里有个小孩子,倒有几分悟性。我们撞见了她在习练紫气东来,虽然教的人完全不得法,恐怕根本就是不懂装懂,那孩子却能自己摸索出办法来。本来我还想着她的事情,后来涂家庄那事一出。就把她给忘了。要是好好栽培教导,说不定将来会有番作为的。”

我没和父亲特意说起文飞这个人,只是在说起众人的时候也提了一提他。父亲在意的却是姚自胜,他想了一想,笑着说:“我早年见过一两个姚家的人,没有深交。不过这少年的脾气倒是很对我的脾性。”

“您欣赏他什么呀?难道欣赏他的心狠手毒?”

“不要看不起用毒的人。”父亲郑重地说:“就象有的人练剑。我们是修炼幻术,我们是要练一辈子,他们是把一辈子的时间都花在这个上面。你觉得用毒阴祟?那旁人还说幻术是蒙人的把戏江湖骗子的伎俩呢。用毒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出神入化了。”

我想了想:“我只知道他养的那条蜈蚣厉害,其他的…就觉得他胆子也极大。”

父亲叹口气,仔细和我分说:“他们一开始就没想杀涂夫人,这个你总是明白的吧?”

“那是自然,”我点下头:“我知道。他们若想杀涂夫人,法子多得是。有得是手段让她无声无息便丧了命。”

“那么他们这样堂而皇之的送来毒虫的意义呢?能把暗箭伤人的手段用得这样直接,看起来似乎是鲁莽,可其实却是用霹雳手段震慑众人扬名立威。这之前谁知道他们是谁?可是这以后提起这些人来,谁不忌惮?”

我不是不明白,只是没有父亲想的这么透。

“而且他们留涂夫人一命,你觉得其中还有什么意义?”

我想了想,低声说:“若是杀了涂夫人,这仇就做死了。涂夫人活着,又中了毒,涂家庄的人一大半精神都给牵扯到这上面。要是涂夫人死了,那这些人激愤之下,又没了后顾之忧,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们后面的要挟也就无从谈起了。”

父亲嘉许地说:“没错,你能想到这个,就没有白去这一趟。”

我的话几次到了嘴边,想和父亲说——这次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叫文飞,是个极优秀的年轻人…

硬是忍着没有说。

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看出来,最近我时常会恍惚出神,但是父亲什么也没问。

怀里揣着那封信,我在父亲书房门前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进来吧。”

看着父亲的眼睛,我刚才预备好的说辞竟然没用上,直接说:“父亲,下个月我想去趟京城。”

父亲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也没有立刻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问:“去做什么?打算待多久?”

“上回在涂家庄时结识的一位朋友,他家中要办喜事,来信邀我和巫真过去…”

“他叫什么?”

我轻声说:“他姓文,文飞。”

父亲点了点头:“哦,我有些印象,你说起过这个人。不过你们两个姑娘家去男子家中做客,非亲非故的,若是住在旁人家可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和去涂家庄又有不同。若真想去,到京城后就住在你白叔叔的家里吧,住客栈也不是稳妥之法。”

父亲说的很有道理,而且——更重要的是,父亲并没有说,反对我们出门,一个字都没有说。

我从书房出来时有些恍惚,巫真早已经候在外面了,低声问:“怎么样?义父说什么了?他是不是不答应?”

“不,父亲没说不同意。”

巫真的神情又是意外,又是惊喜:“这么说…”

“可父亲也没说同意。”

巫真纳闷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同意不同意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义父还是不赞成吧?要不然他直接就说同意两个字就好了。”

“父亲有他的考量,他…”

父亲当然是希望我过得好,舒心快活,安全无虞。

只是我们不是小鸡雏,父亲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把我们护在翅膀下面,挡去一切风雨和伤害。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问情 三

十月二十七我们动身出门,父亲只嘱咐我们一切当心,旁的,什么也没说。

天气一日一日冷起来,进了十一月便下了一场雪。

水路难走,陆上也一样。我们坐的车子在路上因为雪耽搁了好几天。路难走,车子也更难雇,后来不得不和旁人共乘。车把式说:“这天车子容易出毛病,路也不好走,没准什么时候就陷雪坑里了。”

巫真比我还要心急:“那十五之前能到京城吗?”

“这个谁也说不好。”车把式呵着白气,把帽沿又拉低了些:“小哥儿快缩回头去吧,这风跟刀子似的,你们南边儿人可经不起。”

巫真嘀咕一句:“我们也不算是南边的人啊,广华山怎么能算是南边…”

这个南北是相对的,去涂家庄的时候,我们就算是北方人。去京城的话,我们又算是南边儿的人。

在马车里枯坐着,车子摇摇晃晃,人给摇得昏昏欲睡。巫真拧着眉头不肯打盹:“白天一瞌睡了,晚上怎么都睡不着,那滋味儿太难受。”

“十五之前可以到。”我看看天色:“只要不再下雪。”

“我也知道,不下雪的话自然能赶到…”巫真悻悻地说:“可下不下雪是老天爷说了算,他不与人方便,我们能怎么办?”

车把式插了句:“小哥儿可不能这样说,虽然行路的人喜欢天天都是晴日头,可要没雨雪,这地不旱死了?庄稼可怎么长啊?俗话说,瑞雪兆丰年,风调雨才顺啊…”

巫真被他抢白了也不恼,笑着说:“道理都明白,可这会儿心里就是盼着天晴。”

道上人多。过桥时便要等候。我们下车来在茶寮里要了壶热茶。茶寮里全是人,等着过桥的,歇脚的,居然还有人赶着羊,羊咩咩的叫声混在嘈杂凌乱的人声里,茶寮里气味儿不怎么好闻,为了怕进风窗户都封着,屋里烧了炭盆,一片烟气杂气混沌污浊。这幸好是穿着男装出来的,要是穿着女装。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可真没法儿坐。

巫真忽然拍拍我手,指指靠东墙的那边:“哎,快看。”

我转过头去。那里坐了几桌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看着是一路人。巫真指的是靠墙放的旗子,旗子半耷着,可上头的字却能看得出来。

“夜香班。”

“对啊。还真有缘,上次遇见,这次又遇见他们了。”

我们对这个夜香班并不算熟悉,但是,我和巫真都还记得那个拼命练习紫气东来和火树银花的小女孩儿。

虽然长相丑怪,但是悟性尚可。

“在这样的班子里混一辈子也混不出头来。天份也埋没了。”巫真小声说:“要不,咱们帮她一把?”

“唔…”我想了想:“若是她自己也愿意,那帮她一把也好。底子再好。一过了十岁,再学什么也晚了。就算现在开始教导,也已经有些迟,将来只怕成就有限。”

“那上次你从人贩那里救下来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个不还被义父的故交带走了。说是他的资质绝佳么?他有没有十岁了?”

“总有那么一两个天纵奇才的。”我侧过头,在夜香班那些人中并没有看见上次那个孩子。顺口说:“那人悟性卓绝,心志奇坚。一般习练幻术的人…”我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父亲曾经说过,越是天资好,越是凶险。他的一位师兄,就是天资绝佳,可是却走火入魔,后半生痴傻疯颠。父亲说,他的心智迷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迷失在哪儿?”当时我那样问。

父亲只是朝我一笑:“剑道也好,幻术也好,你说说,为什么我们要日以继日年复一年的习练这个?”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

是的,为什么?

似乎我一直都是在“要学”这两个字上打转,从来却没想过“为什么学”。

练剑的剑客还可以说是为了替天行道锄暴安良。

我们幻术里头不管是哪一门哪一派,都常被认为是邪门歪道。但世人也没有错,幻术一门中,的确出了不少邪道人物,心术不正,为非作歹——

“你知道,数百年前有一位剑仙…”

我点了一下头,那已经成了传说故事了。

“我知道,剑仙于白屏,诛恶蛟后成仙…”

我只当是传说故事而已,父亲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其实当时同他一起诛杀恶蛟的还有一人,只是不为人知。那人便是幻仙师甄慧。”

我睁大了眼:“幻仙师?”

“是,幻仙师。传说中,于白屏与甄慧是一对爱侣,于白屏的剑已经可以斩断光亮与声音,甚至,传说他在诛恶蛟时更有所进益,佩剑折断,身受重伤之后,却能释出剑气,一瞬间连时间都斩断了,才杀死了恶蛟。不过若没有甄慧相助,他也不能够成功。甄慧以幻术化出与恶蛟一般模样的幻蛟,那幻蛟不止是幻觉,也有极强大的力量…”

“这…”我想象不出来。

我从小习练幻术,近年来也知道一些厉害的术法。用幻术变出猛虎来并不难,连跑江湖的都能办到,可是要让所有人都相信那猛虎是真的,并且,被虎扑袭后会受伤,会流血,会疼痛——虽然是那些都是幻觉,可是这就是幻师的厉害之处。有人会被幻术活生生吓死,可那也是吓死的,其实他身上并没有受半点伤。

因为那虎没有伤人的力量,一切伤害疼痛恐怖都只是幻觉。

父亲说的,变出来的蛟有着力量——那,那是怎么样一种境界?

那蛟的力量是哪里来的?

无中怎能生有?

“以剑成仙,和以幻成仙…两条路,殊途同归。成仙这种事太缥缈了,几百年来也只有那么两个人而已,还不知真假。可有的时候我入定,常会感觉到一种束缚,知觉在延展,在上升,可始终差了一点什么。我感觉,只要破开这一层束缚,就是完全不同的新的境界新的天地。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去破开,也不知道,那新的境界是什么。”

我张口结舌:“难道…父亲你也会成仙吗?”

“我不知道。”父亲摸了摸我的头发:“我那位师兄比我才智要强,天份也要强,我能感知到的,他应该也能。我不能突破牟,也许他能,可是…”

我打个寒噤,紧紧抓住了父亲的手。

可是,那人疯了。

成仙之说太虚无,可是变成疯傻之人的例子却活生生就在眼前。

父亲说的那层束缚是什么,我不清楚。

也许这一生我都不会达到那个境界。

仙人,毕竟只在传说中存在。

轮到我们过桥,桥两旁的栏杆早不见了,只剩一些光秃秃的石茬还留在那儿,桥下方十余丈是奔涌的河水,虽然天寒,河水并未上冻。

桥不算宽,又并排走了两辆车,我们这车就靠边了些,巫真掀着帘子朝外看,只一眼就迅速缩回头来,捂着胸口,脸色不怎么好看。

“怎么了?”

“真吓人…好象马上就会滑下去一样!”她定定神:“这桥怎么没个栏杆,哪怕拉两条绳子护一护也好啊。”

“不用怕。”我笑嘻嘻地说,摆弄着腕上的红线:“就算你掉下去了,我也一定能把你拴着捆上来。”

巫真看来很想扑上来扭我,可是慑于眼下处境,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她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只是眼里嗖嗖地飞出小刀子朝我射来。

车走得慢,桥好象永远也过不完,巫真咬着嘴唇坐姿僵硬,我听着河水的声音,却想起我们在那一次在船上听曲。歌声,琴声,还有水波拍岸的声响。

我时时想起那时的情形,昏暗的船舱,一点烛光如豆,垂柳拂在船篷上沙沙的声响,水波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歌声。

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还有——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