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叔说:“去!当然去。宁姑娘。说不定明天我们老爷也去,我恍惚听着老爷也收着了请柬,只是他没说去不去。这剑会上能见识着不少前辈高人,虽然姑娘不练剑,可是这样的事情恐怕一辈子也难得碰见几次的——我去外面安排一下车马。打点姑娘们明天出门儿的事。嗯,等下让翠姑过来。给姑娘们搭把手,看看明天穿什么合适。既得大方得体,又要暖和舒服才好。”

我们不急,他倒是忙得团团转。

巫真拿了一块披肩替我裹上,又试试我额头的温度:“我不喜欢那个越彤。”

“唔?”

“她心机太深了。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搭理没用的人,不会做没用的事。”

我也隐约有点这样的感觉,但是,我们有什么是她好图的呢?若我们是同行,那倒还有些可能。同行是冤家嘛!可我们是习练幻术的,和她们八竿子打不着。

巫真拿起那个盒子,那只耳坠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里头。

“反正这事邪门得紧。这只耳坠是在涂家庄丢的么?”

“我也记不得了,那几天又是赶路,又出了那样的事,哪还有心思去想这个?等咱们回去的时候收拾东西,我才发现这个不见了。”

那时我也没上心,谁知道这只耳坠竟然又会被人这样送了回来?

巫真把盒子放下,坐到我旁边来:“我说,那个齐什么来着…”

“齐伯轩。”

“对,我说他对你…要说是无意,那怎么会把这么件小东西这样送了来?若是无心,他怎么能拿到这个,又知道是你的呢?”

这话她已经提过,上次我觉得她一定是弄错了,可是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确定。

那人看我的目光,我没在意。可是这只耳坠被送了来,我却有些狐疑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这耳坠怎么到了他手里的啊。”我想破头也记不起来这耳坠究竟是丢在哪里的。

而且我和那个齐伯轩,去了涂家庄那一回,只算见过一次面——同陌生人没有分别。

连巫真和我一起长大,对我了解至深的人都会猜疑。那其他人呢?

文飞他是怎么想的?

当着人,我们只能互相看对方一眼——时间还不能太长,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我们连一个私下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我心里有些失落,可是明天…明天我们就能碰面。文飞和闵道收下了那张请柬,他们明天也会去论剑会。

巫真在我跟前磨蹭了半天,小声说:“今天的事儿…你别告诉义父,好不好?”

“什么事?”我明知故问。

巫真瞪我一眼,可惜心里虚,没底气。

“就是玩牌的事儿…”

原来她还知道害怕,这事儿要让父亲知道,一顿训诫肯定少不了,说不定还有别的惩罚。

“咦?你还知道顾忌啊?我还以为你眼中光看见那堆黄灿灿的铜钱了呢。”

巫真拍了我一下:“你别说笑,我是说真的…我可不是为了钱,我就是不服她那副样子。”她琢磨着:“就算她记牌记得好,那她今天的运气也挺旺啊,能赢这么多把。我要是没换牌,还真赢不了她。”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红线 一

“好了,不多说了,咱们今天早些歇着吧。养一养精神,明天好去论剑会。”

雷芳笑着挨过来:“今晚咱们一处睡吧…我有好些话想和你说。”

我心里一动,点头说:“好,那咱们一处睡。”

权叔忙活了一下午,对这剑会倒比我们上心。

巫真替我把头发拆了梳顺,分做两股束起,吹灯上床。我们一人裹着一床被子,头靠在一处。

“你说,这些习剑的人,凑在一起会做什么?比武么?”

“嗯,有人切磋,也前辈高人讲剑道吧?”我小声说:“肯定刀光剑影的。”

“义父不是常说,同行是冤家么?又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推推我:“上次义父不是说么?有好几门厉害的剑法最后失传了,要么就是因为儿子不争气资质不行,要么就是师傅藏私不肯尽数点拨传授给徒弟。人人都这么着,把技艺看得比天还大,宁死不肯传外人,怪不得练剑的一代不如一代呢。”

我忍着笑:“你又知道人家一代不如一代了?”

“本来嘛,”巫真小声说:“若是一代更比一代强,那怎么剑仙几百年来就出了那么一个于白屏?”

“唔,那照这样说,我们幻术也一样啊,幻仙师不也只有甄慧一个么?”

巫真想了一想:“咱们那和他们不一样,咱们这个主要看悟性啊。”

“人家练剑的也要看天资啊。剑仙那种资质,估计也就是几百年才能有一个吧?”

巫真无言可辩,嘻嘻笑了一声。

我总觉得她真正想和我说的并不是上头那些话。

果然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巫宁,你睡着了吗?”

“没有。”

“我…”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我和商靖又见过一面…”

“商靖?”

“你知道的…就是。他嘛…”

是的,我知道。

我不但知道,我还亲耳听到了呢。

我这会儿顾不上怪她,反而觉得心里一暖。

巫真终究没把我当外人,还是将心事告诉我。

“几时见的?”我明知故问。

“嗯,这你就别问啦,”她有些忸怩。然后带着几分小心:“巫宁,我想过年的时候留在京城。”

“你们有约?”

她声音低不可闻:“是…他说过了年他家中可能会给他议亲,他是一定不会答应的。我若是留下,也好…也她…”

“他家中若是执意要给他另寻亲事。那你怎么打算?”

“要真是那样的话,就拐了他来咱们家,义父肯定不会介意多添一双筷子吧?”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怪不得她那天劝我那话,说若是文飞家中不妥,就把文飞招赘到我们家来。原来她自己心中也在盘算这个!

“行,怎么不行。”我扭扭她的鼻尖:“只是,你不觉得你们…快了一些?”

这才见过几面。就已经论定终身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时候,心里又是酸,又是甜。看不见他的时候,总觉得空落落的,心里象是挖走了一大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吃东西也没滋味。想起他来就觉得…”

我正听得认真仔细,觉得我对文飞的心情,似乎也是这般,巫真却害起羞来不肯再说了:“不提他了,睡吧。”

我轻声说:“既然你们都谈到这一步了——那寻一天。我也见一见他?”

“嗯…他出来不易,以后再说吧。”

听她的口气似乎对这个并不热衷。我心里微微觉得奇怪,也没有再追问。

“唉,想起明天还要见那个越彤,我可真不想去。瞧她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儿,脸上笑,眼里却明明白白的,看着别人都不如她,都不能越过她去。再说咱们又不是习剑的,干嘛去凑他们的热闹?”

“已经收下了请柬,自然要去的。再说,剑道幻术,最后还不是殊途同归么?剑道一样要讲心境讲意境,多听,多看,对咱们一定也有裨益。嗳,说不定,我们也有成仙的一日。后人再说起来,就不是提起幻仙师甄慧,而是提起咱们来了。”

“瞧把你美的,这还没睡着,就说起梦话来了。”巫真啐我,有些不甘心地说:“我也不是想用那种办法赢她,就是看她那样子特别不顺眼。她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就把自己当成天之骄女了。其实论才论貌,比你差得远呢。”

“嗯,也是她运气好。”

“这种人太会算计了…还是远着她的好,省得哪天给她卖了,还懵然不觉替人数钱呢。”

那时候我们并没多想,只觉得越彤运气好,心算也好——

或是那时候我已经留意,后来的事情,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

或者,还会发生,只是,也许不会那样糟,我不会那么傻乎乎一头栽下去,执拗和自以为是的劲头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也许每个人,一辈子都会犯一回傻,只是我付出的代价特别大。

过了很久之后我又想起当初那局牌来。

越彤的上家是文飞。

他给的牌一直都是越彤最想要最需要的,若是越彤手中扣着散牌,他便出散牌,若是越彤手中有整点子,他就出略小些的整点花牌。若论心算,越彤自然算得很准,可是文飞也很准哪,越彤算出的他也算得出,越彤算不出的他也算得出。

其实他们两人才是天生一对,如此般配。

一样的聪明,一样的野心勃勃,一样的善于谋算。

对人心的揣摩和算计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本能。怎么做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真实的心意永远深深的埋藏起来,谁也看不透。

人的记忆如此奇怪,在回想过去的事情时,往往最先想起的不是事情本身,也不是人,而是一些细小的,当时完全没放在心上的事情和东西。

我再想起那一次的论剑会时,最先想起是寒冷的冰雪。

那一天的雪,特别大。

我觉得我一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冷的冬天。

奇怪的是,当时我并不觉得冷,一点儿都不觉得。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红线 二

我从梦中醒来,身边暖暖的睡着一个人。我推了她一把:“该起了,不然赶不上剑会了。”

那人咕哝一声:“什么剑会?”

我愕然坐起身来。

睡在我旁边的不是巫真——是雷芳。

我恍恍惚惚,说不出话来。

雷芳揉揉眼坐起来,她可没有巫真那么秀美,腮上带着一点肉嘟嘟的婴儿肥。

我一时竟然不知道现在今世何世,自己又身在何方。

我在梦中经历了那么久的时间,可是

梦境中的一切太过真实,不,那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就埋藏在我自己的记忆深处。

我摸了一下腕上的红线,被袖子遮挡住了,但是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红线在微微发热。

我一掀被子,光着脚就跳下了床。

“天亮得可真早,”雷芳懒洋洋地坐起身:“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站住脚,呃,我现在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确不能出门。

我没有几件替换衣裳,穿的是雷芳的。她的衣裳我穿不是太合身,雷芳身量比我高些,肩膀也比我宽,我穿着袖子和衣襟都有些长,看镜子里头的我,怎么看都象是缩了一圈。

其实我没有缩,只是衣服大了。

镜面打磨得光洁明亮,我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我已经习惯了另一张脸,巫宁的脸。

现在再看到属于齐笙的脸,竟然觉得有些陌生,一时间脑子里居然冒出“镜子里这人是谁”的想法来。

心里有一个念头强烈无比,左突右窜的想要挣脱束缚勇往直前,可是我的步子却迈不出去。

吃饭的时候雷芳小心翼翼地问:“巫先生…我能回雷家庄去收拾些东西吗?”

父亲看了她一眼,点头说:“可以,你们自己多当心。快去快回。”

雷芳忙应了一声:“好。”

雨停了之后,满山的树叶仿佛在一夜之间都被秋风吹黄了。秋日的阳光依旧明朗,却已经没有了夏季的热烈。阳光穿过窗棂照在地上,洒下了一片昏黄斑驳的光影。

雷家庄在秋风中显得陈旧寥落,那些亭亭如盖的繁盛花木落了许多叶子,地下铺了一层,踏上去簌簌发响,没有照料,没人清扫。这间偌大的雷家庄,曾经那么威势赫赫。可转眼间便破败凋零。

我站在门前朝下眺望,许多层石阶,山下的溪流。河川,城镇,房舍——山下的世界象是另一个世界,与此处离得太远。

“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是问雷芳,只是。我也在心里问自己,我有什么打算。

追寻过往,往事一点点剥开表相,露出里面原本的颜色,历经了漫长的时光,爱情的色相依然鲜亮柔软。鲜血的腥红依旧让人触目惊心。

一切的开始,是那样的好。

可是后来,会变得面目全非。

我偶尔想。也许,应该让过去就过去。

可是每当这个想法浮现出来,就有另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将它压下去。

是谁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