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着想问她那些事情究竟如何,她却和我说起她习练幻术的心得来。我从前只知道她聪慧有悟性。可是那天和她说过话,我才知道平心而论,这世上。若说还有人的幻术能胜过巫宁…恐怕只有他父亲一个人。不,也许百元先生也不及她。”

我有那么厉害吗?

“我问她,她就从头和我说。第一件事就是宋家,我才问,她就哭了。我第一次看见她哭…那会儿我想。哪怕那些人真是她杀的,那也一定不是她的错,一定是有什么非动手不可的理由逼着她那样做的…”

我诧异之极,这话可不象师公说出来的了,典型的偏信偏帮…

我抬起头来,他的脸颊微微发红。眼睛好象也比平时要亮。

不过——亮的异样。

我不着痕迹的递过茶盏,师公接茶盏的手明显烫热起来。

他发烧了。

师公自己好象没有感觉,他把茶盏顺手放下。接着说:“后来她说,宋家的人她的确杀了一个,是逼不得已。宋家的人设陷捉住了她和巫真,还有姚自胜。他们三人为了脱身,在后头追他们的人有四个受伤。一个是她失手杀死。逃出之后,又发现一件要紧的东西失落。等到再回宋家去寻找的时候…宋家的人已经都死了。”

虽然说的都是早已经过去的事情,我虽然已经知道宋家的人死了,可是听着师公这样淡淡的说出来,突然觉得这清晨的寒意似乎比往日要浓重。

我手抖了一下,低声说:“师公,你歇一会儿。”

他的伤应该是好了,怎么又会发起烧来?

我自己也懂点医道,却不敢贸然取药来给他服。

师公摇摇头:“巫宁说起那件事情来,脸色苍白。她那时候第一次杀了人,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死在眼前。她说,那时候天还没有全亮,四周雾气弥漫,静得怕人,连虫鸣鸡啼声都一声没有,就象一场恶梦一样。”

“但宋家的那件惨案只是个开始。他们没法儿明着查,只能暗里打听摸索。巫宁因为一件事要赶回京城,可是没想到,文家也出了变故。”

我心里微微不安,握着师公的手腕,轻声说:“师公,你歇一会儿,这些慢慢再说不迟。”

师公这一次没抗拒,我缓缓扶他躺下,他眯着眼,还在说:“巫宁那会儿瘦得很,她说,从宋家,文家的事情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踏实睡过觉了。她总觉得在背后,有双眼睛死死盯着她。还有…就算合上眼,那些死去的人,那些诡异惨状总是在她眼前晃…”

我替他掖好被子。

我是头一次在师公身上出手,施展幻术。

他嘴唇还在微微张翕,但人是已经睡着了。

我是很想知道当年的始末,越详细越好。

可是师公他…他的身体更要紧。

那些事,反正早就发生过了,早一天知道晚一天知道,也没有什么分别。我耐心好得很,再等下去就是了。哪怕师公不会再象今天这样竹筒倒豆子似的告诉我…那也没什么要紧的。

师公的眉头还微微皱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睡梦中还想着那些往事。

我克制住自己。

师公的梦境…就算好奇地要死我也得忍住。

小僮又在门口探头。

我放下帐子,招手叫他过来。

他轻声细气地说:“齐姑娘,几位师兄师姐都在院门口,很是担心。我怎么和他们说?”

八成是听着刚才的动静…

“我哥哥姐姐也在吗?”

“是啊,齐涵姑娘挺着急的,刚才我要不是搬出纪前辈的话来,他们就要直接闯进来了。”

现在是没什么事了——可我眼光在屋里一扫,不,还有个大麻烦。

或者说,这个才是真正的麻烦。

白宛。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幻影七

她是个大麻烦,还昏迷不醒。

她心里揣着一个秘密,对我至关重要。可是我不是师公,我不能收拾她,也不能处置她。无论如何,在旁人看来,她还是我师傅。

我叹口气,对小僮说:“你去开门,请他们进来吧。”

他象是得了赦一样跑出去,看来这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把他吓怕了。

外面天已经大亮,

先冲进来的是齐涵,她气喘吁吁,先揪着我从头到脚仔细查看了一番,等确定了我完好无缺,才长长松了口气。

我觉得头皮发麻。齐涵平时脾气极好,可是一牵扯到要紧事上,那股狠劲儿齐靖都不敢惹她。

“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我想叹气。这事儿,让我怎么说呢?

“我师傅刚才和我师公争执起来,师傅还动了手,然后师公自然出手惩戒了她…”

齐涵眼睛越瞪越大。

我讲的是实话,虽然后面的隐情没法儿说出来,可是白宛做的事情等同于欺师灭祖。不但顶撞师长,还动了手。

果然齐涵说:“为着什么事?你师公说了怎么处置这事?”

“我听着不太明白,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师公刚刚醒来精神不济,现在又睡了。他也没说要将我师傅怎么样…我这正犯愁呢。”

齐涵拉着我到一边,小声说:“这事儿你可别掺和,快跟我回去。初雪说你半夜就跑出来了,你师公一个大男人,你一个小姑娘照料他也多有不便啊。”

我苦笑:“可是旁人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啊。师公受的又不是外伤。”

齐涵固执地说:“没你照顾,纪前辈也肯定能养好伤。你哪怕要过来,白天也尽可以过来,晚上…你不是小孩儿了。一年大两年小,自己得知道分寸。”

齐涵的相貌很清秀的,可是板起脸来也很怕人。眼睛乌溜溜的,盯着人不放,象是会冒火星。

我只能连连点头。

从小听话听习惯了。

齐靖虽然也管束我,可是他毕竟是兄长,很多事情他不过问的。而齐涵不一样,我穿衣服,梳辫子,吃东西。样样事情都是她经手。虽然后来我迁到师公的院子来住,她对我还是时时处处不放心,那样子…就象。她怕她一松手,我就会象断线风筝一样飞走了。我记得,有一回我在花圃的石床上睡着了,结果被齐涵用力摇醒,吓得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可是齐涵看到我醒了之后。那副红着眼睛硬忍着不哭的样子…

我猜,也许她是想到了若干年前,齐笙在她面前咽气时的情形。

我微微怔住了。

当年齐靖和齐涵以为他们念了什么还魂咒我才活过来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当时齐靖和齐涵,大概也是不懂的。

可是现在呢?他们依然不懂吗?

这世上,没有什么所谓的死而复生,他们那时候念的。也根本不是还魂咒。

既然不是,那么在齐笙身体里活过来的我…也不会是他们的妹妹。

我站在那儿动弹不得,太阳明明已经升了起来。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竟然,头一次想到这件事。

齐靖和齐涵,他们想到了么?

要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对齐涵和齐靖的在乎,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

我这一世。最先遇到的人是他们。伤病交加的三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赶路,齐涵的温柔。齐靖的保护…我永远都不会忘了齐靖背着我赶路时的情形,他的肩胛和脊梁骨头都硬硬的突起来,硌在我的胸口和腰腹。汗出了很多,湿透了他的衣裳,也沾湿了我的衣裳。

我是真的…真的将他们当成我的哥哥和姐姐。

可是,他们对我好,因为他们把我当成小妹妹。

若是他们知道,我不是真正的齐笙…

我的脸色一定难看至极,齐涵的神情变得极为担忧,她把我揽住了,一迭声地问:“小笙,你怎么了?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我木然地摇摇头。

我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齐涵比我高,她原本比我要大几岁,又练习剑术,我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可以闻着一股淡淡的茉莉头油的香气。

齐靖也走了过来,他压低声音问:“小笙怎么了?受伤了么?”

我本能地回答:“没有。”

“没有就好。你们先回去,我去禀告姨母一声。”

不行,我还不能走。

白宛的事情,他们料理不了。

庄里习练幻术的,除了师公,我,白宛之外就没有别的人了,初雪她们不过学了几手粗浅的入门功夫,压根儿不能算是入了这行。

对修习幻术的人,尤其是功力到了白宛这一步,她若想逃,寻常人困不住她。你就算绳捆索绑,高墙深锁,也是白搭。她若铁了心想潜踪匿迹,那只怕谁也找不着。

我在白宛身上施了幻踪术,为了保险起见还又下了一层迷幻术。她心里藏的那个秘密我一定要挖出来。

在那之前,是万万不能让她逃走的。

我心里模糊地想,当年的巫宁,虽然背了那么多污名,可是只要我自己愿意,一辈子也不会有人能找着我。

可是为什么我最后还是死于非命?

是什么人能掌握我的行迹?

我究竟是自杀的…还是,被极其信任的人害了?

不,我绝不会自杀的。

我被齐涵拉着出了门,阳光是金色的,照得人睁不开眼。

刚才没有感觉,现在才觉得累得手酸脚软,心力交瘁。

太多太多的麻烦,一重一重压下来,我觉得自己快要被压得直不起腰来了。

怪不得在传说里头,人在转世的时候,都要喝一碗汤,忘尽前尘,来生重新做人。

一个人,担负这一世的苦痛已经足够,还要连前一世的一并承接过来——

“给。”

我被动地接过齐涵递给我的热茶。

捧着那茶盏,才知道自己的手冷冰冰的,一丝热气也没有。

“你看看,你脸色多难看。我让人拿吃的来,你吃了东西好好再睡一觉养养精神。”

手里的茶盏暖热了我的手心。

可是…

我仰起头来,有些惶惶然地看着齐涵。

如果她知道了我不是齐笙…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幻影八

齐涵爱怜的用力捏了下我的脸:“瘦了这么多…你出去这些天肯定没好好儿吃饭。我让厨房做了你最喜欢的芝麻糕。”

芝麻糕…

其实这东西我并不是太喜欢吃,香味儿太浓,太甜腻。

可是,似乎从很早以前,齐涵就认为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隔三差五的就要备上一盘。

这应该是…曾经的齐笙喜欢吃的东西吧?

我忽然觉得胸腔里,某个地方,隐约的疼痛起来。

喜欢吃芝麻糕的齐笙已经不在了。

婢女端了热腾腾的茶点来,粥熬得很香,粘粘的,上面撒着玫瑰丝和核桃粒——这也不是我喜欢好的口味。可是齐涵就认准了这些,还总是催着我多吃些多吃些。

有的时候我觉得她可一点不象我姐姐,倒象个小妈妈。

印象里只有那些婆婆妈妈的长辈才会催着小辈吃东西,似乎满腔关爱都化成了吃的喝的,吃了喝了,才算结结实实的领受了这份爱一样。

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齐涵一给我吃这些,我就愁眉苦脸。

可是现在看着这些,我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你盯着盘子看什么?光看可不会饱。”齐涵熟门熟路地端起碗来舀起一勺粥,还习惯性地吹了吹,递到我面前:“来,吃。”

齐涵舀粥是很有一手的,就象有人说熟手的人削烤肉一样,每一片上都有皮有油有肉。齐涵舀粥的话,每一勺粥里都有玫瑰丝和核桃粒,这也算术业有专攻吧?

“我又不是小孩儿…”

“少顶嘴,你就是八十,难道我就不能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