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老少爷们儿全看傻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嘴里头能塞进俩鸭蛋去,不知这二位唱的是哪一出,那个老客刚才还在耀武扬威,怎会让刘横顺几句话说得不战而败,连胜十几场的宝虫也不要了?什么意思这是?

 

书中代言,原来李老道指点刘横顺:你以为斗的是虫,人家跟你斗的是阵,那个老客不规矩,身上有销器儿、手里有戏法儿,他带在身边的三件东西不出奇,凑在一处却摆成了一个阵,不把这个阵破了,找来什么宝虫也别想赢。此阵名叫“天门阵”,左手放个青鸟笼子、右手是个白茶壶,对应“左青龙、右白虎”的形势,头上的瓜皮小帽没什么,当中那块紫金扣却有讲究,正面看只是平常无奇一个紫金扣,背面则暗刻九宫八卦。两虫相斗之时,老客使上了压魇之法,人发觉不了,却可以摆布蟋蟀,因此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南方有用这个阵法赢钱的,往往把对方赢得倾家荡产。想破这个阵也不难,他有左青龙、右白虎,你找九牛二虎一只鸡,冲开他的天门阵。再把鞋底冲上摆在桌上,这叫“倒踢紫金冠”,如此一来,就可以拿尽对方的运势。老客一瞧刘横顺这意思,明白对方识破了阵法,只好掏钱认输。

 

刘横顺只凭几句话一只鞋,赢了四十块银元,钱多钱少尚在其次,不战而胜吓走了老客,挣足了一百二十分的面子,可谓一雪前耻、吐气扬眉。周围这么多人,没有不挑大拇指的,免不了一通吹捧。刘横顺是外场人,对众人说:“今日有劳各位助阵,我做个东道,请咱大伙上永元德来一把火锅子涮羊肉,好好解解馋!有一位是一位,给我刘横顺面子的都得到!”众人齐声叫好,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刘横顺出了土地庙,在永元德坐满了一层楼,一桌点上一个大铜锅子,小伙计们将一盘盘“后腿儿、上脑儿、百叶儿、鞭花儿,白菜、粉丝、冻豆腐”流水也似端上来,调好了“芝麻酱、腐乳、韭菜花儿”当蘸料。大铜锅子装了烧红的碳,眨眼之间水就沸了。永元德的羊肉论斤不论盘,吃多少点多少,整块的羊肉摆在案子上现切现卖,伙计刀功好,羊肉片儿切得跟纸一样薄,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上桌之前先把盘子底儿朝上倒过来,让您瞧瞧这肉掉不掉,不往下掉才是没打过水的鲜羊肉,用筷子夹起两片在锅里打一个滚,蘸好了料往嘴里一放,愣鲜愣鲜的,真能绊人一跟头。

 

刘横顺发了一笔财,请大伙足吃足喝了一次,可再没从街面上见过老道李子龙,明知李老道三言两语说破了天门阵,绝对是位异人,有心当面道谢,无奈没有合适的机会,此事也就撂下了。说来也巧,小刘庄砖瓦场枪毙钻天豹这一天,前来收殓尸首的正是李老道。老话怎么说的——好人不交僧道,刘横顺官衣在身,不便上前相见,远远地冲李老道拱了拱手。眼见李老道将钻天豹的尸首用草席子裹住,放在一辆小木头车上,手中摇铃,一路推去了西关外白骨塔。本以为这件案子可以销了,怎知李老道这一去,才引得孤魂野鬼找上门来!

 

 

 

 

 

第三章 金麻子卖药

 

 

 

1.

 

 

左道邪术世间稀,

 

五雷正法少人知;

 

不信妖狐能变幻,

 

更于何处觅神仙?

 

咱们前文书说到,陈疤瘌眼在美人台上枪毙了飞贼钻天豹,李老道收去尸首,葬于白骨塔。原本以为可以太平一阵子了,怎知摁倒了葫芦起来瓢,天津城中又出了夜入民宅奸淫良家女子的妖狐,专找没出门子的大姑娘下手。由于没出人命,报案的不多,并未引起官厅的重视,不过拿得住的是手、堵不上的是口,架不住街头巷尾谣言四起,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案子说起来挺离奇,比如这家有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娘,夜里灭了灯躺下就寝,忽见屋中黑影一闪,同时闻到一股子狐臊味儿,却似被魇住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觉一双毛茸茸的小手摸上身来,旋即昏死过去,让淫贼得了手。家里头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声张,怕闺女嫁不出去,只能吃哑巴亏。可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老百姓中间传开了,都说这是出了妖狐!

 

老时年间的通信虽然不发达,但是老百姓传谣言的速度可一点儿不比现在慢,除了街头巷尾“两条腿儿的人肉告示”以外,还有一个专门传播谣言的集散地——茶馆儿。一早上起来,像什么遛鸟的、交朋的、会友的、干牙行的,包括口子行的,都得跑到茶馆要上一壶茶。什么叫口子行?比方说家里头盖房,找不着干活儿的,甭着急,就奔这茶馆找口子行,从材料到工匠全替你办了,最后房子盖完了,里头的装修,现在叫装修了,那阵儿就说套屋子、扎顶子,零七八碎的事儿也都管。或者谁家婚丧嫁娶,需要找个执事、赁顶轿子,口子行也能给解决,从中挣一份钱。他们日常接触的人多,三百六十行都得认识。地方上有了什么新鲜事儿,架不住一传十、十传百。您想,这样一大帮子人成天坐在茶馆里,有活儿的应活儿,没活儿的时候聊闲天,先说海,后说山,说完大塔说旗杆,一通白话,按现在来说,这里就是个信息平台,城里城外有什么风言风语全是奔这儿汇总,喝够了、聊透了,就出去散播去了。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妖狐作祟这种事儿,在老百姓中间传得快极了。

 

官厅上当然不信什么妖狐夜出,由于谣言传得太厉害,巡警总局也不好置之不理,便命缉拿队出去明察暗访,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查这样的案子少不了飞毛腿刘横顺,火神庙警察所一共五个当差的,除了老油条,其余四个全是缉拿队的“黑名”。刘横顺领命回到火神庙警察所,他让手下的张炽、李灿出去,先找“瞭高儿的”打探一下情况,问得越细越好。过去有这么一路人,说行话叫“瞭高儿的”,也就是眼线。这路人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有跑地皮的车夫、有饭馆跑堂的伙计、有成天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可以说五行八作、贩夫走卒,遍布全城干什么的都有,接触的人也多,专给缉拿队充当耳目,挣个仨瓜俩枣儿的赏钱,哪怕不给钱,少挨几次打也好。

 

张炽、李灿得了吩咐,兴高采烈出了门,这是缉拿队的案由,办好了有赏钱可拿。而且城里城外这一天转悠下来,多多少少也能讹上几个。旧社会的巡警最会讹钱,这里头的招数非常多,站岗的、巡街的、抓差办案的、追凶拿贼的完全不一样。咱先说在街上站岗的警察,平日里穿着制服、戴着大壳帽,手里拎条警棍来回晃悠,一个个大摇大摆、撇舌咧嘴,就跟马路是他们家开的一样。说是在维持治安、疏导交通,实际上就是伺机讹钱。老远一看,打那边来了一辆运菜的大车,赶车的是个乡下人,累得顺着脖子流汗。警察过去就把车拦下,赶车的见了穿官衣儿的,只好点头哈腰道辛苦,再看这个警察,把脸耷拉得跟水似的,撇着嘴问:“懂规矩吗?”赶脚的忙说:“懂懂懂,可是我这个菜不是还没交吗,还没赚钱呢,我得把这车菜卖了才有钱。”警察一瞪眼:“别废话,留两棵菜。”说完过去伸手就拿,赶脚的要是不给,上去就是两警棍。他可不打人,就算是警察,人家赶脚的一不偷二不抢,给人家打坏了也是麻烦,专照拉车的骡子身上打。牲口不会说不会道的,打了也白打,可是对于赶脚的来说,比打在自己身上还心疼,一家老小就指着这头牲口吃饭呢,要是下手狠点儿再给打惊了,那可就热闹了,拉着菜车撒开了这么一跑,一车的菜全得摔烂了,万一再撞上人,倾家荡产他也赔不起,只得由着警察随便拿。就照这样,见了车就拦,车上有什么算什么,白菜、土豆、黄瓜、辣椒、苹果、鸭梨、猪肉、粉条、暖瓶、砂锅,生姜也得捏出汁儿来,哪怕是粪车打这儿过,巡警也得拦住了尝尝咸淡。站一天岗下来身后堆得跟小山似的,足够三五天的吃用,吃不完用不了再拿出去换钱。要说这么多东西他怎么拿走?好办,等到快下班了,见打那边过来一个脚行拉地排子车的,上去就拦:“站住,干吗去?”拉车的一见也得赶紧喊老爷:“老爷,跟您了回,我没事儿,卸完货了回家。对了,我得打桥票。”那位说什么叫打桥票?也是警察讹人的手段,推车的担担儿的想从他身后的桥上过,得买桥票,交上两大枚,他从地上给你捡张废纸,知道是瞪眼讹人,可不给还不行,否则真不让你过去。警察一摆手对拉地排子车的说:“甭打了。”拉车的赶忙鞠躬作揖:“哎呦,我谢谢您、我谢谢您。”警察往身后一指:“甭谢,把这堆东西给我拉回家去。”那个年代的警察,就这么浑横不讲理,你还拿他没辙,老百姓轻易不敢打警察身前过,尽量绕着走。不过警察也有主意,找个背静地方先藏好了,等“主顾”过来再显身,到时候想跑也跑不了,就这样凭着这身官衣足吃足喝。可也有倒霉看走眼的时候,赶上这位穿的衣裳破破烂烂,但家里头也有干警察的,甚至于比这个警察职位还高一点,那就算摊上事儿了,还得花钱请客找上边的人帮忙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