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白脸招出口供,他原先是白云山下一个瓦匠,还会木工活儿,搭屋造房、梁柱榫铆,件件拿得起来,手艺也不错。可他手又懒嘴又馋,总觉得挣这个钱太累,想身不动膀不摇就能发大财,不免打起了歪念头,暗中使上祖师爷不让用的邪活:或在盖房的木料中混入碎棺材板,破了“材”,等于破了“财”,再有钱的人住进来也得过穷了;或在屋中埋几个沾上死孩子血的小纸人,住进来的人成天被鬼压,这也没个好儿;或以吊死过人的老树当房梁,吊死过男子,这家女子死,吊死过女子,这家男子死。大白脸以此讹钱,后来被人识破,遭到官府缉拿,走投无路入了魔古道九仙会,拜在“混元老祖”门下,练成了捏脸易容、匿形换貌的妖术,奉命与五斗圣姑下山拐孩子。五斗圣姑身边那只狐狸也是个奇人,江湖上人称“狐狸童子”,实则年岁不小,只不过是个侏儒,擅于钻入狐皮作案。

之前被枪毙的飞贼钻天豹也是混元老祖门下,此人脚上的豹子筋,正是混元老祖给他换上去的。钻天豹是打头阵的,先来天津城踩盘子,却改不了贪淫好色,犯下案子失手被擒,让陈疤瘌眼打了七十六枪,惨死于美人台上。此后来到天津城的五斗圣姑与狐狸童子,以邪法迷惑人心,诓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买小孩,扮成金甲玄衣的童男童女送入铁刹庵。扒下值钱的金玉,再连夜把童男童女引到三岔河口淹死。怎知一时大意,误服打胎药“铁刷子”,空有飞天遁地之术,却也逃之不能,枉死于缉拿队杜大彪的水缸之下。

大白脸扮成做买卖的,躲在城中拐孩子,他会变脸易容,扮成熟人将孩子拐走,可谓神也不知鬼也不觉,无意当中得知高连起的孩子生辰八字极贵,就将高连起沉尸大水沟,又上门去拐孩子,撞上了在火神庙警察所值班的刘横顺、杜大彪,当场被这俩人拿住了。

至于为什么将童男童女带到河中淹死?只因天津卫九龙归一,是块风水宝地,三岔河口下有一头白蛟。蛟和龙不同,一半似蛇一半似龙,头顶上一个角。相传蛇活到一定年头,头上长出一只角,这就是蛟。三岔河口乃九龙归一的宝地,河中的白蛟可以呼风唤雨、喷云吐雾,只是上不了天,当不了天龙,如若吃够一百对童男童女,即可长出另一只角,借了这道龙气,当有面南背北之尊。大白脸也想通了,既然落到这个地步,躲不过上法场吃黑枣,所以他把能招的全招了,只求别再用刑。

天津卫开埠六百年,向来龙蛇混杂,以前并不是没出过魔古道,据说分支众多,九仙会只是其中之一,老百姓分不清哪支哪派,习惯将旁门左道的妖人统称为魔古道,官府屡次剿灭,却难以彻底铲除,往往死灰复燃,想不到如今这个年头,居然还有人信这个,妄想九龙归一当皇帝?

说起混元老祖,乃是民国初年悬赏通缉的妖人。据说此人开了天眼,额顶生一纵目,道法通玄,胯下九头狮子,左有金童、右有玉女,手持镇灵宝剑,可以调动阴兵鬼将,麾下四大护法分持四件法宝,一是无字天书、二是阴阳扇、三是拘魂铃、四是纸棺材,四处云游超度孤魂野鬼。到得七月十五鬼门开,混元老祖骑上九头狮子,手托无字天书,摇动拘魂铃去到酆都城,一年当中收来的孤魂野鬼听见铃声跟随其后。来到酆都城门口,祭起阴阳扇,扇一下飞沙走石,扇两下电闪雷鸣,扇三下城门大开,再将身后的孤魂野鬼打入城中。城中饿鬼成千上万,有趁乱往外逃的,都被九头狮子的九张血口吃了。凭这套迷信的东西妖言惑众,开坛作法、扶乩起卦,常出没于湘黔、川陕等穷乡僻壤,信者如云,为害一方。

大白脸招供至此,连环案已然明了,不过有一件事他还没说,混元老祖是不是也来了天津城?

官厅的人正想接着问,怎知大白脸不说话了,脸色一会儿不如一会儿,一时不如一时,双眼翻白、气若游丝,眼见他脑袋瓜子往下一耷拉,不明不白地暴毙于巡警总局。查不出什么死因,只得说是熬刑而死。

当年在九河下梢拍花拐孩子的大白脸,并非凭空杜撰,真是确有其人,也是让刘横顺拿住的,案子没审完人就死了,这是确有其事。具体作案过程,则属民间传言,书文演义,不必深究。

此案了结之后,官厅如何命人从大水沟中捞出高连起的尸首,如何交给苦主收殓,官厅的各级官员又如何邀功请赏,这都不在话下。只说抬埋队将大白脸尸首拉去乱葬坑,半路又被李老道化去了。

刘横顺得知此事,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去白骨塔问李老道:“城里城外死的人多了,你说你在白骨塔修行,可没见你收过‘路倒’,为何只收‘钻天豹、五斗圣姑、狐狸童子、大白脸’的尸首?”

李老道手中拂尘一摆,只对刘横顺说了一句:“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真是话到嘴边留半句,断尾巴蜻蜓令人猜不透玄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章 邋遢李憋宝

1.

天上群星拱北斗,

世间流水尽朝东;

穷通自古无从定,

成败到头总是空。

上文书说到刘横顺去问李老道,为什么接连收去“钻天豹、五斗圣姑、狐狸童子、大白脸”的尸首?这几个神头鬼脸的没一个好人,各怀妖术邪法,又均与魔古道一案有关,你究竟有什么图谋?

李老道却打了一个哑谜,那意思是早该来问他。天津城的案子一出,他便猜测是魔古道所为,几百年来官府屡次剿灭魔古道,却多次死灰复燃,至今仍有余孽作乱。旁门左道荼毒万民、败坏社稷,人人得而诛之,李老道得过龙虎山五雷正法的真传,对付魔古道乃分内之事,然而此辈藏匿极深,扮成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数不胜数、防不胜防,也无从分辨,只能在暗中寻访。他接连将钻天豹、五斗圣姑、狐狸童子、大白脸的尸首收去白骨塔,只因入了魔古道的人大多会邪法,所以李老道化尸成骨埋在塔下,以免再起祸端。

刘横顺对此不以为然,人死如灯灭,灯灭尚可续,人死难再生,穿官衣的警察还怕闹鬼不成?又问李老道天津城中还有没有魔古道余孽。

李老道说魔古道妄图借三岔河口的龙气作乱,岂会轻易罢手?三岔河口的形势,应了九龙归一之兆,所谓的蛟龙,实则是沉在河底的一口古剑,名为“分水剑”,乃镇河之宝,一旦被人取走或借势化龙,天津城非让大水淹了不可!

刘横顺虽不信鬼神之说,不过九河下梢的人几乎都听过“分水剑”。故老相传,三岔河口水深无底,下边直通海眼,暗流极多,经常淹死人。很多上岁数的人说,天津卫如此繁荣,养活了诸行百业那么多人,全凭沉在河底的分水剑,让三岔河口变成了一块宝地,但是从来没人见过分水剑,仅有一个人例外,正是七绝八怪之一挑大河的邋遢李。

邋遢李在三岔河口憋宝一事,在当地可以说人尽皆知,刘横顺也曾有过耳闻,无非是以讹传讹的民间传说罢了,谁会当真?

书说至此,咱得先交代一下,邋遢李当年下河取宝的旧事。此人原籍山东,由于老家闹兵乱,一路逃难来到了天津卫。二十年如一日,天不亮就起来,扛扁担挑河水,挨家挨户送上门,勉勉强强挣口饭吃。挑水这个行当又苦又累,不是穷到家的人不愿意干,披星戴月出门,从城外挑了水往城里送,累得断腿折腰也挣不了几个钱,凑合着饿不死而已。

以前有句老话,正好可以形容邋遢李这样的人——“宁愿家中失火,不愿掉进臭沟”,怎么讲呢?邋遢李穷光棍一条,住在北门外的河边,茅草土坯搭的一个窝棚,要多破有多破,遮风挡雨勉强容身,不怕失火烧了,茅草和两膀子力气不要钱,大不了再搭一个,费不了多大的事。掉臭水沟里可不成,因为只有这一身衣服。裤子褂子全是夹的,寒冬腊月往里边絮稻草,三伏天热了再掏出来,白天当衣服、夜里当被子、死了作装裹,上边补丁挨补丁、补丁摞补丁,赶上下雨淋透了,才相当于洗上一次,还得在身上焐干了,挂在树杈子上晾,保不齐来一阵风吹走了,想哭都找不着调门儿。并非不嫌脏,实在没换的。他成天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故此得了“邋遢李”的绰号。

邋遢李可以在九河下梢称为一绝,皆因他水性出奇地好,不知何方水怪的根儿,长了一对鱼眼,下到河中如同一条活泥鳅,水里能睡觉、河底能走道。邋遢李来到天津卫的时候还有大清国,本以为凭他的水性,徒手下河逮几条鱼,就可以挣口饭吃。哪知道天津卫任何一个行当都有混混儿把持,河边有专门的鱼锅伙,无论鱼虾蟹,但凡是河里捞上来的,都得卸到鱼锅伙,胆敢说个不字,锅伙里的混星子保准给你打得跟血葫芦似的,这些鱼虾得由锅伙里的“寨主”“军师”开秤定行市,再转给天津卫大大小小的鱼贩子,各个鱼锅伙分疆划界,各占一方各管一段儿,规矩森严,岂容外来的插上一脚?邋遢李一不懂规矩,二没有门路,挨了不少大嘴巴,才知道想吃这碗饭是做梦,空有一身的本事,却没有用武之地。他为了活命,只好东家讨、西家要,白天进城当乞丐、天黑回到河边的窝棚过夜。

有这么一天夜里,邋遢李正在窝棚中忍饥挨饿,隐隐约约听到河边有两个人说话,他觉得挺奇怪,三更半夜的谁会上这儿来?许不是作了案分赃的贼人?邋遢李不敢吭声,支起耳朵一听,敢情说话的两位不是人!

2.

常言道“法不传六耳”,那二位在河边一说一聊,没想到旁边还有个人,可都让躺在窝棚中的邋遢李听去了。

其中一个说:“八爷,等会儿华光天王从此路过,你我何不趁机跪拜讨赏?”

八爷说:“黑爷,吾辈披鳞带甲,岂能入得了上界华光的法眼?”

黑爷说:“你我多说好话、求告求告,尊神必然开恩。”

八爷说:“咱又没个孝敬,只说好听的管用吗?”

黑爷说:“华光天王是马王爷,马王爷三只眼,说的就是这位,只要拍对了马屁,天王肯定有赏。但是华光天王来得快去得快,这就看咱俩的造化了,嘴快才来得及讨赏。”

八爷说:“我的腿脚慢,嘴可不慢,你听我给你来个快的,说打南边来个喇嘛,手里拎着五斤鳎目,打北边来了一个哑巴,腰里别了一个喇叭……”

邋遢李听出来了,半夜在河边说话的这二位不是人,什么一个披鳞一个带甲,一个黑爷一个八爷,许是黑鱼和王八不成?念及此处,躺在草席子上的邋遢李一惊而起,他住的窝棚低矮简陋,猫腰撅腚才进得去,踅摸了半块破门板,铺上稻草当床,只是个歇宿的地方,此时猛然一起身,额头“砰”的一下正撞在窝棚顶子上,给棚顶开了一个大窟窿,脑袋伸在外边,但见月朗星稀,只听得河水哗哗作响,哪里还有别的响动。河里的两个东西可能被他惊走了,也可能是他饿昏了头做梦,分不清是真是幻。邋遢李穷光棍一条,又是饿怕了的人,怕穷不怕死,仗起胆子过去一看,河边什么也没有。他仍心存侥幸,寻思:“有枣没枣先来上三杆子,万一是真的,我给华光天王多磕几个头,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尊神指条活路,让我别再要饭了就行。”

邋遢李在河边左等右等,等到天快亮了,还真等来一位。看打扮似乎是个过路的乡下老农,推了一车菜,赶早去城中叫卖。邋遢李却认准了此乃上界华光,三步两步抢上前去,扑通跪倒在地,纳头便拜。

卖菜的愣了半天,不知这是要饭的还是讹钱的,等明白过来什么意思,只觉哭笑不得,告诉邋遢李认错了:“我一个卖菜的乡下人,哪是什么华光天王?”邋遢李不依不饶,抱着大腿不让人家走,磕头如同捣蒜,好话说了一箩筐,祖宗爷爷叫个没完,说我大老李从山东逃难到此,就是会水,别的都不会,当地混混儿又不让外来的下河打鱼,不得已讨饭过活,有上顿没下顿,说不定哪天就成了饿死的路倒,万望尊神赏个饭碗子,指点一条活路,不求发多大的财,有个饭门吃,饿不死就成。卖菜赶的就是个早,天不亮就得打着灯笼往菜市运,当时天津城最大的菜市在东浮桥一带,相距城里不远,水陆交通便利,天津人讲究吃“鲜鱼水菜”,蔬菜得是刚从地里收上来,带着露水珠儿才好卖,邋遢李在这儿软磨硬泡,再耽误下去菜都蔫了,可就卖不上价钱了,他急于进城,却让邋遢李缠得没辙,为了脱身只好随手从河边捡起一个东西递过去,这才把邋遢李打发走。邋遢李磕头谢恩,匆匆跑回窝棚,摸出个蜡烛头儿点上,仔细打量手中这件东西。一看傻眼了,非金非银、非铜非铁,就是一根破木头棍子。他扯下一块破布条子,从这头到那头仔仔细细擦了七八遍,仍是一根糟木头,既不是紫檀也不是花梨,并非值钱的木头,通地沟太短、顶门又太长,扔路上也没人捡,这有什么用?邋遢李颠过来倒过去,一直想到天光大亮,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急得直嘬牙花子,无意当中一抬头,瞧见了窝棚外的大河,再看看手中这根木头,不由得恍然大悟:“对啊,我可以挑大河送水,卖力气挣饭吃,华光天王指点我干这一行,说不定哪天从河里捞上个金疙瘩!”于是将破木头杆子两边刻出豁口儿,当成一条扁担,又找来两个旧水桶,挨家挨户给人送水。

在老时年间来说,送水这个行当又苦又累是没错,还不是谁想干谁就能干,因为水从河里挑上来,不是直接挨家挨户去送,河边打上来的水先倒进水车里,水车有大有小,有的是独轮儿,也有俩轱辘的,上边都有水箱,推到胡同口,再从水箱倒进水筲,然后再挑进住户,谁往哪几条胡同送水是提前划分好的,不能互相抢生意。邋遢李抱着扁担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跟行会的人说尽了好话,才在这一行里混上口饭吃。

天津卫这块宝地,说到底还是坐轿的少、抬轿的多,穷老百姓为了一口吃喝,常年起早贪黑地忙活,舍得出力气。谁都想出门让金元宝绊个跟头,可真正一夜暴富的又能有几人?邋遢李一年四季都是赚固定的这几个钱,将就着打发肚子,唯独到了大年初二能有点儿外找,因为按照天津卫的风俗,这一天要“迎财神”,挑水的除了送水以外,还给送一担柴,说是柴,其实就是麻秆儿或秫秸秆儿,捆好了在外边贴上一张红纸,上写五个大字“真正大金条”,“柴”的谐音是“财”,讨一个吉利,进门之前先要喊一声“给您了送财水”,有能说好唱的,再给唱一段喜歌,主家一高兴多少得赏个仨瓜俩枣儿的,倘若赶上有钱的富户,说不定一赏就是一两块现大洋,他们这些挑河的苦大力全指着这一天换季发财。

邋遢李在天津卫挑大河,送开水也送挑水,一干就是多少年,从没把这扁担当过好东西,送水回来往窝棚门口一竖,任凭风吹日晒雨淋,他却不知道,这根破木头杆子大有来头。九河下梢船运发达,樯橹如麻,当年河关上有一杆大旗,上挂九龙幡,乃朝廷御赐的镇河幡,后因战乱折断,前边这一截掉在河中多年,又被水流带到河边,阴差阳错成了邋遢李挑大河的扁担。

邋遢李一个卖苦力的,打乡下来的怯老赶,能见过多大的世面,哪认得这是旗杆子,更想不到这个东西可以干什么,也只能当个扁担使,他不认得不要紧,可有人认得,谁呀?天津卫四大奇人之一,目识百宝的窦占龙!

说话这一天早上,邋遢李正在挨家挨户送水,窦占龙骑着驴从旁经过。邋遢李可不认得窦占龙,见来人风尘仆仆、形貌诡异,不免多看了两眼。不怪邋遢李觉得出奇,窦占龙是和别人不一样,什么时候看也是四十多岁,鹰钩鼻子蛤蟆嘴,一对夜猫子眼,俩眸子烁烁放光,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精明。身上粗布衣裤,虽然穿得不讲究,但是大拇指上挑着白玉扳指,纽襻上挂着象牙的胡梳,腰间坠着金灿灿一枚老钱,可都是有钱人的玩意儿。手握一个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乌木杆儿、白铜锅儿、翡翠嘴儿。别的不说,就这块翡翠,真看出值钱来了,碧绿碧绿的,半点杂色没有,一汪水儿相仿,往嘴里一叼,脑门子都映绿了,扔着卖也值两套宅子。他胯下这头小黑驴也不是凡物,缎子似的皮毛乌黑发亮,粉鼻子粉眼四个白蹄子,绝非拉磨、驮米的蠢物。

窦占龙来到邋遢李身边,一翻身从驴上下来,道了一声讨扰:“我乃行路之人,天干物燥,口渴得紧,想跟你寻碗水喝。”

邋遢李身边没有碗,将肩上挑的两个水桶放下,让窦占龙自己用手水喝。窦占龙喝完了没走,抹了抹嘴对邋遢李说:“实不相瞒,我正想找一条称手的扁担,瞅你这个挺合适,不如我给你钱,你把它让给我得了。”

邋遢李连连摇头,挑水的扁担虽不值钱,却是他吃饭的家伙儿,长短粗细正合适,用起来十分顺手,仨瓜俩枣儿地卖给旁人,还得另做一条,好使不好使不说,岂不耽误了干活儿?再说你有钱上哪儿买不来扁担,何必非要我这条?这不成心裹乱吗?

窦占龙却执意要买,一边说话一边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递了过去,所谓的“碎银子”,可不是把整个的银锭砸碎了,必须到银号里剪,银号有专门的剪刀,剪多剪少有规矩,剪完刨去损耗,再过戥子、称分量。窦占龙掏出来的这块银子,往少了说也得有二两。邋遢李把眼瞪得老大,他以为来人买他的扁担,顶多给上七八个铜子儿,没想到一掏就是二两多银子,什么扁担值这么多钱?听此人说话挺明白的,也不傻啊,为什么出这么多钱买一条破扁担?

窦占龙见邋遢李瞪着眼不说话,以为他嫌钱少,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比刚才的还大,不下七八两。邋遢李人穷志短,他却不傻,谁会为了一挑扁担掏这么多银子?他也是穷人,穷人最会买东西,好比路过一个地摊儿,瞧见摆的东西不少,扇子、手绢、醒木、茶壶,可能是哪位说书先生干倒了行市,把家底儿都卖了。他一眼打上了这把扇子,可不能直接问价,他得先问手绢多少钱,茶壶怎么卖,全问一个遍,最后再问扇子,这叫“声东击西”,就为了少花钱。邋遢李心想:“骑驴的这位来历甚奇、踪迹可怪,不知怎么相中了我这条扁担,许不是个憋宝的,识得华光天王赏下的扁担?”

3.

邋遢李一冒出这个念头,无论窦占龙掏多少银子,就咬死了不卖,双手紧紧攥住扁担,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扁担是我邋遢李的,告诉你不卖就是不卖,你说出大天去也没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还敢明抢不成?”

窦占龙摇头说:“你这个人不明事理,我给你的银子够买一百条扁担了,居然还嫌少?”

邋遢李说:“您倒是明白人,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可听说过,有个骑黑驴的窦占龙,腰上拴一枚老钱,常在九河下梢憋宝,甭问就是您吧?”

常言道“好汉莫被人识破,识破不值半文钱”,既然被邋遢李认出来,窦占龙也无话可说了,只得告诉邋遢李:“你挑水的扁担大有来头,但是你不会用,玉在璞中不知剥、珠在蚌中不知剖,倒不如让给我窦占龙,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绝无二话。”

邋遢李是外地来的,可在天津卫挑大河的年头也不少了,打早听过窦占龙的名号,据说此人无宝不识,各种奇闻异事耳朵里都灌满了,没想到眼前这个人真是窦占龙,这还了得?说他是财神爷都不为过,这么个发大财的机会,岂可等闲放过?他对窦占龙一摆手:“那可不成,除非你和我平分其中的好处,否则说出仁皇帝宝来我也不卖,下半辈子就用它挑大河,吃苦受累我认了。”

窦占龙真没想到,挑大河的穷光棍邋遢李心眼儿还挺多,插圈做套哄弄不过去,又寻思也缺一个帮手,就点了点头,对邋遢李说:“告诉你也无妨,知不知道前边有个三岔河口?”

邋遢李道:“你这话问得多余,有话直说咱也甭拐弯抹角,我一个挑大河送水的,能不知道三岔河口?”

窦占龙道:“想必也知道三岔河口下有分水剑了?”

邋遢李眉头一皱:“倒是听人说过,可没当真,如若河底真有分水剑,怎么不见有人下去取宝?”

窦占龙说那是你不知道,下河取宝之人从来不少,可都是有去无回,因为三岔河口底下通着海眼,没你这条扁担,水性再好也得填了海眼。你当它是挑水的扁担,实乃镇河六百年的龙旗杆子。我带你上三岔河口取分水剑不打紧,只是你得按我说的来,我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到时候别怕就行。

邋遢李满口答应,只要能发财,阎王爷来了他也不怕,水也不送了,桶也不要了,扛上扁担就奔三岔河口。

窦占龙忙叫住邋遢李,让他别着急,分水剑乃天灵地宝,非同小可,只有这条扁担可不够,取宝还得凑齐另外几件东西。邋遢李知道窦占龙是憋宝的祖宗,听他的准能发财,当下跟在后头,二人一个骑驴,一个步行,晌午时分走到北运河边上,经过一大片瓜田,路边有个草棚子,看地的瓜农是个老头,正在草棚中闲坐。瓜棚边上有个大西瓜,大得出奇,三尺多长,二尺多宽,一个人抱不过来,邋遢李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样的瓜。窦占龙停下不走了,点上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掏出一大块银子递给邋遢李,让他过去买这个西瓜。

邋遢李二话没说接过银子,扛上扁担来到瓜棚前,给看瓜的老农作了个揖,说是走得口渴,跟您买个瓜,就要最大最老的这个。

看瓜的老农告诉邋遢李:“我是种瓜的不是卖瓜的,地里有的是瓜,你想吃哪个自己摘,不用给钱,棚边这个瓜却不行。”

邋遢李说:“不白拿您的,我给钱。”

看瓜的老农说:“不是给不给钱的事,那个瓜老了,不中吃。”

邋遢李说:“大爷,我就愿意吃老瓜,您这瓜扔在地里也是个烂,卖给我得了。”

看瓜老农以为此人热昏了头满嘴胡话,这个瓜又老又娄,里边的瓤子都烂了,稀汤寡水儿馊臭馊臭的,吃一口恶心三天尚在其次,万一吃出个好歹二三的,谁肯与你担这样的干系?正说未了,邋遢李已经把那块银子递了上去,看瓜老农活了大半辈子,不曾见过这样的冤大头,这可不是天上掉馅饼了,简直是连肘子、羊腿、烧鸡、烤鸭一齐,掉下了整桌的满汉全席,八百年也未必赶上这么一个人傻钱多缺心眼儿的,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常言道“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咱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自己非要掏银子买这个不能吃的老瓜,我又何苦不卖?老农只怕邋遢李反悔,忙把银子揣入怀中,找来一辆小独轮车,帮邋遢李将老西瓜搬到车上,连车带瓜一并给了邋遢李。

邋遢李推上独轮车,又跟窦占龙来到供奉渔行祖师的三义庙,使银子买通渔行把头,从渔行祖师的神龛上摘下十二色三角令旗,装在一个鱼皮大口袋中。书中代言,这三义庙跟别处的不同,寻常的三义庙供的是刘、关、张,此处的三义庙另有来历,供奉的是渔行之祖,在明朝受过皇封。三义庙与火神庙警察所隔河相望,也在三岔河口,鱼市就在庙门前,守着河边。渔民打上来的鱼不能直接卖,得先运到三义庙。渔行的把头不要钱,只要各条船上最好的一条鱼,送到各大饭庄子,那可就不是按分量了,打着滚儿翻着个儿卖,饭庄子不买还不行,没有好鱼卖了,你要不买这条鱼,他也不让别的鱼贩子跟你做买卖,这就是渔行的生财之道。必须等渔行把头挑完了,鱼贩子才能开秤,全城的老百姓才有鱼可吃,就这么霸道。

渔行的令旗也到了手,邋遢李忍不住问道:“咱不是去三岔河口取分水剑吗?怎么又是西瓜、又是令旗的,唱的是哪一出?”

窦占龙说在民间传言中,三岔河口中分水剑的来头可不小,据说当年龙王爷途经此地,不慎落剑于河底。宝剑不碰自落,可见此乃天意,龙王爷只好舍了这口宝剑。从此三岔河口的水清浊分明、颜色不浑。分水剑上十二道剑气变幻不定,肉眼凡胎见得十二色宝光,双目立盲,旋即为分水剑所斩。还有人说分水剑不是宝剑,而是打入三岔河口填了海眼的一条老龙,下河取宝的人全让老龙吃了。反正是天灵地宝,妄动为鬼神所忌,稍有闪失便会送命。但也不是没有法子,骑上这个老西瓜才下得了海眼,十二色令旗可以挡住十二道剑气!

邋遢李听得暗暗咋舌,又问窦占龙镇海眼的分水剑有什么用,可以换多少金银?听这意思,怎么不得值个十万八万的?

窦占龙哈哈一笑,什么叫天灵地宝?有了分水剑在手,划山山开,划地地裂,那还不是想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如今“挑水的扁担、北运河老西瓜、三义庙令旗”均已到手,大事可期,不过这还不够,咱俩得进城走一趟。”

4.

邋遢李当初逃难来的天津卫,托半拉破碗沿街乞讨,后来捡了条扁担挑大河为生,披星戴月给人送水,扁担压弯了腰还得赔笑脸,别看他身大力不亏,让找茬儿的地痞无赖揍一顿,屁也不敢放一个。说句不好听的,累死累活干一辈子,连板儿钱都攒不下,死了就是扔野地里喂狗的命。而今时来运转,跟窦占龙去憋宝发财,他邋遢李可长脾气了,车也不好好推,走路大摇大摆、一步三晃,但是身上的行头太寒碜了,您想他一个挑大河送水的,穿得如同臭要饭的乞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却摆架子绷块儿充大爷,好似戏台上的丑角一般,不免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