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自称姓张,尊他的皆以“张三太爷”相称,祖祖辈辈一直在此居住,都说富贵无三代、贫贱不到头,他们家却不然,从祖上就有钱,世世代代治家有道、家业兴旺,却也没有为富不仁,乃是当地头一号的积善之家。不过人生在世,无论善恶贵贱,总有恨你的,他们家行善积德,从不与人结仇,可也不是没有仇人,当年有个大对头,死前在坟中埋下一件“镇物”,妄图以此灭尽他们家的运势。起初也没在意,以为破点财没什么,可没想到这件镇物十分厉害,年头越多越邪乎,如今破落之相已现,迟早有灭门之厄,因此求孙小臭儿出手,盗取坟中镇物,保全他们一家老小,因此才说孙小臭儿是大恩人。这个活儿不白干,张三太爷有言在先许给孙小臭儿,事成之后当以一世之财为酬。

孙小臭儿已喝得东倒西歪,张三太爷说了半天他也没听太明白,别的没记住,就记住那一世之财了,便问张三太爷,一世之财是多少钱?张三太爷并不明言,只告诉他:“这得看你命里容得下多大财了,十万也好,百万也罢,我一次给够了你。”孙小臭儿喜出望外,心想我一辈子吃苦受累可以挣多少钱?这一天都给了我,以后什么也不用干,站着吃躺着喝,就剩下享福了!当时把脖子一梗、胸脯子一拍:“掏一座老坟又有何难,这个活儿臭爷我干了!”

张三太爷见孙小臭儿应允了,站起身来又施一礼,说那个仇人的坟就在山上,头枕山脚踩河,可谓占尽了形势,棺材下边压了九枚冥钱,称为“厌胜钱”。墓主借这九枚厌胜钱,拿尽了他们家的运势,而且那是个凶穴,墓主已成了潜灵作怪的恶鬼。常人身上阳气重,没等接近棺材,就会惊动了墓主,孙小臭儿是个挖坟掘墓的土贼,成天住在坟包子里,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干这个活非他不可。

孙小臭儿财迷心窍,再加上酒壮人胆,一拍胸口满应满许,他也不想想,头一次从天津城出来,到了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谁也不认识,张三太爷怎么知道他是干这一行的?只问张三太爷讨了几件家伙:一把小铲子、一身老鼠衣,外加一只烧鹅。说完往地上一倒,鼾声大作。

当天晚上,孙小臭儿将一只烧鹅啃个净光,却没敢喝酒,他也知道自己量浅降不住酒,只恐耽误了正事,错失一世之财。等到月上中天,孙小臭儿换上老鼠衣,腰里别了小铲子,出门来到山上,当真有一个又高又大的坟头,坟前并无石碑,孤零零立在荒草丛中。

这一次不同以往,出门之前听张三太爷说了,厌胜钱不在棺中,而是压在棺底,别人干这个活儿得把坟土扒开,棺材搭出来再跳进坟坑翻找,他孙小臭儿却有“鲤鱼打挺”的绝招,省去了不少麻烦。正所谓“一行人吃一行饭”,孙小臭儿绕行坟头三圈,便已估摸出了棺材的深浅、朝向,当即将一把小铲子使得上下翻飞,挖开坟土穴地而入,进入盗洞铲子施展不开,一双爪子派上了用场,挖土抠泥有如鸡刨豆腐,耗子打洞也没这么快。

不出一个时辰,孙小臭儿已将盗洞挖到了棺材下边,他也不用灯烛照亮,常年干这个勾当,早将一双贼眼练得可以暗中视物,钻入洞中摸出九枚冥钱,与银元大小相似,托在手中还挺沉,急忙用布包上揣入怀中,正待退出盗洞,不觉心念一动,埋在这座坟中的一定是个有钱人,为什么呢?张三太爷家趁人值,住那么大的宅子,跟他们家为仇作对的怎会是穷老百姓?要饭的、扛大包的,敢跟财主爷结仇?墓主必定也是地方上的大户,这就叫鱼找鱼、虾找虾,英雄找好汉、乌龟找王八,非得势均力敌才做得成冤家对头。干孙小臭儿这个行当的,掏的虽然是死人钱,脑袋上却也顶着一个“贼”字,常言道“贼不走空”,明知棺中必有狠货,不顺出一件半件的冥器,可对不住祖师爷,虽说他也不知道祖师爷是谁。

来之前张三太爷嘱咐了,让他只拿九枚冥钱,千万不可惊动了墓主,孙小臭儿此时这个贼心一起,把张三太爷的话忘到爪哇国去了,肚子里好似装了二十五个小耗子——百爪挠心,当时就使出“鲤鱼打挺”,对头顶上的棺材下了手。老坟中的棺材埋得久了,棺板已然朽坏,拿手一抠就是一个洞。他拽出一块黑布遮住口鼻,这是吃臭的规矩,活人身上有阳气,容易惊动了死人。再说孙小臭儿钻入棺材,伸手四下里一摸,发觉墓主已成枯骨,靴帽装裹尚存,寿帽是纸糊的,大得出奇,却没有一件陪葬的冥器。孙小臭儿暗骂一声穷鬼,不仅没有陪葬,头上的帽子也是用纸糊的,白让臭爷我高兴了。正想原路退出去,忽觉腹中生出一道凉气,往上没上去,顺着肠子可就往下来了,转瞬之间行至尽头,双腿使足了劲也没夹住,放出一个七拐八绕、余音袅袅的响屁,可能是烧鹅吃多了,没兜住这口中气,他也知道如此一来犯了吃臭的忌讳,急忙退入棺材下的盗洞,手脚并用爬出老坟,扯去蒙脸的黑布,快步往山下走,心想这下妥了,该当臭爷我时来运转,甭管怎么说,这件事办得挺顺当,好歹掏出了老坟中的九枚厌胜钱,下山献与张三太爷,平地一声雷,我孙小臭儿眼看就是腰缠万贯的大财主了。正得意间,忽觉身后刮起一阵阴风,吹到后脖颈子上直往肉皮儿里钻,怎么这么冷呢?转头往后一看,可了不得了,墓主人追来了!

3.

从山上追下来的大鬼身高一丈有余,头上一顶白纸糊的寿帽晃晃荡荡,裹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直奔孙小臭儿而来。吓得他一蹦多高,打小干吃臭的行当,死人见了不少,可没见过活鬼,惊慌失措脚底下拌蒜,直接从山上滚了下去,摔得鼻青脸肿、满头大包,刚逃到老张家门口,身后的恶鬼也追到了。张三太爷带手下人打开大门,将他接了进去,紧接着“咣当”一声将大门紧闭,但听得阵阵阴风围着大宅子打转。孙小臭儿屁滚尿流,惊魂未定,见墓主并未追进大宅,想必是门神挡住了,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气,缓了半天才把这口气喘匀了,交出九枚厌胜钱,又将经过跟张三太爷一说,对他贪财入棺一事却只字未提。张三太爷手捻长髯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抬起头来,对孙小臭儿说:“墓主已然记下你的长相,你一出这座宅子,它就得掐死你。不过恩公也不必担心,容我想个法子。”

孙小臭儿说:“您了真有这么大能耐,还用我去挖坟?”

张三太爷笑道:“恩公有所不知,你盗走了厌胜冥钱,我就不怕它了。”

孙小臭儿将信将疑,又不敢出去,在大宅中待到半夜,忽听山上雷声如炸,从山下望上去,一道道雷火绕着山顶打转。转天早上来到前厅,见张三太爷稳稳当当坐在太师椅上,旁边的条案上多了一顶纸糊的寿帽。孙小臭儿问张三太爷:“您把这帽子偷来有什么用?”张三太爷说你可别小看这顶纸帽子,也是一件镇物,名为“纸花车”,可避天雷诛灭。没了这顶帽子,墓主再也躲不过雷劫,此刻已然灰飞烟灭。孙小臭儿兀自不信,趁天亮上山一看,坟头和棺材已被雷电劈开,周围尽成焦土,纵然是个厉鬼,也让天雷打得魂飞魄散了,他这才放了心,回来找张三太爷要钱。

张三太爷言而有信,让孙小臭儿稍候片刻,吩咐两个下人去拿钱。孙小臭儿暗暗高兴,本来是避祸到此,不承想竟有这等际遇,还让两个人去拿,这得是多少钱?那么多银元我可带不走,免不了拜托老张家的下人,抬去给我换成宝钞,大不了一个人赏一块银元,现如今咱也是有钱的大爷了,不在乎这一块两块的。过了一会儿,两个下人回来了,孙小臭儿一看他们手里一没抬箱子、二没拎口袋,心说这倒好,还得说大户人家的下人有眼力见儿,直接就给我换好了。他正在这儿胡琢磨呢,其中一个下人一伸手,将一块银元恭恭敬敬地摆在孙小臭儿面前。孙小臭儿当时一愣:“什么意思,我还没赏你,你怎么先赏我了?”

张三太爷对孙小臭儿说:“这就是你的一世之财,你命中只留得住一块钱,多一个大子儿也不行,否则必有灾祸。”

孙小臭儿如何肯干,说大话使小钱,这不是坑人吗?我舍命替你张三太爷上山挖坟,险些把小命扔了,到头来把我当要饭的打发?当场拍桌子翻了脸,蹦着高儿大骂张三太爷。孙小臭儿乃市井之辈,话不怎么会说,骂脏话可是八级以上的水平,老张家祖宗八辈一个也没放过,全给他垫了牙,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也不想想这是大户人家,好酒好肉好招待,皆因有求于他,而今用不上他了,还用跟他客气吗?甭说儿子、姑爷,看家护院的就不下几十人,岂能容他在此放肆?立马上来个膀大腰圆的,揪着脖领子左右开弓,打了孙小臭儿俩大嘴巴,拎起来往外一扔,“咣当”一声合拢宅门,任凭他撒泼打滚、跳着脚砸门叫骂,再也没人出来理会。孙小臭儿气坏了,可着天底下还有一个好人吗?可又不敢多作纠缠,实在惹不起,张三太爷家大业大,有根有叶有势力,真惹急了把他孙小臭儿活活打死扔在山上喂狗,也如同捏死只臭虫,只好揣上这一块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孙小臭儿连窝火带憋气,身上又不齐整,东撞一头、西撞一头,乱走了半天,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路上遇到一个猎人,长得五大三粗、膀阔腰圆,黑灿灿的一张脸庞,两道重眉毛、一对豹子眼,身上短衣襟小打扮,腰间围兽皮,手中拎了两只山鸡。这一带山林茂密,靠山吃山打猎为生的不少。打猎的见了孙小臭儿,瞪眼拦住去路,操着一口山东话问道:“小孩儿,你是从横么地方来的?”

孙小臭儿正憋了一肚子火儿,看谁都不是好人,以为打猎的拦路抢劫,转身就要跑。打猎的是山东大汉,拿孙小臭儿如同鹰拿燕雀,追上去一把揪住他说:“小兄弟别怕,俺是山中猎户,并非歹人,只是见你脸色不对,这才拦住你问一句。”

孙小臭儿肚子气得鼓鼓的,没好气地说:“我脸色好不了,那个挨千刀的张三太爷,拿我当个要饭的打发,他们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鸟儿,全他妈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打猎的奇道:“哪个张三太爷?”

孙小臭儿说:“当地还有几个张三太爷?不就是东山下那座大宅子里的张三太爷。”

打猎的闻听此言,两只眼瞪得更大了,问孙小臭儿:“实在实在地好家伙,你说东山下的大宅子?那个地方从来没有大宅子,只有一座千年粮食垛!”

孙小臭儿以为打猎的胡说八道,老张家那座大宅子,院墙高耸,房屋成林,四座朱漆的大门气派非凡,红男绿女出来进去,怎么成了千年粮食垛?

打猎的却告诉孙小臭儿,此事千真万确,东山下的千年粮食垛早没人住了,久而久之被一窝狐狸占据,怪不得刚才从你身边过,闻到你身上一股子狐臊,原来你进过千年粮食垛。打猎的不怕狐狸,一物降一物,哪怕是成了精怪的老狐狸,见了鸟铳也一样打哆嗦,他也早有心打下那窝狐狸,因为以往看见过,千年粮食垛中出出进进的狐狸可不少,一个个油光水滑,皮毛锃亮,这要是逮住扒了皮,绝对能卖大价钱。如果将其能一网打尽,可比钻山入林,一只一只追着打省事多了。无奈那窝狐狸有了道行,不知道在粮食垛周围施了什么妖法,人一过去就被迷住了,走来走去只是在原地打转,根本近不得前,带上猎狗也没用。按孙小臭儿所说,老狐狸自称张三太爷,那也是奇了,平常的狐狸变成人形,大多说自己姓胡,要么说自己姓李,可没有敢姓张的,为什么呢?天上的玉皇大帝就姓张,兴妖作怪的东西和老天爷一个姓,那不找雷劈吗?敢以张姓自居,那得是多大的道行?

孙小臭儿听打猎的说了这么一番话,两个小眼珠子一转,心中暗暗寻思,张三太爷家里那么有钱,做饭却从不开火,喝茶洗澡只用凉水,屋里也不点灯烛,皆因千年粮食垛怕火,可见打猎的所言不虚。他吃了这么大的亏,恨得咬牙切齿,正苦于报不了仇,他就问打猎的,有没有法子对付千年粮食垛中的一窝狐狸?

打猎的说不遇上你还真没招,这一次让我撞见你也是天意,合该千年粮食垛中的狐狸倒霉,非得死绝了不可。二人一同下山,找来同村其余的几十个精壮猎户相助,一个个背弓插箭,各带黄狗、苍鹰。又备下火种,让孙小臭儿再去一趟东山,混入张家大宅子偷偷放起一把火,则大事可成。

孙小臭儿思量了整整一宿,想出一个坏主意,转天一早,又来到张家大宅,跪在门前磕头如同捣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前五百年后五百载的委屈全想起来了,先说自己前半辈子怎么怎么不容易,真好比是横垄地拉车,一步一个坎儿,把倒霉放在小车上——忒倒霉了,说罢又一边抽自己大嘴巴,一边给张三太爷赔罪,说张三太爷不仅收留了自己,管吃管喝还管住,他孙小臭儿才不致冻饿而死,简直是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长这么大从来人嫌狗不待见,没受过这么大的恩德,本应做牛做马报答,到头来却财迷了心窍,做了忘恩负义的小人,简直禽兽不如,枉担这一撇一捺、不配披着这身人皮。还望张三太爷大人有大量,不跟浑人辩理,别和恶狗争道。直说得泪如泉涌,号啕大哭。

孙小臭儿哭了多半天,真让他把大门哭开了,出来两个下人带他进去,来到厅堂之上拜见张三太爷,免不了又是一番磕头求告,鼻涕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流。张三太爷一时怜悯孙小臭儿,怎么说也是有恩于他们家,便留下这个臭贼吃饭,没想到“引狼入室,放鬼进门”。孙小臭儿吃饱喝足了,溜达到院子里,东瞅瞅西看看,趁四下里无人,偷偷取出火种,放起一把大火,顷刻间黑烟滚滚、火光冲天,放完了火撒丫子往外跑,出得门来转头一看,哪有什么大宅子,又高又大一座粮食垛,各个洞口中蹿出百十条狐狸,大大小小有老有少,一个个慌不择路,冒烟突火四下逃窜。

原来东山自古就不太平,老坟中的枯骨身边有两件冥器,一件应天,一件辖地,年深岁久成了气候。先说辖地的这一件,就是张三太爷让孙小臭儿盗来的九枚厌胜钱,为什么盗这个呢?厌胜钱镇在棺材底下,方圆百里之内有道行的东西,全都得听墓主的。张三太爷这一大家子,是千年粮食垛中的一窝狐狸,无奈受制于九枚厌胜钱,打也打不过,逃又逃不掉,这才借孙小臭儿之手,上山偷走厌胜钱。

墓主失了九枚厌胜钱,张三太爷也就不怕它了,又去盗来了第二件应天的镇物——枯骨头上的白纸寿帽,名为“纸花车”,可以抵挡天雷。墓主头上这顶寿帽,晃一下天雷退一丈,三晃两晃云散雷止,就有这么厉害。张三太爷盗走寿帽的当天夜里,一道炸雷打下来,墓主灰飞烟灭。

实际上张三太爷没坑孙小臭儿,只给他一块钱并不是因为财迷,一来狐狸不挣钱,要钱也没用;二来孙小臭儿命窄,该当受穷,身上顶多有一块钱,多一个大子儿就倒霉,多给钱反倒害了他。怎知这小子怀恨在心,一把火烧了千年粮食垛,真应了那句话“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再说孙小臭儿引来的一众猎户,总共三十六位,个顶个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全是射猎的好手,各持弓箭、鸟铳,分头伏在千年粮食垛四周只等火起。待到孙小臭儿放了一把大火,千年粮食垛烧成了一座火焰山,那些狐狸往外一逃,无异于撞到了枪口上,全成了活靶子,真是出来一个打一个、出来两个打一双,百步穿杨,弹无虚发,足足打了半个多时辰,把这一窝狐狸全打光了。千年粮食垛烧成了灰烬,周围横七竖八都是死狐狸。猎户首领拣了最大一条老狐狸交给孙小臭儿,山上打猎的有个规矩叫“见者有份”,何况孙小臭儿帮了大忙,得他相助才剿灭了千年粮食垛中的一窝狐狸,这就是给他的分红。

孙小臭儿见死狐狸脖子上拴了九枚冥钱,甭问这就是张三太爷了,他将九枚厌胜钱扯下来揣在怀中,别过一众打猎的,扛上死狐狸进了县城,在皮货铺卖了四十块银元,算是发了一笔财。后来张三太爷被做成了皮筒子,让当地的一个富商买走,过了几年富商到天津卫做生意,张三太爷的异灵不泯,附在这条皮筒子上去找孙小臭儿报仇,又闹出了一连串的奇事,此乃后话,按下不提,还是先说眼面前。孙小臭儿不能免俗,囊中有了钱还怕什么巡警?他也得来一把富贵还乡,却忘了张三太爷的话,他孙小臭儿命中只容得下一块钱,如今身上揣了那么多钱,可就离倒霉不远了。

4.

且说孙小臭儿怀揣四十一块银元动身上路,掉过头直奔天津卫。怎么有四十一块呢?张三太爷当初给了他一块钱,死狐狸卖了四十块钱,拢共四十一块银元,另有九枚死人用的冥钱,这个钱活人不收,根本花不出去,不能算数。孙小臭儿从天津城逃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分文皆无,沿途忍饥挨饿,裤腰带勒到脖子上,净喝西北风了,如今却不一样,身上有钱,心里不慌,还得了一套上等衣衫,饿了打尖,困了住店,为了把钱留到天津城显摆,舍不得去太好的地方,可是吃有斤饼斤面、睡有板床草席,高高兴兴回到了天津城。

孙小臭儿此一番下山东,虽说没发大财,但是几十块钱对他来说也不少了。有道是“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过去他是没钱,有点儿钱可就不是他了,回来的当天就住进了窑子寻欢作乐。民国初年,官府明令禁止开窑子,但是明窑暗娼从没见少,只不过换了名,开门纳客的窑子改叫“绣坊”,窑姐儿改称“绣女”,换汤不换药,该怎么来还怎么来。孙小臭儿住进窑子,一手搂儿一个窑姐儿喝花酒。当窑姐的也都认识孙小臭儿,知道他是吃臭的,不过对于窑姐儿来说,有钱就是爷,谁在乎你杀人放火还是拦路抢劫,更别说长得丑俊了,养小白脸还得花钱,孙小臭儿再难看也是送钱来的,掏了钱就得给人家伺候舒服了。这个喂他一口菜,那个敬他一杯酒,把孙小臭儿灌得嘴歪眼斜,五迷三道。正得意间,有人在背后拍了孙小臭儿一巴掌,回头一看吓得一哆嗦,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蓄水池警察所看守木笼的那个警察。穿官衣的警察怎么还逛窑子?搁在旧社会太正常了,逛完了不仅不给钱,不讹你几个就算烧了高香。那个警察进得门来,一眼认出了孙小臭儿,见这小子混整了,居然有钱来找窑姐儿,当即走上前来,一拍孙小臭儿的肩膀,喝道:“偷坟掘墓外带砸牢反狱,你小子这是掉脑袋的官司!”

孙小臭儿惊出一身冷汗,进了天津城一头扎进窑子,早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不承想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小耗子钻象鼻子——怕什么来什么,忙把这位巡警老爷让进里屋,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掏出十块银元,恭恭敬敬递了上去。警察接过来数了数,挑出一个放在嘴边一吹,金鸣之声嗡嗡作响,顺手揣入怀中,把嘴撇得跟八万似的对孙小臭儿说:“行,你小子还挺识相,那十块呢?”

孙小臭儿一头雾水:“副爷,哪十块啊?刚才不给您十块了?”

警察把眼一瞪、脸一沉:“刚才的十块钱,只平了你刨坟掘墓的官司,那天你从木笼子里钻出来,那叫砸牢反狱你知道吗?单凭这一条就能要了你的脑袋,你小子是跑了,我可替你背了黑锅,那能白背吗?”

孙小臭儿没地方说理去,只得认倒霉,哆哆嗦嗦又掏出十块银元递了过去,心疼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警察接过钱揣好了,又问孙小臭儿:“咱也别费事了,你总共还有多少钱?”

孙小臭儿都蒙了,带着哭腔儿问:“副爷,您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总共还有多少?”

警察恶狠狠地说:“少他妈装糊涂,官厅命令禁赌禁娼,你却明目张胆地逛窑子,一叫还就是俩,真是反了你了,不交够了罚款你就跟我走一趟,有什么话咱上里边说去!我问你还有多少钱,这是给你留了面子,别等我开了价你再后悔!”

孙小臭儿不服:“你不也来逛窑子吗?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况且这是我拿命换来的钱,多少你也得给我留几个,嫖娼能有多大的罪过?横不能比砸牢反狱、刨坟掘墓罚得还多吧?”那个警察可不想跟他废话,一个吃臭的敢跟官差还嘴,这就该枪毙,抡圆了一个大嘴巴抽过去,打得孙小臭儿原地转了八圈,顺嘴角流血,眼前直冒金星。

老鸨子眼看警察抢了钱,出门扬长而去,就抱着肩膀倚着门,一眼高一眼低瞟着孙小臭儿,阴阳怪气地说:“哎呦,我的臭爷,您这是犯了多大的案子,都把警察招来了?我们庙小容不下大菩萨,您受累抬抬脚、挪挪窝吧,我们娘儿们可担不起这天大的干系。我还得告诉您,押在柜上的钱不够了,把账补齐了您再走。”

孙小臭儿知道当鸨娘的最势利,从来不近人情,过去有这么一个词儿叫“枭鸨之心”,枭鸨是两种鸟,枭鸟和鸨鸟,形容一个人翻脸成仇、转目忘恩,所以占了这个“鸨”字的必是心肠歹毒之人,有钱你是祖宗,没钱还不如三孙子,他是真没钱了,身上仅有那九枚厌胜冥钱,开窑子的可不收死人钱。老鸨子说:“没钱不要紧,您也不是穿着树叶儿来的。”说罢叫了一声“来呀”,从门外冲进几个混混儿,专给窑子戳杆儿把场子的,凶神恶煞一般,三下五除二扒下孙小臭儿的这身长袍马褂,一脚把他踹出门外。

孙小臭儿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脑瓜子一阵阵发蒙,刚才怀中还有几十块银元,一转眼连衣裳也没了,这叫什么世道?还让人活吗?心想:“张三太爷真是仙家,就说我命中只容得下一块钱,多一个子儿也得倒霉,这话说得太准了!得亏只是钱没了,权当破财消灾吧。”

倒霉鬼孙小臭儿转眼又成了穷光蛋,如同战败的鹌鹑、斗败的鸡一般,垂头丧气地往城外走,路过西北角城隍庙附近,正赶上鬼会的找人干活儿,别的活儿都有人应,唯独有个一天给一块钱的差事,却没人愿意干,觉得太晦气。孙小臭儿不在乎,挤上前去应了差事,让他干什么呢?巡城赦孤之时扮小鬼儿,“赦孤”分阴阳两路,阳世赦孤指收殓死孩子。按旧时迷信的习俗,死孩子是要债的短命鬼,不能进祖坟,有钱人家远抬深埋,逃难要饭的穷苦人没那么讲究,草绳子捆上两条腿,拎到没人的地方一扔,天不黑就让野狗掏了,所以在以往那个年头,道边、臭沟、大河沿上看见个死孩子很正常,经常被撕扯得肠穿肚烂,惨不忍睹。逢年过节的时候,天津城各大药铺会出钱出力,收殓死孩子加以掩埋,也是一件大功德,民间称之为“赦孤”。阴间也得赦孤,城隍爷调兵遣将捉拿孤魂野鬼,找四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身上扎彩靠、头顶凤翅盔、后插护背旗,手持刀枪棍棒,扮作四员神将。再找一个扮小鬼儿的,披头散发,涂黑了脸,夜半三更打西门外白骨塔开始,小鬼在前边跑,神将在后边追,嘴里不住地喊着“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还跟着一队敲锣打鼓的以壮声势。一行人先绕白骨塔三圈,再绕城一周,最后来到城隍庙门口,神将追上去拿住小鬼儿,押到城隍爷神位前磕几个头,接过赦令扭头就跑,装神扮鬼走这么一个过场,等同于赦免了孤魂野鬼,让它去投胎转世,不在地方上作祟了,以此保佑城中百姓平安,虽属无稽之谈,过去的人可都信这一套。

天津城的旧例是七月十五鬼节赦孤,相传这一天鬼门关大开,多有孤魂野鬼出来作祟,除此之外四月初八也来一次,这是城隍爷做寿的日子,地方上要举办城隍庙会,白天是“花会”“鬼会”和“城隍出巡”,花会由各种民间表演组成,最前边是门幡开道,后跟挎鼓、秧歌、杠箱、高跷、十不闲、猴爬杆,什么热闹演什么;鬼会包括无常、意善、五福、五伦、十司、五魁等十道;城隍出巡的队伍紧接在鬼会后边,城隍爷的神像端坐在金顶红穗儿的永寿官轿里,身边摆放着瓶、盂、拂、鼎各式法器,前有铜锣开道、后跟十路神灵护驾,浩浩荡荡、极为壮观,围天津城绕一圈,天黑之后再以赦孤仪式收场。

起初赦孤就是这两个日子,再到后来找个名目就得来上一次,反正是地方上出钱,其中可捞的油水不少,咱不说别人挣多少钱,扮小鬼儿的就是一块银元。这一块钱等于是白得的,不用干什么,却没人愿意接这个活儿,因为按迷信的说法,扮一次小鬼儿倒霉三年,要饭的也嫌晦气。

这一次赶上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城隍庙赦孤,捉拿九河水鬼。正发愁没人扮小鬼儿,孙小臭儿就来了,他一个吃臭的土贼,成天和坟中的死人打交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晦气大?

孙小臭儿应了差事,忙去准备行头,神将的行头可以从戏班子里借,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背上背的、手里拿的,样样俱全,脸也得勾上,一个个英明神武、杀气腾腾。扮小鬼的行头是什么呢?找一块义庄里裹死人的破布单子,披散了假发,脸上抹两把锅底灰,这就齐活了。

五月二十五分龙会溜溜儿下了一天的雨,直到傍晚时分才停,孙小臭儿没地方去,雨一停就跑到西门外白骨塔,扮好了小鬼儿在塔下一坐,苶呆呆发愣。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白骨塔四周多为义地,荒草当中不时闪出鬼火,孙小臭儿一个人坐着,眼前荒坟垒垒、草木萧条,想起这一次下山东,出去一年又回来,仍和从前一样穷,人见了人欺、狗见了狗咬,合该一辈子发不了财,心下好不凄凉,无意中一抬头,瞧见对面还坐了一位,也裹着一块破布单子,披头散发遮住了脸。可把个孙小臭儿气坏了,地方上怎么出尔反尔?说好了让我扮小鬼儿,为什么又找来一个?等一会儿扮神将的来了,追我还是追他?这不摆明了抢饭碗吗?

孙小臭儿包蛋一个,是个人就能欺负他,本就一肚子委屈,这一次可真急眼了,点指对方破口大骂:“你他妈谁呀?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抢臭爷的差事?信不信我把你撕了喂狗?还不赶紧滚蛋!”

并不是孙小臭儿下了一趟山东,回来长脾气变得气粗胆壮了,只不过见对方也沦落到扮小鬼儿的地步,想来比他好不了多少。再看那个“鬼”一动不动,连头都没抬。孙小臭儿一瞧这还是个轴子,当即一跃而起,顺手抓了把破扫帚去打对方,那个鬼抹头就跑。孙小臭儿见了能人直不起腰,遇上人压不住火,在后头一边追一边骂,前头那个鬼却不吭声。二人一前一后,一个追一个跑,离得不远不近,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到。孙小臭儿窝火带憋气,铁棍子打棉花——有劲使不上,哪儿来这么一个滚刀肉、二皮脸,跟你臭爷我逗上闷子了,这不成心拱火儿吗?

一直追到南头窑儿一片坟地,前边那个鬼不见了。孙小臭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找了半天也没瞧见人,以为这一次遇上真的小鬼了,他倒不怕死鬼,埋在白骨塔附近的,无非冻饿而死的倒卧,成得了多大气候?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正要走,却瞥见旁边的乱草中有一块破布角。孙小臭儿瞪大眼一瞧,原来是个塌了一半的荒坟,一边是土一边是个窟窿,乱草挡住了洞口,仅有一角破布露在外边,怪不得一转眼不见了,敢情钻进了坟窟窿,旁人没胆子近前,臭爷我可是常来常往,看我怎么把你揪出来!想罢也不做声,用手攥住了那块破布,使足劲往外一拽,从洞里拽出一个人来,只不过此人全身是血,还没有头!

5.

南头窑儿位于白骨塔和如意庵之间,老时年间是烧城砖的官窑,由于窑砖堆积,使得这一带地势较高,发大水也淹不到,尽管刚下过雨,坟窟窿中并未积水,没了头的死尸还没烂,再加之阴雨连绵,这才没让野狗掏去吃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哪个城门口不挂几个人头?孙小臭儿也不是没见过,他可不怕死人,前文书咱说过,欺负他的全是活人,他能欺负的只有死人,何况还是个没有脑袋的,正想破口大骂出一口恶气,忽听有人在身后说话:“半夜三更翻尸倒骨,胆子可不小啊!”

这一下可把孙小臭儿吓坏了,以为又来了巡夜的警察,当场一蹦多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只见乱草一分,走出一个老道,蟹盖也似一张青灰色的脸孔。孙小臭儿认得,这是在白骨塔收尸埋骨的李老道,方才松了一口气:“李道爷,你别血口喷人啊,这个死人可不是我挖出来的,是我拽出来的!”

李老道说:“那不一样吗?”孙小臭儿怕李老道冤他,赶紧说了一遍前因后果,求爷爷告奶奶,让李老道别去报官。李老道听罢点了点头,这才告诉孙小臭儿:“贫道望见白骨塔下九道金光紧追一缕黑气,故此赶来查看,想来这个人死得挺冤,引你到此,必有所求。”

孙小臭儿一听是鬼,他倒不害怕了,鬼再可怕也比不了凶神恶煞一样的官差,不以为然地说:“他冤我不冤?我孙小臭儿放屁崩了脚后跟,喝口凉水也塞牙,那天好不容易吃上一碗热汤面,手里没端稳全倒脖领子里了,肚脐眼儿上烫起了仨燎泡,天底下的倒霉事全让我赶上了,我喊过冤吗?再说我又不认得这个死鬼,他找我干什么?”

李老道蹲下身看了看死人,又对孙小臭儿说:“你可知包龙图审乌盆、刘罗锅遇旋风?依贫道之见,这个鬼是找你给他伸冤。”

孙小臭儿说:“李道爷,咱变戏法不瞒敲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吃臭的,是个人就能欺负我,我还不知道找谁诉苦呢,怎有本事给他伸冤报仇?这个鬼掉了脑袋不长眼,来找我顶个屁用?”

李老道一摆手:“非也,你身上的九道金光非同小可。”

孙小臭儿一愣,我身上哪儿来的金光?上下一摸,身上仅有九枚厌胜钱,下山东从老坟中掏出来给了张三太爷,后来引领一众猎户剿灭千年粮食垛的狐狸,厌胜冥钱又落到了他手上,这九大枚是钱也不是钱,活人不收死人的钱,他也没舍得扔,一直揣在身上。

李老道说:“九枚厌胜钱乃至邪之物,你的命窄,放在身上只会招惹灾祸。”

孙小臭儿一想还真对,冥钱妨人,怪不得一直走背字儿,说什么也得扔了。

李老道说:“且慢,你先去报案,破这件案子可少不了九枚厌胜钱,做成此事,不仅是阴功一件,还有赏钱可拿。”

距离西头白骨塔最近的是蓄水池警察所,孙小臭儿刚让蓄水池的巡警讹过,他可不想去那儿报官。李老道说无头案不比寻常,必须找火神庙的刘横顺,孙小臭儿也是这个心思,这样的悬案非得找刘横顺不可,他把九枚厌胜钱交给了李老道,说什么也不在身上带着了。当天夜里,他还得应付扮小鬼儿的差事,反正死人跑不了,就暂且推入坟窟窿,转天李老道带他去火神庙警察所报案。

孙小臭儿口沫横飞,吹了一遍下山东的经过,说到得意之处还得比画几下,饶是众人左躲右闪,也让他喷了不少唾沫星子。刘横顺听出来了,至少一多半是这小子胡吹乱哨,自己给自己抬色,怎么邪乎怎么吹,就他这小身子板儿,还别说千年粮食垛里的老狐狸,都不够两只耗子啃一顿的,更别提什么要人命的恶鬼了,多半是这小子下山东掏坟包子发了笔小财,还犯财迷把人家棺材下边的厌胜冥钱顺手拿了回来。这些事情不必当真,他这么一说,你这么一听,也就罢了,不过孙小臭儿报的是人命案,刘横顺在天津城缉拿队当差,西头白骨塔出了人命,他也不能置之不理,就命老油条留守火神庙警察所,带上张炽、李灿、杜大彪,跟随他来到白骨塔附近的义地,一看还真有孙小臭儿说的无头死尸。刘横顺没干过验尸的差事,可是当差已久,多少看得出些端倪,尸身脖子上的痕迹并非刀砍斧剁,似乎被什么野兽一口咬掉了脑袋,天津城周围一没有高山、二没有密林,向来没出过猛兽,顶多有几条野狗,哪有这么大的嘴?再看尸身一丝不挂,裹在一块破布当中,并无衣冠鞋袜,两肋下各有三道红痕,是胎里带出来的印记,形如三道水波纹。刘横顺记得天津城中有这么一位,两肋之下就有相同的痕迹——九河龙王庙的庙祝海老五。海老五是个贪杯之人,喝多了之后胡吹乱侃,逢人便说他不仅在九河龙王庙当庙祝,还替龙王爷在此掌管九河水族,这肋下的红痕就是凭证,吹完了牛还不行,撩开衣服遍示众人,因此人尽皆知。

天津卫三教九流、地广人多,有的是庵观寺庙,供奉的神佛各有各的管辖,老百姓求什么到什么庙,九河龙王庙位于泥窝,这是个地名,在天津城东边的海河大拐弯上,庙中供奉的九位龙王爷形态各异,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脸色儿的都有,身着蟒袍,鼻间撅出两条龙须,脚底下或是蹬着一只老龟,或是踩着一个青蛙,一般庙里的塑像都是泥胎,唯独九河龙王庙里的龙王爷用的是藤胎,外边糊上粗布,在上边描绘法身,因为龙王爷是水里的神道,泥干了就是土,土能掩水,犯了忌讳。庙里的这九位龙王爷分辖九河之水,保佑着靠河吃饭的这些个人行船之时风平浪静,不会翻船倒艚,外带着还管行云布雨。每逢干旱,人们要把庙里的九尊神像抬出来,敲敲打打走街串巷擎受香火,神像后面有人扮成虾兵蟹将,还有的要穿臂举灯,边走边向街边的商户要香钱。一路锣鼓喧天送到玉皇阁,说是龙王爷要和玉皇大帝商讨行雨之策,为期三天,头一天叫送驾日,第三天叫接驾日,三天之内民间要举办祭祀庆典以求甘霖普降。庙祝海老五非僧非道、无宗无派,自称三教皆在,除了打理庙中的事务以外,还掌管“九河法鼓会”。当时天津城大大小小的法鼓会一共四十九家,其中四十八家是民间自发成立,凑钱置办家伙,闲时操练,什么地方请上一趟法鼓,可以出去赚一份犒劳。以海老五为首的九河法鼓会则是官办的,专做河道上的法会,比如“祭祀龙王、镇伏水患”之类,虽是给官府办事,官府可不出这份钱,当初立下规矩,另外四十八家挣了钱都得给他们一份。不过这个海老五掌管九河龙王庙,又统辖法鼓队,处处受人尊崇,没听说什么对头,谁会对他下手?人头兴许让野兽咬掉了,野兽可不会扒光死人的衣服,再用破布裹上塞进坟窟窿。缉拿队不负责破案,通常是官厅开了批票,他们去追凶拿贼,这是缉拿队的差事。刘横顺找到了无头尸,却不能擅作主张,吩咐张炽、李灿去西门外蓄水池警察所找人,此案该由辖区警察所上报官厅。那哥儿俩告诉刘横顺,报上去也没用,官厅的警察全不在,因为三岔河口出了大事!

第九章 火烧三岔河口·上

1.

金风摧折秀林树,

狂浪排倒高岸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