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炽和李灿问明了情况,收缴了金麻子卖野药的非法所得,咱们说收缴完了上交吗?可没这么一说,交给谁去?黑不提白不提,这就算小哥儿俩的进项了。二人对刘横顺说罢经过,又问:“刘头儿,这件案子可棘手了,咱们缉拿队吃的是抓差办案这碗饭,追凶擒贼不在话下,却不会画符念咒、降妖捉怪,成了精的妖狐可怎么逮?”

刘横顺从来不信邪,此事固然奇怪,却哪有什么鬼狐,一定是又出了一个三途错足、五浊迷心的淫贼,装神弄鬼入户作案。恶贯满盈的飞贼钻天豹,在美人台上挨了七十六枪,尚不能够杀一儆百,居然还有贼人敢风口浪尖上作案,真得说是贼胆包天,这不是活腻了往枪口上撞吗?

2.

缉拿队撒开耳目,打听着了不少消息,包括刘横顺在内,陆陆续续把情况报到巡警总局。官厅这才意识到情况严重,妖狐夜出一案牵连甚广,出事的人家当中甚至有几位当地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如若大张旗鼓地办案,怕会伤及他们的颜面,那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因此严令缉拿队暗中寻访贼人踪迹,切不可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

刘横顺不相信鬼怪作祟,四处明察暗访,他认定了既是贼人作案,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可是一连半个月也没找到任何线索,后来此案居然不了了之了,因为有个号称“五斗圣姑”的世外高人,在侯家后铁刹庵搭台作法,将作祟的妖狐除了。

在当时来说,侯家后可不是个好地方,位于北大关外,又守着河边,到处是聚赌、窝娼、大烟馆,老百姓说这地方是“害人坑、毁人炉、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洞”。赶上寒冬腊月,路旁冻饿而死的倒卧随处可见。“铁刹庵”在侯家后边上,是一座古庵,比天津城的年头早很多,荒废了不下三五百年,庵中久无人迹,大门倒塌了一半,石阶上满布青苔,院内蒿草丛生,后边全是坟地,但是前门挺热闹,遍地的明赌暗娼,住户和往来做小买卖的也多。

据说这位五斗圣姑在深山修道多年,云游天下途经此地,走到铁刹庵门口不走了。五斗圣姑长得漂亮,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家人打扮,一身宽袍大袖的灰色法衣,上绣阴阳鱼,头上高挽一个发纂,横插玲珑剔透的白玉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往脸上看,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如美玉,容姿端丽,走在这样的地方如同鹤行鸡群,十分扎眼,引来好多人围观。她声称天津城有妖狐作祟,要在铁刹庵取一件法宝降妖。一街两巷的老百姓听了纳闷儿,铁刹庵观荒了上百年,里边除了破砖碎瓦,哪有什么法宝?

五斗圣姑也没进去,就在铁刹庵前五心朝天打上坐了,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心沉丹田,与木雕泥塑相仿,纹丝不动、水米不沾。这一下看热闹的更多了,别看她一动不动,可比旁边打把式卖艺浑身乱动的还招人,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抻着脖子瞪着眼,全在这儿看漂亮姑子,把路都堵严实了。有两个弹压地面儿的巡警上前去撵,圣姑却连眼都不睁。俩人在老百姓面前威风惯了,见这姑子胆大包天,居然不把巡警老爷放在眼里,此等刁民不打还成?二人互相使个眼色,口中骂骂咧咧抡起警棍就要打,但见圣姑手中拂尘一甩,两个巡警当即倒地不起。九河下梢鱼龙混杂,侯家后又是天津卫人头儿最杂的地方,藏污纳垢之地有的是拈花惹草的地痞无赖,见五斗圣姑长得标致,便有胆大妄为的心生邪念,动手动脚上前调戏。五斗圣姑连眼皮子都没抬,只用拂尘一指,这几个也倒了,抬回家去上吐下泻,炕都下不来,其余的再也不敢造次。围观之人称奇不已,皆说“五斗圣姑”真有仙法!

五斗圣姑在铁刹庵门口打坐多时,直到日头往西边转了,她掐诀念咒,口中念念有词,冷不丁叫了一声“疾”!只见庵中飞出一道白光,周围看热闹的大惊失色,太快了,没等看明白是什么,白光已直冲五斗圣姑而来。五斗圣姑一不慌二不忙,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张口将白光吞入腹中。转眼再吐出来,手上多了一口宝剑。说是宝剑,可不是三尺龙泉,顶多一尺长,有剑无匣。太阳底下一照,寒光刺目难睁眼,好似白蛇吐清泉。

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连同那些巡警在内,全看傻了眼,真有许多人当场下跪磕头,求圣姑保佑平安。“五斗圣姑”以异术从铁刹庵中摄出一口宝剑,持在手中看了一阵,旋即收入袖中,起身告之众人:近来城中传言不虚,夜出作祟的正是一只狐狸,此辈虽然披毛戴角,但是在走兽之中最有灵性,善会修炼,其法分为上中下三路,一是在山中打坐入定,戒偷鸡捉兔、饮血杀生,朝采日精、暮吸月华,食霞饮露,受得清苦,千年可为人形,又躲过天罗地网格灭,方得大道;二是投奔名山古刹,寻访得道的仙人,追随左右,摇尾乞怜、脱靴捧砚,侥幸受其点化,这也是一途;三是通过与人交媾,以百数为大限,雄狐采童女元阴补阳,雌狐采童男元阳补阴,再去坟地中顶上骷髅头拜月,此为天道不容。而城中这只妖狐,采取元阴将满,再不除之,恐成大患!

最近天津城中妖狐作祟一事闹得很邪乎,老百姓之间本就风言风语以讹传讹,如今又听五斗圣姑也这么说,哪还有人不信。五斗圣姑请众人在庵门前搭一座法台,一旦法台搭成,她便登台作法、降妖除怪。当时就有大批善男信女掏钱出力,按五斗圣姑的指点,搭起了一座法台。说来只不过是个木头台子,并没有多高,不像书里说的高搭法台三丈三,也就二尺来高,腿脚利索的可以一步蹿上去,上设一张供桌,铺着大红的绒布,摆放香蜡纸码、净水铜铃,还有一个香炉。

此举闹动了半座天津城,看热闹的老百姓奔走相告,人是越聚越多,官厅的长官也听说了,却来了个不闻不问,装成不知道,还下令巡警不准近前,反正这个案子不好办,不知打哪儿出来这么一位道法神通的圣姑,先让她折腾去:除了妖狐,官厅坐享其成,又是功劳一件;除不了妖狐,再问她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官厅照样落个安民有功,这才叫为官之道。

一切准备妥当,已然到了二更天,天上一轮明月高悬,铁刹庵门前挤满了人,都想瞧瞧五斗圣姑如何登坛作法。只见五斗圣姑迈步登上法台,焚香念咒,从袖中抽出宝剑。挤在台下的人们抻脖子瞪眼,一齐看这口剑,明月之下寒光闪闪、冷气森森,登山斩猛虎、入海屠蛟龙,上阵敌丧胆、镇宅鬼神惊!五斗圣姑将宝剑放在供桌上,点燃两支蜡烛,一只手摇举铜铃,一只手轻舒玉指,蘸上净水往四下弹,口中继续念咒,不多时刮起一阵黑风,遮住了天上的月光。圣姑放下铜铃抄起宝剑,口含净水往剑身上一喷,又一抬手将宝剑抛至空中,化作一道寒光直奔东南,转眼间去而复至,同时掉下来一个东西,落在供桌之上骨碌碌乱滚。

众人惊诧万分,都抻长了脖子往法台上看,什么东西这是?赶等看明白了,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掉落在供桌上打转的东西,竟是一颗血淋淋的狐狸头!

3.

五斗圣姑在侯家后铁刹庵门口高搭法台,焚香设拜、掐诀念咒,宝剑化成一道寒光飞去,转眼回来,圣姑收剑入袖,又从半空掉下一颗血淋淋的狐狸头,毛色苍黄,死不瞑目,嘴里还在吐血沫子,一看就是刚砍下来的,惊得围观之人瞠目结舌、鸦雀无声。五斗圣姑取出一块白帕,盖在狐狸头上,告诉一众百姓妖狐已除,再也不必担心了。当时仍是迷信的人多,瞧见当真是狐妖作怪,善男信女在台底下跪倒一大片,对圣姑磕头膜拜。

五斗圣姑在铁刹庵飞剑斩妖狐的消息一传开,天津城炸了锅,都说世上有神仙,以往谁见过?这一次见了活的,这可是如假包换的真神仙!而五斗圣姑也没走,在铁刹庵住下了,发大愿募化一座宝塔,供养斩妖的宝剑,据她说这口剑名为“蜻蜓剑”,乃是残唐五代年间的古剑,只要香火不绝,可永保一方平安。

天津卫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信什么的都有,对于这个五斗圣姑,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信的说她装神弄鬼、骗人钱财;信的人对她顶礼膜拜、当活菩萨一样供奉。官厅也不好插手,只能说睁一眼闭一眼,善男信女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重整了铁刹庵房舍院墙,前来烧香的络绎不绝,善男信女轮流看管香火。圣姑只在后堂闭门打坐,诸事不理,来什么人也不见。

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刘横顺听人说及此事,觉得难以置信,倒是听说书先生说过,残唐五代多有剑仙,可于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听了挺过瘾,谁又见过真的?可从五斗圣姑飞剑除妖以来,城中再没出过什么乱子。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过了些日子,有这么一天早上,刘横顺带上杜大彪在三岔河口吃早点,瞧见河边有个卖臭鱼烂虾的小贩。三岔河口一带穷人多,卖臭鱼烂虾不出奇,都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小鱼小虾什么都有,也不用挑拣,倒在大木桶中混着卖,论斤往外吆喝,说是臭鱼烂虾,皆因又小又碎,可不是真的又臭又烂,下了锅吃不死人,因为价格便宜,来买的人从来不少。小贩身边有个孩子,五六岁模样,身上衣服又脏又破,补丁摞补丁。刘横顺路过的时候,一眼看出来不对了,这孩子穿得破倒不出奇,穷人家的孩子不光屁股就不错了,不过这个小孩左脚趿拉只破布鞋,右脚却穿了只虎头鞋,绣得挺讲究,上边还有银扣,这样的鞋至少两三块钱一双,穷老百姓可舍不得买。刘横顺眼里不揉沙子,立即上前查问——一个在河边卖臭鱼烂虾的,一天能挣几个大子儿?舍得给孩子穿这么好的鞋?况且这鞋就一只,到底是拐来的孩子,还是偷来的鞋子?

卖臭鱼烂虾的小贩见是刘横顺,那谁不认得,忙把鞋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安分守己做小买卖的,一不敢偷二不敢拐,真没那么大的胆子,前几天在河边下网,瞧见一个东西在水中时隐时现,白花花形同一截莲藕,可不作怪,三岔河口什么时候长过莲藕?他用杆子钩过来一瞧,却是一条人腿,在河中浸得又白又肿,几乎让鱼叼零散了,脚上穿了一只虎头鞋,可见这是个死孩子。卖臭鱼烂虾的不在乎这个,那个年头往河里扔死孩子的太多了,不值当大惊小怪,觉得这只虎头鞋挺好,只是凑不成对儿,仅有一只也卖不了,扔了又挺可惜的,他儿子长这么大,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鞋,就扒下鞋来,给他儿子穿上了。

刘横顺问明了前因后果,让卖臭鱼烂虾的小贩把孩子脚上的鞋脱下来,带回火神庙警察所,放在桌子上反复端详,但见鞋面上彩绣一个虎头,红帮白底,上走金线,绣出的老虎有头有尾,口出尖牙,一对吊睛是两个银扣,不是城里有手艺的老师傅做不了,穿这个鞋的孩子非富即贵。虽说按照老例儿,死孩子不能进祖坟,但是大户人家死了孩子,通常会另找地方埋了,或者送到庙中供养起来,怎么会往河里扔?刘横顺越想越不对,不查个水落石出,心里头总不踏实,干脆带上虎头鞋进了城,有意顺藤摸瓜,访出这是哪家的孩子。

倒也不难查,天津卫但凡是买卖生意,皆有行帮各派把持,想问鞋是打哪儿来的,直接找鞋行即可。鞋行的把头看罢虎头鞋,告诉刘横顺只有“同升和”的师傅做得了,不会有错。刘横顺又去“同升和”打听,得知这样的虎头鞋总共就做过两双,全卖出去了,官银号周财主买的。可刘横顺仔细一想,那也不对,周财主是有钱,手底下使唤的人也不少,但是财齐人不齐,老两口子无儿无女,买两双老虎鞋给谁穿?

刘横顺一寻思,如若拎了虎头鞋上门查问,非打起来不可,因为“鞋”同“邪”,大户人家最忌讳这个,再说周财主家没孩子,却买了两双小孩穿的虎头鞋,其中必有隐情,问了也不会说,反而打草惊蛇,只得让“瞭高儿的”从外围探访。怎知道查来查去,周家上下人等一问三不知。刘横顺虽然心急,但也无从下手。可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头终究包不住火。周宅有个车夫,因为欠了债,趁夜深人静溜入内宅行窃,无意当中听到周财主两口在屋中说话。过了几天出去销赃,让“瞭高儿的”瞧出了端倪,就把他点了炮。车夫为了求刘横顺放他一马,只好将这件事交代了。刘横顺这才知道,原来周财主买来的两双虎头鞋,送进了铁刹庵!真应了那句话“隔墙尤有耳,窗外岂无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4.

原来头些日子,周财主听说天津卫出了一件奇事,有个五斗圣姑在铁刹庵门前搭台作法,飞剑诛杀妖狐,并发愿募化一座宝塔,引得信者云集,四面八方赶来上香的人踢破了门槛子。当地这些有钱的大户得知此事,更是争先恐后去铁刹庵捐香火。五斗圣姑虽然说了闭门打坐,不见外客,但是只要足够虔诚,捐的钱多,可以在夜里从后门进去,听圣姑讲经布道,见识神仙妙法。周财主两口子家有万贯却没儿没女,就怕一个死字,因此迷信甚深,为了拜见圣姑,大把大把地捐钱,烧香磕头说尽了好话,五斗圣姑这才答应让周财主两口子来后堂叙谈,但是大白天的不行,得等天黑透了从后门进来。到了这一天,周财主两口子焚香沐浴、斋戒更衣,一早准备停当,好不容易等到半夜,进了铁刹庵后堂,二人垂手而立,毕恭毕敬等着听圣姑说法。圣姑摆出素酒素宴,款待周财主。两口子受宠若惊,酒过三巡,周财主斗胆请圣姑显一手仙法神通让他开开眼。圣姑也有兴致,起身走到院中,对着墙壁一挥袍袖,但见壁上涌出一个火球,眨眼变成一株火树,流光溢彩,让人眼花缭乱。周财主两口子心服口服,双双拜倒跪求五斗圣姑慈悲,点化一条成仙的道路。五斗圣姑一笑,说道:“周居士,成仙了道谈何容易,不过你们来到铁刹庵,福缘也自不浅,本座可带你夫妇二人入玉虚宫仙界一游。”

周财主两口子又惊又喜,趴在地上不住磕头。五斗圣姑关了后堂的门,在屋中焚香设拜,脚踏天罡,口诵法咒,从袍袖中取出蜻蜓宝剑,挥手在墙上画了一个圈,当中另有一重天地。远望奇峰耸立、祥云缭绕,近看山泉汩汩、溪水潺潺。圣姑又从桌上拿起一张白纸,撕了两下随手一抛,落地化作一只吊睛斑斓的猛虎,但见此虎:头大颈短尾巴长,二目一瞪分阴阳;顶梁门上显王字,三横短来一竖长;四个爪子冰盘大,五把钢钩内里藏;长啸一声山河动,巡天太保兽中王!

周财主两口子吓坏了,抱成一团不住打哆嗦。五斗圣姑让他们不必担惊受怕,又指点二人跨于虎背之上。猛虎纵身一跃,跳入了墙上的圆圈。二人但觉耳畔生风,睁眼一看,赏不尽的奇花异草、观不完的祥鸟瑞兽。饥有山猿献果、渴有麋鹿衔泉。野果好似蟠桃仙丹、泉水堪比琼浆玉露。猛虎蹿山越涧,瞬间上至峰顶,见一插天巨树,上接九天、下连九渊,枝繁叶茂、金光闪闪,放瑞彩霞光于九霄云外,树上端坐一对对童男童女,面如粉团,肤似凝脂,一个个金甲玉带、身穿玄衣。左列金童、右列玉女,金童手抓元宝、玉女怀抱如意,真乃是琼瑶仙境、福地洞天。

两口子正看得入神,却听五斗圣姑在身后说了一声:“再不下山,更待何时?”猛虎转身又是一跃,落在铁刹庵后堂,屋中一切如初,墙壁上的大洞也不见了。

周财主难掩胸中喜悦之情,将在玉虚宫见到的情形和五斗圣姑一说,问树上的金童玉女是干什么的。五斗圣姑告诉周财主两口子,此乃接天宝树,蕴含七宝,有七佛护持,树上的金童玉女,是居士们供奉宝树的修行替身,待有朝一日功德圆满,那些居士自成正果。

周财主两口子听罢圣姑之言,禁不住心驰神往,又跪在地上给五斗圣姑磕头,求圣姑念在二人一心向道的份上,让他们两口子也供奉一对童男童女当替身,助其早成正果。五斗圣姑说:“休怪本座口冷,汝等贪恋俗世,早已断了仙根,得见宝树已是非分,岂可得寸进尺?”说罢起身送客。从此之后,周财主两口子对五斗圣姑比亲祖宗还亲,一天三次往铁刹庵送素斋,什么好吃送什么,没一天重样的。云南的春笋、桂林的马蹄、关外的猴头、藏边的松茸,只要东西好,不在乎多少钱,只求圣姑收下,便是他二人的造化。他们两口子端上斋饭,打家出来一步一个头送到铁刹庵门口,圣姑不吃就不起来。五斗圣姑见周财主夫妇如此心诚,只好点头应允了,让周财主找来一对童男童女,深夜送入铁刹庵,只是一定要隐秘,切不可对外声张。

周财主两口子如受皇恩,按圣姑的吩咐,出去买了两个孩子。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为了躲避饥荒战乱,逃难要饭来到天津城的一批接一批。什么地方都一样,说到底还是穷人多、富人少,富家有破败之肉、贫家无隔宿之粮,穷老百姓大多勉强糊口,谁会可怜要饭的?慈善会的粥棚也只在初一、十五才开。许多逃难的吃不上饭,不得已卖儿卖女。在孩子头上插一根草标,上鲶鱼窝转子房卖个三两块钱,骨肉分离、椎心泣血,这也是出于无奈,卖了还有条活路,不卖全得饿死。天津城外有个鲶鱼窝,插草标卖孩子的大多集中于此,所以也叫“转子房”,你出几个钱,我把孩子转给你,说白了就是买卖人口的地方。周财主在鲶鱼窝买了一对姐弟,姐姐九岁,弟弟六岁,属相合适,长得也挺端正,就是吃不上饱饭,饿得面黄肌瘦。周财主也没少给钱,告诉俩孩子的爹娘放心,他大户人家不会亏待这俩孩子。带到家给俩孩子洗澡梳头,好吃好喝养了十多天。其间又去置办东西,上最好的成衣铺,从头到脚买来全套的行头,再去首饰楼打了百岁铃、长命锁、镯子脚环、金簪玉佩,一个金元宝、一把玉如意。到日子给这俩孩子扮上,趁深夜无人之时,偷偷摸摸送入铁刹庵。那天半夜,两口子在屋里嘀咕此事,说什么全凭五斗圣姑提挈,等上三年五载功德圆满,到时候那俩孩子就是身边的金童玉女。不承想屋里头说话屋外边有人听、大路上说话草窠里有人听,这些话全让行窃的车夫听了去,又一股脑秃噜给了缉拿队。

刘横顺听罢此事,咬碎口中牙、气炸连肝肺,这些有钱的财主真够糊涂的,这都什么年头了,怎么还有人信这一套,真是出门就上当,当当都一样,五斗圣姑分明妖言惑众,借周财主这些人的手买孩子,哪有什么金童玉女?不过五斗圣姑为什么收童男童女?三岔河口又为什么会有死孩子的大腿?如果说意在图财,可犯不上杀人害命,五斗圣姑吃人不成?

5.

刘横顺心知这个案子不小,五斗圣姑也许不只收了周财主这一对童男童女,不过往河里扔死孩子的太多了,因为没人报案,官厅不曾过问而已。以前有两路人最可恨,离人骨肉的“拐子”、财色双收的“拆白”,一向不容于黑白两道。奈何眼下没有真凭实据,仅以一面之词,还不能直接抓人。他带人出去一打听,得知三条石的富户赵大头,当天夜里会去给五斗圣姑送孩子。刘横顺心道:“口说不如身逢,耳闻不如目见,今天我就来个夜探铁刹庵!”

书中代言,三条石的赵大头,绝对是当地的一大富户,家里边开着不少买卖。三条石在天津城的北门外,南临南运河、北靠北运河,西通河北大街,往东就是三岔河口。虽然位于城外,可并不偏远,早年间这一带全是洼地,运河上过往船只装载的鲜货,大多集中存放于此,鲜货行专做天南地北时令鲜果的生意,也叫果子行,因此在当时得名“果子行窑洼”。由于兴建东局子,这一带变成了大小打铁作坊的聚集地,用大青石铺设三条大路,改地名为“三条石”。打铁的靠火吃饭也拜火神爷,又相距三岔河口不远,民国以前铁匠们常去火神庙上香。赵大头是三条石的一霸,却并非打铁的出身,老家在山东青州府,祖上在关外发了财,有了钱没回山东老家,相中天津卫这块风水宝地,带本钱来九河下梢做买卖,放高利贷、开大烟馆,什么来钱快干什么,缺多大德不在乎。家底传到赵大头这一代,钱滚钱、利滚利,挣得越来越多,越有钱就越惜命,整天围着丹炉转,墙上挂的是吕洞宾、院子里养仙鹤、墙根儿的狗尿苔愣说是灵芝草,一心想当神仙,却又为富不仁、欺男霸女,真可以说“好事不干、坏事做绝”。前些天一听说,怎么着?天津城里来了一位活神仙?飞剑斩妖狐,白昼度人飞升,可把赵大头高兴坏了,不惜重金给铁刹庵捐香火,好不容易拜见了五斗圣姑,受其妖言蛊惑,买来一对童男童女准备送入铁刹庵。

当天入夜掌灯,赵大头带了两个买来的孩子,身边还跟了几个三兄四弟,从后门进入铁刹庵。刘横顺趁月黑风高,纵身上了铁刹庵院墙外的一株大树,躲在树上往下看。五斗圣姑也摆了素宴待客,坐在居中的一张花梨太师椅上气定神闲。赵大头等人进来行过礼,分宾主落了座。刘横顺看得出来,赵大头刻意打扮了一番,可这人太丑了,怎么打扮也没法看,远看没有脖子,肩膀子上扛着一个大脑袋,如同一个横放的冬瓜,脸上也不平整,不是疤瘌就是褶子,母狗眼烂眼边儿,独头蒜鼻子、菱角嘴,里出外进的一口蒜瓣儿牙,整个一癞蛤蟆成精。

赵大头扯开破锣嗓子,对五斗圣姑连吹带捧,又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起话来成心加几个“之乎者也”,不怕文人俗、就怕俗人文,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反正大致意思就是世上有钱的人多,有福缘的却少,多亏了赵某有仙根,净做善事、广舍善财,才有幸拜见五斗圣姑,求圣姑显一手神通,好让他们开开眼。

五斗圣姑并不推脱,说之前斩了一只作祟的妖狐,不妨略施小技,再招一只狐狸来,给各位居士助兴。当即掐诀念咒,但见黄烟一阵,院子中来了一只大狐狸,身披红毛,嘴岔子发黑,一看就够年头儿了。大狐狸行至桌前,忽然人立而起,抬前爪对五斗圣姑下拜。赵大头等人惊诧无比,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五斗圣姑一弹拂尘厉声道:“念你修炼不易,又不曾为非作歹,招你前来一助酒兴,小心伺候还则罢了,稍有怠慢,本座赏你一记掌心雷!”

狐狸似乎听懂了人言,在酒席宴前摇头摆尾、丑态百出,一会儿学练武之人打拳踢腿,一会儿学官老爷迈四方步,一会儿又学小媳妇儿身带媚态。纵然赵大头等人眼界不浅,走南闯北吃过见过,也看得苶呆呆发愣,有人偷偷拿手掐自己大腿,还当是在梦中。狐狸演罢多时,又对五斗圣姑拜了三拜。五斗圣姑点了点头,抬手一挥,当场黄烟一阵,不见了狐狸的踪迹。

赵大头等人惊喜赞叹,得道的狐仙在圣姑面前如同奴才一般俯首帖耳,那还了得,纷纷跪在地上给圣姑磕头。

刘横顺却在树上看得分明,适才黄烟一起,一条黑影从墙角的狗洞中钻了出去,心说:“这个狐狸不是驾黄风来的吗?走时怎么还得钻狗洞?”

6.

刘横顺没去追狐狸,躲在树上盯住五斗圣姑的一举一动。素宴已毕,赵大头将其余的人打发走了,带上两个孩子,跟五斗圣姑进了后堂。刘横顺看不到屋中情形,纵身从树上下来,蹑足潜踪来至窗下,手指蘸唾沫点破了窗户纸,睁一目眇一目往屋中观瞧。只见五斗圣姑煞有介事地让赵大头立于堂中,童男童女分列左右,一个拿金元宝、一个捧玉如意,又在桌案上的香炉中焚上三支大香,取出蜻蜓剑,在墙上画了一个圈。刘横顺在窗外看得真切,她就是这么一比画,墙上什么也没有。赵大头却看得目瞪口呆,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满脸惊诧。五斗圣姑撕开一张白纸扔在板凳上,赵大头提心吊胆骑上去,身子前倾后仰、左右摇摆,如同中了邪一样。两个孩子目光空洞、神情呆滞,任凭五斗圣姑将身上的金饰玉佩一件件取下,放进一个大躺箱,又走到院中呆立不动。刘横顺怕让人发觉,急忙上了院墙。堪堪稳住身形,只听“吱呀”一声,后门打开了,那只狐狸去而复返,来至当院人立而起,招了招“手”,引两个孩子出了铁刹庵。刘横顺恍然大悟,敢情这狐狸和五斗圣姑是一伙的,怪不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顾不得屋里的五斗圣姑和赵大头了,立即跃下墙头,从后边跟住了狐狸和两个孩子。此时夜色已深,铁刹庵位于侯家后一角,周围黑咕隆咚的,不见半个行人。前边走后边跟,穿过庵后一片坟地,一路来到河边。狐狸不再往前走了,转头看看两个小孩,朦胧的月光下一脸奸笑,嘴岔子往上翘,俩眼眯成两道缝,又冲两个小孩招了招手,那俩孩子就直愣愣往河里走,眼看河水齐了腰,却似浑然不觉。

刘横顺看到此处,至少明白了七八成,五斗圣姑以邪术迷惑民众,让有钱人买来童男童女当替身,扒下值钱的金玉,又以狐狸将孩子引入河中。只不过此辈既然有幻人耳目的妖术邪法,诓敛钱财绰绰有余,何必将童男童女引入河中淹死,图什么许的呢?他一时不得要领,可是再不出手,两个孩子就淹死了。当即冲上前去,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从河中拎了上来。狐狸见得有人,连忙落荒而逃。刘横顺两条飞毛腿,能让它跑了吗?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拽出金瓜流星,窥准了时机一抖手打了出去。狐狸惊慌失措只顾逃窜,头上已然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半个脑袋都被砸瘪了,喷血滚倒在地,那还有个活?刘横顺也没想拿活的,一来恨这狐狸和圣姑串通一气图财害命,二来不可能逮只狐狸去问口供,所以下手不留余地。

刘横顺打死了狐狸,先回到火神庙警察所,吩咐老油条留守,让张炽、李灿、杜大彪三个人去盯紧铁刹庵前后门,在缉拿队过来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又将死狐狸和两个孩子带到巡警总局,请官厅开下批票拿人。

有人问了:“五斗圣姑会使旁门左道之术,擒贼追凶的警察拿得住她吗?”您有所不知,天津卫这地方跑江湖的太多了,缉拿队什么样的贼人没见过?五斗圣姑那两下子,吓唬一般的巡警兴许还行,在缉拿队眼中不足为奇,说穿了也不过是江湖手段。五斗圣姑之前在铁刹庵门口打坐,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不动,有巡警上前驱赶,圣姑一甩拂尘巡警就趴下了,想来不是道法,而是在拂尘上沾了迷药;至于墙上开出火树银花也不出奇,江湖上称为萤火流光法,无非提前以磷粉在墙上画好了火球火树,曾有入室行窃的贼偷用这一招调虎离山,趁机作案;至于飞剑斩妖狐、跨虎入仙山,多半也是障眼法。天津卫又不是没出过这样的能人,相传清末七绝八怪中变戏法的杨遮天,大庭广众之下可以把天变没了,手段可比五斗圣姑高明多了。

缉拿队把人凑齐了,再等来批票,已经过了晌午。一行人直奔铁刹庵,到地方一问张炽、李灿,刘横顺放心了,五斗圣姑跑不了,为什么呢?前几天张炽、李灿去找金麻子问话,不仅没收了金麻子卖野药挣的钱,还顺手揣了十来包“铁刷子”。刘横顺想捉拿五斗圣姑,但是缉拿队也得凭批票拿人,他先上官厅要批票,让杜大彪和这俩人去铁刹庵盯住了前后门。杜大彪堵前门,他们俩盯后门。张炽、李灿这俩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满脑袋损招儿、一肚子坏水儿,他们听人说过,这个五斗圣姑挺厉害,万一出了差错,那可交代不了,如果给五斗圣姑下点药,就不怕点子跑了。

正好这时候,挑大河的邋遢李来给铁刹庵送水。邋遢李又叫大老李,二十年前从山东逃难来的天津卫,一直也没混整,穿破衣住窝棚,早上给各家各户挑水,卖力气挣钱。民国初年的七绝八怪,他是其中之一。老时年间,指着挑大河吃饭的不在少数。那么说邋遢李一个挑大河送水的,是技艺超群,还是外貌奇特、言行怪异?相传此人水性出众,可以在河底走路、水中睡觉。天津卫地皮浅,一向没有井水,好在河多,军民人等自古吃河水。天不亮就有挑大河的挨家挨户送水,挣的是份辛苦钱。前门送挑水,倒在大水缸里,加上一把白矾过滤,河里挑上来的水杂质太多,因此很多人家都预备两口水缸,用白矾把水中的杂质沉淀下去,缸里头半缸水半缸泥,这时候再把上边的水舀进另一口大缸,淘米煮饭全用这个。后门送的是开水,民国初年有条件的已经用上暖壶了,专门有水铺烧开水,水铺一般都是当街的门脸儿,门口挂着木头牌匾,上写“好白开水”,屋里是通膛的大灶,灶上并排三个灶眼儿,放上三口大锅同时烧。头锅的水烧开了、二锅的水八成开、三锅的水半开,卖的是头锅水、烧的是二锅水、等的是三锅水。烧水的时候也讲究一个利索劲儿,不等头锅水卖干净,水舀子已经伸进二锅去了,舀到头锅里一见开儿就能卖,再把三锅里的水补到二锅,如此渐进式地烧水,就为了不耽误工夫,能多卖点儿钱。不过也有作假的,在头锅的锅底扣上一个碟子,看着里边的水咕噜咕噜冒泡,实际上可没全开,这样的温吞水拿回去沏茶要多难喝有多难喝。邋遢李几十年如一日,天天往各家各户送水,按月或年结钱。

张炽、李灿闪身出来,挡住了送水的邋遢李,一掏没收来的打胎药“铁刷子”,有不下十包。这俩坏小子怕不够,把这十来包药粉一股脑全倒进去了,厉声呵斥邋遢李不准多嘴,如若耽误了抓差办案,就拿他回去填馅儿!

邋遢李一个挑大河的穷汉,老实巴交惹不起他们,点头哈腰一个字也不敢多问,仍和往常一样,口中说一声“给您了送水”,把暖壶摆到门口调头跑了。张炽、李灿躲在一旁看,天亮之后,五斗圣姑打开门,左右看看没人,拎上暖壶进了后堂,估计一早起来也得喝口热茶,此后再没出来过。

刘横顺一听鼻子好悬没气歪了,他又不是不知道,金麻子卖的野药,有药味儿没药劲儿,全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只有打胎药铁刷子相反,没药味儿有药劲儿,正经的好使。打鬼胎半包足矣,一包可以戒掉大烟,并非是什么灵丹妙药,就是愣往下打。据说挖坟盗墓的孙小臭儿,为戒大烟吃下去一整包铁刷子,烟瘾是戒了,人也缩成了如今的样子,几乎送了命。你们俩这一下放了十几包,纵是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只怕也抵挡不住,常言道“好汉子架不住三泡稀”,何况一个女流之辈?

7.

缉拿队担心五斗圣姑死了问不出口供,三十多人前后两边围住铁刹庵,撸胳膊挽袖子,纷纷掏出手枪。缉拿队为首的队长费通,出了名的怕老婆,就会吓唬老百姓,人送绰号“窝囊废”,又叫“废物点心”,他炸雷也似一声大喝:“缉拿队办案,闲杂人等不准近前!”过往的老百姓瞧见这架势,哪还敢往前凑,看热闹也躲得远远的。刘横顺命杜大彪一脚踹开庵门,其余众人如狼似虎一般往里冲。

五斗圣姑坐在佛堂之中,听得门口一阵大乱,就知道事情败露了,忙点上三支香,却待溜入暗道,猛然发觉肚子不对劲儿,翻江倒海那么难受,坠得起不了身,额头上全是冷汗。说时迟那时快,“窝囊废”费大队长一心抢功,已经带手下冲进了后堂,正待生擒活拿,却听一声虎吼,四壁皆颤,眼前跃出一只吊睛白额的猛虎,全身杏黄、条条黑斑,眼若铜铃、牙似刀锯,昂首长啸天上飞禽丧胆、低头饮水惊煞河中鱼鳌。吓得费通等人肝胆俱裂,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外边的人往屋里看,却什么也没有,只见五斗圣姑坐在蒲团上,脸色煞白,一手撑地,一手捂在肚子上,额头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子,她身旁有个香炉,当中插了三支大香,屋中香烟缭绕。稍一接近,便觉头脑发沉。可见五斗圣姑以迷香作怪,不将炉中的三支香灭掉,没人进得了屋。

缉拿队的人虽然有枪,可是为了拿活的邀功请赏,谁也不想开枪。如此僵持下去,不知五斗圣姑再出什么幺蛾子,绝对不能让她跑了。刘横顺的腿快眼更快,瞥见佛堂门口摆放了一个大水缸,乌黑锃亮,一个人抱不过来,里边装满了水。他急中生智,招呼杜大彪:“快往屋里泼水!”

咱在前文书交代过,杜大彪身高膀阔、力大无穷,有扛鼎的本领。铁刹庵这口大水缸,旁人挪也挪不动,对他来说却易如反掌。他平时只听刘横顺的话,让他往东他不往西,让他打狗不抓鸡,否则不给饭吃。杜大彪别的不怕,就怕挨饿。一听见师兄发话,他两臂张开扒住大水缸,一较丹田之气,连水带缸整个儿抱了起来。好个扛鼎的杜大彪,天让降下力中王,非是寻常差官,抱起水缸顺势往上提,大喝一声:“走你!”

刘横顺想得挺好,他让杜大彪往屋里泼水,浇灭了那一炉迷香,再进去捉拿五斗圣姑。可杜大彪太实在了,榆树脑袋——木头疙瘩一个,直接将大水缸扔进了佛堂。这一下可热闹了,手捂肚子的圣姑坐在佛堂正中,忽然间冷水浇头,给她来了一个透心儿凉,香炉立刻灭了。这时候头顶上的水缸也到了,“咔嚓”一声将五斗圣姑砸倒在地。陶土烧成的大水缸,缸壁足有两寸厚,外刷青漆,拿手一敲跟铁的一样,何等的沉重,况且是被杜大彪扔进屋的,当场砸了五斗圣姑一个缸碎人亡。

刘横顺站在门外一抖搂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五斗圣姑图财害命,拿住也得枪毙,死了倒没什么,只是问不出口供,查不出她害过多少人命了。

事后巡警总局派人从里到外搜了一遍铁刹庵,起出若干金玉、烟土、银元。既然元凶已毙,官厅没再往下追究。由于此案牵扯到许多有钱有势的权贵,想查也查不下去,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为上。对外只称五斗圣姑及同伙是人贩子,流窜各地拐带孩童,因拒捕被当场击毙。前去抓人的缉拿队,一人领了一块半的犒赏。

刘横顺仍想不明白,聚敛钱财何必伤人害命?将童男童女转手卖给人贩子,多少也能换几个钱,为什么非让他们下河送死?五斗圣姑还有没有同伙?另有一件事引起了刘横顺的注意,在结案之后,五斗圣姑的尸首又被李老道收去了白骨塔,听说李老道不仅收尸,也把那只死狐狸捡走了。

按说人死案销,至于是苦主收殓,还是由抬埋队扔去乱葬岗喂狗,抑或是僧道化去掩埋,官府从不过问。不过国有国法,民有民约,天津卫开埠六百年,民间有许多约定俗成的规矩,怎么埋死人也有规矩,讲究什么人去什么地:贞洁烈女入烈女坟、火中而亡的进厉坛寺、水里淹死的上河龙庙,西关外这座白骨塔,供奉的是白骨娘娘,向来放置行善僧道捡来的人骨,大多是冻饿而死的倒卧,而今白骨塔来了个李老道,接连收去“飞贼钻天豹、五斗圣姑”的尸首,皆非良善之辈,李老道究竟想干什么?正是“劝君莫做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章 杜大彪捉妖

1.

多行不义难长久,

恶贯满盈天不留;

眼见今朝阎罗唤,

生死簿上一笔勾。

上文书说到缉拿队包围铁刹庵,杜大彪扔水缸砸死五斗圣姑,尸首又被李老道收去了白骨塔。刘横顺虽然觉得有些不合常理,可也没往多了想,他也顾不过来。因为结案之后,隔三岔五就有丢孩子的来报官,天津卫以往并不是没有拐小孩的,却都没这么邪乎。旧时将拍花贼称为“老架儿”,多为外来流窜作案,打扮成乞丐四处讨饭,趁人不备拍花子。干这行的以女子居多,手段各不相同。让人贩子拐走的孩子,或北上辽东,或西去大漠,沦为娼奴,十之八九再也找不回来,官厅加派了巡逻站岗的警察,缉拿队也忙于追查拍花子的拐子,外来要饭的是没少抓,案子可没破,谣言传得很厉害,老百姓都不敢领孩子出门了。

一连多少天,案子迟迟没有进展,丢孩子的仍是接连不断,天津城里人心惶惶,官厅也麻了爪儿,贴出悬赏布告,又在通往外省的各个路口加紧盘查。过了没几天,有人跑来报案,说东门里出了一个卖人肉包子的,包子馅儿里吃出了小孩手指头!

从古至今,剁人肉蒸包子的不少。开黑店的用人肉做包子,主要是为了毁尸灭迹,把人剁成馅儿、吃进了肚子,那还怎么找去?反正听说的人多,没几个真正见过的,吃过的就更少了。当时被告发卖人肉包子的二混子,半夜挑灯之后在东门里卖包子,那一带宝局子多,给耍钱的人当宵夜。民国初年,已明令禁止设赌押宝,耍钱的却大有人在,明的不行来暗的,下边的警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雷声大雨点小,装装样子走走过场,到日子还能从中拿一份抽头。东门里一带的小胡同中,有不下十来家宝局子,大半个天津城的赌棍都在这儿,耍上钱不分昼夜,往往通宵达旦。卖包子的二混子,没有门面字号,也不摆摊儿,他白天不卖,掌灯出来卖夜宵,在家蒸得了包子放在大笸箩里,上边盖上棉被保温,挑上挑子穿梭于东门里各条胡同,边走边吆喝“肉——包”,“肉”字拉得特别长、“包”字又特别短,耳朵上火的根本听不见这个字,意思是他这包子皮薄馅大肉也多。二混子在锅伙当过混混儿,由于没有抽死签的胆子,在锅伙混不下去了,吃不成混混儿这碗饭,又干不了别的营生,身无一技之长,还舍不得卖力气,走投无路才出来卖包子,手上没本钱,赁不了门面,只得走街串巷叫卖包子。虽说只算半个混混儿,但是横惯了,身上也描龙刺凤,惹不起有钱有势的,欺负小老百姓绰绰有余。二混子为了卖他这独一份儿的夜宵,一旦瞧见别人来东门里卖包子、馄饨、秫米粥,他上去就把摊子踢了,啐个满脸花再给骂走,做小买卖的能有多大道行,谁也不敢惹他,一来二去没人再来了。

那天半夜,有几个耍钱的饿了,把二混子叫进屋,买了他一屉包子,价钱不贵,俩大子儿一个,咬一口热热乎乎,肉也多、油也大,不过吃了没两口就有人骂上了:“二混子,你这包子是他妈什么馅儿,怎么还带硌牙的?”吐在宝案子上一看,居然是一整块手指甲!

二混子正在那儿看着别人耍钱,他的瘾头也不小,只不过手气不行,挣个仨瓜俩枣的全扔里了,一听这话不愿意了,张嘴还挺横:“别人是鸡蛋里挑骨头,您了这是包子里挑指甲,多大个事啊,至于一惊一乍的吗,剁馅儿的时候崩进去一块半块的,这免得了吗?你给吐了不就完了吗?”

俩人都不是善茬儿,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拱火儿,当场撕扯上了。有多事儿的跑去报了官,巡警过来一瞧,真是人手上整个的指甲,让二混子把手伸出来,十个手指头完好无损没有带伤的,又问他从哪家肉铺买的肉,二混子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巡警瞧出来了,这里头准有事,忙去二混子家搜查,这一看可了不得,肉馅儿中不仅有指甲,居然还有两根手指头,卖人肉包子这还了得?不容分说立马将二混子押送巡警总局。二混子吓尿了裤,他胆儿再肥也不敢卖人肉包子,不得不说了实话。原来这小子犯财迷,蒸包子不舍得用好肉,专使碎肉边子、头蹄下水,这还觉得亏,恨不得一个大子儿也不花,想到外边偷鸡摸狗,可他学艺不精,溜到人家门口没等下手,就把狗给惊了,无奈之下出去套野狗,狗皮剥下来卖给做膏药的,肉和下水剁馅儿掺上大油蒸包子。估摸今天套来的那条野狗,刚在坟地啃了死孩子,指甲盖还在肚子里没消化,就给剁成了包子馅儿。二混子为此吃了半年牢饭,却也保住了一条命,否则非让吃过他包子的人打死。官厅则借这个由头,大举查封东门里宝局子,罚了不少的钱。宝局子上下打点,交够了钱继续开,耍钱的照样连更彻夜,当官的腰包又鼓了,案子却没任何进展。

按下缉拿队如何到处抓人不表,单说北门外有个做买卖的,姓高名叫高连起,人称高二爷。专做鲜货行的买卖,说白了就是贩运水果。这个行当的生意最不好干,老时年间交通不发达,从外地运过来的鲜货,在路上耽误太久,到了之后搁不住,很容易烂,价钱见天儿往下掉,几天卖不出去就烂没了,所以有这么句话叫“好马赶不上鲜货行”。干这一行风险高,必须本钱大赔得起,因此价格也高,果子烂了一半不要紧,另一半卖出几倍的价钱就成,不是小老百姓吃得起的。常言道得好“买卖不懂行,瞎子撞南墙”,咱们这位高二爷可懂得买卖道儿,家里的底子也足,自己有冰窖,包了铁道上的车皮运货,鲜货带着冰往回运,还让跑腿儿的定期给主顾送货上门,不愁没销路。通常往两个地方送,一是宅门府邸,有钱有势的家大业大,从上到下百十口子,嘴里头都不闲着,一年到头得吃多少鲜货?二是各大烟馆,抽大烟的容易叫渴,讲究吃南路鲜货润喉,杧果、蜜柚、枇杷之类的,价钱昂贵。光是往这些个地方送鲜货,挣的钱就不少。家中仅有一子,年方四岁,两口子捧在手心里长起来的,视如珍宝一般。高连起买卖挺大,胆子却小,听说天津卫出了拍花的拐子,整天忧心忡忡,柜上也不去了,客也不见了,在家闭门不出,两口子天天盯着孩子看。

高连起是生意场上八面玲珑的人,做买卖没有不出去应酬的,各路的关系也得维持,下馆子、泡堂子、叫条子、打茶围,这么玩惯了,在家闷上三五天还成,一待十几天可受不了,心里长草、浑身长刺,简直如坐针毡一般,怎么待着都难受,就差挠墙皮了。这一天响晴白日,高连起实在坐不住了,告诉高二奶奶在家看孩子,千万盯住了,天塌下来也不许出门,他上外头喝个茶,一会儿就回来。高二奶奶也看出高连起憋得够呛,让他尽管放心,在家一待这么多天,是该出去会会朋友、瞧瞧行市了。高连起一出家门,真好比“野马脱缰、燕雀出笼”,蹽着蹦儿奔了南市,买卖生意搁一边,他得先过过瘾解解腻歪,怎知这一去再没回来,孩子没丢,大人丢了!

2.

当年天津卫的南市最热闹,与北京的天桥旗鼓相当,可不光有打把式卖艺的,澡堂子、大烟馆、杂耍园子、秦楼楚馆遍地皆是,听书看戏、吃喝嫖赌,玩什么有什么,一辈子也逛不够。天津城以前仅有北市和西市,出了南门是一大片烂水洼,长满了芦苇,到处是蒿草水洼,向来无人居住。城里的炉灰、脏土全往这儿倒,久而久之填平了洼地。仗着地势好、离城近,陆陆续续有做小买卖的在这一带摆摊儿,人也越聚越多,逐步形成了南市。1900年庚子之乱,八国联军攻入天津城烧杀抢掠,北市、西市毁于战火,更多的人聚集到南市。由于是三不管儿的地方,龙蛇混杂,地痞无赖在此庇赌包娼、欺行霸市、逞凶作恶,坑蒙拐骗没人管,逼良为娼没人管,杀人害命没人管,造就了畸形的繁荣。

高连起打家一出来算是还了阳了,派头十足、风采依旧,头顶马聚元、脚蹬内联升、身穿八大祥、腰揣现大洋,昂首阔步溜达到南市,直奔同合春面馆,进得门来坐定了,别的不吃,单要一碗头汤面。什么叫头汤面?饭庄子刚开门,从一大锅高汤中煮出来的头一碗面,这里边儿可有讲究,面得在头天晚上备下,专门有小徒弟每隔一刻钟揉一遍,两班倒轮着伺候这块面,到了第二天早上擀面条之前,这才痛痛快快彻底揉透了,揉面看似简单,不干个三五年可练不出这个功夫,必须顺着一个方向使劲儿,还得刚柔并济,劲儿大劲儿小、快了慢了都不成,把面的筋道劲儿揉出来,这样的面条煮出来晶莹剔透,吃着有劲儿。难得的还在头汤,非得在汤锅中煮出的头一碗面条,味道才最好,接下来的面条煮多了,面味儿就抢了汤味儿。倒上刚焖出来的浇头,淋点香油撒上细葱,扔几根翠绿的菜心儿,汤鲜面滑、清香扑鼻,一天里就这么一碗,二一碗再也没这个味儿了。并且来说,这碗头汤面可不是谁来得早谁就吃得上,平常老百姓哪怕顶着门去也吃不上,跑堂的告诉你面还没和呢,您了要么等会儿,要么吃点儿别的,反正有的是借口,专等有钱的主顾上门来吃,灶上才肯下这头一碗面,后边就随便卖了,什么人吃都有。高连起最得意这口儿,三天不吃就想得慌。跑堂的伙计全是势利眼,瞧见高二爷来了,忙往里边请,拉长声吆喝“给高二爷看座,老规矩面软汤紧”,连灶上带柜上一齐忙活,紧着伺候还怕怠慢了,不给够了赏钱你都不好意思吃这碗面。高二爷热热乎乎吃了一碗头汤面,肚子里这叫一个踏实,加倍给了赏钱,按以往的习惯,下一步他得上大烟馆抽两口,这十来天可憋坏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真得好好过过烟瘾。当年抽大烟的大多是有钱人,家里置得起烟枪,大烟膏也有的是,可还是愿意去烟馆,为什么呢?因为抽鸦片烟不仅在于烟膏,烟枪也至关重要,非得是老枪才够味儿。烟馆来往的人多,这个走了那个来,烟枪不歇火儿,已经熏出来了,家里的烟枪比不了,而且烟客们大多熟识,满屋子烟雾缭绕,有那个氛围,家里头冷冷清清没意思。高连起抱上烟枪往榻上一躺,吞云吐雾过足了烟瘾,顿觉神清气爽,精精神神出得门来,正是前后不挨着的时候,早点吃完没多会儿,还不到吃晌午饭的时候,再加上抽完大烟嗓子眼儿发干,就信步进了一家茶馆,直接上二楼雅间。小伙计儿眼神儿活泛,擦桌子掸椅子,把烫热的手巾板儿递过去:“高二爷,您可有日子没过来了,还是老规矩?”高连起点点头:“随便来几样果子。”什么叫老规矩?过去的有钱人上茶馆,穷人也上茶馆,像高连起这样的有钱人口儿高,嫌茶馆儿的茶叶太次,买来上等茶叶存在茶馆里,来了就喝自己的茶。穷人到茶馆是为了找活儿干,一个大子儿一碗的茶叶末子可以喝上一天。高二爷这路生意不同,有一整套的做派,水得是天落雨水,茶叶得是洞庭春茶,烹茶要用古寺中几百年的瓦罐,烧深山中的千年老松枝,喝的是这个味儿,摆的就是这个谱儿。不一会儿热茶沏好了,果品、蜜饯摆上几碟,愿意吃就吃一口,不愿意吃就扔在那儿。东西不起眼,可都十分精致,大街上卖的没法比。高连起晃着脑袋品着茶,就听楼下有人聊天,哪家的大饭庄子打哪儿请了个厨子,什么菜拿手哪个菜好吃。高二爷听着都腻,大饭庄子有什么意思,出来一趟就得吃对口儿的。

喝了几泡茶眼瞅着该吃中午饭了,高连起想吃什么呢?他馋羊汤了,卖全羊汤的在天津卫多了去了,要论正宗还就得是三不管这家,并非带瓦片子的铺眼儿,就这么一间席棚,既没有牌匾也没有字号,棚子里支着火炉,上架一口大锅,锅里的老汤常年总这么开着,煮的是整只胎羊,有讲究,一只胎羊煮十天,到日子加进去一只新的,煮三天再把上一只搭出来,如此循环往复,将这锅汤熬得又浓又稠,翻着白花,膻气味儿顶着风飘出五里地,这便是最好的幌子。小本儿买卖雇不起伙计、请不起掌柜,前前后后就老板和老板娘俩人,白天忙得四爪朝天不亦乐乎,下晚儿两口子也不能只顾着起腻,得盯住了给炉子里添柴续火,全凭这锅汤拿人。

老天津人管羊汤叫羊肠子汤,实则可不单有肠子,肝花五脏应有尽有,全是不值钱的下水,提前买回来煮熟了切碎,卖的时候放在笊篱上往老汤里一焯就得,加汤盛进碗里,上面漂着一层黑绿色的沫子,大苍蝇小苍蝇围着乱飞,掉进去一两个是常有的事,嫌脏你就闭着眼喝,非得这样才够味儿。普通的羊汤俩大子儿一碗,杂碎少汤多,爱吃哪样还可以单加,加一份给一份钱,锅台旁边摆放着各式调料,韭菜花、酱豆腐、辣椒油、香菜末,口轻口重自己调理,东西没什么新鲜的,味道确实不一样,就拿辣椒油来说,是用羊油炸的,凝在盆里有红似白,放在汤中能佐味,夹烧饼吃更解馋。

喝羊汤有喝羊汤的规矩,首先来说席棚里没有桌椅板凳,无论身份高低来了一律站着喝,这样喝得快、卖得也快,你说你是多大的老板,手底下开着多少买卖字号,半拉天津城都是你们家的也没用,想喝这一口儿吗?想喝就站在席棚里,和掏大粪的、倒脏土的、扛大包的这些穷人一起端着碗吸溜,因为不守着锅边喝,买回去味道就不对了。其次,在这儿喝不能挑眼,像什么汤里有个苍蝇、烧饼里夹根头发,或者身边的人又脏又臭,有什么算什么,但凡发一句牢骚,或者往一旁躲躲,天津卫老少爷们儿的嘴可不饶人,给你来上一句“装他妈什么大瓣儿蒜”,你也得听着,本来喝的就是一样的东西,谁也不比谁高贵。三一个,喝羊汤不能回碗儿,多有钱也只能买一碗,想再来一碗旁边等着的不乐意,嘴里冷笑热哈哈:“还得说您是有钱的大爷,羊肠子都得来两碗,怎么不连锅端家去?”闲话不够说的。真没喝够怎么办?喝完头碗儿出去溜达一圈再回来,等这拨儿喝羊汤的走了再来第二碗,卖羊汤的无所谓,即便认出来也照样卖给。再一个,碰见熟人不能打招呼,那会儿来讲,这东西是下等人喝的,有钱有势的犯馋来喝一次,全是低着头冲着墙喝,恨不能把脑袋扎碗里,就怕碰见熟脸儿。假比说这家的大掌柜戳在这儿喝羊汤,小伙计一脚迈进来,看见也得装看不见,回头掌柜的绝不挑理,还得夸这孩子懂事儿,如若上去给请个安,道一声:“掌柜的,您得着呢。”旁边的人准得笑话。

高连起在家憋了这么多日子,早就馋这口儿了,把自己爱吃的要了一个遍,鞭花、肾头、羊房子,什么好吃要什么,实实在在一大碗喝进肚子里,脑门子也见了汗,又到有名的天清池泡澡,在最热的池子里泡透了,找一个扬州的师傅搓澡,敲头敲背,连剃头带刮脸,都弄完了,搓澡的喊一句“回首”,不能说“完”字,怕人家不爱听。拾掇利索了从包厢出来,早有看箱的伙计取来洗好烫干熏过香的衣服,伺候高连起穿上,点头哈腰送到大门口。高连起出了天清池,信步在南市闲逛。南市这地方,有钱人逛嘴,没钱人逛腿,好看的好玩的多了去了,天天逛也不腻。高二爷喝完了羊汤,洗完了澡,南市才真正热闹起来,因为这地方穷富都能来,有钱的都跟高连起一样,连抽大烟再泡澡,吃饱了喝足了下午出来逛。扛包卸船的苦大力一早上工,挣完钱再过来也是下半晌了。高二爷信马由缰,东游西逛,看看变戏法的、瞧瞧耍杂技的,这边有个耍幡的、那边有个拉弓的,他都得过去瞅两眼叫个好,什么叫油锤灌顶、怎么是银枪刺喉,真刀真枪真把式,闷在家可开不了这个眼。除了打把式卖艺的,还有什么评书、相声、双簧、杂技,变戏法的、拉洋片的、唱大鼓书的,各路杂耍儿样样俱全。除此之外还有好多浮摊儿,也就是流动的摊贩,这些人做生意多半是蒙人骗人,所以没有固定的地方,怕上当的回来找他,一般像什么收买估衣的、收当票的、镶牙补眼的、点痦子修脚的,骗人手法五花八门、常变常新。就拿点痦子来说,这位脸上大大小小好几十个痦子,舍不得去医院,到三不管儿来治。点痦子的先拿刷浆用的大白给他点上,一点儿都不疼,这位一高兴把钱就掏出来了,一个大子儿一个痦子,这就够一天的饭钱了,点痦子的接过钱告诉他,这是药引子,让他先出去遛一圈儿,半个时辰回来换药,这位真听话,顶着一脸白点儿出去溜达,过半个时辰再回来,点痦子的拿出另一个罐子来,里边装的都是硫酸,擦一个白点儿,点上一点硫酸,愣往下烧肉,疼得这位直学猴儿叫唤。你要说受不了不点了,钱也不退,好不容易忍着疼都点完了,回家养了好几天,痦子是没了,落了一脸大麻子,诸如此类举不胜举。

再说这位高连起高二爷,逛够了来到同庆园,这是个喝茶听戏的地方,台上有曲艺,台下有抱着匣子卖烟卷儿小吃的,香烟是哈德门、老刀、红双喜,小吃是小笼包子、驴打滚儿、青果萝卜、瓜子花生、点心蜜饯,该有的全有。高连起往那儿一坐,接过热手巾板儿来擦了擦脸,要上几碟点心,一壶龙井,问伙计今天什么戏码。伙计说二爷,你真来着了,今儿可新鲜,刚从江南邀来的角儿,唱的是评弹,头沟的买卖,正经能唱凉茶水的玩意儿。那位说“唱凉茶水”又是什么黑话?这是说台下听曲儿的一边听着一边喝茶,一手端着盖碗儿,一手拿着碗盖儿,却听入了神,直到最后曲儿唱完了、茶也凉了,过去常用这句话来形容角儿唱得好。高连起没听过评弹,他也觉得挺新鲜,只见上来二位,一左一右坐好了,左边是个弹三弦的老先生,右边是个小角儿,怀抱琵琶自弹自唱,一身大红色的旗袍,团花朵朵、瑞彩纷呈,两边的开气儿挺高,白花花的大腿上穿着玻璃丝的长筒袜,脸上描眉打鬓、有红似白,梳着一个美人头,上插白玉簪,唱出来悠扬婉转,真是赏心悦目,又好听又好看。台下有钱的老板紧着上花篮,两边都快摆满了,这其中别有用心的居多。从前听戏讲究“捧角儿”,往台上送花篮、扔洋钱、扔首饰,一个人包半场的票,一是当众摆阔,二是为了把角儿带回去睡觉。过去有句话说“一个戏子半个娼”,台上唱戏台下陪睡,有钱的老板们以包养戏子为荣,在旧社会不足为奇,常去听戏的大半也是为了这个。如果掰开揉碎往细里说,这里头的门道也深了去了。

高连起是买卖人,嫖姑娘也得明码实价,不走捧角儿这一路,听曲儿只为消遣,评弹的腔调真好,行腔吐字与众不同,又酥又软,无奈听不懂南音,抓耳挠腮干着急。在他旁边坐了一个大白脸,三十多岁不到四十,长得人高马大,面似银盆,脸上挺干净,从面缸里掏出来似的那么白,还不仅白,这张脸又长又大,几乎跟驴脸一样。过去的算命先生常说“此等面相咬人不露齿,不可以交这样的朋友”。这个大白脸是走南闯北做买卖的,见识极广,通晓弹词,一边听一边给高二爷讲,台上这出《珍珠塔》,表的是才子遇难得佳人相助,到最后中了状元衣锦还乡迎娶佳人,怎么来怎么去,哪句词儿唱的是什么,全给讲到了。两个人越聊越投脾气,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高连起本想听完戏奔窑子,但他是做买卖的好交朋友,难得和大白脸谈得来,听完了戏没过瘾,跟大白脸说上午听人说哪个大饭庄子请了个名厨,有那么几个拿手的,想请大白脸过去尝尝。大白脸也不客气,俩人到了饭庄子,坐到酒桌上又是山南海北一通聊,酒酣耳热之余,结成了八拜之交。酒逢知己千杯少,高连起一时兴起喝多了,净说掏心掏肺的话,把家里的事全跟大白脸说了,什么家住在哪儿,总共几口人,媳妇儿什么脾气,孩子多大、哪年哪月生的、小名叫什么,左邻右舍姓什么叫什么,谁家养鸡谁家喂狗,谁家是寡妇,谁家是绝户,想起来什么说什么,就这样仍觉得没说够,非拽大白脸上家住一宿,来个同榻抵足彻夜长谈。大白脸也不推辞,扶上喝得东倒西歪的高连起出了饭庄子,回去的途中路过大水沟,这个地方在城里,1900年以前是条明渠,直通赤龙河,拆除城墙之后逐步填平,当时还有水,积了很深的淤泥,蒿草丛生,又脏又臭。大白脸行至此处,看了看四下无人,故意落后几步,捡起一块大石头,叫道:“兄长留步。”高连起闻声回头:“兄弟怎么不走了?”大白脸笑道:“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如若换了明白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大白脸是歹人了,高连起却莫名其妙,什么意思这是?大白脸往前一指:“兄长你看那是谁?”等高连起再一转头,大白脸铆足力气砸了他一个脑浆迸裂,又拖入蒿草丛中,除下衣冠鞋袜,尸首绑上石头踹入大水沟,换上高连起的衣服,用手在自己脸上抹了几下,变成了高连起的样子,开口说话都跟高二爷没分别,一路来到高宅,敲开门就问高二奶奶:“孩子在哪儿?”

3.

高二奶奶正在屋中闲坐,见当家的回来了,一进门就直眉瞪眼地找孩子,忙说孩子也在家闷了那么多天了,你前脚这一走,他就吵着也要出去玩儿,又不敢去别的地方,我寻思外头是有拍花的拐孩子,可没听说有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抢的,出门看紧了便是,我就带孩子回了一趟娘家,过过风透透气,谁知道这孩子不听话,兴许是在家里憋坏了,好多歹说也不行,又哭又闹不肯回来了,二老心疼小的,就给留下了,我明儿个一早再去接他。

大白脸扮成的高连起不干了,拍桌子瞪眼、暴跳如雷,非让高二奶奶马上把孩子接回来。

高二奶奶见当家的动了肝火,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无奈又回了一趟娘家,高连起家有钱,常年雇着包月的洋车,可此时节天色已晚,拉车的早歇工了,只得走着去,好在住得不远,出北营门再往前走,这个地方叫同义庄。高二奶奶紧赶慢赶回到娘家,接上孩子往家走,说话天已经黑透了,没在路边等到拉洋车的,却遇上了李老道。咱前文书说过,李老道脸色青灰,白天看好似蟹盖,夜里看却如僵尸一般。高二奶奶不认得李老道,突然看见这么一位,当时吓了一跳,以为是拍花拐孩子的,忙将孩子护在身后。

李老道说:“贫道并非歹人,可是近来城中丢小孩的不少,这天都黑了,你们娘儿俩上哪儿去?不怕遇上拐孩子的?”

高二奶奶说:“我们回家,马上到了。”她这么说是想告诉李老道,这是我家门口,想抢孩子你找错人了。

怎知李老道当头一喝:“还敢回家?你以为在家等你们娘儿俩的是谁?”

要是搁在平时,高二奶奶听见这么说话的早急了,怎么说也是有钱人家的阔太太,谁敢跟她大呼小叫?此时却猛然一惊,心里头一翻个儿,高连起是不对劲儿,两口子过了这么多年,没吵过架、没拌过嘴,连脸都没红过,今天却似变了另一个人,之前她浑浑噩噩的没多想,让李老道这一句话惊出一身冷汗。李老道告诉高二奶奶,高连起误信歹人,言多语失,将孩子的生辰八字说了出去,而你们家小少爷的命格极贵,旁门左道正想找这样的孩子,因此害死了高连起,扮成他的样子上门来拐小少爷,你母子二人回到家中,一个也活不了。高二奶奶听得噩耗,眼前一黑脚底下发软,坐倒在地哭天抹泪,不知该当如何是好。李老道说:“在家等你那位,见你迟迟不回,必定会来找你,此处离三岔河口不远,你赶快带孩子跑过去报官,可保性命无虞,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万一有人追上来,你就扔这两样东西。”说完掏出一面小镜子、一盒绣花针,塞在高二奶奶手中,连声催促她快走。高二奶奶慌了手脚,哪里还有主张,只得信了李老道的话,揣上绣花针和镜子,抱起孩子直奔三岔河口。因为是在城外头,天也黑了,路上看不见一个人。高二奶奶心里打鼓,一边走一边犹豫该不该听李老道的一面之词,可不管如何,到了警察所总不会有人再害他们母子,正在这个时候,忽觉身后刮起一阵阴风,回头一看可了不得了,高连起追上来了,咬牙切齿、目射凶光,叫道:“贱人,你把孩子留下!”这哪是平时慈眉善目、和气生财的高连起,分明是个吃人的夜叉鬼!

高二奶奶吓坏了,看来李老道说得一点没错,抱紧孩子拼了命往前跑,可她是有钱人家的阔太太,平日里养尊处优,长得也富态,跑能跑得了多快?听得来人越追越近,急得冷汗直冒,正当手足无措之际,突然记起李老道给她的两样东西,忙掏出那盒绣花针往后一扔,盒盖敞开撒了一地。假高连起追到这儿不追了,低下头看了一阵,蹲下身去一根一根捏起来。咱们平常人看来,地上只不过撒了一把针,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在假高连起眼中,无异于一排排插天杵地的尖刀挡住了去路,不拔出来过不去。高二奶奶不明所以,心里头也纳闷儿,不过紧要关头顾不上多想,心忙脚乱拼了命往前逃。假高连起怒不可遏,不知何人在暗中作梗使坏,把地上的绣花针捡了一个遍,这才再次拔腿追赶高二奶奶。眼看快追上了,高二奶奶忙抛下李老道给她的小镜子。假高连起又不追了,捡起镜子捧在手中,脸对镜子左照右照、上照下照,照得真叫一个仔细。一边照一边用手往脸上抹,三抹两抹之下,又变成了一张大白脸。上下左右照了许久,猛然回过神来,把镜子扔到地上摔了一个粉碎,怒骂一声甩开大步紧追不舍。

高二奶奶趁大白脸捡绣花针、照镜子的当口,抱上孩子往前逃命,踉踉跄跄跑到北营门,暗中闪出一人拦住去路。高二奶奶低着头跑,险些撞到来人身上。此人四五十岁,晃荡荡身高在七尺开外,竖着挺长,横着没肉,腰不弓、背不驼,杵天杵地,形同一根成了精的灯杆。打扮得与众不同,头顶红缨碗帽,上边的缨子稀稀拉拉的都快掉光了。身穿清朝练勇的号坎儿,上头大窟窿小眼子,破得不像样了。穿也不好好穿,斜腰拉胯、敞胸露怀。脑袋上留着一条大辫子,打扎上就没解开过,又是土又是泥,全粘在一起了,顺脖子绕了三圈,辫梢儿拿破布条扎着,直愣愣垂在胸前。肩扛一杆破扫帚一样的秃头扎枪,挎了一口腰刀的空刀鞘。此人见了高二奶奶,眼珠子一亮,嬉皮笑脸地说道:“哎呦,我当是谁,这不高二奶奶吗?我常大辫子给您请安了。”

高二奶奶心中暗自叫苦,赶这要命的当口遇见谁不好,偏偏碰上了常大辫子!说起这个主儿,在天津卫人尽皆知、家喻户晓,有没见过的,可没有不知道的。还有大清国的时候,他是把守北营门的门官。过去的天津卫以营护城,有城门也有营门,城门在里、营门在外,皆有守卫。城门官归县衙门管、营门官属军队编制。门官带个“官”字,可没有官衔,等同于门军,只是在一早一晚开闭营门,赶上门口人流车马叉在一起了,他去给疏通疏通,整天守在营门口,风吹日晒雨淋挺辛苦,一个月的薪饷也不多。常大辫子倒挺得意这份差事,他当年就是个兵痞,穿上号坎儿单手叉腰,丁字步往营门口一站,狗披虎皮——愣充混世魔王,凭一身官衣瞪眼讹人。此人有一项绝的,天津卫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男女老幼、高矮胖瘦,没有他不认识的,但凡是出入过北营门的,十个里得有八九个能叫得上姓名,一认一个准儿。大伙心里明白,让他认出来没好事,无多有少总得讹你点儿,有钱讹钱、没钱讹东西,雁过拔毛,见便宜就占。托塔李天王从北营门过,也得把手中那座宝塔敲下来一截。

4.

后来大清国倒了,城门、营门都没了。常大辫子断了饷银、丢了饭碗,全指讹人吃饭,又舍不得离开北营门这块地方,整天瞪着过往行人,伺机“做生意”。他不同于地痞混混儿,瞪眼就骂街、举手就打人,平地抠饼、抄手拿佣,靠耍胳膊根儿讹钱。常大辫子讹人不说要钱,他有句口头语“我找您要钱我是王八蛋”,改朝换代不改打扮,无冬历夏穿一身旧号坎儿、留条大辫子,老远看见人紧跑几步,过去先给请个安,一张嘴客气极了,姓张的是张二爷、姓李的是李掌柜,礼数绝不缺。你不搭理他,扭头一走就没事儿了,但凡一搭话,那就上了套儿,不撂下点儿什么别想走。

常大辫子经常说他打过太平军、打过洋鬼子,两军阵前所向披靡、势不可当,杀七个、宰八个,胳肢窝里夹死俩,拔根汗毛也能压倒一大片,吹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这些可没有任何人见过,只知道他讹钱有“三不论”,不论男女老少、不论贫富贵贱、不论僧俗两道,说白了就没有不讹的,跟谁都是那一套说辞,好比说这位姓张,常大辫子认准了开口便说:“张二爷,今天出来得挺早啊,好多日子不见,您可胖了,刚才您痰嗽了一声,震得我这耳朵直嗡嗡,好大的底气啊,甭问,买卖不错,又发财了吧?看您就是一脸福相,也别说,现如今局势好,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河清海晏、太平盛世,从前可比不了啊,庚子大劫您也赶上过,八国联军的洋鬼子够多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甭说老百姓,北京城的万岁爷都坐不住了,一听说八国联军来了,带着三宫六院、皇子皇孙、文武群臣、左卿右相,连同保驾的帮闲的全跑了,您知道跑哪儿去了吗?就跑到咱天津卫了,知道我常大辫子在这儿守营门,万岁爷心里踏实,打我手底下没进出过一个洋鬼子,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宰一双,那真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洋兵洋将见了我脚底下打战,腿肚子转筋。可咱还得把话说回来,纵然浑身是血,又能做几块血豆腐?我能耐再大,也离不开军队中的兄弟帮衬,当年我们这一营老弟兄,为了保国护民,死的死、亡的亡,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我砸锅卖铁也周济不过来,您无多有少可怜几个,我替弟兄们给您磕头了。”

如果被讹的人给了钱,他就不缠着你了,可以少听几声闲屁,倘若不给钱,常大辫子再往下说可就不好听了:“我可不跟您要钱,要钱我是王八蛋,我是替死去的弟兄们找您要俩纸钱儿,为什么找您要呢?您想想,我们当年上阵杀敌,吃的虽是皇粮,报的也是皇恩,保的却是咱天津城的老百姓,这里头也有您一家老小不是?到如今您的日子过好了,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连家里的醋瓶子都是玛瑙的,我那些弟兄可都成了孤魂野鬼。没别的,带得多您多给,带得少您少给,死人不挑活人的理,您非不给也不算您不对。万一我那些兄弟在下头连张纸钱也掏不出来,上了刀山、下了油锅,受尽折磨过来问我,我可只能告诉他们您了姓字名谁、家住何处,让他们自己上门求您。”这个话说出来,谁听了不别扭?好在常大辫子也讹不了多少,一两个大子儿就能打发了,只当花钱买个耳根子清净,没人跟他置这个气。常大辫子就凭这一套,在天津卫“七绝八怪”之中占了一怪,也有人说他是一绝,因为见了人过目不忘,别人没有他这个本事。

当天深夜,高二奶奶抱上孩子逃命,在北营门让常大辫子拦住了去路。常大辫子吃饱了没事儿出来溜达,顺带把明天的早点钱讹出来,等了半天没开张,见了高二奶奶眼前一亮,抢步上前一抹袖口儿,单腿打千请了一个跪安,满脸堆笑地说:“高二奶奶,想当初我那些老弟兄与八国的联军厮杀,你们老高家可没少照顾,我得替他们给您磕个头。”

高二奶奶知道常大辫子是来讹钱的,给他几个也没什么,无奈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钱,架不住常大辫子死缠烂打不放她过去,心中起急,只好往身后一指,对常大辫子说:“我们当家的在后边,你找他要去。”

常大辫子往高二奶奶身后一看,果然有个穿绸裹缎的大白脸正往这边跑,心说:“这位不是高二爷啊,高二奶奶改嫁了?”改不改嫁不打紧,反正有钱拿就行,他把高二奶奶娘儿俩放过去,拦住追上来的大白脸。大白脸知道有人暗中作梗,心里头气急败坏,一路紧赶慢赶追到北营门,又被常大辫子过来把路挡住,死活不让他过去,肚子里的火就上来了。大白脸是外来的,不知道常大辫子底细,抬手一拳将拦路的打翻在地。常大辫子在北营门混了这么多年,可从没吃过这个亏,别人见了他都是绕道走,胆敢碰他一个指头,那还不得从舅舅家讹到姥姥家去?此时劈头盖脸挨了这么一拳,不由得勃然大怒,趴在地上往前一扑,紧紧抱住大白脸的腿,口中高声叫骂:“好啊,八百里地没有人家——你个狼掏狗撵的忤逆种,敢跟你常爷动手!想当初国难当头,不是我舍生忘死上阵厮杀,狗兔崽子你能活到这会儿?今天你别想走,给我治伤去,后半辈儿你都得养活我!”

大白脸岂能让这个兵痞耽误了大事,当下用手一抹脸,脸上的五官全没了,一张白纸似的。常大辫子抬眼看见,吓得魂飞胆裂,要讲讹人他常大辫子没有怕的,天津卫上上下下有一个是一个,逮着谁是谁,没有他不敢讹的,可他也怕鬼怪,吓得双手一松,放开了大白脸。大白脸趁常大辫子一愣,狠狠掐住他的脖颈,两只手一使劲,犹如十把钢钩,直掐得常大辫子眼珠子往外鼓、舌头往外伸,双手乱挠、两脚乱蹬,却也无力回天,脑袋一耷拉断了气儿。可怜守营门的常大辫子,让大白脸活活掐死在了北营门,从此九河下梢的七绝八怪少了一位。常大辫子到死也没想明白,讹俩钱儿怎么会惹来杀身之祸?

5.

咱再说高二奶奶过了北营门,拼命逃到河边,迎头对脸又走过来一个人,挺大的个子,穿得邋里邋遢,手拎一条扁担,晃晃悠悠来到近前。高二奶奶也认得这个人,谁呀?前文书咱提到过,挑大河的邋遢李。他从打山东老家逃难至此,以挑河送水为生,长年累月给高家送水,三节一算账,高二奶奶关照穷人,结钱的时候往往多给几个,赶上逢年过节,或是家里人做寿,还额外有份赏钱。天津卫没有井水,自古吃河水,大河上没盖儿,河水有的是,有力气随便挑,所以有那么句话“挑水的看大河——全是钱”。话虽如此,送水这个行当却非常辛苦,起早贪黑累断了腿,未必吃得饱肚子。不是真正活不下去的穷人,谁也不愿意干这个,而且还得有膀子力气,身单力薄的一天就得累吐血。邋遢李在山东老家当过庄稼把式,为了多挣几个钱有口饱饭吃,不怕卖力气干活,只怕没活可干,起五更趴半夜,别人走一趟,他得走十趟,就为了填饱肚子。他瞧见高二奶奶带了孩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等过去请安,就看后边追上来一个大白脸。邋遢李一看这可不行,不知什么歹人大半夜的追这娘儿俩,这事儿我得管管,万一高二奶奶有个三长两短,水钱找谁结去?

邋遢李让高二奶奶娘儿俩先过去,把扁担往身前一横,摆开架势拦在路口当中。虽说不会把式,可是常年挑河送水,身上有的是力气,又是山东爷们儿,看不惯倚强凌弱,心说:“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想为难高二奶奶,你得先过我这关。”

说话这时候,大白脸已经追到了,邋遢李双手高举扁担,摆出一个举火燎天的架势,只要大白脸胆敢上前,他就抡扁担拼命。大白脸看邋遢李虽是一条大汉,但是身上穿的破衣烂衫、满是油泥儿,腰里系着麻绳,活脱儿一个乡下怯老赶,手持一条大扁担,扁担上有铁链和钩子,旁边的地上扔了两个水筲,就知道这是个挑大河送水的,他可不会把这样的人放在眼中,正待上前结果了邋遢李的性命,却见对方的扁担非同小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止住脚步,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别看邋遢李穷困潦倒,挑河送水勉强糊口,他挑水的扁担可了不得,至于怎么个来头,又有什么用,咱先埋个扣子,留到后文书再说。只说大白脸瞧见邋遢李手中的扁担,一时不敢上前,换成旁人也许不怕,大白脸可是会妖法的人,见了这条扁担如同见了打神鞭,他一看硬闯不行,就对邋遢李说:“我一没招你二没惹你,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拦住我的去路?”

邋遢李说:“不拦你就出人命了,刚才跑过去那娘儿俩跟你有什么过节?非要置人家于死地?”

大白脸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话从何说起?前边哪儿有人?”

邋遢李也不傻:“前边没人你跑什么?”

大白脸眼珠子一转,说道:“我真有十万火急的事,您了高抬贵手,放我过去行吗?”

邋遢李根本不听这一套,一手叉腰一手将扁担戳在地上,任凭对方说出大天来也不放行。

大白脸急道:“王法当前,你敢夤夜持械拦路打劫不成?”说着话作势按住了钱袋子,生怕让邋遢李抢去。

邋遢李大为不满:“你怎么说话呢?李爷我人穷志不短、马瘦毛不长,谁要抢你?”

大白脸故作惊慌,转过头要往回走,手上同时使了花活,掉了几个铜钱在地上,却恍如不觉。

邋遢李看见地上的铜钱,当时两眼放光,他起五更爬半夜挑一天的水也挣不来这么多钱,心说:“你给我钱我不能要,否则真成拦路打劫的了,你自己掉了钱可活该,别怪李爷我不厚道,咱又不是知书达理的文墨人儿,也不知道哪个叫有主儿的干粮,路遇之财不捡白不捡!”他抢步上前,一脚踩住了铜钱。“先踩后捡”是捡钱的规矩,万一掉钱的主儿还没走远,回头看见了还得还给人家,都得先踩住了,然后蹲下身假装提鞋,再顺手捡铜钱。邋遢李脚上趿拉的是一双短脸儿便鞋,连后跟都没了,那也得装模作样,为了捡这几个铜钱,从不离手的扁担也放下了。他一边蹲在地上捡钱,一边偷眼盯着大白脸,担心对方发觉掉了钱回过头来找。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大白脸走了没两步,把脸一抹猛地转过头,青面獠牙、一张血口、二目如炬,恶狠狠瞪着邋遢李。邋遢李吓坏了,我的亲娘四舅奶奶,这是什么玩意儿?庙里的判官也没这么吓人,总听人说常走夜路没有撞不见鬼的,以前还不信,今天可真碰上了,当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大白脸跟身进步,右脚铆足了劲,狠狠踩到邋遢李小肚子上。这一下就踩冒了泡,邋遢李口吐鲜血、气绝而亡。大白脸掐死常大辫子、踩死邋遢李,又一脚把扁担踢到河中,加快脚步追赶高二奶奶娘儿俩。

再说高二奶奶抱着孩子逃到三岔河口,浑身上下已经脱了力,说什么也跑不动了,扑倒在地高呼:“救命啊,有人抢孩子!”当天火神庙警察所有两个守夜的,一个是刘横顺,一个是杜大彪,突然听到外边有人呼救,俩人箭步如飞蹿出大门,只见一个大嫂子抱着孩子倒在路边,追过来一个大白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凶神恶煞一般,恨不得一口吃了这娘儿俩。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