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见美菜子的哭声从楼上传下来。

外面一片黑暗。俊介钻进了车里,感觉座位的触感跟平常不太一样,但他不以为意地启动车子。

离开别墅区走了一段路后,他将车子停在路边。打开车里的灯,移开身体检查座位的靠背。

上面挂着削过的木珠串成的靠垫。他再一次靠在上面,木珠正好抵住了两边的肩膀和腰部,而且在旁边位置上还放着一个类似挠痒痒的工具:一边的前端套着圆形木头,另一边则缠着球拍的胶带。俊介拿起来端详了一下,试着靠在肩膀上。圆形木头正好抵在他平常觉得酸疼的部位。

俊介凝视着这两个奇妙的作品好一会儿,然后关上车里的灯光,继续开车,找到一块空地掉转车头。

再次回到别墅区时,他直接经过藤间的别墅,将车停在租来的别墅旁边,拿着那两个作品下车。别墅二楼的灯光亮着,他按了门口的电铃。

不久有人开门。在门链的另一边露出了坂崎拓也的脸。“啊!是章太的爸爸呀……”

“晚安。”俊介笑着问,“可以帮我叫章太吗?”

“好。”说完拓也将脸缩了回去。

不久后门又再次打开了。这次没有拉上门链,章太就站在门口。

“什么事?”章太一脸困惑的样子。

“这是章太帮我做的吗?”

看到这两件作品,少年微笑了。“怎么样?”

“很好用。”俊介也笑了,“正好抵到背和腰的穴位,一边开车也可以一边按摩了。”

“因为爸爸老是喊说背和腰会疼嘛。”章太有些难为情地低着头。

“谢谢,不过你还真清楚我的尺寸。”

“那是白天量的。”

“白天?”说完后俊介用力点头说,“就是你说我背上有虫的时候吗?”

“嗯。”章太回答。

“是吗,我完全没注意到。谢谢,我会用的。”

“就为了说这些,专程来这里吗?”

“是呀,就只是这样。晚安。”

他正要离开别墅时,“爸爸!”章太叫住了他。

“什么事?”

“嗯。回去的时候,你会跟我和妈妈一起吧?不会是各走各的吧?”

俊介凝视着这个不是他亲生儿子的孩子的脸。少年的脸上没有笑容,只露出询问的神情。

“嗯。”俊介抬起下巴说,“我是这么打算的呀。”

“太好了。”少年的脸上恢复了笑容。

走出别墅坐进车子之后,俊介并没有马上发动引擎,而是凝视着黑夜。过了十多分钟,他才发动了引擎。

但这一次他没有经过藤间的别墅而不入。他将车子停在停车场,走下台阶。

这时发现大门口站着一个人,是美菜子。

“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的胸口上下起伏得很厉害。

“刚刚那孩子打电话来说爸爸去看他了。”

“然后呢?”

“我想你也许……会回来吧……”

“是吗。”俊介将旅行包放在脚边,将头发向后理了理,“也许杀死英里子的人是章太吧。”

美菜子吃惊地抬头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为什么?”

“我居然忘了,不是你们那些复杂的动机,章太有更单纯的动机。”俊介看着妻子的眼睛说,“想要将父亲从情妇手中抢回来的动机。”

美菜子“啊”地发出一声悲泣。

“我也同样有罪。”俊介说,“如果真的是章太做的,也等于是我让他犯罪的。所以我一定要阻止那些可能影响他今后人生的事情发生。”

“老公……”

“可是这需要决心。”他将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上,“需要相当大的决心。尸体要在湖底消失需要好几年,不,大概要花几十年吧。这中间我们肯定都会提心吊胆的。就算尸体不见了,我们的灵魂也无法离开这湖畔吧。”

“我知道。”

妻子低声回答后,用手抚摸着丈夫的背后。

解说一:

东野圭吾的人气小说经常被搬上大银幕和荧屏。就在本书《湖畔》出版发行的时候,根据东野那部赫赫有名的代表作《白夜行》改编、由山田孝之和绫濑遥主演的电视连续剧开始在TBS电视台播放。

事实上,将某一特定角色作为主人公的系列小说搬上荧屏的例子并不少见,但是根据东野作品改编的电视连续剧有其独特性,那就是连续剧的高收视率依靠的并非是原作角色的高人气,而是电视剧本身所展现的丰富的、连续不断的意外性以及对人性的深刻探讨,是这些要素吸引了众多的电视观众。举个典型例子,2001年在NHK综合频道播出的电视连续剧《恶意》,该剧即便删除了原作中充当侦探一角的刑警加贺恭一郎,其人气也丝毫未受影响。

《湖畔》是在2005年被改编拍摄成电影《湖畔杀人事件》的,由青山真治导演。役所广司、药师丸博子、丰川悦司、柄本明等实力派演员的精湛演技虽也值得一看,但由于故事的展开相当快,省略了伏笔和追加了奇巧的设定,实在无法让人在所有的方面都做出肯定的评价,尽管也有人认为该电影是原作的浓缩精华。那么,这是不是就说明,《湖畔》这本书原本就不适合被改编成电影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恰恰相反,本书其实正是一部极为适合被搬上大银幕或舞台的推理小说。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制作方希望尝试挑战,将本书搬上银幕的想法其实是正确的。

当初刚读完这本书,我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此书真是适合改成舞台剧啊。不过当时是因为感觉到舞台和人物都受到了限制才发出的感慨。后来,当我再次翻开此书时,才真正确信其实本书就是一部彻头彻尾的舞台剧。

1997年2月7日至9月5日,《周刊小说》连载了东野的《不再去杀人森林》,本书就是在此基础上重新创作,并由日本实业出版社出版发行的。这家出版社还在2004年12月发售了电影版的同步软皮新书。

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考上有名的私立初中,四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以及孩子的老师津久见一起到姬神湖边的避暑别墅进行升学考试前的集训。

一共是四个小学生。其中的一个少年,名叫并木章太,他的母亲叫作美菜子。除了并木夫妇,其他三对夫妇都认为,为了孩子出人头地,残酷的考前学习是必要的,至于准备饭菜则是父母应当尽到的义务。但只有美菜子的丈夫俊介反对父母随意地去铺垫孩子成长的道路,这样的行为让他感到不快。

在这期间,俊介的下属高阶英里子,以俊介忘记了某样东西而为他送过来为由也来到了避暑别墅。事实上,因为俊介和美菜子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所以高阶英里子也是他的情人。

当天夜里,因有事离开别墅,后又突然回来的俊介,发现了倒在他们夫妇房间的英里子的尸体。妻子美菜子向他坦白是她杀死了英里子。因为英里子逼迫她与俊介分开,并且还以儿子章太作威胁,激动之下,她不知不觉将英里子打死了。一开始,俊介让美菜子去自首,但在场的其他家长却对此极力反对,他们主张将这件事当作没发生。最后,在他们坚持不懈的说服下,俊介亲自把英里子沉入了湖中。

这样介绍的话,一定会有读者觉得“就算是自己的妻子所犯下的罪,作为一个有常识的大人,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接受了把杀人这样重大的犯罪事实掩盖掉的提议?”,但事实上,这样的设计是完全合理的。

本书里出场的是并木家、藤间家、关谷家、坂崎家这四家。只有并木家的父子没有血缘关系,儿子章太是美菜子和前夫所生。对于章太,俊介即使算不上讨厌,也觉得和他存在着一种距离感。俊介之所以和英里子发生关系,或许与章太没有成为他们夫妇之间的纽带有着很大关系。

美菜子认为,正是因为章太不是俊介的亲生儿子,所以才没把章太放在心上,为此她再三责备俊介。俊介无法否认她的指责,他或许想起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回忆。对于此次事件,藤间态度强硬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如果这次的事公开了,大概我们的私人生活也会被媒体搞得一团糟。这么一来孩子们的入学考试才真的泡汤了,社会地位受到打击的恐怕并非只有并木先生一个人了。”其他家长也不反对他的做法。于是,俊介在事后成了从犯。这样危险的行为,或者说,这种布局,是从这个故事的一开始就存在的,渐渐地,一点一点地被揭穿。

本书的前半部分,围绕藤间的布局,进行倒叙,展开故事。知道英里子被杀真相的人有并木夫妇、藤间夫妇和关谷夫妇六人。怎样做才能在不让其他人察觉的情况下完美地隐瞒这件事呢?——这种紧张感正是前半部分的看点。

但是,倘若读者沉溺在了这充满紧张感的氛围中,就很可能错过分布在各处的伏笔。然而,那三个家庭不合情理的举动,让原本为了不使丑闻曝光而毁灭证据的俊介感到怀疑了,开始追查真正的真相。我想此时的读者一定也深深地陷入到猜疑不安中。如果读者再谨慎一点,就会发现这件事并不是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个推理故事从一开始就是采用倒叙的手法,叙述了多个人对犯罪事件的隐瞒过程。最近一说到小说转型的话题,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夏树静子的《W的悲剧》。(插句话,在电影《湖畔杀人事件》中扮演美菜子的药师丸博子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湖畔杀人事件》在框架上和《W的悲剧》有着相似的情节。在《W的悲剧》里有这样一个著名的片段,药师丸博子饰演的静香大叫道:“祖父是我杀的。”)本书的结构更复杂。作者预先就估计到了一部分思维敏锐的读者有可能猜到一部分真相,从这一点上来说,作者这种将读者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自信是显而易见的。

除了伏笔,人物对话的不同语气也是本书构思严密的体现。本书是用第三人称所写,除去几个有趣的段落,基本是以俊介的语言描写为中心的。所以读者们可能会产生是从俊介的视角去诉说整个故事的错觉。

但是,虽说是以俊介的动向为主,却也并非是根据他的视角去描写的。好好读的话,你会发现,书中出场人物的心理活动都没有描写。虽然人物的内心活动可以通过诸如眉头缩紧或歪头等表情或动作去展现,然而,这是一部几乎所有的出场人物都在装腔作势的小说,并不能保证他们的表情与动作就是他们内心的真实写照。此外,更让人震惊的是,小说中没有任何对俊介内心的描写。关于他内心动向的处理,和其他人物是同样的。当然,读者可以试着从外在的言语和行为去推断。总之,本书不只是从俊介的视角去叙述的,包括俊介在内,作者客观公平地对所有的人物的言行进行了描写。

抛弃对出场人物的心理描写,这种做法在这部推理小说中起着两大作用。第一,担任侦探一角的俊介,追查真相到哪个阶段才不应该把他的内心展示给读者?也就是说,一旦作者从一开始就加入了俊介的内心描写,那么若不对他在察觉到其他三个家庭的不合理举动时的疑惑,以及推理过程中的情绪变化还有查明真相时内心的震惊进行描写的话,就会显得不自然。但若具体地去描写内心活动的话,读者就能简简单单地找到真相了。(特别是这本书,俊介一开始是持有一点点疑惑的,但紧接着出乎预料地快速进入了从犯的角色。)作为作者,肯定想要避开这个点。因此,取而代之的是俊介看到的、听到的事物,所有的一切都被认为是合理的。毫无作用的信息,加上其他人物的言语交杂在一起的违和感,读者和俊介从中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作者其实是在问:是谁杀了英里子?或者也可能在说:我杀了她。作者给了读者一个隐藏的真相,让读者去尝试推理。不过,这样说也许也有点不对,推理小说毕竟是不会纵容读者的。

第二,让与杀人事件相关的人物的谎言和真话难以辨别。就如坂口安吾的代表作《不连续杀人事件》,用普通的价值观无法诠释的奇怪复杂的人际关系,将真相隐藏于盲点之中,并以此作为谜题,这类正统的推理小说可谓多如牛毛。《湖畔》的人物谈不上是奇人怪人,只是因自保和同情主人公们才去隐瞒杀人的事实,这同样是推理小说。虽然人物的价值观偏离了本性,但是不能断定这是错误的,这样写能逐渐麻痹读者的常识。但是没有心理描写这种处理方式,能让人无法判断他们之中究竟有几人是从心底里信奉着那样的价值观的。这其中的不明之处,不仅是俊介有疑问,就是读者们也在研究探寻。

我在这篇解说的开头部分说本书是作为一部舞台剧作品创作的,这也是有理由的。与心理描写相对自由的小说不同,在舞台剧与影视作品中,只能通过台词和动作才能推测出出场人物的内心表现(虽然还有内心独白这种表现手法)。本书采用舞台剧的表现手法,正因为是直接切入出场人物的内心比较困难,也由此自然形成了这部推理小说的谜题。虽然我没有时间去一一接触他其他众多的作品,但也知道东野的《白夜行》,就是一部男女主角内心活动深不可测的代表作。作者再三地把特定人物的内心描写封存,应该是为了演绎出更出彩的效果。

俊介一开始在妻子杀死了自己的情人这个大事件里迷失了自我,并按照周围人所说的话去做,但他最终嗅到了这个事件的不自然,同时觉悟到自己必须完成布局。总之,本书主人公的侦探行动,同时也是他自我恢复的过程。从客观角度上来看,能让人有安全感并且拥有诚实人格的俊介,也是不太好形容的人物。最初他在孤立无助中靠自己的力量摸索真相,是有一种快感的。但这不是通过单纯的感情发泄就可以结束的。这部小说凭一条线索是看不透的。

开始寻找事件背后被隐藏的秘密的俊介,最后找到了一个答案。与此同时,他就面临一个痛苦的抉择了。对读者来说,这个选择对错与否,也因各自的立场或想法的不同而不同。

这样的情况并不只出现在本书中,作者的其他作品里也屡次出现主人公(又或者说是以此为基准的人物)被迫做出某种选择的情形。而且,无论选择哪种处理方式,读者也会因为各自的选择不同而得出几乎是相反的结论。

比如说,作者的《嫌疑人X的献身》,作为侦探小说的杰出作品是被很多读者所公认的。但是,有关结尾处描写的关于侦探汤川学的行动,笔者也经常听到否定的意见(这么说来我自己也稍稍有种上当的感觉)。仔细一想,会出现那样的意见也是必然的,说到底不管是谁都能得出相同结论的选择,根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选项。只有直面无法轻易得出正确结论的难题,置身于即使如此也不得不得出答案的严苛立场之中,读者才不会觉得那只是旁人之事,并从中感觉到共鸣,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们的灵魂也无法离开这湖畔吧。”在最后俊介的追述中,读者必然会产生深深的共鸣,而这部作品对于现实的拷问也一定会牢牢地印在读者心中。

日本知名推理小说评论家 千街晶之

解说二:

湖面之上:东野圭吾的小说艺术

对于日本推理小说作家而言,新本格浪潮兴起之后的创作环境,无疑是再幸福不过的。以往独尊本格或社会派的现象,在20世纪90年代以降的日本,似有融合及共荣共存的现象,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作家,同时尝试本格或社会不同主轴的推理形式,也出现了像京极夏彦这般不易归类的作家。

然而这正是文学自我生产的法则,越来越多的文评家认为,文学就如同生命一般,具有自我演化的机制,当它发展到一个瓶颈时,自然会寻找转化的新路径。正如同生物的本能一般,单一物种繁衍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灭亡与绝迹。唯有不同物种之间的融合,才能突破外在环境的障碍,以及内在发展的局限。而这也是后现代氛围之下,文学跨界的自然发展。欧美会从古典推理发展到冷硬派,日本从本格推理到社会派,都是顺应此一机制而生。每找到一种出路,文学就找到新的可能,也就多一分生机。然而除此之外,我认为这跟作者不同的创作意图,有着很大的关系。

面对推理小说,我们无法不注视作者的“意图”,因为不同的意图,会造成小说叙述主轴的偏移。本格推理重在诡计与谜团的安排与破解,作者正是布置一场热闹的斗智嘉年华。冷硬派要作家给犯罪一个理由,哪一个地方能比社会拥有更多的人心纠葛呢?叙述性诡计的精华就在于运用语言的暧昧性,以及叙述结构上的盲点及死角,来让读者“误读”或在关键处键入“习惯认定”,以制造出人意表的结果。“意图”不同,所形成的小说叙述风格,当然也就各有千秋。

关于这点,我们在东野圭吾身上可以看到最好的证明。一般多将东野归类在写实本格,然而我认为他其实拥有更大的野心,他总是尝试采取更新颖的叙事观点,给予读者新的刺激及观看方式。在《恶意》中,他利用手记的暧昧性及盲点,形成挖掘真相的对话关系;《十字豪宅的小丑》尝试从物的眼光出发,以木偶的角度絮语着事件的一切;在《绑架游戏》中,他挑战了以筹划绑架犯罪的角度,去观看整个案件发展的过程,更呼应了日本推理小说中新的动机模式:只是一场游戏;《秘密》则是挑战悬疑小说的可能,妻子灵魂附身于女儿并扮演女儿,这是在真实的边缘上推敲着;《名侦探的守则》中,他解构了推理小说的主要元素,自己化身侦探破案般,将密室杀人、暴风雨山庄、死前留言等一一颠覆,当魔术师将自己的底线都揭露后,他势必要创造出更新更多的把戏,这就是后来我们看到的东野圭吾。

所以如果你问我东野圭吾到底是怎样的作家,对我而言,他是一个试图在最重视公式的类型文学中,不断尝试在公式底线跳跃出不同舞步的推理小说家。

在东野圭吾的小说中,你可以看到他不断寻找新的说故事方式,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纯粹的解谜不是他唯一关心的重点:这具尸体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这个人被怎样的手法杀害、弃尸)?凶手如何隐藏自己?戏剧性的侦探与凶手对决场面,这些都不是东野圭吾最精彩之处。在推理小说中,属于东野圭吾独特的光芒,应该是在于“是什么原因让这个死亡(事件)发生?”“遭遇这个死亡(事件)的人,该如何面对它?”这两个概念,在《湖畔》中,更是贯串了整部作品。

东野圭吾从来都不满足于,只是经营一个漂亮但再也单薄不过的动机,在他的文字世界里,动机只是杀人的一个触媒。他真正要经营的是,做出“痛下杀手”这个动作,凶手背后整个的个人历史背景、环境因素,还有包括这些因素加乘之后,所形成的更复杂的心理层面。他将这些部分紧紧串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的内容,最后用一个意外性来作为结束。但这些意外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在他前面交代的庞大背景中,你可以一一把它们召唤出来,产生更浓郁的余味。而这,正是东野圭吾的魅力所在。

湖面之下:隐藏的意图

《湖畔》基本上是一部讨论家庭的小说,当然在其中东野圭吾批判力道之深,前所少见。在表面平静的四个小家庭间,由于孩子都要考私立初中而一起补习,所以聚居在一起,然而表面上的和乐底下却暗潮汹涌,而为了孩子,父母也一再牺牲自己,甚至逾越道德的底线。

这是日本社会的一个扭曲景象,在高中入学比例超过九成的日本,家长为了让孩子将来能顺利进入更好的高中、大学,从小安排孩子接受精英般的培育,努力考进私立初中。为此,母亲们献出自己的身体,以换取校方人员泄题的机会,丈夫们却毫不在乎,其间的荒谬与冷漠,一再令读者瞠目结舌。

这样的夫妻关系,似乎是日本社会的普遍问题,在野泽尚的推理日剧《东京夜未眠》及另一出台湾地区也播过的《情生情尽》(又译:为爱而活)中,剧中的妻子都意识到,当她们的身份转变成“母亲”之后,她们与丈夫之间的联系已经不是爱情,而是孩子了。家庭的组成维系在“父亲、孩子”及“母亲、孩子”的单向关系上,而非三人网络。难怪《东京夜未眠》里,数个家庭远离东京,希望在新社区建立理想的家园,实则也是因为想要重建逐渐破败的家庭关系。

东野圭吾犀利地点出,就算是彼此冷漠以待的夫妻,一旦遇到孩子遭逢危险,也能携手合作。因为那是至亲之情,是人类世界中最具垄断性的情感。虽然人可以在不同的对象身上找到爱情、友情,但亲情,它的对象却是限定的,唯独只能在那独一无二的对象身上。这观念只隐藏在我们内心,所以我们很快地可以接受,美菜子终究会为了孩子跨越那道德的底线,奉献自己,而俊介不是亲生父亲,所以他不会为章太牺牲。

在感性上或许我们可以同情、可以理解,然而在社会道德的层面,这还是触动了那不能始终存在着的底线。或许为了增加批判的力度,东野圭吾安排了这些父母举行嗑药派对,搞婚外情,甚至藤间和关谷两人的妻子,相互在对方丈夫身上寻找感情的慰藉与支持。这些挑战人伦道德底线的安排,一方面呈现了日本现在的社会问题,另一方面也凸显了他们在父母的身份之外,保有自我欲望与面对压力的方式。

小说的最后,他们又恢复了父母的身份,俊介开始他真正的父亲人生。东野圭吾没有给我们一个确定的答案,到底是谁发动了这次杀人?但因为亲情的垄断性,所以我们可以隐约体会到,东野圭吾意在言外的暗示,引导我们去发现章太犯罪的可能动机,那纯洁的原因,因为他要夺回唯一的父亲,唯一对象的爱。

不论是守护父母之爱的单纯原因,还是在升学主义的压力下,孩子恶意的反扑,换来的代价都是父母亲必须为孩子背上一辈子的罪。但换个角度来想,不顾孩子的想法,以为是为他们好,独断地为了孩子出卖肉体、金钱,逾越道德的底线去交换光明的前途,不也是让孩子无形中背负了他们所不知情的原罪吗?而这是隐藏在表面动机之下,值得我们一再去追问的问题。

台湾地区新锐小说家 陈国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