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穆没有否认,微笑着点头:“你曾经提醒过我,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我现在也开始越来越感觉到了。”

很显然,乔穆开始认识到方清颖的好,开始有所动心了。这曾是秦昭昭想要看到的结果,但在她又一次心存希望的等待后,这个结果令她的心如同触礁的船,被绝望的海水一寸寸淹没。

正值黄昏时分。天青云白,西边天际有晚霞成炫。深深浅浅的梅红、橘黄、橙紫、柚青交错泅染在一起,仿佛天孙当空绵,奇彩流光,令人沉醉。

这是秦昭昭记忆中最美丽的黄昏,也是最悲伤的黄昏。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希望如落日般无可奈何地沉下去,沉入势不可挡的黑暗。

厦门归来后,秦昭昭不像是外出旅游散心回来的人。同事们觉得她特别没精打采,问她是不是玩得太累了的缘故。她勉强笑了笑:“是呀,玩得太累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上班都没精神,同事刘姐好心地提醒她:“小秦,你上班得打起精神来。现在什么时候呀!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金融海啸都席卷全球了。深圳已经不知倒了多少家工厂,咱们公司听说也在计划裁员。你再这样子不是找裁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秦昭昭这才惊觉形势不妙。一再失败的单恋虽然令她难过之极,但生存却是凌驾于情感之上的东西。失恋了日子还能过下去,失业了生活就成问题了,当务之急,保住工作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次贷危机这个名词她早在报纸上看过,对财经报道鲜少关注的她对此似懂非懂。美国据说去年就开始闹这个危机了,闹来闹去问题越闹越大。二〇〇八年九月十五日,美国第四大投资银行雷曼兄弟公司陷入严重的财务危机并宣布申请破产保护,导致了更加严重的金融危机爆发。美国的次贷危机就这样把全球经济都拖下了浑水。

这场金融危机中,珠三角地区的加工贸易行业是首当其中的受害者,一家又一家加工厂卷入了倒闭潮。深圳停产或关闭的工厂就有好几百家,导致无数人失业下岗。

在如此恶劣的大环境下,各公司的裁员或减薪成为必然现象。秦昭昭所在的公司业务量明显减少,公司领导还算有人情味,一再商议后决定暂时先不裁员,但员工们集体降薪百分之二十,年底也不再发年终奖金。

不裁员就是好事,薪水虽然降了,也好过在这个非常时期四处碰壁地求职。公司所在的写字楼里,同一楼层的几家公司都裁了员,很多眼圈红红的女职员收拾东西离开。裁员时,女性员工更容易被裁掉,因为相对于男性员工来说,女性员上的体力精力更有限,且结婚生小孩操持家务等都会或多或少地影响工作。领导从务实的角度出发,当然会首先考虑裁女员工。这很不公平,但这个世界上,哪里又有真正的公平可言呢?

秦昭昭庆幸自己保住了工作。但十分不幸,十一月中旬时成杰所在的工厂宣布倒闭了,但以目前的形势他想找份新工作很难。反正只剩两了多月就要过年了,谭晓燕干脆让他先回小城来陪她和儿子。小城她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一家三口在娘家住着挺宽敞;回四川的话,成杰还有哥哥嫂嫂侄儿跟父母同住,家里住不下那么多人。

“干了那么多年也没好好歇过,这回就当是放大假,等过了年再出去看看有什么机会好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原本成杰的失业让秦昭昭替他们悬着一颗心。谭晓燕之前因为生孩子辞了职,现在在家带孩子做专职妈妈。三口之家全靠成杰一个人的收入支撑。现在他没了工作,以后可怎么办啊?他们的儿子还不到半岁呢。但谭晓燕一句“车到山前必有路”让秦昭昭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有这么乐观的生活态度,她想无论什么样的坎,她的好朋友一家都能齐心协力地迈过去。

二〇〇八年末严重爆发的金融危机在二〇〇九年的春天依然令经济持续低迷。

珠三角地区的加工业依然不景气。春节后成杰没有再南下找工作,谭爸爸托熟人把他介绍去了小城工业区的一家机械厂上班。虽然薪水比起以前深圳那家厂要少了至少三分之一,但好歹有活干有钱领且一家人还不用分隔两地。

谭晓燕打电话和秦昭昭聊天时倒是很满意目前的生活状态:“他每天白天上班,傍晚回家。我经常没事抱着宝宝在楼下等他下班。宝宝已经会认人了,只要一看到他爸爸回来了就呀呀地笑着伸手要他抱。一家三口可以生活在一起,你说这样多好是吧?”

秦昭昭微笑:“是呀,宝宝不用当留守儿童,能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更有利于他的健康成长。”

“那是,我家宝宝现在不知道多健康多可爱。”

谭晓燕在电话里没完没了地说她的宝贝儿子,种种可爱神态说得活灵活现。她忍不住笑着打断她:“好了,我知道你儿子可爱了,不要在我面前炫耀你的幸福了。”

“昭昭,你也是时候寻找幸福了吧?昨天我在街上遇见你妈妈,她可是抓着我诉了半天苦,说你转眼都二十七了,还是一个人单着身。过年回家又不肯听她的话去相亲,让我抽空劝劝你,该找对象了。”

说到找对象的话题秦昭昭就沉默。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拖不起了,但合眼缘合心意的未来伴侣不是那么容易找的呀!

“你要是拿乔穆当标准去找当然不好找,你得试着接触其他类型的男人才行啊!昭昭,你说过乔穆已经有新女朋友了,那你现在也该完全把他放下了吧?”

秦昭昭倦怠地揉揉眉心:“是,我已经把他放下了。”

“既然放下了就好好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吧。昭昭,红颜弹指老,终身大事要抓紧了。”

红颜弹指老——秦昭昭悚然心惊。老,这个字眼仿佛一把冰刃,带着锐利森寒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晚,她对着镜子细细地端详自己。镜中的面孔看起来并不老,眼睛依然明亮,肌肤依然光洁。她有一张娃娃脸,二十七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才二十二三,如果穿戴上再刻意低龄化一些,还能冒充一下二十左右的女大学生。

看似青春依旧的容颜,但在微笑时,眼睛下方额骨上方已经有了几道细细的笑纹——那是时光走过后留下的痕迹。

时光悄悄地走,人们看不见它的脚步,但人们看得到它行走时留下的痕迹。它走在每一个人的脸庞上,让曾经紧致的肌肤渐渐松弛;它走在每个人的头发上,让曾经乌黑的青丝慢慢变白;它走在每一个人的口腔中,让曾经坚固的牙齿逐一松动。此外,它还走在涨了又落的海潮声中;走在南飞北往的候鸟群里;走在年年岁岁相似的花丛中;走在岁岁年年不同的人群里…永不停留的脚步,匆匆,太匆匆。

9

秦昭昭终于同意相亲了。

第一次相亲,是由家乡的妈妈遥控指挥的。因为介绍的对象是她的老同事的侄子,大学毕业后和她一样去了深圳工作。

“小许比你大三岁,他家就在城北的幸福小区。父母和他们一样都是工人,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了,现在家里就操心他的婚事。他爸妈跟我的想法一样,孩子要找对象最好找个家乡人,这样将来无论是你们一块留深圳还是一起回家乡都可以共进退。我已经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他了,他会约你出来认识一下。你别觉得别扭了,自然一点,大方一点啊!”

饶是秦妈妈事先百般叮嘱,秦昭昭跟这个陌生男人小许见面时还是自然大方不起来,窘迫拘谨得一如十七八岁的女中学生。

小许看起来不像小许,像老许。他才三十岁,居然就开始谢顶了,头顶的头发稀疏得要靠“地方支援中央”。此外他腹部还挺着一个啤酒肚,更加增加了他的年龄感。不说像个四十好几的人吧,至少三十七八的感觉是有了。

虽说以貌取人很不好,但秦昭昭一见小许的样子心就凉了大半。第一印象不佳,她心里的别扭更甚。相亲是一个以结婚为最终目的的行为过程,但小许这个人绝对不符合她心目中未来伴侣的人选,她有些懊恼自己答应和他相亲。

秦妈妈打电话来问女儿相亲的感觉如何,她如实相告她对小许的印象不佳后被妈妈训了一顿:“找对象最重要是人品好,外貌不重要。小许虽然长相一般,听说脾气很好。你先不要那么快说不合适,合适不合适要处一处才知道,先和他接触一段时间再说吧。”

秦昭昭一来拗不过妈妈,二来也觉得自己以貌取人有点不太好,于是硬着头皮继续和小许接触,星期天时常约出来见见面吃吃饭逛逛街看看电影什么的。

一对相亲认识的男女,在最初的接触阶段最是难熬。至少秦昭昭是这么认为。两个半生不熟的人没什么话可聊,却又要拼命找话题聊,因为冷场更尴尬。她别提多难受了。

更要命的是,他们俩的兴趣爱好南辕北辙,总是说不到一块去。

她说业余时间最喜欢阅读,他说他读书最多读三页就会睡着;她说有空闲时间最想出去旅游,他说旅游纯粹是花钱买罪受;她说不喜欢男人嗜烟酗酒,他说烟不抽酒不喝,在交际场上简直就不叫男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秦昭昭不想再坚持下去了,没想到小许倒抢先表态:“秦昭昭,我看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对不起啊!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秦昭昭求之不得:“好,我也觉得我们做朋友更好。”

当然,所谓的做朋友只是此刻口头上随便一说的话,谁也不会当真继续做朋友。当日分手后,秦昭昭就直接删除了手机里小许的电话号码,相信他也是一样。从此他们再没有联系过。

小许之后,秦昭昭又认识了小罗。

小罗是单位同事介绍认识的,他是同事的男朋友的朋友的同学。这样七藤八蔓的关系其实最不靠谱,因为介绍人也不太了解对方。但秦昭昭没经验,加上办公室的同事们推波助澜,说什么去见了面当是认识一个新朋友好了。如此,便去了。

小罗是江苏人,三十二岁,干着IT业一行。长相过得去,就是个头偏矮,大概只有一米六五左右。她穿着高跟鞋比他还要显高。

同事从她男朋友的朋友那里打听了小罗的基本情况后来向秦昭昭汇报。说是这个男人学历高收入高,要不是个头矮了点,也不会拖到现在还没找到满意的对象。

女人多半都喜欢高大的男人,感觉那样更有安全感。个头太矮的男人因此在找对象方面要更困难,加上小罗虽然个子不高,要求却不低。他希望未来的妻子漂亮贤惠,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还要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可以和他一起在深圳供房供车…有这样条件的女孩子也看不上一个矮个头男人是吧?她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好条件去找条件更好的对象。

可是秦昭昭和小罗见面时不知道他如此要求多多。初次见面,她虽然对他的身高有点芥蒂,但表面上不露分毫,只是礼貌矜持地微笑。

小罗对她还是比较满意,说现在像她这样斯文安静的女子不多了。认识后就一再约她,她又一次开始了最难挨的接触阶段。好在他比小许健谈,政治财经军事体育娱乐等等话题都能口若悬河地说上一大堆,省却了她绞尽脑汁找话题的艰难,而且也更聊得来一些。

得知她和小罗在一起接触比和小许的感觉要好。秦妈妈趁热打铁,“早就跟你说过了,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好好和小罗培养感情啊!如果双方都觉得合适,干脆年底就把婚事办了吧。”

秦昭昭哭笑不得,“妈,哪有你这么着急的,我们才刚认识不久。”

“你不说你都多大了,妈能不着急吗?”

谭晓燕也打电话来打趣她:“听说你有男朋友了,啥时候请喝喜酒呀?”

“哪有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只是刚认识的朋友,还在接触阶段呢。”

“如果接触感觉好的话可以早点确定关系。你都二十七了,难道还想谈个几年再结婚吗?一切要从速从快。”

“唉呀,你和我妈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认识了一个多月后,小罗突然态度冷下来了。电话越来越少,人也渐渐不再露面,十分明显地是想和秦昭昭拉开距离了。她不明就里,也不好去问。当初同事来牵线时并不是那么正式的相亲,只说是介绍她认识一个新朋友。和小罗的接触也是以交朋友的方式在进行,双方还在熟悉阶段谁也不曾说过“我爱你”,甚至逛街时也不曾手牵过手。一朝觉得彼此并不合适,可以抬脚就走了无需作任何交代。现在人家不再主动来找她,闻弦歌而知雅意,必然是觉得她这个“朋友”没有继续交下去的必要。她也不会不知趣地再联系他,手机电话薄中的号码如此便又删除了一个。

小罗的态度由热至冷,秦昭昭并不难过。毕竟只是刚认识了一个多月的男人,感情还不曾深到能令她难过的程度。她只是想不通,最初他明显对她很有好感,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后来又决定不再跟她继续交往?

得知小罗突然和秦昭昭疏远了,当初介绍他们认识的同事比秦昭昭还更奇怪:“他当时可是很满意你的。说你模样秀气性格文静,比较符合他理想中的妻子人选,怎么现在说散就散了?”

最后同事找她男朋友的朋友打听到了原因,原来小罗另外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从事会计职业的江苏女子。他把秦昭昭的条件和这位会计小姐的条件比较一下,觉得会计小姐更合适他。他的比较是从最现实的角度出发的,首先同是家乡人,生活习惯和饮食口味方面更合拍;再者会计这一行收入比较丰厚稳定,婚后夫妻俩一起供房供车压力没那么大;最后,他将来打算自己开电脑公司,如果老婆就是会计师能帮很大的忙。

她并不怪小罗,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本就是一个事事讲条件的现实社会,尤其是在大城市里,成年的男女要谈婚论娶,对方的容貌是否悦目,性情是否相投都不重要。他和她的家境、职业、收入、财产等与经济方面紧密挂钩的条件,才是更加重要的决定性因素。

所以,小罗会放弃她而选择会计小姐。因为权衡比较之下,和会计小姐结合对他将来的生活更有益处。

这个选择很不浪漫,但是很现实。没办法,成年人就是如此现实,因为早已过了花前月下的梦幻年龄,成为经验老到的江湖客,看待事物每每只从自身的利益角度出发去衡量考虑判断选择。

可以理解小罗的选择,也不会为失去一个曾经的追求者而沮丧难过。但秦昭昭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和感慨。成年人的世界里还会有那种真正纯粹的感情吗?那种不为任何理由、任何原因、任何利益、而存在的温暖纯真的感情?那种与物质无关,仅凭心与心彼此吸引的感情?那样的感情,是否已经只存在于奢望的幻想?

秦昭昭的相亲之路走得坎坎坷何,远在上海的乔穆和方清颖的恋爱却一帆风顺。这天的电邮里,她得知他们已经计划结婚,婚期订了九月九日。二〇〇九年九月九日,三九合一的好日子有着天长地久的好兆头。

他们的婚讯并不意外,秦昭昭早就想到乔穆和方清颖只要正式拍拖了,结婚就是迟早的事。但婚讯真的传来时,她的心,还是陡然一空。

虽然,对乔穆的感情她已经努力放下了。但无论如何,她曾经用一生最好的年华去爱过他。不是一见钟情式的爱恋,而是借着一点一滴的喜欢慢慢积累成的爱,这样的爱最经得起岁月河流的漫长冲刷。当他要结婚的消息传来,尽管是意料之中,她还是为之震动,为之难过——她终于失去了他,尽管从来也未曾得到。

那封电邮她回得特别艰难,键盘上的十指笨拙如熊,仿佛一个初学打字的人般一再打错字。渐渐地,眼中的电脑屏幕摇摇晃晃起来,那是泪水在阻碍她的视线。

终于打好了回信,简短的几句话:乔穆,恭喜你。方清颖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你们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我祝你们永远幸福。

电邮发出去后不久,谢娅上线,在QQ上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最近和乔穆有联系吗?”

很明显,她是在旁敲侧击地打听她是否知道乔穆要结婚的事。

“有,我知道他要结婚了。”

“你知道了,我刚刚在校友录上看到方清颖要结婚的消息,她和乔穆到底是走到一起了。昭昭,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

秦昭昭强忍心酸,“还好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和他不会有结果,只是自己总要一厢情愿。”

“现在他要结婚了,你也可以完全死心了。昭昭,这对你也是一件好事。”

谭晓燕得知乔穆要结婚的消息,也如是说:“他要结婚了,好事,这样可以让你彻底死心。”

电脑上,酷狗音乐里正放着张学友的《我等到花儿也谢了》,忧伤的歌声缓缓流满一室:

…每个人都在说这种爱情没有结果,我也知道你永远都不能够爱我。其实我只是希望你有时想一想我,你却已经渐渐渐渐什么都不说…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秦昭昭的眼泪跟着歌声一起流,汹涌不绝。

朋友们都认为乔穆的结婚对秦昭昭而言是好事,她亦因此完全彻底地对他死了心。对他的心虽然死了,但对他的那段旧情她依然珍藏,如同珍藏一件旧衣裳。她可能永远不会再穿,却舍不得扔,因为已经褪色泛白的旧衣裳,是曾经长久穿过的,遗留着自己当年的气息、汗水甚至眼泪。她怎么会舍得扔掉?乔穆依然是她心里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位值得珍惜的朋友。九月她将去上海参加他的婚礼,送上她真心真意的祝福。

10

盛夏八月,从妈妈打来的电话中得知老房子要拆的消息,秦昭昭特意向上司请假回家:“家里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回去一趟。”

家里买新房以及新房搞装修,她都不曾回去过,一切皆由父母操持,她只是汇了三万块钱回家。长机厂集资修建的新楼房去年年底竣工了,她回家过年时也只上楼去看了一次而已。

她家买的房子是小户型,总面积不到九十平方米,使用面积才七十多一点,三室两厅的格局因此格外玲珑小巧。但是对于在厂家属平房住了几十年的秦氏夫妇来说,已经心满意足了。只是新房每平方米的价格比预期中要高,原本长机厂的职工们估算着只要四五百块一平方米,谁知工程完成后把所有费用一均算,每平方米的成本造价达到七百块钱。这费用中明显有猫腻,但又能怎么办呢?人们骂骂咧咧一番后,还是得交钱拿钥匙。

整套房的房价再加上水电安装等项目费用,秦家买这套新房子花了将近七万块。他们还是买的顶层六楼,单价最便宜的房子。

买房的钱超支了,装修方面的钱就有点紧张。秦昭昭交代父母不用搞太好的装修,简单一点朴素一点就行了。秦爸爸说:“再简单也要几万块,光是买水泥沙子电线水管瓷砖地板砖起码一万多。另外厨房打套整体橱柜得好几千,三个卧室里打三组衣柜也得好几千,买家具至少要七八千,买家电还要七八千,这么一算就已经要三四万了。”

秦妈妈补充:“还要买灯具,买窗帘,买床上用品,买锅碗瓢盆,买小摆设什么的。活了大半辈子才总算买了一套新房,我要全部买新东西。老屋子的旧东西就留在老屋子里,反正咱们还会继续在老屋住着。”

对于新楼房,秦氏夫妇那时都没有要搬上去住的念头。平房住惯了,邻居们彼此有来有往有说有笑的,住在独门独户的楼房里就觉得太单调冷清。所以他们决定房子装修好后,顶多夜里上去睡觉。白天还是在老屋子里料理一日三餐。

新房子的装修,秦昭昭远在深圳插不上手,只能听妈妈或爸爸打电话来告诉她具体进展。

“今天灯具城把订好的灯送来了,你爸也帮着师傅装灯。餐厅那盏灯他嫌师傅装得有点歪,等人家走了他又自己爬上去重新安装了他遍。”

“今天和你妈去看家具,足足在家具城里走了一上午,她才选中了一套沙发和一套餐具。昭昭,爸给你看中了一组家具,一张床,一张带书柜的电脑台,还有一个衣柜,全部蓝白二色,摆在你房间一定好看。”

“昭昭,妈今天上街把窗帘订好了。客厅和房间全部买成同一种颜色的条纹窗帘,很洋气的。原本要二十块钱一米的,我跟老板讲了好久的价,最后讲到十八块钱一米…”

父母像一对老燕子,不辞辛苦地“衔草筑巢”,用有限的金钱极力打造一个漂亮的新家。电话里,他们口中的新家越来越具骨肉感。但秦昭昭对那套新房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年回去时看到的四壁空空的毛胚房。一提到家,她首先想起的还是老房子。老老的,旧旧的,被厚重光阴压得残旧不堪的老房子。

现在老房子要拆,她几乎想也不想就做出了请假回家的决定。她要回去,回去最后看一眼她生于斯长于斯几十年的老房子。如果这次不回去,以后她就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它了。

秦昭昭回到长机时,老房子那儿已经是一派兵荒马乱的场景。限期搬迁已经只剩最后几天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搬家。有很多收破烂的小贩闻讯而来,就地收购,生意热火得很。

整整三天,秦昭昭都在帮父母收拾东西。哪些该留,哪些该弃,原本是很容易判断的:有用的就留下,没用的就扔了或卖废品。但有些物件,虽然已是经年不用的旧玩意儿,早已没有任何用处,却让人舍不得扔。

比如秦昭昭从杂物间里翻出一个她小时候玩过的不倒翁娃娃,那个红白条纹的不倒翁娃娃已经很脏很旧了。记得这是她童年时的第一个玩具,当时特别喜欢,睡觉也要抱在怀里。后来她渐渐长大不再稀罕它了,更热衷于跟着大姐姐们做游戏,都不知道随手扔哪儿了。没想到二十几年后,会意外地把它从杂物间里翻出来。不倒翁娃娃的塑胶外壳上满是刮痕,但娃娃天真的笑脸一如当年。几乎不用想,小时候抱着娃娃睡觉的画面就自动浮现在脑海中,如同有时光记录机在自动倒带播放。那时她还很小,刚学会走路不久,娃娃很新,才从商店里买回来。现在她长大了,娃娃变旧了,周身披满厚厚的灰尘,一层时间的毡。

握着这只童年时曾经心爱的不倒翁娃娃,秦昭昭的眼眶情不自禁地潮湿。用清水把娃娃洗干净,她要好好地把它收藏起来,收藏一份童年时代的美好记忆。

父母房间的三门柜顶上,搁着一只四四方方的老式木箱,存放着一些已经再也穿不了的旧衣服。秦妈妈也舍不得扔:“这还是我和你爸结婚时他自己动手打的木箱。这件红罩衣还是我结婚时穿的衣服,这套婴儿服还是你出生你奶奶给你做的,这双小鞋子也是。这件棉袄是你外婆生前穿过的,她已经不在了,妈特意留着当念想…”

不用说,这只老式木箱,以及木箱里存放着的各种旧衣服都不能扔了。虽然从物质方面来说,它们已经毫无价值可言,但它们却负载着一个家庭浓浓的情感记忆。

在自己房间清理物件时,秦昭昭从书柜里翻出很多学生时代的东西,书、歌词本、明信片与贺年卡等等,一大摞陈年旧物。

歌词本还是她读小学时抄的手抄本,翻开一看,上面抄着好多当时最流行的小虎队的歌,还贴了不少他们三个人阳光帅气的不干胶合影,此外,她还用水彩笔画了很多图画来烘托,画技和笔迹都很稚拙。一瞬间,仿佛有童年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心里又是温暖,又是伤感。

明信片也多半是中学时代的同学送的。她一张张细细地看,名字都还有印象,人却也有很多已经记不太清了。有一张贺卡刚拿起来,还来不及打开,卡里先飘下一张泛黄的小纸条。她拾起来一看,纸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那我走了,你好好养伤,祝你早日康复。”

她怔了怔,再扭头去看那张贺卡。那是一张很漂亮很精致的贺卡,立体图案,音乐悠扬,香气袭人,赠送者那一栏,落款是林森的名字。

这是林森以前送给她的贺卡,她想起来那张纸条也是他写的。她高三时不小心烫伤脚,请假在家休息。他不放心,偷偷跑到她窗外。她发觉后写了一张纸条让他离开,以免被人误当成贼,他就回了这张纸条给她。她是几时把纸条夹在贺卡里的?自己都不记得了。

从衣柜里,秦昭昭还翻出了当年林森送给她的那只小狗背包,虽然很久以前她就不再背它了,但一直洗的干干净净收在衣柜里。拉开拉链,他送她的那台步步高复读机也还静静地躺在里面。这台复读机在她大三那年不慎摔坏后,再也修不好了。放假时她千里迢迢把它带回家,和这只小狗背包收藏在一起。

还有一件与乔穆有关的东西。当年他转学去上海后,她曾偷偷收藏起了一支他遗忘在课桌肚里的圆珠笔芯,这支笔芯如今已经干涸,再也写不出字了。

都是些已经无用的旧东西,但就是舍不得啊舍不得扔!岁月越远,怀念越深,这些看似毫无价值的旧物,因为蕴含着旧时光阴和旧时情感,从而一再被秦昭昭爱惜的保留和珍藏。

老房子拆除的头一晚,秦昭昭还住在里面。那晚,她很久很久都没有睡着,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住在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百感交集在心头。

半夜时分,她干脆爬起来打开台灯坐着。台灯还是当年那盏台灯,它也老了,原本可以调节灯光强弱的按钮已经失效了,原来用来开灯的按钮也已经没用了,现在要开灯关灯,只有直接插插头或拔插头。唯有台灯的光芒还一如当年,一片橘黄光芒暖暖地笼在她身上。

怔怔地坐了片刻,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面的客厅,倚在窗户往外望。夜色深浓中,依稀可见不远处的“中南海”,那里是乔穆曾经的家。少女时代,她曾多少次在窗边朝那端张望?又曾多少次倚窗聆听那端传来的悠扬琴声?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在客厅的窗边伫立良久,回到自己的卧室,她的视线又落在书桌前的那扇窗上。午夜未央,万籁俱静,窗外偶尔响起风摇树叶时的簌簌声。一些往事也随风潜入心房,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十指轮流在小窗的玻璃上轻扣,指尖下流出一连串如马蹄哒哒般的声音,轻轻地响在寂静的深夜。

咸涩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淌满秦昭昭一脸。

假期还剩两天时,察昭昭特意抽空去了一趟实验中学。高中毕业后,她鲜少回母校。这一次因为老房子要拆,整理东西时看到很多学生时代的旧物,她突然间很想回去看一看,看一看她曾经度过少年时光的校园。

实验中学没什么大变化,只是多了几栋新的教学楼,其他的都还是老样子。故地重游,风景依稀似旧年。阳光,云朵,扶疏的花木,绿荫下的小道,静静掩映着斑驳树影里的幢幢教学楼,都一如往昔。然而,往昔与今朝之间,却已经隔着近十年光阴。校园依旧是当年的校园,而当年那批在校园里求学的学生们早已各奔东西。今昔对比,物是人非的感觉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当年高一(2)班的教室在校园东面那幢教学楼。她熟门熟路地找去了,可惜教室上了锁进不去,只能隔窗张望。一排排整齐的课桌静静地陈列,哪一套课桌是自己当年曾经坐过的?

进不了教室,她在走廊的阳台上站了一会儿。那时候她偷偷地喜欢乔穆,经常假装站在阳台上看风景,其实是在教学楼前的马路上搜索他的身影。每次看到他出现,那一刻的心情总是分外雀跃欢喜。而今重新站在这里,看着楼下寂静无人的马路,心情是难以形容的惆然。

离开教学楼后,她信步来到操场。高中三年,除去雨天,每天上午学生们都要在这里做课间操。一想到课间操,她就想起曾经老是趁着课间操偷菜吃的林森。他偷吃她好多个煎鸡蛋,那时她气得要命,可现在回想起来,唇角却微微噙着笑意。

走在操场上,她还想起当年那个星月朦胧高的夜晚。那晚林森把她叫到操场,说有话跟她说。他说了什么?秦昭昭闭上眼睛,那句话依然轻轻地响在耳畔,仿佛荡破时空而来,“秦昭昭——其实我也喜欢你。”

当时懵懂不觉,直至今时今日,在越来越懂得真情可贵后,她才知道,当年那个十七岁男生面带赧然的表白,或许就是她这一生能拥有的最初亦是最后的纯爱。

这天秦昭昭独自在校园里徘徊又徘徊。暑假期间的实验中学很安静,正好供她追忆往昔。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朵花,一扇窗,一条小路,都曾是她青涩年华的背景。她握着怀念而来,熟悉的景物在她的心中纺起一缕缕绵长的思忆,良久良久,都舍不得离开。

在校园一角的教职工宿舍前那条林荫路上,迎面而来的人中,秦昭昭看见一张有几分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面孔,四目相视,双方都有几分怔忪。很快她认出了那是曾经欣赏过她的班主任老师,多年未见,她胖了很多,眼角的皱纹也添了很多。

班主任也认出了她:“秦昭昭,是你呀!你好像都没怎么变呢,还是当年学生时的模样,不过更漂亮了。”

她们交谈了大概一刻钟。班主任如今还在带班,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她自己的女儿明年也要大学毕业了,下半年准备去深圳一家公司实习。秦昭昭一听,赶紧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老师:“我就在深圳工作,如果她过来深圳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联系我,只要能帮得上我一定帮。”

班主任当然很高兴:“秦昭昭,那我先谢谢你了。”

11

假期结束,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去火车站前,犹豫再三,秦昭昭终是又回了老房子那边一趟。

原本她是不想亲眼去目睹老房子被拆的场面,但心里却有一丝细而长的牵挂,牵扯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还是去了。

拆除工程进展得非常快,不过两天工夫,她曾经住了几十年的那排平房已经被拆掉大半了。青瓦覆盖的屋顶最先不存在,红砖垒就的墙壁已经变成高高低低的断壁残垣。一扇扇门窗被卸下后胡乱地扔在一旁,有居民就近拾了去,砍成劈柴,冬日里可以用来熏腊肉。

瓦顶拆了,砖墙拆了,门窗拆了,一排排被拆得乱七八糟的老式平房像一条条被开膛剖腹了的鱼,一派荒凉又凄凉的景象。她不忍再看下去,噙着泪珠低头离开。头低得不能再低,因为不想被人看见她红红的眼圈。

秦昭昭离开家乡返回深圳的次日,长机地区正在拆除的老式平房现场,出现了一位年轻英武的军人。他在几排平房的断壁残恒上来回走了几趟,脸上的表情异样复杂。几分迷茫,几分惆怅,几分感慨,几分怀念,几分忧伤…交织交错。

从家乡返回深圳不久,九月份秦昭昭再次请假,准备去上海参加乔穆和方清颖的婚礼。上司起初不同意她又请假,她态度坚决:“最少要批我两天假,如果您不同意,那我就辞职好了。”

这趟回家,秦昭昭约谭晓燕一家三口出来吃了顿饭。谈到未来的打算,谭晓燕和成杰都决定不再出去打工了,就留在小城工作。原本他们以前的计划是想等宝宝长大一点后,就留给谭晓燕的父母帮忙照看,小夫妻继续南下深圳打工赚钱。现在他们改变主意了,因为实在舍不得离开宝贝儿子,不愿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缺席。成杰在那家工厂的工资还过得去,谭晓燕前不久也在一家会计事务所找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虽然钱比在深圳赚得要少,但能和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触地共享天伦,这比什么都重要。

秦昭昭理解他们的选择,但心里挺失望:“还眼巴巴地等着你们回深圳呢,你们居然都不来了,那我以后一个人留在深圳好没意思。”

谭晓燕和成杰不会再来深圳打工了,这让秦昭昭觉得独自留在深圳很寂寞。这座城市再大再繁华,却没有一个贴心的朋友,只有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上司不同意她又一次请假时,她赌气就说了辞职二字。大不了不干了,只当给自己放了长假,好好放松一下身心,反正现在她不需要再那么努力地存钱了,存折上也尚有一笔足够她休息一年半载的数目。

上司还是很好心:“小秦啊,你平时不是这么意气用事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呀?现在找工作不容易,别动不动就说辞职。好,我就批你两天假,你放松一下再来上班吧。”

秦昭昭很感激:“谢谢经理。”

重返上海,是谢娅来接的秦昭昭。

几年不见,谢娅已经从当初清纯的女大学生蜕变成风情妩媚的小女人,妆容发型和服饰都相当优雅得体。她驾着一辆漂亮的宝马,人从车上一下来,香车美人四字当之无愧。

秦昭昭有点意外:“谢娅,你开这么好的车呀!怎么你都没告诉我你发达了?”

她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唇角:“不敢告诉你,怕你找我借钱。”

这自然是玩笑话,秦昭昭莞尔一笑:“你也太小气了一点,都阔气得开上宝马了,借我几个钱花花还能把你借穷了?”

谢娅笑而不语,娴熟地发动了车子,把秦昭昭载到她居住的小区。那是一个高档社区,她那套小公寓装修得尽善尽美。

“昭昭,两间客房你随便选,喜欢哪一间就住哪一间。”

秦昭昭放下行李随便看了看:“哇,这房子可真漂亮。谢娅,租金一定很贵吧?”她想当然地认为这一定是租的房子而不是买的房。一来上海房价奇高,这种地段这类社区的房子没有几百万拿不下来;二来,谢娅从未对她说过她买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