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幸运儿。”

微风轻轻柔柔的飘进教室,绿色的树叶遮蔽出浓浓阴影,覆在欧式落地玻璃墙上,显得通透而明媚。

窗外浓荫如盖。

窗内凉风习习。

举手投足难言高雅的美青年站在圆弧形的讲台上,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四十六个考生。

“你们是幸运儿。你们不但有过人的天赋,也有过硬的人际关系,因此,你们才得到了敲开季氏大门的金钥匙——但是,不要以为坐到这里了,就是这里的学生了。你们还需要参加一场考试,也许会全体通过,也许会一个不留,在这个课堂里,才华是你们唯一的武器,而你们就要凭借这个武器,取得我的认同。注意——是我的认同。你们面临的第一关就是取悦我,折服我,让我认同了,你们才能继续往前走。”

说完,他按了下讲台上的遥控器,只听滴的一声,投影屏亮了起来,白色的背景里,只有一个字——

惊。

底下起了轻微的骚动。

“《惊》。”美青年再次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面无表情的说道,“没错。考试的题目就是《惊》。时间两个小时,内容不限。请动用你们的大脑,给我一场‘惊’。”

等人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

苏禾百无聊赖的坐在绿化带的小台阶上,看着校门外和她一样在等待的家长亲朋们,借此打发时间。

SS的考试从来都是考官出题考官判题考官说了算,所以也没有个标准时长。不知道要考多久,也不知道那位美青年考官会不会为难小虞,早知道就不那么多话了,不说那句变态考官不就没事了吗?以前也有过说人是非得罪人的情况,那么多次了都不接受教训,现在可好,累及自己没关系,连累小虞就糟了……

苏禾越想越懊恼,偏偏这个时候手机还响了,一看那个标注着“主编”的号码就不想接啊不想接。

但最终还是无奈的接了起来,线路那头,一个异常温柔的声音细细软软的传了过来:“小禾吗?我是暖阳。请问,我昨天跟你要的稿子,为什么今天9点我上班后打开信箱还是没有看见呢?”

绵里藏针,其实是比嘶吼辱骂更折磨人的独特方式。

苏禾只觉头皮一阵发麻,顾左右而言他:“诶?是吗?那大概是信箱丢信?对不起啊主编,我在外面,只要我一回家能上网,我就立刻给你再发一遍……诶?什么时候回家?是这样的,我现在在SS追踪今年招生的报道,这会儿正在等待考试结果,等结果一出来我就回家……嗯嗯,放心吧,肯定没问题的……诶?守护神?那个……哈哈,我正在托人帮忙打听呢,很快就会有消息了,嗯嗯、嗯嗯……”正在绞尽脑汁应付上司,眼角余光看见一道细细瘦瘦的身影朝这边走来,不禁就多看了眼。

那是个穿着旧文化衫的少年。个头不高,头发凌乱,戴着一幅大的占据了2/3脸庞的黑框眼镜,走路慢慢吞吞,看上去呆头呆脑。

一个书呆子。

——苏禾只看得一眼,就在心里做出了结论。

闲杂人等无须理会,继续应付主编大人。“嗯、嗯,是的,好、好……没问题,好的……”

少年越发的近了,眼看就要走到她身后,却抬腿一跨,站到了某辆轿车的后备箱上。

“是呀……等等!你在干什么!”苏禾一看那是“变态”考官的车子,顿时忘了自己还在通话中,朝少年喊道。

少年压根不理她,踩着车顶继续往前。原来美青年的车子正好停在学校的围墙外面,而围墙的高度,站在车顶刚好能够着。因此,那少年的意图很明显——借车爬墙。

“喂,你下来!你不能踩那车!”苏禾把电话往挎包里一塞,冲到车前叫了起来。

少年低下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纵然五官眉眼被头发和眼镜遮住了大半,但依旧可以看到两片薄薄的嘴唇,左唇角微微一勾,就有了十足的嘲弄味道。

“我为什么不能踩?”少年问道。

“为什么?”苏禾叉腰,“第一,踩人家车顶本来就不对;第二,那是考官的车,SS的考官你知道吗?你是谁?你也是SS的学生吗?”

少年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双手搭着围墙轻轻一按,整个人就身轻如燕的跳了上去,再悠然坐下,回头挑衅地看她。

苏禾怒了,“你下来!”

“不下。”

“你下不下来?”

“有本事你上来啊。”

“你以为我上不去么?”被激怒的苏禾二话不说,也踩着车尾爬了上去,刚想伸手抓他,少年却轻飘飘的一个纵身,跳进了墙内。

苏禾连忙凑到墙头往里看,只见少年稳稳的落到了草坪上,回身抬头,冲她做了个飞吻:“好运哦!”

“什么?”苏禾刚要接话,突听一声高亮的怒吼:“你是谁?站那上面干什么?”

她回头,看见一个学校保安模样的人正站在车前,横眉竖目的瞪着她。

再看自己——啊咧?她什么时候也爬到车顶上来的?

这、这、这个……

苏禾在校外拼命解释的时候,少年已经走到考场大楼前,透过落地玻璃门看了眼里面的情况:数十名考生全都低着头奋笔疾书,而穿白衬衫的美青年则坐在讲师台前的真皮沙发上,悠然地翻看着一本书。

少年转了转眼珠,抬手敲响了门。

几名考生随着声响抬头,朝他看过来。但美青年却依旧埋首于书间,没有动。

少年索性转动把手,自行开门走了进去。

这下子,所有考生的头都抬了起来,吃惊的盯着他。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少年却丝毫窘迫的样子都没有,双手插兜大大方方的走进课桌间,眼睛也没闲着,顺道把大家的画全看了一遍。

走到其中一个男生身边时,他唔了一声,伸手指着该男生的画说:“老兄,镜子里的影像是相反的,为什么你这苹果的蒂却都是朝右的?”

该男生啊了一声,连忙拿橡皮擦。

少年挑挑眉毛,继续往里走,走过一女生的座位,刚看了一眼,女生二话不说,扯过另一张白纸来盖住了自己的画。

少年耸肩,最后,停在一张空桌前,放下自己的书包,正准备坐下时,讲台旁的美青年发话了:“我有同意你进来吗?”

少年咧嘴一笑:“但老师你也没有不同意啊。”

美青年抬起头,冷峻的目光直直盯着他。少年也没畏惧,笑嘻嘻的回视着。如此对持了大概10秒钟后,美青年淡淡开口道:“10分钟后考试结束。”

少年眨了眨眼睛,“有可以通融的办法吗?”

“没有。”

“噢……”少年眼睛微弯,又笑了,“10分钟是吗?没问题。”

美青年便不再管他,低头继续看书。

少年推了推身边最近的一名考生:“题目是什么?”

该考生正要回答,美青年不冷不热的声音飘了过来:“不许告诉他。迟到的人没有重复考题的资格。”

该考生连忙低头画自己的画,生怕惹祸上身。

少年笑笑地望了考官一眼,没再说什么。

如此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一记悠长的铃声宣布了考试的终结。

美青年终于合上书,起身说道:“所有人把卷子都交上来。”

考生们陆续走到讲台前,把自己的画作放到桌上,交完的考生正要离开,美青年又说道:“全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我会即时告知考试结果。”

众考生惊了——SS以往的考试,都是三天后放榜的,没想到今年竟是即时!一时间,大家的心里多少都有点沉重。毕竟没有缓冲期的消息,总是令人更为紧张的。

美青年开始一张画稿一张画稿的翻看,翻到其中一张,突然拉出来,用两个夹子夹住,挂到了黑板上。

“大家看,这张有什么问题?”

那是一幅铅笔素描。

画的是一个女人在小巷里发现自己被人跟踪的场景,肮脏简陋的巷子、地上蔓延的污水、幽暗模糊的光影、女人惊恐的表情和扭曲的脸部肌肉,都勾画的惟妙惟肖,一丝不苟。

苏虞看到这幅画,第一反应是——好扎实的素描功底!

这样逼真形似、细致入微的笔法,是需要大量的时间练习才能做到的。自己虽然苦练这么多年,但也未必能赶得上。这样一幅画,就算跟人说是照片,人家也能信的。为什么,老师还说有问题呢?

一时间,考场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

美青年考官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环视了一圈后,说:“作者是谁?自己说说自己的作品吧。”

一个四十左右、体型发福的中年男子怯怯的站了起来,“是、是我……我是作者。那个,我画的是惊、惊恐。是女、女性发现尾行者时那、那种焦虑恐惧害怕和祈祷的样子。我、我觉得,我挺符合‘惊’这个主、主题的。请问,有、有什么不对的吗?”

“当然不对。”美青年一盆冷水毫不怜惜的泼下,“这里是哪里?是SEASON。我们在考什么?考设计。坐在这里的你们必须要认清一个现实——你们是设计者,而不是描绘者;你们是创新者,而不是重复者。没错这张图画的很逼真很写实,但是——设计里不需要逼真,不需要写实。逼真写实请去摄影。所以,你可以走了。离开这里,SEASON不适合你。”

“老师!”中年男子急得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老师不要这样!请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学画画三十年了,每天都起码练习六个小时以上……我、我重画一次,我、我也可以有创意、有设计的!老师!老师。”

“那为什么不把你的创意和设计运用到刚才的考试里呢?分不清考试的真正目的的人,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考试的资格。”美青年说完这句话后,朝大门比了个手势,“Please。”

一个单词就扼杀了一个学画三十年的人的梦想。

中年男子的嘴唇蠕动了几下,默默地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低头离开了。

看着他步履蹒跚的样子,苏虞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人们都说考试残酷、竞争残酷什么的,但只有亲自面对这一刻的人,才知道它究竟有多么可怕。

低微的分数算什么呢?真正残酷的是不被肯定的自己,和彻头彻尾的梦想幻灭。

那个中年男子是所有考生里年纪最大的,衣服也穿的很寒酸,为了梦想他付出了多少,没有人知道。但三十年,每天六个小时的练习,最终却输在了短短两个小时内——这多么可怕。

扪心自问,如果刚才被CUT的是二十年后的自己,苏虞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再重新振作。

再看向美青年的目光里,就带了几分畏惧。

命运,如此强大,如此冷峻。

而此刻,她的命运,掌握在这个人手中。

其他考生们显然也被震住了,宛大的考场里,安静极了,连呼吸都是压抑的,只有考官翻着画卷的声音,唰、唰唰。

时间滴答滴答。

画卷从细长优美得堪比钢琴师的手指里,干脆利落地翻过。

所有人都在等待。所有人都在猜测,谁是下一个倒霉蛋。而那些被翻过去的画卷里,有没有自己的作品?究竟怎样才算过关?

五分钟后,美青年从考卷中抽出了三张画,同时挂了起来。

苏虞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三幅画里,有她的。

第一幅,是一张水彩。

一个衣饰华丽的美人站在镜前,镜中折射出的,却是另一种人生。

少女时代的她想要一条苹果形状的钻石项链,因此离开一穷二白的初恋,嫁给了一个大款。

初恋情人没有气馁,继续勤奋的学习和工作,遇到了另一个好女孩,结了婚,生了孩子,稳扎稳打的步步上升着,最后,当女儿出世时,生日礼物就是当初她想要却没有买给她的那条苹果钻石项链。

镜子里,暖色调勾勒出无限幸福,而镜子外,一盏孤灯陪伴着未老先衰的美人,孤独、孤单、孤寂。

画面非常细腻,而意境更为深邃。

但因为有前车之鉴,这次,不等考官发话,作画者已主动站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说:“对、对不起老师,我、我这就回、回家。”起身就朝门口走。

美青年微蹙了下眉头:“我有说让你回家吗?”

“诶?”作画者错愕的回头,一对一字眉下,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再加上一个蒜头鼻,整张脸充满了喜感。不是别个,正是之前被少年纠正了苹果蒂方向错误的那名考生。

美青年挑了挑眉说:“说说你的构思吧。”

“哦,哦……是!其实就是想告诉大家,珠宝很美丽,但是靠自己双手奋斗得来的珠宝,才是真正的幸福……对不起,我知道我很俗,‘惊’的主题也没有特别突出,着色和构图上也都有很多不足……”

美青年拿出考生手册,“关小东是吗?你过了。”

“勾线也不够细心……”犹在自我检讨的作画者听了这句话,方言瞬间冒了出来,“啥?你说啥子哩?”

美青年盖上手册,根本懒得说第二次,“下一幅,作者是谁?”

第三排第四个座位的一名女生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她这么一站,便连整个考场,也仿佛跟着亮了。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之前就是她盖起了自己的画稿不肯让那迟到的少年看。

如果说,苏虞的美,是静态的、不具侵略性的,那么这个女生的美,就是张扬的、闪闪发亮的。

挑染成亮紫色的波浪长发,精致得令人赞叹的眼妆,和高挑纤细堪比模特的玲珑身段,令她从头到脚,无不散发着骄傲和自信。

美青年点了点头,“说说你的构思。”

美女问:“我可以去讲台前说吗?”

众考生暗暗佩服——这个考场笼罩在考官的低气压之下,已经够令人窒息的了,居然还有这么不怕死的,主动要求走过去挨着人型冷气机讲说,真是太牛了!

美青年嗯了一声,美女便踩着六公分高的高跟鞋,摇曳生姿的走到了讲台前。

“首先说明,绘画不是我擅长的。相比画笔,我更喜欢电脑绘图,所以,这张画只是个大概,如果给我一台电脑,我可以做成3D效果。”

台下一片死寂。

众人全被这般张狂的发言震的言语不能。

美女也没在意,开场白说完后,便切入正题:“众所周知,惊,是一个心字旁,加一个京。在我的画里,女主人公收到了她的生日礼物,一块很丑的石头,于是她很生气。但是,同一块石头,在SS的设计师手里,就可以变成奇迹。加一根针,它就是美丽的胸针;加一条绳,它就是美丽的项链;绳子短一点,它就是美丽的手链……我们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让你的石头变得美丽,当它经由SS的雕琢,再送到你手中,就是另一个字——”

她画的是一幅四格漫画。

第一幅,妻子收到了丈夫的礼物,一块石头,很生气。

第二幅,丈夫把石头送到SS,设计师给出了各种方案,有项链,有手链,有胸针,有袖口……

第三幅,丈夫把印着SEASON的盒子再次送到妻子手中。

第四幅,妻子打开盒子,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作者没有画,着重刻画的是妻子的眼睛,眼睛里有惊讶,有欢喜,而更多的,是……原谅。

“没错,是谅字。从惊变成谅,这就是SS,带给所有人的设计奇迹。”美女说完这句话后,极尽风情的撩着头发一笑。

台下一段长时间的静默后,不知是谁先带头鼓掌,紧跟着,掌声响成了一片。

美女转头,期待的看着美青年。美青年伸手去拿考生手册,美女立刻说道:“我叫谢清欢,D大计算机系毕业,现有两个硕士学位,正在攻读博士学位。顺带一说,我有1/4澳大利亚血统,我的外婆是西澳三大钻石供应商之一的科洛尼的女儿。”言下之意就是自小耳熏目染,对珠宝很内行。

“很懂得利用自身优势。”美青年淡淡的点了下头,“恭喜你,你也合格了。”

直到这时,一直呆立在门口的关小东才如梦初醒的啊了一声:“那个,我们是合格者?”

“当然。”谢清欢仰头傲然的说。

“我、我、我竟然合格了……我合格了,我合格了!奶奶,我合格了!我合格了……”关小东一路哭喊着飞奔了出去。

考场里的其他考生,无不垂头丧气、万念俱灰。

完了,今年原来,还是只有三个人合格。

而苏虞坐在座位上,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可美女吐字时嘴唇的变化最是明显,一字一字又咬的很清,她绝对不会看错的,但……

就这样?

就这样的合格了?

喜讯来的太快,一时间,反而像关小东一样,无法反应。

当她能反应过来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纸上飞快的写了四个字,然后拍了拍最近的一个考生的肩膀,把纸上的字呈现给他看——

“我合格了?”

该考生转过头来,赫然就是那位迟到的少年。

少年看了看纸上的字,又看了看她,微微一笑,拿笔也在纸上写道:“恭喜你,幸运的1/4。”

苏虞正在琢磨这1/4是什么意思时,台上的美青年已冷冷地将目光转向了迟到的少年:“你的考卷呢?”

少年扶了扶大黑框眼镜,慢吞吞地说:“你没找到么?”

美青年盯了他一眼后,低下头重新翻看讲台上的画稿。

少年起身,朝讲台走过去:“没有么?再好好找找……”一边说着,一边靠近,声音突然一变,“啊!老师!”

美青年下意识抬头。

只听“咔嚓”一声,少年不知从哪掏出个拍立得相机来,对着他的脸就按下了快门。

几秒钟后,相机缓缓吐出相片。

少年笑容可掬的扇了扇后,把照片递上前去,“给,老师,这就是我的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