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但凡答应什么就一定会做到,不似别人满肚子弯弯肠子。虞襄这才放心,摆手冲两人告别。金嬷嬷这回十分热情,亲自把她送到宫门口,还不忘询问她何时再来。

永乐宫偏殿内,帝后二人与九公主正在用晚膳。九公主吃什么都香,有好东西也不忘夹给父皇母后,纯真的童言童语惹的两人轻笑连连。

吃了七分饱,九公主用绿茶漱口,完了眼巴巴的看向皇后,“母后,给我一匣子珠宝好不好?”

“昨儿不是刚给你一盒吗?”皇后捏捏她鼻头。

“莲子糕让我拿去换驴打滚吃。”九公主老老实实的坦白。

立在她身后的金嬷嬷表情十分微妙。若是虞襄在这里,估计已经给九公主跪下了。

皇后眸色微冷,就连皇帝也转脸看来,沉声问道,“莲子糕是谁?竟让你拿一匣子珠宝去换驴打滚。这驴打滚里面是填了龙肝还是凤髓?”驴打滚虽是市井小吃,却也算得上京城名点,帝后二人鱼龙白服的时候吃过不少,知道这东西四五个铜板就能买一大包。

皇帝坐拥天下,高高在上,最见不得有人冒犯自己的权威。诓骗他女儿跟诓骗他没有任何差别。

皇后不咸不淡的道,“莲子糕就是易风的妹妹,为救他失了双腿那个妹妹。”

“怎么会是她?”皇帝皱眉,颇有些惊讶。虞襄舍命救兄的事儿他早听说过,对她的印象原本是极好的。

眼见虞襄快被主子坑死了,金嬷嬷终于按捺不住,跪在桌边毕恭毕敬道,“奴才斗胆插一句嘴,事情是这样的……”

她将几个小孩的对话原原本本叙述一遍,只略去了虞襄那几个脏字儿。

帝后二人这才恍然大悟,听着听着竟忍不住笑起来,尤其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爹娘’和‘跟清河郡主不一样’那两段,皇帝听后抚掌朗笑,连连道好。

皇后稍矜持一点儿,却也笑出了泪光。

“原来如此,却是咱们误会了。”皇帝用指尖点了点懵里懵懂的九公主,斥道,“你这傻丫头,怎如此馋嘴!莲子糕的话说得没错,以后看上什么只管抢过来就是。朕的女儿无论多嚣张跋扈都不为过。”

九公主没听懂,却也认真的点头。

皇帝忍不住又戳她一下,紧接着将她搂进怀里揉了揉。他的小九儿是最纯真最简单的,所以总叫他放心不下。那么多儿女,实则最小的九儿才是他的心头宝,连亲手教养长大的太子也要退一射之地。

九公主眷恋的蹭了蹭父皇的胸膛。

皇帝一面捏她肉呼呼的脸颊,一面看向皇后,埋怨道,“朕看这个莲子糕就很好,你挑来挑去的,却偏挑了范大宝家的丫头。她两个凑一块儿,可不就被人糊弄么!腿脚不便也不是什么大事。”

皇后无奈叹气,“是球儿挑中的范娇娇,臣妾也没办法。臣妾本也看中了那丫头,哪知道她身世有问题……”接着将虞襄的身世和盘托出。

“自己的孩子也能抱错,真奇了。”皇帝挑眉。

皇后笑道,“两家人挤一个山洞,又同时生产,再加上月黑风高,盗匪横行,一时出了差错也难免。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找回来掩不掩得住也两说,臣妾思来想去,便作罢了。”

皇帝不以为然的摆手,“朕看这孩子就很好。聪明,狡猾,却又性情直率不兜圈子,跟在球儿身边朕也放心。身世不身世的有何关系,朕想让谁高贵,他便高人一等;朕想让谁卑微,他便低入尘埃,只在朕一念之间而已。她很好,让她进宫陪读吧,省得朕的球儿总被人糊弄。再者,易风不日便要出征,抬举他妹妹正好安安他的心。”

皇后思忖片刻,掩嘴而笑,“皇上说得很对,是臣妾着相了。咱们乐意抬举谁就抬举谁,委实不用顾虑那么多。”

25、第二十五章

皇帝仔细盘问了金嬷嬷,知道拿几个驴打滚诓骗九公主的人乃邓昭仪的内侄女儿邓彩明,现为七公主的伴读。

这事儿虽算不得严重,却从侧面反映出了邓彩明的胆大妄为和贪婪成性,这等低劣品行最为皇帝所不喜。因邓昭仪还育有三皇子,现如今已上朝听政,办了几桩漂亮差事。皇帝很满意,本想趁太后大寿之际将她的位份抬一抬。皇子生母,怎么着也得晋个妃位才显得好听。

然而经此一事,皇帝干脆利落地将邓昭仪的名字从晋封名单上划去。邓彩明诓骗小九儿显然不是第一次,七公主不可能不知道。她非但没有阻止,反在一旁看戏,是不是邓彩明得了九儿东西,转身便都献给了她?

两人一面把玩九儿的珠宝,一面还笑她傻吧?有没有上下尊卑?有没有姐妹亲情?堂堂公主,眼皮子怎能浅成这样?

皇帝的脑补怎么也停不下来,对教养不力的邓昭仪也厌恶上了,命人送一匣珠宝去她宫中,言道自己也想换几个驴打滚尝尝。

邓昭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瞥见女儿忽然惨白的面色才心有所感,捉住她好一番盘问,最后气得娇美的脸庞都变形了。

晋位最关键的时刻闹出这一档子事,不但她倒了霉,儿子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也跟着下降。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翌日一早,邓彩明便被两个老嬷嬷送出宫门,言及这辈子都别再进来。

诸事料理妥当,皇后拿着新出炉的晋位名单阅览。三皇子能力卓绝,行事老辣,近日来在朝上频出风头。正所谓母凭子贵,皇上为抬举三皇子而加封邓昭仪已在皇后的预料当中。这母子两对东宫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心下正琢磨着应对之法,却没料敌手竟因几个驴打滚就跌倒了,还跌在临门一脚的地方。思及此处,皇后娘娘不厚道的笑了,对心腹嬷嬷叹道,“虞襄果然是个好的,早该接进宫来陪伴九儿才是。”

嬷嬷连声附和。

虞襄并不知道自己教导球儿告黑状的举动引出一番宫廷风云,回到家后直奔老太太正院,陪她一块儿念经。

这祖孙两个现在都很焦虑,唯有念经的时候才能平静下来。一起吃喝享乐培养不出感情,一起渡过难关却能很快惺惺相惜。因着虞襄对孙子的真情实意,老太太对这个便宜孙女是越看越喜欢。

“回来啦。”听见轮椅转动的声音,老太太停下念经,转头看去。

“回来了,哥哥今日有没有捎信?”虞襄张口就问。

“没呢,”老太太摇头叹息。

虞襄期待的表情立马垮下去,让桃红柳绿将她抱到蒲团上,摆出跪拜的姿势,从荷包里摸出一枚生了锈的古钱,合在掌心念起经来。

“拿着一枚铜钱作甚?”老太太奇怪的瞥她一眼。

“古钱可驱邪避祸保平安,我拿着念上七七四十九天《大般涅盘经》,再让哥哥贴身带去西北。朴神医送我那些灵丹妙药,也统统让哥哥拿走。”虞襄低声解释。

老太太很欣慰,取下自己的五福袋递过去,“念完经把铜钱放在里面好生收着,回头使人送药的时候一块儿带过去。咱们祖孙两没啥可帮衬他的,且多多祈福吧。”

虞襄极为认真的点头。

虞品言走得非常突然,刚开春,还没来得及回家一趟。虞襄跟老太太只能躲在门后,一边听着军队开拔的马蹄声一边抹泪。林氏连面都没露,更没使人送信或送东西,好似没这个儿子一般。

老太太本就伤心,见她如此无情不由勃然大怒,亲自跑到她院里,把儿子留下的遗物全烧了,若不是还保有一些理智,没准连儿子牌位都能烧掉。

林氏跪在正院门口哭了一宿。虞襄披着厚厚的大氅看了半宿,下半宿做了许多梦,梦里全是虞品言的身影。

祖祖辈辈都死在战场上,虞品言深知战争的残酷,却从未想过会如此残酷。与朝堂上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完全不同,这里只有血与火、生与死、刀光与剑影。天上地下一片赤红,就连阳光也染上了血色,不,或许是自己额角流下的鲜血浸入眼眶所致。

虞品言一边分神思忖,一边利落的收割着生命。敌军的首领近了,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他眸中暴射出滔天杀意,向看见他忽然出现而显得惊骇不已的人举起屠刀,刀刃嵌进肉里的同时,他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大喊,“哥,快躲开!”

头颅从颈上掉落,狂涌的鲜血发出滋滋的响声,喷的到处都是,虞品言调转马头,就见一支箭矢裹挟着罡风呼啸而至,速度奇快。他只来得及往左侧稍移,便觉胸口一阵剧痛。

“将军中箭了,保护将军!快!”几名士兵高声呐喊,随即朝他的方向狂奔,试图偷袭的一名敌军被及时赶来的士兵斩于马下。

甲胄上沾满鲜血的将军依然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由强劲袖弩激发的箭矢连铁板都能射穿,对付区区一块护胸甲不过是轻而易举。有人上前扶起将军,却不敢拔掉插在他胸口的利箭,充斥在鼻端的除了失去战友的酸涩感,还有无论如何也清洗不去的血腥味。

死亡,每一天都在发生。

“哭什么?我死不了!”虞品言推开搀扶自己的士兵,颤巍巍站起来,抬手便将胸口的箭矢拔掉。

“将,将军,您没事?”士兵惊讶的语无伦次。

虞品言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枚被箭头撞得变了形的铜钱,说话时眸中的杀气尽数收敛,“没事,这枚钱币帮我挡了一劫。上马,继续杀敌!”

他翻身跃上马背,继续朝前冲去。在这一刻,天地间的血色尽数消退,掩埋在心底的,对剥夺他人生命的恐惧和茫然全都变成了要活着回去的强烈欲望。他活着,他爱着的人才能活着,所有阻挡他的人都得去死。这就是战争,与仁义道德无关,只关乎生死存亡。

士兵们大感振奋,一边呐喊一边杀向敌营。许多秃鹫循着血肉的腥气飞来,将头上的烈日遮蔽,不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啸。

天上地下一片赤色,胸口似被人剜走一块血肉,痛不可遏。虞襄尖叫着醒来,放眼四顾哪还有断肢残躯、滚滚硝烟,此处分明是老祖宗的卧房。

老太太年纪大,睡得浅,中午只眯了一刻钟便觉得足够,正坐在外间翻阅账目,听见虞襄的尖叫,手里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如果她耳朵还灵光,虞襄叫的似乎是‘哥快躲开’?

老太太将账本一扔,杵着拐杖走进去,问道,“做噩梦了?梦见你哥了?”自打山崩那回过后,她对虞襄的梦就格外重视。

“没,没梦见什么。”虞襄自个儿担惊受怕也就算了,却不想老太太跟着受罪。

“莫要骗我!我都听见了!是不是梦见言儿出意外了?”老太太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哪儿呀,我就是梦见战场上的情景,到处都是血,还有秃鹫在天上叫唤,可怖的很,这才叫起来。老祖宗,不过是一个梦罢了。”虞襄勉强扯出一抹微笑。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别人的梦那只是梦,你的却不一定。”老太太坐到榻边,直勾勾的盯着她。这孩子,灵性的很,头一回念经便带给她一种满天神佛在耳边吟唱的玄奥感,直叫她忘了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凡间。

虞襄丝毫不想回忆梦中的情景,她甚至感应不到虞品言是生是死,为了逃避老太太盘问,她捂住胸口痛叫起来。

“怎么回事儿,刚才还好端端的呢。来人啊,快去找大夫!快着点!”老太太见她脸色煞白,冷汗淋漓,痛苦得恨不能在床上打滚,立马将做梦的事丢到脑后,跑出去一声接一声催促。

大夫来了细细诊脉,反复数次后依然找不出病因,只得开了几服安神静气的药。

虞襄将手按在胸口上的时候才发觉那剧痛不是梦中的幻觉,却是实实在在的。她很清楚自己并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那便是虞品言出事了。她强撑着疼痛跪在佛前祈祷,不停不停祈祷,把脑海中能记得的所有经文一一虔诚的吟诵,这一跪就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老太太起初还陪着,三四个时辰后便撑不住了,在马嬷嬷的反复劝说下回屋休息。

“这孩子心诚啊。分明不是亲兄妹,却是比亲兄妹还亲啊!”老太太摇头叹息。

“瞧您说的,在小姐心里,侯爷可不就是她嫡亲哥哥么,到底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马嬷嬷轻重适度的给老太太捏腿。

“她最近几天在做什么?”老太太指了指东边的厢房。

“使人买了许多缎子跟绣线,说是要给故去的侯爷绣遗像,还给流落在外的小姐裁衣裳。”马嬷嬷不自觉放低音量。

老太太沉默良久方吐出一口浊气,嗓音不含一丝人情味,“言儿在战场拼杀,她倒绣起遗像来了,她是嫌言儿命太硬,克不死是不是!”

忽然觉出最后一句话颇不吉利,她连忙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即喟叹道,“我算是看透了,什么血缘不血缘,骨肉不骨肉的,没长那心比陌路人还不如!这人跟人是远是近,是亲是疏,单看一个‘缘’字。她跟言儿没有母子缘,反观襄儿,却是与咱侯府缘分甚深,全是天意啊!”

老太太终于对虞襄的身世释怀了,靠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才不耐烦的挥手,“去,把她那些绣像、绣线、绣绷子,全给我烧了!告诉她言儿未归家之前不许再作妖,否则就拿着休书滚回家去。”

马嬷嬷低声应诺,直叹夫人作得一手好死。若不是顾忌小侯爷颜面,就凭她如此不晓事,早被休弃几百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我的小萌物们,也感谢所有支持正版的朋友,么么哒!

26、第二十六章

自从虞襄从梦中惊醒又在佛堂跪了一天一夜之后,老太太便觉得日子难过起来,每天一睁眼便询问西北战场有没有送战报入京,侯爷有没有递消息。

仆役们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老太太转而去问虞襄做了什么梦,虞襄只管捂住胸口喊痛,那凄惨的小模样叫老太太拿不准是真还是假,只得作罢,然后急急忙忙找大夫。

如此一折腾便过去了大半月。老太太的注意力终于被另一件事吸引——镇国寺的神僧苦海和尚云游归来并置了签筒给有缘人相面,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数天便又要出海去天竺国朝佛。

说起苦海和尚,那真是大汉朝最传奇的人物,没有之一。七十年前开国皇帝圣祖还只是个小小的千户侯,有幸在广济寺内抽中苦海和尚的签王,与他一叙,临走时苦海和尚赠他一幅狂草,上书‘龙游九重天,地下五洲同’二句。

诗算不得好诗,字却是好字,圣祖皇帝将之裱起来挂在房内,直至登基那日才明白,这便是他当年苦苦相问苦海和尚也不肯言明的自己的命数——九五之命,天下至尊。任谁也想不到,小小一个千户侯会在若干年后成为这片广袤土地的主人。

打那以后,广济寺便由皇帝颁下圣旨改名为镇国寺,苦海和尚的签王成了全大汉朝人人趋之若鹜的神物。如今七十年已经过去,苦海和尚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似乎岁月已经将他遗忘。

正因为如此种种,他的地位越发超然,也越发令人心向往之。

老太太得了消息,立马使人去备马车,欲前往镇国寺。

“让丫头多给襄儿穿几件衣裳,路上莫着凉。”她不放心的叮嘱。

马嬷嬷立在廊下望天,迟疑道,“老夫人,这外头正下着倾盆大雨,路上泥泞恐不好走,还是改天再去吧。”

“就是要赶在开经坛的第一天去,否则日后人渐渐多起来,挤都挤不进去。今儿太子妃娘娘定会前往,正好借她行个方便。”老太太摆手。

马嬷嬷无法,只得冒着大雨跑到西厢房,让虞襄赶紧准备。也奇怪了,暴雨下得那般声势浩大,恨不能把九天之水全给倾了,虞襄刚捯饬好,往门外一望,雨便打住了,一束金黄的阳光刺破云层落在她头顶,将她本就白皙的小脸衬得像千年寒潭浸透的玉髓,纯净圣洁,周围飘飞的浮尘更给她添了几分灵动之气。

马嬷嬷站在原地呆看她半晌,直到虞襄冲她奇怪的挑眉才回过味儿来,忙推她出去。

祖孙两到了镇国寺,果见太子妃的车架已停在门外,许多侍卫拿着剑戟四处巡查,看见闲杂人等就上前驱逐。

虞品言如今远在西北拼杀,倘若打了胜仗回来,日后说不得会继承老永乐侯的衣钵成为骠骑将军,执掌百万兵马。他是太子最信任的下属,亦是太子最仰仗的助力,论起私交不输嫡亲兄弟。因着这层关系,老太太刚递了口信,太子妃便遣人来迎,把一竿子不得其门而入的贵妇们嫉妒的眼都红了。

一行人各自见礼问安,坐定后互相攀谈。

“太子妃娘娘可抽到签王?”老太太好奇的询问。

“不曾,今日随本宫一块儿来的百十号人,竟无一人抽中签王,可见与苦海大师无缘,且在大殿祈福听经,过了时辰便回去了。”太子妃摇头苦笑。

苦海和尚是大汉朝神僧,凡摊上一个‘神’字的人,那骨子里都潜伏着跌宕不羁的因子,做事说话全凭个人喜好。苦海和尚面相奇准,可勘破生死未来,却也不是什么人都给算,也讲究一个缘法。

他让匠人造了一个巨大的可转动的签筒,分上下两层,中间用隔板挡住,总共可容纳五万支签。求签之人转动签筒再抽掉中间的隔板,待所有签淅淅沥沥落到底部,弯腰随意捡起一支就成。若抽中的是签王,代表求签人与苦海和尚有缘,他便会与你一叙,无论你问些什么,都能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五万支签,一次机会,大汉朝开国七十年,只圣祖皇帝一人有幸抽中签王。如此,每当苦海和尚归京坐禅,上镇国寺求签的人是一波接一波,恨不能把山头都踏平了。前几天自然是皇族包场,后几天才轮到勋贵,平民若想入内,得等到全京城的达官贵人都去过一次再说。

老太太与太子妃唏嘘一阵,见太子妃与皇后的娘家人都抽过了,这才带虞襄过去。

“我负责转筒,你负责拾签。待会儿签雨落下,你万莫犹疑不定,只捡看着顺眼的就成。这见与不见都讲究个缘字,不可太过奢求。”老太太柔声叮嘱。

虞襄点头答应。

两人双手合十,暗自念了句菩萨保佑。太子妃与一众贵妇站在一旁翘首以待。

签筒很沉重,老太太只转了两圈便出了一身的汗,又勉力转了三圈才抽出隔板。只听哗啦啦一阵脆响,用竹篾削成的细签似雨点般砸落。一名小沙弥伸手道,“请施主务必两息之内选中一支,两息后再选却是与大师无缘。”

两息内选一支,还真没一点儿作弊的可能。虞襄不等所有竹签掉落,伸手便从空中捞了一支,交给小沙弥。

小沙弥起初还笑盈盈的,看见竹篾上用梵文刻下的‘签王’二字,脸色立马变了,慌慌张张朝后院跑,边跑边喊,“师父,有人抽中签王了!”

这话一出,殿内顷刻间沸腾起来。老太太本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来的,压根没想过会抽中,这下傻了眼,一会儿看看签筒,一会儿看看虞襄,颇有些头重脚轻,如坠梦中。

太子妃不错眼的盯着虞襄看,心中暗暗思忖:永乐侯府这位嫡小姐果真是个灵性人儿,永乐侯一家子都是福泽深厚的,怪道能让太子两次死里逃生。

因这签只关乎能否与苦海和尚会面,并非命签,抽中的人只能说运气好,与苦海有缘,旁的恶意中伤的流言却是传不出。老太太与前来道喜顺便拍抚虞襄沾沾福运的各位贵妇们寒暄一阵,随即在一名僧人的带领下走入后殿。

几个小沙弥围过来,将掉落的竹签重新放回上面一层。

苦海和尚的禅房很简陋,只二十平米的一个小单间,里面除了一个蒲团一个案几外别无他物,外面置一个小院,种一株菩提,挖一口荷塘,朴拙却大气。

老太太屏住呼吸,步步缓行,临到禅房门口,迟疑道,“襄儿,可否在院外稍等片刻,老祖宗有些话想单独与大师说。”

虞襄是个外来者,要见苦海这样的神人,心里难免有些焦虑不安,当即便点头答应。她的心脏已经被挖掉,遗体落在母亲手里,为了隐瞒事实真相,想必也匆匆忙忙火化了。就算能回去,她还是不是虞襄?还能不能见到那人?

她一时间陷入了迷茫。

从大汉朝成立到现在已过去七十年,七十年前的苦海是什么样,现如今依旧是什么样,眉毛胡子霜白,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眉没多出一道,也没少掉一道,双眸似海一般深沉。见了老太太,他念一句佛,伸手邀她落座。

“敢问施主有何指教?”

“请大师帮老身看看这两个八字。”老太太从袖袋里摸出两张纸,摊开在桌面上。

苦海和尚点头,细看片刻后指着其中一张道,“阴煞,孤鸾寡宿,隔角星叠加,刑父克母,刑夫克子,六亲家畜,无一幸免,既有贵人解星,亦无可助。”

老太太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完这番话也难免白了面色。

苦海和尚并不管她,指着另一张继续,“父母缘薄,地支无刑冲害合,女好武,男好斗,纳音剑锋,不得善终。”

“不,不得善终?”老太太身子摇晃,似要昏倒,马嬷嬷连忙上前搀扶。

苦海和尚瞥她一眼,紧接着开口,“此二人命数相冲,若是夫妻则家无宁日灾祸不断,若是兄弟姐妹则互相争斗,不可并存。”

老太太越发头晕,颤着声道,“不得善终,就没有改命之法么?怎会是不得善终呢?”至于命数相冲这茬,她却是没功夫深想。

苦海和尚闭目测算,忽然咦了一声。

老太太连忙扑过去急问,“大师,可有法子了?”

“本是无解之命,却忽然出现了太乙贵人,善哉善哉。”苦海和尚双手合十,喟叹道,“此人日前刚度过一次生死大劫,想必这太乙贵人已在身边了。施主可以放心。”

“这太乙贵人是谁?”老太太浑身都虚脱了,却还一心求解。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话落起身,朝菩提树下的虞襄走去,眼中异彩连连。

分明是稚子之身,却存异世之魂,左眼戾气,右眼淡然,眉心鼓荡着雄浑的金色佛光,华盖罩顶,气运无双。如此佛缘深厚之人当真是他平生仅见。

“阿弥陀佛……”苦海和尚双手合十便要说话。

虞襄抢白道,“若是要问我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我会告诉你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若是要问我作何想,我会告诉你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我有妄想,故我宁愿身在地狱。”所以不用怜悯我,亦无需超度我,我既然已下定决心紧紧抓住能抓住的唯一,便不会再去奢望那不确定的未来,或者应该说是过去。

她对着满池荷叶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阔朗。

苦海和尚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脸,徐徐道,“施主想得通透,无需老衲多言。”

虞襄点头,问道,“我哥可还平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苦海和尚看向老太太,笑道,“福运无双,佛缘深厚,旺夫旺家兴六畜,此子可为镇宅之宝。这太乙贵人,施主也无须往别处去寻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老太太怔愣片刻才露出狂喜之色,一叠声儿的向苦海道谢。苦海淡笑摇头,又言找到师弟苦慧和尚,必命他登门替女施主诊治伤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