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琪回头去看,却见虞品言面无表情的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把绣春刀,身上穿着绛红色的官袍,下摆似乎沾了很多液体,将本就浓烈的绛红色染成了墨色,那液体十分浓稠,随着他行走的动作一滴一滴从布料里滑落。

一股和风吹过,带来的不是百花盛开的芬芳,而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沈妙琪看清那一连串点缀在青石板上的艳红圆点才发现,他衣摆上沾染的不是水渍,却是鲜血。究竟要杀多少人才能带出如此浓烈的血腥味?才能将厚重的布料全都染湿?

沈妙琪仿佛又回到了龙鳞卫所那暗无天日的地牢,腿脚忍不住发软。

正当时,她已走到门口,金嬷嬷好心提醒一句,“小姐,该跨火盆了。”

沈妙琪反射性的抬脚,却因站立不稳踩进了烧红的炭里,哀叫一声急急跳开。几颗火星溅落在她长长的裙摆上,立刻烧出几个焦黑的洞。

虞品言径直越过她,弯腰抱起盛装打扮的妹妹,伸手拂开她被风吹乱的额发。

“哥哥,你脸上粘了血点。”虞襄掏出手绢帮他擦拭。

血迹干涸后紧紧粘在皮肤上,十分不好清理,虞襄眯眼偷笑,将指尖含得湿漉漉的往那血点上涂了涂,然后轻轻擦掉。

虞品言一点儿也不嫌弃,目光在她娇艳红唇上流连许久,这才朝疯狂拍打裙摆显得狼狈不堪的沈妙琪看去。

火星很快熄灭了,老太太扬声大喊,“慌什么?叫什么?丁点小事也吓成这样!还不赶紧带小姐去换衣服!”

林氏心疼的直掉眼泪,赶紧搂着惊魂未定的女儿回自己房间。

老太太拂开在鼻端飞舞的烟尘,看着翻倒在地的火盆长叹口气。果然是天煞孤星,一个火盆哪里驱得散她身上携带的晦气。

想到这里,她指了指晚秋,命令道,“去告诉妙琪,让她用柚子叶洗个澡再来前厅见我。”

晚秋低声应诺,匆忙下去了。

“言儿,你也赶紧洗洗,瞧这一身弄的。”老太太语气中的不耐全换成了心疼。最近接连两桩大案落在孙子头上,见天的刑讯杀人,真是造孽。若不是俊杰去得早,留下这满府的老弱妇孺和一帮如狼似虎的叔伯,孙子何至于走上这条艰险重重的道路。

虞品言点头,顺便把妹妹也一块儿带走。

朴拙大气的房间内,虞襄半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只鼻烟壶把玩,眼睛却滴溜溜的直往冒着热气的屏风后面钻。

柳绿站在门外不敢进去,心里急的像猫抓一样。哪有哥哥洗澡妹妹守在内室的道理?偏这兄妹两从来不知道避讳,小时候也就罢了,如今年岁渐长还不当回事儿,这习惯得改,立马改,否则主子日后如何嫁人?

刚跨出一只脚便踩在那件浸透血渍的官袍上,鲜血很快顺着布料爬上鞋尖,殷红的色彩看着十分吓人,柳绿抖了抖,连忙缩回去,扶额看向站在不远处逗鸟的桃红,暗暗喟叹:做傻子真好,什么烦恼都没有。

屏风后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少顷,俊美无俦的青年披着一头湿发走出来,身上拢着一件黑色锦袍,只在腰间束了一根玉带,衣襟大敞,露出强健的胸膛和几块结实的腹肌。古铜色的皮肤因沾了水而反射出莹亮的光芒,看上去性感至极。

虞襄耳根发热,眼珠却粘在青年身上拔不下来,及至听见一声沙哑浑厚的低笑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戳到他坚硬的腹肌,正顺着肌理的纹路游走。

她耳尖霎时红得滴血。

虞品言自然的反握住她小手,将之慢慢往上带,最终覆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让她感受自己一日比一日更为焦躁渴求的心情。

心脏的跃动很急促,却也很沉稳,咚咚,咚咚,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自己掌心,虞襄感觉自己的手掌不是覆在皮肤上,而是覆在火炭上,温度烫的惊人。

她动了动指尖,想抽回手,青年却先一步放开压着她手背的大掌,递了一块布巾过去,“帮我擦头发。”

旖旎的氛围像气泡一样破碎,虞襄恍惚的眨了眨眼,这才拿起帕子轻柔的擦拭,然后一如往昔那般依恋的趴伏在哥哥背上,轻嗅他发间的檀香味。

两人都不说话,各自急促的心跳在静谧中恢复正常。虞襄狡黠的轻笑两声,纤细的手臂一把箍住青年脖颈,问道,“哥哥,我要是跟姐姐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这是什么问题?吃醋了?虞品言不答,自顾低笑起来。脖颈间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在警告他若是不快点给出满意的答案就要下狠手了。

虞品言展臂将妹妹从背后捞进怀里,点了点她鼻尖道,“自然是救你。”

“那我要是跟母亲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虞襄凑近了盯着他眼睛。

“自然还是救你。”虞品言快速答话,眼中闪烁着愉悦的亮光。他爱极了毫不掩饰自己占有欲的襄儿。

“那要是我跟……”意识到自己与老祖宗不适合拿来比较,摆明了在为难哥哥,她略去未尽之语,搂住哥哥劲瘦的腰满足的笑了。

虞品言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摁了摁,无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玩游戏去了,早上五点才睡,所以把二更忘了,咳咳,三百六十度跪地谢罪!

49、第四十九章

各自洗漱又换了衣服,虞品言和沈妙琪前后脚走进正厅。老太太已端坐在主位上,冲孙子怀里的孙女招手,“襄儿,来老祖宗身边坐。”

虞品言将妹妹小心翼翼放下,自己紧挨着她落座。

林氏命金嬷嬷去倒茶,携沈妙琪坐定后责难道,“言儿,下次先把自己打理干净再回来,瞧你今天把琪儿吓得,要是伤到哪里可怎么办?况且今儿是咱府上大喜的日子,你作甚带着一身血回来,平白添了许多晦气!”

这还真是……十四年未曾关心过儿子,一张口就嫌儿子不干净。知不知道他为何沾染如此浓重的血腥味?知不知道他为了撑起这个家付出了怎样巨大的代价?知不知道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他这些年来经历了多少次生死劫难?他遭罪的时候你在哪儿?你有什么资格对他说三道四?

虞品言不发话,只淡淡瞥她一眼。老太太却气笑了,砰地一声拍击桌面,怒骂,“这里是永乐侯府,是言儿的家,他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何曾轮得到你插嘴?你若是嫌弃言儿趁早给我滚!马嬷嬷,去拿休书!”

每次跟林氏说话,老太太都要拿出早已写好的休书迫她一迫,十四年,还真有些倦了。若非她是言儿生母,早叫人把她扔回娘家去。

要是以往林氏定然掩面哭泣,对老太太的斥责全当耳旁风丝毫不去理会,但今次女儿就在身边看着,她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脸色一时间涨得通红。但她已经十四年未曾掌家,府里全都是老太太说了算,老太太要代子休妻,她只有拿上行李走人的份儿。

她暗暗抠挠掌心,用求助的眼神朝儿子看去。

虞品言低头剥瓜子,将瓜子仁一粒一粒塞进妹妹嘴里,全当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这关头也没虞思雨说话的地儿,她埋头装死。

大厅里一瞬间静的出奇,只剩下虞襄嘎嘣嘎嘣嚼瓜子的声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往沈妙琪脸上瞟。

沈妙琪诚惶诚恐的开口,“祖母,母亲也是心疼我才失言了,还请您原谅则个。”

正当时,金嬷嬷端着一壶茶进来,她连忙倒了一杯热茶跪在老太太跟前,说道,“孙女儿首次归家,这杯茶敬祖母,祝愿祖母长命百岁,福寿连绵。”话落高举双手,目露殷切。

老太太定定看她半晌,这才接过茶杯小啜一口,然后递了一个荷包过去,“你是个有眼力劲儿的,起来吧。这个收好,可以保你平安。既然已避过死劫便不用再跟着别人姓了,日后你就叫虞妙琪,排行第二,襄儿的排行往下顺移,是为三小姐。”

沈妙琪毕恭毕敬接过,用指尖暗暗捏了捏,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也不知是什么。

她又倒了一杯茶,捧给红着眼眶的林氏,软声道,“母亲请喝茶。这可是女儿给您奉的第一杯茶。祝愿母亲身体安康,青春永驻。”

林氏立马笑开了脸,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随即把自己手腕上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解下来套在她手腕上,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抚。

两人静静依偎的画面看上去十分温馨,却让厅中诸人的心情越发阴郁。老太太捻着佛珠冷笑,虞品言干脆别过头去。

虞襄担心他心里不平衡,将裙裾上的瓜子壳拍掉,一头扎进他怀里,小手伸到他背后轻柔拍抚,用行动告诉他——哥哥,你还有我呢!

虞品言将她捞到膝上抱好,愉悦的笑了。

老太太偏头看看亲密无间的兄妹两,紧绷的面庞这才逐渐柔软下来,摆手道,“行了,既已见过长辈便移步偏厅用膳吧。你们三姊妹私下里再聚。”

沈妙琪退出林氏怀抱,乖巧应诺,来之前的踌躇满志早被忐忑不安所取代。林氏在虞府的地位好像跟她想象中不一样,莫说老太太不将她当回事,就连虞品言和虞襄也都冷漠以对。

林氏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一股危机感袭上沈妙琪心头。

虞家所有主子难得齐聚一堂,故此,今日的饭菜特别丰盛,更有一坛好酒已拍开封泥放在虞品言的座位上。

众人坐定后老太太先夹了一筷子菜,然后挥手命大家随意。

林氏一个劲儿的往女儿碗里搬菜,恨不得把所有碗碟都移到女儿跟前。虞妙琪礼尚往来又夹回她碗里。

虞襄单手支腮,欣赏母女两没完没了的亲热大戏。

对面的虞思雨冲她幸灾乐祸的挤眼睛。但厅中那番冲突却也让她明白,无论林氏多宠爱虞妙琪,只要老太太和虞品言在,她们就别想压过虞襄。十四年都过去了,林氏再也不是往昔那个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了。

虞品言捏着妹妹下颚将她脑袋转回来,沉声道,“有什么好看的,吃饭。哥哥给你夹,不用羡慕别人。”他也曾渴望过林氏的母爱,但这么些年过去,他明白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妹妹若是需要亲情,他可以给予,甚至给得比她想象中更多。

老太太也心疼孙子孙女,给他们每人夹了一些菜,柔声道,“吃吧,要什么只管告诉老祖宗,老祖宗给你们夹。”只聚这一次,下次让母女两回自己屋去,这幅作态委实膈应人。同样是孩子,不能只偏疼一个,把其他几个当捡来的吧?

虞妙琪十分有眼色,连忙低声劝林氏自己吃,然后给老太太和虞品言各夹了一块鱼肉,脸上带着羞赧的微笑。

“哎,别给哥哥夹鱼肉,哥哥从不吃鱼。”虞襄将鱼肉放回她碗里。

虞妙琪脸上的微笑僵了僵,也不搭理虞襄,反而看向林氏问道,“母亲,哥哥讨厌吃鱼吗?我初次归家,实在是无从得知。哥哥喜欢吃什么?您说了我好记下。”

林氏被问住了,表情十分尴尬。夫君死时儿子才五岁,连自理能力都没有,喂什么他就吃什么,她哪里知道儿子喜好。

老太太见林氏顾左右而言他,半天答不上来,脸色一下就黑了。儿媳妇对孙子的不闻不问一直是扎在她心底的一根刺,这辈子到死,她都不能原谅儿媳妇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她如今越是对虞妙琪关心备至,就衬托的孙子当年越发可怜。

一股郁气涌上胸口,憋得老太太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难受极了。

虞襄也冷下脸,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虞妙琪心知自己说错话了,却不知究竟错在何处。哪怕她不是沈家血脉,沈母也从未亏待过她,更甚者将两倍的母爱全都倾注在她身上。故而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世上竟然有做母亲的如此无视自己的孩子。

正所谓一啄一饮,一还一报。林氏落到如今这等尴尬境地,也是她自己作的。

虞妙琪不敢询问表情阴郁的老太太,只得朝身边的虞襄看去,“妹妹,哥哥喜欢吃什么菜?我手艺不错,日后还能亲手做给哥哥吃,也算弥补我们兄妹多年不见的遗憾。”

听了这话虞襄更不会告诉她,搂住虞品言胳膊,状似懵懂的问道,“哥哥,你喜欢吃什么来着?我也忘了呢。”

虞品言点点她挺翘的鼻尖,话里含笑,“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喜欢吃什么。”

虞妙琪握紧筷子,锲而不舍的问,“那妹妹喜欢吃什么?”

虞襄歪着脑袋看她,黑白分明的猫瞳闪烁着狡黠的亮光,“我啊,我不挑食,什么都喜欢吃。”

说来说去就是在戏弄自己,不光自己对她有敌意,她也对自己很看不惯。可是她凭什么?她算个什么东西?虞妙琪心火熊熊燃烧,面上反而淡淡一笑,含着些微泪光低头用膳。

她委屈的姿态果然让老太太心软了,重新拿起筷子道,“食不言寝不语,都安生用膳吧,今儿是个好日子,别蹉跎了。”

众人低声应诺。

虞襄再没有胃口,将一碟醉虾移到自己跟前,剥了壳沾上酱塞进哥哥嘴里。虞品言将半碗蛋羹倒进碗中,用白米饭拌匀,你一勺我一勺的喂过去,这才把彼此灌了个半饱。

兄妹两打小就爱这么吃饭,老太太早已见怪不怪,倒是虞妙琪频频看过去,面上不显,心里猫抓一样难受。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侯府里若论排位,虞品言才是真正的主子,其次是老太太,再次才是林氏。

要想在侯府立足,光笼络林氏一人远远不够,还需讨老太太和虞品言的欢心。然而就凭虞品言现如今把虞襄宠上天的架势,要想在他心里占据比虞襄更为重要的位置怕是很不容易。

没有虞品言的宠爱,她以后怎么过下去?

各种盘算在脑海里一一浮现,虞妙琪颇有些食不知味。

虞襄也同样心不在焉。其实她很想揪住虞妙琪问问自己家人现在过得如何。虽然不愿意随他们离开,但她依然想知道他们的消息。过得好也就罢了,过得不好还能帮衬一二,也算替原主尽了心。然而看老太太和哥哥的意思,是不打算让她与那家人接触,她只得装作浑然不知。

心里门清,面上还要装傻,这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餐桌上各人心里都打着不同的主意,一顿饭不知不觉就吃完了。虞品言不愿多留,与老太太打声招呼便抱起妹妹先走一步。

虞妙琪本想随林氏离开,却被虞思雨叫住。

林氏乐于看见她有个玩伴,挥手让她只管去。

虞思雨领着虞妙琪回了自己小院,甫一进门就问道,“你原先的家人呢?怎么不让他们过来把虞襄接走?她鸠占鹊巢十四年,你都不恨吗?那家人乃地位卑贱的行商,该叫虞襄做回商家女才是,现在这样真太便宜她了。”

虞妙琪脸上的微笑僵住了,低声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她对这位庶姐的好感全变成了深深地恶意。母亲、祖母、兄长,知道她极力掩盖的过去也就算了,为什么这人也知道?毫无疑问,虞思雨已超过虞襄变成了她眼下最急于除掉的障碍。

她是侯府嫡女,绝不是什么商家女!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我的金主们,为了把包养关系长久维持下去,我会努力码字的,周末绝对双更,如果看见单更,一天之内必定补上。

50、第五十章

邱氏在两人进屋后便偷偷绕到后墙根下,耳朵紧贴墙面偷听。

虞思雨见她不肯承认,用帕子掩嘴轻笑,“妹妹不用跟我装傻,你的事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么些年一直盼着你回来呢!可怜见的,去了那样的人家,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快跟姐姐说说。”

她执起少女略微有些粗糙,还带着许多疤痕的手,轻轻拍抚。

虞妙琪用力将手抽回,强笑道,“姐姐说什么胡话,我一直寄养在水月庵,哪里有什么别的家人。我与母亲许久未见,想念的很,这便回去陪伴她了。日后得了空再来拜访姐姐。”话落不顾虞思雨的百般挽留,迅速离开。

等她走远,邱氏这才蹑手蹑脚从后墙绕出来,推开房门规劝道,“大小姐,你真是糊涂啊!你知道那等隐秘也就算了,作甚要当着她的面提出来,怕她不惦记你是不是?熬过这段日子就能嫁人了,可千万别再节外生枝。”

“你这老狗,又偷听我说话,早晚让老天爷降一道神雷劈死你!你有本事跑到虞襄跟前,把她的身世抖落给她啊!你若是敢去,我就给你五百两银子!”虞思雨指着她鼻子怒骂。

邱氏低声下气的道,“莫说小姐给奴婢五百两银子,就是给奴婢五万两奴婢也不敢张这个口。事情闹出来,侯爷将奴婢扒皮拆骨剁成肉酱那都算是轻的,没准儿还会拿奴婢一家老小开刀。小姐何必让奴婢白白跑去送死。”

想到大哥对虞襄的千般呵护,万般宠溺,虞思雨不做声了,用力撕扯手帕以发泄心头郁气。

邱氏继续苦口婆心的劝说,“小姐你今儿这出真的失策了。你当你说破二小姐身份是给自己拉个知根知底心思贴近的同盟,实则恰恰相反,你不说还好,一说她准得把你记恨上。你想啊,叫那商家来人把襄儿小姐带走,她以前的经历不也曝光了吗?在商家长到十四岁和在侯府长到十四岁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这事闹出来,最难以立足的不是襄儿小姐,却是她,往后她哪里还有脸见人。你贸然在她跟前说破,你想她怕不怕,恨不恨?日后指不定怎么对付你呢。”

虞思雨细细咀嚼她的话,越想越觉得忧心,面上偏要强撑,讥笑道,“你可别危言耸听了。妹妹看着就是个和顺人儿,跟虞襄那等泼辣货可不一样。再者,她要是恨我,又能拿我如何?她与林氏在侯府里的地位还不如我呢。”

正说着话,虞妙琪的大丫头宝生在门外禀报,“大小姐,二小姐让奴婢给您送东西来了,说是今次走得仓促,着实不好意思,让您日后多多去她那里走动。都是自家姐妹,合该一条心才是。”

虞思雨打开宝生送来的锦盒,发现里面摆着一套做工极其精致的八宝翡翠镶金头面,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些晃眼。

她欢欢喜喜遣走宝生,得意的朝邱氏看去,“瞅瞅,这便笼络我来了,果然是个性子软的,好拿捏。有她给我当枪使,日后有的虞襄受了。”

性子软?邱氏一边摇头一边掀帘子出去。那虞妙琪虽说面相温温柔柔十分干净,可一双眼睛却浑浊的很,透着一股子阴戾之气。若是跟她搅合在一块儿,大小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罢了,反正大小姐从不相信自己,自己少说几句也就是了。

虞妙琪行走在光线昏暗的小径上,两边都是参天大树。曾经的沈家也是一方巨贾,家中亭台楼阁处处耸立,放眼一片金碧辉煌。她本以为沈家除了身份低一些,比起别家不差什么,回了侯府才知道,两者何止不差什么,简直是天渊之别。

侯府没有造型精巧的雕梁画栋,全都是最刻板最正统的方形建筑,色彩不是富贵人家惯用的金绿红蓝,而是沉闷的青灰色,就连院子里种的植物也大多为巨木而非花树。

然而就是如此简单的构造却带给人吞噬一切的恢宏气势,身在其中便觉得自己格外渺小。虞妙琪走到林氏屋前,抬头去看廊上的兽形瓦,那大张的嘴好似要将她一口吞下。

她晃了晃神,既觉得心惊又觉得欢喜。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高门巨族、百年世家,而她从今以后就是这家的嫡小姐,有更远大更锦绣的前程。谁若是阻她,谁就是她的敌人,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除去。

定定站了半晌,她平复好心情,一面命宝生给虞思雨送东西,一面往林氏屋里走去。

“我的儿,你回来啦,这里有几匹布,你快过来看看,搭配好花色我便叫裁缝给你制几套春装。”见女儿回来了,林氏欢欢喜喜迎上前。

虞妙琪走过去查验布料,都是贵重的蜀锦,花色却有些老气,不免皱了皱眉。

林氏心有所感,连忙解释道,“这些是母亲前几年攒下的缎子,都是贡品,贵重的很,虽说花色不时新了,做几件褂子也使得。”话落冲金嬷嬷挥手,“去把锦绣阁的掌柜叫来,跟她说只管带上最贵重的首饰和布料,我女儿要挑。”

金嬷嬷领命而去,林氏扯开一匹布在女儿身上不停比划。

虞妙琪将屋里的丫鬟全都遣退,压低嗓音问道,“母亲,虞思雨怎么知道我身世?”

“呀,你不说我竟把这茬给忘了!”林氏脸色大变,“当年我与你祖母商量着要把虞襄送走,恰恰叫她听了去。”

“母亲,她今儿还问我作甚不让沈家人把虞襄接走,真把我吓了一跳,一时间都找不出话来回她。母亲,她若是把我的事宣扬出去可怎么办?女儿日后还要不要见人?”虞妙琪掏出手绢抹泪。想了半天,她终究还是决定告诉林氏,让林氏来处理虞思雨。她刚回家,脚跟都没站稳,要想除掉虞思雨当真千难万难,不若林氏出手更为便宜。

她何尝不想把虞襄弄走,可前提是自己的身世不能曝光。现如今她拿虞襄毫无办法,心里的委屈和怨恨本就无处发泄,偏虞思雨要撞上来触她霉头!

林氏也气怒难平,低骂道,“那贱蹄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是想拿你当枪使好对付虞襄呢。你放心,母亲定然想个法子将她远远弄走!可恨你大哥和老祖宗都不同意让虞襄去庄子里单过。儿啊,你暂且忍耐几天,母亲另想办法。”

虞妙琪听了这话心尖微颤,慌忙开口,“母亲,你怎么对祖母和哥哥说的?”她生怕林氏将这事儿推到自己头上,令大哥和祖母对自己生厌。

“我就说留她在府里很是碍眼,不如送走清净。我的儿,我说话有分寸,你且放心。”林氏本就不傻,只是一直不愿意清醒罢了。如何做才能让女儿开心满意,她心里门清。

虞妙琪舒了一口气,扑进林氏怀里低低哭起来。虞府跟她想象中完全不同,本以为经年未见的家人会用最热烈的方式欢迎自己回家,可临到头却一个更比一个淡漠。唯独林氏待她全心全意,她就是心再冷,这会儿也被捂热乎些许。

林氏拍抚她脊背,再次保证道,“有母亲在呢,你且放心。那虞思雨母亲一定想办法把她弄的远远的,再也碍不着你。至于虞襄,咱们慢慢来吧,不是侯府的种还想占着侯府的地儿,她也不怕折寿!”

母女两抱着说了会儿体己话,金嬷嬷领着锦绣阁的掌柜来了,后面跟着许多拎箱笼的丫头。

将一水儿红漆箱笼打开,各种贵重珠宝布匹应有尽有,阳光一照,满屋子都是亮闪闪的彩光,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夫人喜欢什么只管挑,这都是今年最时新的首饰和布料,压箱底儿的宝货。若是换了别家,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掌柜笑得十分谄媚。

林氏牵着虞妙琪上前挑选,这个发簪戴一戴,那个薄纱披一披,简直爱不释手。挑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林氏才指着几箱东西,曼声道,“这些值多少,你给算一算,我全要了。”

掌柜秉持多做事少说话的原则,虽然对虞妙琪的身份非常好奇,却也不多看一眼,拿起胸前悬挂的小金算盘噼里啪啦一阵儿拨弄,谄笑道,“回夫人,共计三千五百六十八两,您给我一个对牌,我好去账房支银子。”

“对牌,什么对牌?”林氏愣住了。

“这是府里的规矩,您竟然不知道?襄儿小姐说了,凡是用度在一百两以上的,都得打个条儿去她那里拿对牌,有了对牌账房才肯支钱。临到年底,襄儿小姐那里有一个账本子,民妇这里有一个账本子,账房先生那里有一个账本子,这三个账本子都是要会账的,一分一厘都错不了。”掌柜一边解释一遍咋舌。论起管家的功夫,放眼整个京城,襄儿小姐那是独一份。

人都道水至清则无鱼,当家主母对下人贪墨的现象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偏襄儿小姐眼里容不得沙子,制定出一套极其严格的管账方式,直叫人偷根针都难。

襄儿小姐有一句话说得好——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一家老小全靠我养着,你还背地里偷我东西,如此狼心狗肺贪婪无度,我作甚还纵着你?我又不是圣母!

这句话简直说进掌柜心里去了,悄悄跟襄儿小姐取了经,几家分店的账目全依照此列,打那以后风气果然清明了很多,她心里别提多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