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秦敛终于去了早朝。我一大早起来喂八哥逗小白,等听到第二遍朝钟响起后,阿寂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后,低声说:“公主,太子殿下的婚期提前了,七天后举行。”

我歪了歪头,想了想,道:“知道了。”

等下了早朝,我又得知了另外一件事。赵佑臣在朝堂之上突然列举余庆王结党朋欺贪污受贿等十大罪状,秦敛震怒,着三司使严加会审,两日后上奏圣裁。

秦敛下朝后没有再过来永安殿。我趴在桌子上按照清单一点点地敲定阿寂即将需要的嫁妆,阿寂在身后忍了忍,又忍了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低声唤:“公主。”

“什么?”我头也不抬,“你放心,余庆王这件事本来就是秦敛和南朝先皇早就想解决的案子。他两日后的结果必定是认供,秦敛到时候一定会抄家严惩,田欣茹如果聪明,也许会上吊自杀,如果她不够聪明,秦敛也会罗织出一堆罪名让她认罪。秦楚休妻是肯定的。很快你就要嫁过去了,我再不给你准备嫁妆就晚了。”

阿寂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公主。”

我抬起头看她。

“公主是为了让我过去监视秦楚么?”

“秦楚有什么好监视的?”我把手卷放下,“他不过是一个无实权的逍遥王爷而已。”

“那公主一定要把我嫁出去是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么?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一定不能亏待你。秦楚爱慕你,又是个王爷,算是个不错的人选。你不相信我的话?”

阿寂垂着眉,面无表情:“公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我嫁过去?现在是非常时候,稍微一个差错就会全盘皆输。”

“我有分寸。”

“公主来南朝时只带了我一个,我若是去了禄王府,公主一个人在宫里必定无依无靠。”

我托着下巴看着她:“那你自己说说,来南朝之后,你都帮我做过些什么?你身为第一侍卫,可曾帮我挡过刀,杀过人?我被赵佑仪撞到假山上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谣言无休无止的时候,你又可曾堵住过悠悠之口?在这里,两个人和一个人是一样的。”

阿寂良久不言语,过了一会儿低声说:“公主到时候若是需要易容出宫,总得有人扮成公主留在宫中。”

这回换我良久没有说出话,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那你就当嫁过去是在帮我监视秦楚吧。”

“公主…”

“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说实话?”我把毛笔在雪白的纸张上重重划下一撇一捺,撕成一条条抓在手中慢慢收拢,“父皇既让我来,就没有想过我有机会再回去。你呆在宫中也只不过是多死一人而已。”

当天晚上掌灯时分,我躺在美人榻上阖着眼,脑海中全是恍惚的两年多前。画面里一直有一双莹润细腻的手轻轻抚动琴弦,而一人倚在旁边的琉璃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手里的点鼓。落纱帐被风吹得轻柔飘荡,窗子外面的美人蕉盛开得大朵大朵。

我半醒半寐间,眼睛忽然被人轻轻盖住。来人的掌心微凉,凑过来的鼻息却是温热,拂过我脸颊时引起一阵阵战栗,紧接着便听到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在做什么梦?还皱着眉?”

我仍是闭着眼,小声说:“我想苏启了…”

不远处的漏壶激出一滴水声,秦敛松开手,在一边的软榻上撩了衣摆坐下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哥哥快要大婚了。”

我歪着头瞧着他,目光缠在他的脸上,一寸寸停留反复:“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和哥哥很像。”

“后来呢?”

“又不像了。”

他微微弯了弯唇,拿过桌案上一个苹果放在手里摩挲,片刻后又放下,而后突然腾空将我抱过去,安置在腿上。

他的手指在我唇边一抹,嘴角划过清水一样的笑容:“你哥哥的福气可是比我好多了。”

我看看他,说:“那可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他微微歪了头,手指开始绕上我的脖颈,一粒一粒解扣子,嘴唇熨帖上去,唇齿间溢出的话含糊不清,“最起码苏国太子妃大婚的时候就不会来葵水。”

“…”

老夫子当初在不得不教我“抵死缠绵”一词的时候,躲避着我的眼神告知我,它的意思是指一种抵抗死亡的纠缠。而我那时年纪还小,尚且存有一丝知无不言竹筒倒豆子的炫耀心理,凡是学会一个自认为生僻的词眼,此后几天里必定会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在日常对话中提到。然而抵死缠绵这个词在苏国宫中着实难以遣词造句,一直到苏国军队远征凯旋而归,而一位将军为箭矢所伤,流血不止行将死亡的时候,我才有机会跑到苏启面前,洋洋得意地造句道:“周将军在床榻上抵死缠绵,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好将军。”

下一刻苏启嘴里的茶就全数喷了出来,把他那把上好崭新的折扇濡湿大半。待宫女收拾干净退下去,他才在我孜孜以求的眼神底下清咳了两声,道貌岸然地道:“妹妹,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老夫子说它就是抵抗死亡纠缠之意,难道我用错了?”

苏启想了想,说:“老夫子对你这么说是对的,但你自己说就是错的。不过如果我来说就也是对的,但是如果再解释给你听就是错的。你懂了?”

“我不懂…”

“你不懂最好了。”苏启一脸欣慰,拿折扇敲敲我的肩膀,果断堵住我接下去的话,“总之记住这个词就是个类似人渣王八蛋之类不好的词,你以后不要用就是。”

“…”

于是我就这么被误导了许多年,直到我终于不再以他的话为至上真理,有了自己的辨认能力,才知晓原来抵死缠绵不是什么人渣王八蛋,苏启自己才是。

我想,如果我现在以“我和秦敛今晚的房事算得上抵死缠绵”来造句,大概不会被指为错误。

当今天晚上我用尽全力,反客为主地把秦敛压住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而后在看到我一颗颗颇为费劲地解开他的扣子的时候,淡淡地笑了一声:“要帮忙么?”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往日里秦敛在这个时候的作为。一般情况下他会手指灵巧地以快于我十倍的速度挑开一粒粒扣子,二般情况下则会不耐地用手撕开。我看看他,想了想,拿过一边的丝绸里衣盖住他的双眼,然后把剩余部分压在了枕头底下。

秦敛今晚反常的配合,我本来以为他到底会意思意思地反抗几下,没想到他竟然就像是乖巧的小白一样躺在原地任我宰割。我无视他微弯的嘴唇,又接着仔细回忆往日里秦敛挑逗我的动作。然后我照猫画虎,手指按上他的下巴,再然后俯身亲上去。

接着我听到有人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小猫变的?咬得真疼。”

然后他的手在黑暗中准确握住我的五根手指,拉到他的喉咙处,又道:“亲这里。”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轻一些。”

“…”原来就算是现在,任人宰割的人还是我。我郁闷地瞅了他一眼,低下头把嘴唇贴到指定位置,既然不能用牙齿咬,只好微微张嘴,拿舌尖碰了碰。

很快我就听到闷哼一声,接着便是疑似几个磨牙的声音,秦敛低声道:“苏熙,你就是我的命。”

我愣了一下,觉得我该是听错了。就算是听对了,也该是我理解的意思错了。且不消说秦敛这个人在我面前基本不说真心话,就算是真心话,如今也没有用了。

我只是在疑惑他为什么要说这多余的一句话。就算他不说这句话,我也早已放弃杀他了,而假如我真的打算杀他,那他说这句话又有什么用呢?

秦敛没给我时间再继续想下去,他很快握住我的手腕,下一秒我就又如往常那般被他重新压在了下面。明明他刚才还在指责我用牙咬他,可现在他分明就在捏住我的下巴,狠狠啃咬我的嘴唇。

他的力道着实大,让我很快拧起眉,溜出一声呜咽。他停了一下,慢慢又变得温柔,舌尖抵开我的牙关,刷过牙齿和上颌,最后辗转在唇角处,像潮水一样一进一退。

“苏熙,”他在我两眼泪汪汪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手指抚上我的脸,慢慢地说,“你当真没话跟我说么?”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想了想,道:“你能放弃算计苏国吗?”

他抿唇定定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轻声说:“不能。”

“你能让苏国那些被你挑拨起来的藩镇撤兵吗?”

“不能。”

“你能不娶赵佑仪吗?”

“不能。”

“你能别杀我吗?”

这次他停了一会儿,避开我的眼,仍是说:“不能。”

我的眼泪掉下来:“所以你让我说什么呢?”

第 二十四 章

秦敛的喉结动了动,过了一会儿低下头来,一点一点温柔地吻我。

今夜没有月光,芝麻似的星星点缀了整个蓝色天空盘子。我和秦敛的衣裳腰带绞成一团,在历经我压住他他压住我我再压住他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我的手攥住他的肩膀,眼泪在掉了五六颗之后就没有再掉下来,我安慰自己我的控制力相较初嫁来南朝时已经相当好了,我甚至在弯了弯嘴角笑了一下,然后手在他的胸膛上按了按,摸索到他跳动的心脏处,伸出指甲挠了挠,随之便看到他微微笑了笑。

秦敛笑起来的时候总是那么好看。有一点温柔,有一点纵容,还有一点不可触摸难以名状的风雅。

我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我怎么可能会爱上这样一个冷心肠的人。然而,只是,他这个样子,我又怎么能不爱上他。

秦敛在我发怔的瞬间翻身将我压在下面,手指灵活地将两人仅存的一点衣料都勾去。

然后他温软的嘴唇覆上来,挨着我的牙齿吮吸辗转。温柔又放肆的感觉,如同芙蓉帐顶上那一派明红盛放流离,天旋地转。

次日的事情发展和我预料的有些偏差。田欣茹的确上吊自杀,却又被秦楚及时救下。田欣茹在针灸之下悠悠转醒,见到秦楚的第一反应是拔刀相向,大声呼号是他负了她。

听到这一段的时候我一度怀疑故事的真实性。首先,我很难想象田欣茹究竟是拥有何等神力,才能从床榻上凭空变出一把匕首来;其次,负了田欣茹乃至负了她全家的人再怎样也不该归罪到秦楚的头上,若是她开口诅咒我整个苏国皇室倒兴许还能有点说法。

秦楚和田欣茹本就是一桩缓兵之计的政治联姻。既然联姻的主题是政治,田欣茹就总该有一些为政治牺牲的自觉。

苏姿曾说,谁负了谁这种说法在大多数时候都有欠妥当。你若是付出得心甘情愿,那也就不要怪罪他人接受得理所当然。情^爱这件事,原本就与下赌无异,倾尽心血之前就该计算好值不值得,到头来若是真的血本无归,只能说你运气差眼光糟,却没什么理由指摘别人该不该对你回报。

田欣茹大抵没有这样一个姐姐对她指点过这些话,而她自己又没能拥有如此觉悟,于是到头来看到秦楚非但没有宽慰她反而去了桌案前开始写休书的时候,想到的只是拼尽全力往床头柱子上狠狠一撞,若非有旁人拖拽着,几乎就已经血溅当场。

我觉得田欣茹这样的做法有欠考虑,很不好。而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的自杀,最起码也要自杀得体面。我想,若是苏启在这里,他肯定会把头摇一摇,再把唇角弯一弯,换上一副惋惜的神情,道:“南朝的人就是野蛮未开化,太冲动。白白让情感驾驭理智,难怪都这么愚蠢。”

这几日的太阳就像是书房里的小飞虫,只眨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从东边飞到了西边。

秦楚下了休书后不久,秦敛的诏书便快马到了康王府。

侍官端着架子站在院落中,把冗长的一大段念过去,到头来的意思只有一句:六日后阿寂嫁给秦楚,是为康王妃。

六日后,也是苏启大婚的时间。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正无趣地托着下巴看夕阳,那里火红一片,宁静安详,没有任何要变天的迹象。

阿寂仍是无声无息地站在我不远处,我回过神,对她笑笑:“你看,秦敛有多聪明。我都没跟他提过我想把你嫁出去的具体时间,他就给你安排到了不多不少的六天后。”

阿寂动动唇,神色渐渐攒出一片哀伤,没有说话。我想了想,把上次苏启来南朝带给我的绣囊从袖子里摸出来,递过去。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我道,“阿寂,你以后珍重罢。”

她望着我,突然眨了眨眼,又在泪珠掉下来之前迅速别过了头。

六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掌灯时分,阿寂身着红色的婚服来同我拜别。我看看她被衣裳映红的脸,像模像样地叹了一口气,道:“想当初我大婚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身后就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回头一看,一屋子的人已经乌拉拉跪了一地。

秦敛走到我的面前,握住我的手,笑道:“你大婚的时候怎么了?我亏待你了?”

我低头看看他的手,手指修长,从宽大的袖袍中探出来,干净且有暖意。我再抬头看看他的面容,嘴角含笑,眉目清朗,依然是我最喜欢的模样。

我动动唇,语气平淡:“想当初我大婚的时候,陪我来南朝的一共四个侍女,如今死的死嫁人的嫁人,一个都没有了。到现在还陪在我身边的活物,就只剩下了阳台上的那只八哥。”

我的话音落下,屋子里刚刚直起腰的众侍女又都无声无息地跪了下去。

连向来努力装作低眉顺眼的阿寂都抬了头看向我。

我知道不该在这样的场合说这种话,更不该在这样微妙的局势之下如此无故顶撞。可我已经扮痴扮傻那么久,着实想在被人最后收拾之前先下手为强一把。

秦敛看看我,嘴唇微微抿起,笑容慢慢敛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自认很有自知之明地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屋子里一下子静得只能听到吸气声。

我抬头看看秦敛,秦敛的表情已经换做了面无表情。我垂下眼,两手抄在身前,看他的衣袖垂下去,衣摆后退几寸,而后拂袖而去。

我微微叹口气,闭上眼,又睁开,道:“吉时快过了。挑下新娘的盖头罢。”

盖头被挑下时,阿寂仍在看着我。她扶着身边人的手,一步步小心翼翼踩下台阶,最后一步的时候顿了顿,隔着红色的盖头扭过头来,朝着我的方向望了片刻,又回过了头。

我看着她离开,一直到轿辇离开视线。她陪着我活了十几年,接下来的几十年的日子终于能真正属于她自己。

而回顾我活过去的十八年,却不晓得哪一天哪一年过得是真正舒心。我下了心血读过的兵法,学过的琴艺,练过的书法,都还没来得及卖弄给别人看,就要离开我所爱的人,这个世间。

若是早知如此,便该只吃喝玩乐,纵情恣肆,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上一遭。

然而,命运总是比人更高一着。

我把其余人等干干净净打发开,阿寂离开的院子里便只余下一片寂清。我对着一壶清茶,摸出怀中那块秦敛曾经亲手戴上的玉坠,在手里捻了几十遍。百无聊赖地想,此刻除了这里,大概许多地方都是热闹的:阿寂和秦敛忙着在禄王府拜天地入洞房,苏启和秦绣璇忙着在苏国拜天地入洞房,苏国的藩王们忙着闭门谢客筹谋叛乱,秦敛和赵佑臣忙着给苏国的焦头烂额上再添一把火,赵佑仪则忙着半月之后的拜天地入洞房。

只有我一个人,闲得简直是罪过。

想当初在苏国时,苏姿曾经取笑苏启,说她身为他的妹妹都已出嫁一年多,他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摇着刚刚被别人供奉上来的象牙折扇笑道,急什么,不出两年,你们就该叫秦绣璇为嫂子了。

我那时还不晓得秦绣璇是何方人物,问苏启,他则继续笑道,没什么,一个人罢了。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嫁到南朝是为了挑起矛盾的,她嫁给我是为了平息内讧的。

苏启闲谈时极少提起政事,那日倒是肯开金口,为我和苏姿恶补了诸多朝堂之事。他说秦绣璇的父亲秦九韶知道朝廷迟早要削藩,自己先造反。不但野心膨胀,并且鬼迷心窍,竟与虎谋皮与南朝做了交易。若是秦敛能助他登极,他便允诺将苏国的一方土地割让给南朝。

我垂涎于他身上那块碧得可爱的玉佩,一动不动盯着,顺口道,割让土地?他怎么想的?

苏启将扇柄握在手中掌玩,笑悠悠道,他这是打的一本万利的主意。等到事成之后,他的权力和领土要比侯王的时候多百倍,哪还会计较给南朝的那一块。至于事败…人的欲望一旦破土发芽,哪还有功夫考虑什么失败。

我再道,那他就没想过卖国可耻是要遗臭万年的?

苏启睨我一眼,道,良心这两个字,就跟面子一样,撕下来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对秦九韶来说,活着拿到手的东西才最实在,遗臭万年又有什么关系。

自那之后,我愈发感到,男子与女子的想法着实迥异。我实在想不通,一个人若能吃饱穿暖,生活安逸,又何苦费尽心机去谋求其他利益。苏启如此,秦九韶如此,秦敛亦如此。而苏启则实在想不通,苏国皇室向来善心机喜侵略,何以会生出我这么一个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公主。明明苏姿不这样,母后不这样,太后也不这样。

再后来他索性直截了当地对我下了论断,我于皇室发展着实一无是处。

然而事实证明,这是苏启说过的少有的几句错话之一。我不仅有用处,还比较有用处。不管是帮忙还是帮倒忙,总之我来南朝这件事于皇室的发展确实是起到了一定的促进或者阻碍的作用。

苏国皇室出美人,不过像我这种肩负使命远嫁他国的公主倒还是第一个。然而尽管本朝尚无先例可循,可若是追究到历史上,红颜祸水们的名字却可以拖出长长的一串。美人们眼波飞一飞,酒窝醉一醉,便能长得君王带笑看,自此难能上早朝,最上头的那一颗脑袋既然被鸳鸯被芙蓉帐裹得不知今夕是何夕,下面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便慢慢地跟着瘫痪。

这本是最狠毒却又最温和的招数。若是功亏一篑,也不过是丧失了一名女子的性命,与战场上的千万枯骨相比来说算不得什么;若是一招得手,那自然获益无穷,从此美人便是本国津津乐道的红颜和敌国唾沫星子里的祸水,这一边万古流芳的同时那一边遗臭万年。

我摸着玉坠,想起在苏国第一次见到秦敛,到现在已三年有余。

那时候我尚不知他的身份,并且以为他喜欢的是苏姿,还曾经好心好意提醒他,姐姐将来要嫁的人必定非权即贵,你既然无功无名又无钱无势,还是提早闯出些声名为好。

他嘴角含笑,眼中却带着有趣,问我,那如果要娶你呢?

他的笑容清淡雅致,修长手指掩在宽大的袖袍里,一手执扇,微微倾身,在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望着我,我顿时只觉脸上如云霞翻滚般火烧火燎,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憋了良久才道,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

其实并非没有想过。一次跟苏启闲谈,我曾说,以后我要嫁的人,可以不必那么权贵,但最好是长得比较好看,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凡事都能想着我,能和我一起烹茶煮酒,我陪他散心他陪我解闷,带我出去玩的时候不会不情愿,永远不会利用我。

苏启嗤地一声笑出来,道,你这不是在说我么?

我说,你长得好看么?只不过是苏国男子普遍丑,显得你长得顺眼一些罢了。

苏启笑道,这话要是传出去,你连嫁人也别想了。再说,人人哪都有那么好命,不仅你喜欢人家人家还喜欢你,这两个只满足一个就很不错了。要是人家既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人家该怎么办呢?

我道,那样最惨了,我还没那么倒霉吧?

苏启略想了想,随即又是微微一笑,道,也是,我亏心事做多了,能满足我一条就很不错。但你从小病到大,又没有沾过人命,一颗心胆小得跟团棉花一样,也许上天眷顾,让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骗到一个良人也指不定。

到现在我才懂得,最惨的不是人家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人家,而是人家喜欢我我也喜欢人家,却不能长久在一起生活;不但不能在一起生活,反而还要互相提防,甚至不得不杀死对方。

我最近时常咀嚼天意弄人四个字。想如果我没有生病,便没法出宫疗养,如此也就不会有见到秦敛的一天;如果当初没有见到秦敛,自然也就没有来南朝的一天;如果没有来到南朝,便也不会有筹谋要杀死秦敛的一天。

然而如今我生了病,见到秦敛,嫁来南朝,筹谋杀害秦敛的同时却又舍不得,只好眼睁睁坐看秦敛指使秦九韶作乱苏国,等他明日拟旨将我拘禁,或者直接赐死。

不论怎么看,都没有我和秦敛圆满的一日,只好归咎于为天意弄人。

我把那块通透碧绿的玉攥在手心,松开又攥紧,灯花忽然噼啪一声,我吓了一跳,手中玉坠应声而落。心惊胆战一低头,那没通透碧绿的玉坠竟然没有被摔得碎裂,只是和莲花银框分离开来,滚了两滚,悠悠躺在了我的脚边。

倒是很快有侍女闻声而来,未经通传直接跪下来将其捧起。我瞅她两眼,道:“给我温一壶茶,我要去见陛下。”

侍女踌躇片刻,竟不肯站起。我又瞅她一眼:“我的话你听不懂么?”

她的后背深深伏下去:“陛下有旨,今晚您不得离开这寝殿半步。”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怕我和人私通消息吗?”

她一言不发。

“我还以为要等到明天正式下旨才会开始呢。”我把声音尽量放柔和,“那我如果非要离开呢?你们还要格杀勿论吗?”

侍女的额头贴在手背上,手背贴在地砖上,依旧一声不吭。

我看了她一会儿,道:“罢了,既然这样,去给我做点芙蓉玉露糕来,这总可以了吧?”

第 二十五 章

次日果然有旨意传至柔福殿,内侍看我一眼,我站在门槛后,在他开口前截住他:“我在听。”

我本以为他会坚持让我下跪,已做好了强词夺理的准备。没想到他却将我的不正常看做了正常,兀自对着空气念道:“皇后数违教法,拘于柔福殿,非令不得出。”

我点点头,很是识趣地转身回了内室,一天也没有踏出一步。

只是软禁总要有名堂,秦敛选的名堂却是如此的理不直气不壮。其实总归我已然将媚色祸国这四个字深入南朝百姓人心,他就算真的如此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我还收了赵佑娥送的小白猫一只,谋害性命的事虽然没有做,勾结秦旭的名目还是可以添上的,更何况这本就是我来南朝的使命之一。想来如果拟旨的人换做苏启,他必定不会如此优柔寡断,肯定会一条条把能想到的都写上,反正此时的我不过是一团面团,要捏圆捏扁全看他的意思。

只是我既然被软禁,也就难以得知外面情形如何。不知道苏启是否已经顺利大婚,秦九韶是否已谋反,秦旭是否会捺不住气过早举兵而起。

唯一确定的只有两件事,却都不是好消息。一件便是赵佑仪应该在十五日之后嫁定了,我本来还指望想点办法让她再拖延些时间,如今自身难保,也只好作罢;另一件便是我一直掩耳盗铃只做不闻的两国纷争终于捂不住,将要兵戎相见了。

我逗了逗那只苏启专门送给我解闷,随我从苏国来到南朝的八哥,叹了口气,小声说:“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对不起父皇和哥哥。”

我想起我在临来南朝之前,曾跪在苏国皇宫最为宏伟的未央宫前,信誓旦旦地向父皇保证,我是肯定不会爱上秦敛的。我只是想要问他一个问题,仅此而已。

而父皇问我,假如你真的爱上了呢?

我想了想,说,即便我爱上了他,我也会以苏国社稷为先,喂他饮下毒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