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那时候苏国邻边的小国仗着有南朝背后撑腰,一改原先唯唯诺诺的态度,开始如一块难啃的骨头一样负隅顽抗。苏国投入的兵力如泥潭深陷,在边境死磕下去对峙的结果就是国库的银子和粮草流水一样迅速减少。父皇和苏启焦头烂额,我仅仅呆在床上都能感受到宫中那股绷紧又焦虑的气氛。

在那之前我很不懂得苏启和秦敛何故为了土地相争不断。尽管苏启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苏国和南朝就好比是两条狼,其他国家就好比是盘中肉,狼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须不停地剥皮食肉;而当所有的肉都吃光,再无其他食物的时候,除你之外的那一条狼便成了你不得不消灭的对象。这便是所谓的弱肉强食,你死我亡。然而我又每每同他强辩,说为何狼一定要吃荤,而不能改吃素,然后苏启就每每显得很愤怒,道:“你懂得什么叫意义吧?我不去抢不去争,活得跟个马夫无异,那我还当这个储君干什么用?”

之前春懒意迟不觉天亮到天黑的我一直难以理解苏启说的所谓意义这个词,到了掰着手指过日子的彼时却忽然福至心灵,父皇和苏启在这世上最留恋最在意的便是这江山,这两人为了苏国千秋心甘情愿地殚精竭虑,不知不觉间便成了此生的意义。

而我,曾经为了一个连真名都不得而知的男子放下公主身段刻意讨好,潜意识以为那便是我最留恋最在意的事,是此生的意义,可到头来反而因为他即将丢了自己的性命,重新灌下数天汤药,如此来看,我的意义实在是没意义,这一生过得实在飘渺无趣。

又过了数日,苏启忽然拿了一小张画像来找我,等遣走所有侍女,他把那张铺在桌子上,对我说了四句话。

“这个人就是南朝太子秦敛,半年前曾来过苏国都城。”

“苏熙,你是不是见过他?”

“你中的毒,是他下的?”

“你喜欢上他了?”

我已经因他的第一句话一片空白,后面的字一个都没听进去。苏启瞪着我半晌不能言,他自小从未打骂过我,拐着弯损我也只在我从不在意的事情上,如今即便气得再狠,咬牙半天,也只能迁怒于手中的折扇,把极好的白玉扇骨生生捏碎成数段。

那清脆的一声终于让我回过神,用简直能气死人的茫然眼神问苏启:“他就是秦敛?为什么和画扇上长得不一样?”

说完自己都想鄙夷自己。和三人成虎一个道理,莫说作画的画师很可能根本没见过南朝储君,就算见过,一张画像被描摹了无数遍苟延残喘流传到苏国这里来,不求样貌八分像,便是能有本人的五分神韵已是足矣。

我和苏启四目互瞪,他把碎了的折扇往桌上一扔,坐下来抿抿唇,再抿抿唇,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苏熙,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又过了几日,前廷大臣云郁突然造访我的宫殿。我对这个人的印象仅限于是父皇为他百年之后苏启的皇权巩固而安排在苏启身边的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长相平庸,手腕却十足难缠,和苏启两人凑一起简直就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这个人能来找我,八成和前几日我被挖出来的那件丢脸之事脱不开干系。苏国公主爱上了微服私访的南朝储君,深为其姿容气度所折服,即便是吞了毒药命不久矣还情深不悔嘴巴死紧,这等皇室丑事就算我能咽下这口气,知道内情的高官重臣们怕也会代我不甘心。

果然,云郁行了礼,开篇就是引经据典,从可考的乱世妖姬鼻祖妲己到杜撰的祸国红颜话本中的李圆圆,我听了两盏茶的功夫,趁着命人给他添水的空当礼貌问他:“云大人,你是想我做什么呢?和亲还是美人计?”

云郁被茶呛了一声,道:“公主是我国第一美人,南朝太子文攻武略皆有所成,二人若能喜结连理,必定是旷世佳话。”

我道:“那就是要我和亲了?”

云郁又道:“我国东南边境至今不太平,麓族国君因有南朝支持而傲慢无礼,去年陛下大寿,不但没有进献贡品,反遣使者前来挑衅…”

我真是不耐烦他这一副装模作样的腔调,打断道:“那就是要我美人计了?”

云郁看着我,沉吟片刻,说:“应是以和亲之名,行美人计之实。”

“…”

唠叨一番,云郁的来意终于明确。他侃侃而谈,当着我的面丝毫不避讳想要把我利用到底的目的:“众所周知,我国与南朝从未真正交好,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希望我们能在对南朝的外交上占取主动。如今南朝国君身体日衰,大行之日恐不久矣。公主既然与秦敛有数面之缘,若是能嫁给秦敛,将有三点好处。”

“其一,若秦敛为公主容貌所摄,假以时日,公主宠爱不绝,渐有掣肘之能,使秦敛沉迷美色,渐废朝政,起义四起,民不聊生,则此为南朝之祸,我国之幸。”

“其二,若秦敛立意坚毅,不为所惑,然公主暗中以大皇子秦旭为事端,继而窃得南朝机密,最后杀秦敛,扶秦旭,离间内廷,使之乱象丛生,无暇觊觎其他小国,亦为南朝之祸,我国之幸。”

“其三,若公主以上皆事败,秦敛必杀公主以定民心。此乃下下之策,却也得解决之法。太子殿下必会在事发之前出使南朝,务必迫南朝定下君子之约。”云郁说到这里顿了顿,对我察言观色一番后继续道,“万一东窗事发,请公主切切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并痛陈今时今日秦敛在苏国对您做下的卑鄙之事,届时我苏国将挥兵南下,为以身殉国的公主殿下您讨回一个公道。”

我听罢沉默半晌,说:“第三条没听懂。”

云郁俯身下去,深深地行了个大礼:“公主聪颖伶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国色天香被誉为苏国第一美人,必不会使情况恶化到第三种地步。”

我说:“你的意思是,如果到了第三条的境地,我只需要按你说的做好,其他的事情我都不用知道了?你这是打算让我死得不明不白吗?”

云郁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听闻公主出生时漫天霞光迟迟不散,天命师为公主测算…”

我摆摆手:“别再说我吉人自有天相了。我问你,你来跟我讲这些掉脑袋的话,父皇知道吗?”

云郁深深伏身下去,道:“陛下尚不知晓。”

“真的?”

“是。”

我撑着下巴瞧他的模样,就像是看到了他身后我的父皇。弱冠即位,眼光独到深远,手段果决凌厉,在位已有二十余年,能臣迭出,吏治清明,民间都说他是个好皇帝。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格外长,直到云郁后背渗出的冷汗已经染湿外衫,我才坐直了,徐徐说:“我去找父皇。”

云郁这些话敢和我说,却万死不敢和苏国的一国之君讲。他的意思,简单来说仅是一句话,人固有一死,既然我早死是早死,晚死也是早死,还不如死得有价值一些。然而这句话实在有些难以企口,他来找我,无非是想让我自愿把脖颈送到套子里去。若是他直接禀报父皇他已经把主意算计到一个濒死的公主头上去,就算是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父皇也得让他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云家正统只这一个儿子,而云郁还未大婚,云家香火还未延续,他还不能死。

其实找了父皇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不过是把云郁同我说的转述了一遍,我跪在冷硬的青石砖上,父皇良久不言,直到我忍不住将麻木的双膝微微挪动半分,他才缓缓地问我:“这是谁的主意?”

我不答,他便又接着问:“云郁?”

我驴唇不对马嘴:“生为苏国公主,能为苏国尽一份力,是儿臣的责任。”

他笑了一声,又问我:“苏熙,你老实告诉我,你去南朝的原因,是源于云郁那些虚言妄语呢,还是你自己想去?”

我的额头抵在手背上,大声说:“求父皇成全。”

父皇淡淡地说:“我成全不了,你和秦敛本就没有可能。”

我抬起头,说:“儿臣也没有想过和秦敛有可能,儿臣只是想要问他一个问题。”

父皇并不问我那个问题是什么,只是说:“云郁让你行离间美人计,我却觉得你只是想去那里和亲。”

我说:“儿臣以列祖列宗起誓,此去南朝,儿臣定不辱使命。若有违背,就让儿臣堕入十八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父皇终究还是同意。苏启知晓后,公子风度全失,将我大骂一通,而后指着我说:“带兵打仗是男人的事,你去南朝干什么?云郁那个畜生,怎么不让他妹妹去和亲?”

我终究还是跟随父皇来了南朝。抵达都城的前一天,我仍是未找到延缓生命的良方。

嫁给秦敛之后的日子,照实来说,其实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我一直想问一问秦敛,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在苏国的庭院中为他跳凤阕舞的那个姑娘,然而答案无论是或不是,都牵引着一个黯淡的结局。

来到南朝后,阿寂曾经同我说,一边是苏国,一边是秦敛,公主无论怎么做都势必对不住其中一方,还不如就顺遂心意,和秦敛好好过下去。

我说,自我成亲第一天,秦敛就安排人手不动声色地提防我。你以为我们能自欺欺人地再过多久?

阿寂说,秦敛不义,而云郁亦不仁。公主总想着对得起苏国,对得起陛下,对得起秦敛,为何不想想怎么才能对得起自己?

我愣了愣,才说,我就快要死了,对不对得起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一个将死之人,看什么都会慢慢变得极淡。对秦敛的执念,苏国公主的重担,只一个死字,这些痛苦都可以烟消云散。

原先的时候,虽然不说,对这个字却也是恐惧不已的。不甘心这样的阴差阳错落到我身上,不甘心就这样认命,不甘心几百天之后就要离开人世,然而被秦敛关在柔福殿这十几日,我却渐渐想通,并且内心宁静。

死之一字,仿佛眨眼间变成了诱惑。苏启和秦敛的针锋相对,苏国和南朝的短兵相接,或死或伤,或生或亡,我都不会看到。

我仰头遥遥看向宫殿外那些月桂树,它们都被重重上等红绸缠住了枝桠,视线再往下一点,我只能看到柔福殿这高高的宫墙,然而却还是可以想象到,现在的外面,会是什么热闹景象。

后天,秦敛即将迎娶赵佑仪。虽不是正妃,却是先皇钦点,又是名门闺秀,等我一死,又极有可能将皇后的位子取而代之,这样一个人嫁进宫来,排场是一定要做足的。

我摸了摸头上的鬓钗,那里面藏有一小撮毒药,名曰魂醉,掺入水中无色无味,服下后死状安详,宛如熟睡一样。

是我从苏国带来,计划要秦敛服下的。

却迟迟没有动手。

我终究还是心软,被动又愚蠢,犯了妇人之仁。犹豫了这么久还不能下了决心,秦敛都已经亲口承认了要杀我,他甚至已将我软禁起来,甚至就要迎娶赵佑仪,我还是下不了手。

我打开宫门,立时有宫女躬身问我想要做什么,我尽量把语气放平淡:“我要见秦敛。”

她直板板地回我:“陛下有吩咐,他不会见您。”

她这句话我每天一次地已经重复听了十几遍,这一次我看看她,没有再退回房中去,而是摸出怀中一根尖锐的簪子,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伸手要夺,我往后一偏,簪子已经扎进皮肉里。

我能感受到有血顺着脖颈滑下来,这个倒霉的轮班宫女睁大眼,我扶住门窗,冷声道:“去叫秦敛过来。”

她咬着唇看我半天,还是匆匆转身而去。

从某种程度来看,我身为苏国奸细,受到的待遇还算不错。目前为止仅仅是被禁足,尚且衣食无忧,还有多人时刻贴身伺候,比当初的预想好太多。

柔福殿中十几日以来一直静寂,除了阳台上那只八哥偶尔哑叫一声,平日里这里连树叶落地的声响都能听清楚。

这里安静得过分,然而在这宫殿之外,整个南朝都城都应该是云谲波诡的。当年秦敛能悄无声息潜入苏国都城几个月,如今苏启便也能照猫画虎把南朝都城折腾不轻。从五岁的小乞丐到面冷心狠的刺客,苏启的安排必定紧锣密鼓,即使秦旭落败,也还是能让秦敛忙得透不过气来。

我仰头看看灰得无一丝生机的天空,几乎可以想象出来未来的模样。

我等了一个时辰,那个宫女还是没有回来。这里的宫人个个明敏,自我扎了脖子后更是步步紧跟,一寸不落。我没什么胃口,晚膳未进,只半躺在美人榻上半眯半寐,朦胧中听到衣服摩擦的簌簌声响,并且很快有只手落在我的额头上,温暖地徐徐地滑下,一寸寸轻缓描摹我的鼻尖,嘴唇,脸颊,耳廓,最后到了脖子。

我渐渐清醒了,却没有勇气睁眼。

忽然想起大婚之初,在秦敛还是殿下而非陛下的时候,他常常像现在这样。每每他公务繁忙,我撑不过先睡去时,他回来后总是先用手指对我从头发到脖颈的抚摸,然后是轻柔至极的揽怀入抱,等我不堪其扰地睁开眼,入目便能看到他的清淡一笑,眼睁睁瞧着他俯身下来,一番刁钻的唇齿纠缠,以及□成免不了的大半夜芙蓉帐暖。

而今天我等了许久,几乎要被他的手指哄得再度睡过去,也没能等到他的怀抱。

我只得慢慢地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喊了一声:“秦敛。”

秦敛的动作在我的声音响起来时停下,我看着他收回手,从塌边站起来,身姿稍有清减,然而目光沉黑依旧,神情敛了往日笑容,直直看着我,不发一言。

过了半晌,灯花噼啪一声打破死寂,他终于缓缓开口:“找我什么事?”

我说:“你要娶赵佑仪了?”

他说:“是。”

我说:“后天?”

他说:“后天。”

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呢?”

他微微别开眼,没有说话。

我又问:“永安殿修好了没有呢?”

他说:“修好了。”

我说:“是要让赵佑仪住进去吗?”

他说:“不是。那座宫殿只是你的。”

第 二十九 章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柔平静,望着我的眼中黑色如墨。我看着他,心突然像是锦瑟丝弦一般剧烈弹了一下,张口时语气难以抑制地带了哽咽:“秦敛,我不想你娶赵佑仪。”

临近暮色时分,房间中尽是昏黄。窗外有冷风呼啸,炉火旺盛的屋中仿佛乍然冰凉。

我抬头看屋顶的雕梁画栋,涩声问:“怎么样你才能不娶赵佑仪?”

秦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开口:“玉陀,当年在苏国,你恨不恨我?”

恨这个字,区区几笔,要想雕刻在心头,却没那么容易。

我想我真的是除了容颜之外一无是处,就算当年在苏国知晓那仅剩三年光阴,我只怨过命运,怪过天意,却不曾想过秦敛才是个中始作俑者。

我心软,懦弱,连恨意都无法凝聚。这样一个苏国公主,真是一无是处。

我说:“那你呢,你当初喂毒给我,有没有后悔过?”

他看着我,轻轻地道:“我悔不当初。”

这便够了罢。

我自从见到秦敛后,向上苍祈求过许多东西。秦敛离开苏国都城时我希望能再见到他,后来云郁真的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便希望能尽快嫁给他,再后来来到南朝,我在国宴上与秦敛重逢,又希望我们能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所求过多,越来越飘渺不切实际。许是老天终究不耐,于是将一切愿望一并收回。

如今国境逼迫,我和秦敛真正陌路,我不敢再索求太多,只祈求今晚他能对我稍微保留几分真话和良心,尽管明日祸福难定,今晚他说他悔不当初,那么我接下去的决定也就不会后悔。

我微微闭眼,道:“刚才你还没来,我在想,不算苏国那段时间,我和你相处总共才七个月。再刨去中间你领兵边疆和会见群臣批改奏折等等的时间,假如我睡着之后无知无识的时候也不算,还有冷战那几天也不算,那我和你真正在一起,只不过短短几天光阴。”

我如今看着他的目光想必十分贪婪,几乎要将他的每分每毫都记在心上:“我很后悔,我们那几天为什么要冷战呢?明知道会有今天,那时候竟然还有闲情闲心去冷战。”

我现在想,我当初就应该像小白跟在我脚边一样跟在秦敛脚边寸步不离,他入睡时我也入睡,他起床时我也起床,他写字时我就磨墨,他吃饭时我便舀汤,就算粘得再烦人,也总好过如今的回忆屈指可数,瘦骨嶙峋。

他的眼睛背着烛火,依然是难以描摹的深邃暗沉的黑。秦敛微微动唇,忽然伸手揽住了我。

我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耳中传来他极艰难吐出的两个字:“玉陀。”

我眼前已经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嘴唇也抖动得有些说不出话,半晌才断断续续开口:“你是南朝的国君,我是苏国的公主。可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他说:“我知道。”

我说:“我一直很想杀了你,可我一直下不去手。”

他说:“我知道。”

我被他抱着,紧得不留缝隙,伏在他的肩膀上看窗外,几乎不想动。待万里霞光也敛去,房间中摇曳的烛光渐渐显现,我才轻轻推开他,说:“秦敛,我倒杯茶给你喝好不好?”

他的后背猛然一凛,望向我的眼神愈发黝黑。过了半晌,直等到房间中一盏蜡烛“啪”地一声熄灭,他才开口,只一个字:“好。”

我很快把两杯茶端了来,用杯盖掩了,平平整整放在榻上的小桌上。

我说:“这两杯茶,一杯里面是碧螺春,一杯里面是魂醉。魂醉为宫廷百毒之首,世间无解,相信陛下早已耳闻。我想让陛下先选一杯,剩下那杯便是我的。你我共饮,陛下五成生还,五成命丧黄泉。当然,陛下也可以不选,我自己将这两杯都饮了,今日之后,世间再无苏熙,苏国南朝之乱,再与苏熙无关。”

烛光黯淡,映得房中人影幢幢。我没有看那茶杯,只望着秦敛。看着他扫了那茶杯两眼,定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目光卓然地看向我。

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然而这一刻我笃定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他必定在想,我实在是粗心大意,右手方向的那盏茶杯,杯沿上竟还留着一丁点魂醉白色粉末的遗迹。

我也表现得仿佛真是粗心大意。

只是这样来选,就变得不公平。然而对于我来说,这样却才是真正的合乎实际。

我不曾指望过秦敛肯去选一杯毒茶真的饮下去。

苏姿曾说,嫁给一国之君是最悲哀的事情。嫁给昏君,就会被指着脊梁骨骂,被说成是妲己再世,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嫁给明君,就算你是中宫独宠,你还是要等着他批改奏折召见群臣,江山为重,不可替代,更遑论以一介女子之流。嫁给一国之君,不论皇后还是妃嫔,总要将对夫君的要求降到最低,才能活得下去。

如今,秦敛肯真的为我提出的两个选择犹豫,已经符合了我的预期。

时间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已经过了许久。茶水由温烫转至温热再至寒凉,我终于等到秦敛伸手去拿茶杯。

他去拿的是左手的那一盏。

我扶住桌沿,跟着去取了剩下的那盏。

他把茶杯搁到嘴边,一时没有喝。

我一饮而尽。

屋中一片寂寥,只听得到远远的打更声音。

下一刻,秦敛手中的茶杯跌落,在桌脚摔得粉碎。他却像是无暇理会,只仓促却紧紧抱住了我。

魂醉发作,时间不短不长,恰恰刚够燃完一炷香。期间无苦无痛,唯脸上会渐渐现出酒后的醉红,等到那淡淡的红色蔓延到耳根脖颈,人将猝然死亡。

我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太短,几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脸上犹如火烧,大概是毒茶开始起效。我想了想,费力挣脱出一丝间隙,从怀中摸出一块绣布,白色的底布,枕皮大小,上面的鸳鸯已经绣完,荷花只有轮廓,黄色花蕊的丝线还未补上。

我递到他的手上,说:“听说按照南朝风俗,赵佑仪嫁进宫中,我是要以绣品为礼的。虽然我手法拙劣,难登大雅之堂,但礼总是要送的。只可惜时间太短,我又做得慢,只来得及绣了一个枕面,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话刚说完,我忽然感觉到耳后一热,然后是一片潮湿。

我顿了顿,有些不敢相信地试探开口:“你是哭了么?”

我想扭头去看,他却将我抱得更紧,并且按住我的脑勺,让我连头都无法转动。我被搂得呼吸都困难,耳畔忽然响起秦敛的声音,低沉更胜往常,仿佛是在强自压抑哭声的模样:“苏熙,苏熙。”

他说得急促,且越来越快:“你不要这样。我不杀你,也不娶赵佑仪,我什么都不计较了,你回来。”

他一遍遍地在我耳边说,重复又重复。

我从未见过秦敛这般张皇无措的模样。就算上一次我在苏国被他下毒,他也是一片云淡风轻的。他总是沉稳淡然丰神俊秀,锱铢计较从无差错,古井无波运筹帷幄,想到几年前在苏国听评书,开篇便是一句“如今天下七分,群雄逐鹿,能人辈出,唯苏启秦敛称得上公子二字”,可如今他抱着我的手臂却在发抖,他的手指抚摸到我的后颈,我只觉得仿佛和雪花一样的冰凉。

我突然觉得心口的酸意仿佛烟花爆破一般膨胀开来,炸得五脏六腑全部移位,搅得内里天翻地覆,绵延不断生生地疼。

难道说,太医骗我,魂醉的功效不止在于面部,它还会像是鹤顶红那样让人临死都痛苦不堪么?

我的脸颊越来越热,且那热度已经从指甲大小蔓延到手心大小。

一炷香的时间还剩下一半。

我思索片刻,慢慢地道:“你现在这样说,可如果我真的没有死,你真的这样做,你肯定会后悔,并且恨我的。”

他低声道:“我不会。”

我感觉到四肢开始酸软,眼前也有些发黑,而热度已经蔓延到了耳廓,定定神,才能勉力说出话来:“可惜那样也没办法了呀。以后你只好忘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