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父亲胡荣醉后吹嘘,胡家是百年,在宋元两朝,胡家都有人在朝中做大官。

后来,胡家为避元朝政治风波,从元大都(也就是大明的北平)举家南下迁居安定富足的苏州,途中遭遇好几拨劫匪,一次次的被“薅羊毛”,最后金银细软皆被抢走,只给胡家留下一箱箱沉重的、“无用的”、不能吃不能喝的书籍。

当时定都苏州的吴王张士诚热情好客,礼贤下士,胡家的几个族人得到了官职,俸禄足以养家糊口,胡氏全家都努力改掉北音,学习说软糯的吴语,守着一屋子书籍,教习后辈上进读书,打算在苏州落地生根,重振家业。

俗话说的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文化人么,只有读书做官这条路。在战乱的时代,家族好几代人收藏的典籍至关重要。

但好景不长,至正二十七年,胡善围六岁时,盘踞在南京的另一个自封吴王的朱元璋派了手下两员猛将——徐达和常遇春,攻打苏州,一统江南。

江南只可以有一个吴王。

一开始,胡家人对吴王张士诚充满信心,倒不是胡家多么欣赏张士诚,而是听说另一个吴王朱元璋只是一个从凤阳乡下来的、大字不识的农民。他手下所谓的猛将,也大多是以前一起放牛耕地的农村娃。

简单的说,就是一群为了吃饱饭而揭竿而起的土匪罢了,不成气候。胡家一翻家中收藏的史书,历史上有那个土匪最后当了皇帝?

未有之也。

而胡家效忠的张士诚动不动就吟诗作赋,有贤名,天南地北的文人大多投奔这个儒雅的吴王。

所以胡家号令族人守在苏州城,不准外逃,搏个忠诚的美名,将来胡家人有从龙之功,必定飞黄腾达。

胡家人躲过了政治风波、躲过了劫匪的刀枪,却因读书人对农民的傲慢和偏见,给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苏州被围整整三个月,城墙几经易主,尸横遍野,最终徐达和常遇春分别从阊门和齐门攻入苏州城。

城破之时,吴王张士诚问夫人:“我兵败且死,你怎么办?”

刘夫人是张士诚的继室,年轻貌美,还生了两个小王子。

张士诚这样问夫人,是因为当时江南陈友谅,朱元璋,张士诚三分天下,朱元璋先灭了陈友谅,不仅如此,还将陈友谅最美的一个小妾达氏收入了自家的后宫,生了三个儿子,以羞辱对手。

鉴于朱元璋有类似曹操“汝妻子我养之”的爱好,张士诚担心自己死后也像陈友谅一样被戴了绿帽,干脆暗示小娇妻自杀。

刘夫人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说:“君勿忧,妾必不负君。”

刘夫人抱着两个幼子,命吴王宫所有嫔妃,小王子小公主等一起步入齐云楼,锁死大门,点了一把火。

吴王宫大臣眼看齐云楼成了火楼,连女人都知道殉国。徐达常遇春大军又即将攻入王府,尤其是有“杀将”之名的常遇春,遇到不肯投降的城池,一旦破城,常遇春便要屠城!

这是杀将常遇春的一贯风格,从无例外,故世人闻得常遇春之名,纷纷闻风丧胆,弃城投降。

苏州坚持了三个月都不投降,常遇春怎么可能放过苏州,必定要屠城泄愤。

反正都是一死,大臣们纷纷跟着主公张士诚上吊的上吊,抹脖子的抹脖子,抢着喝鸩酒。

胡家当官的男人们就这样死了个精光。

唯有胡善围的父亲胡荣因天资差一些,没捞到个官做,赋闲在家,平时给妻子画个眉毛,给六岁的女儿开蒙、教她读书写字打发时间。

胡荣听说城破,赶紧把胡善围放进书箱里背起来,拉着妻子,夺门而逃。

外头,常遇春果然开始疯狂屠城了,苏州城一片哀嚎。

胡荣背着女儿,拉着妻子往卧佛寺方向跑,据说朱元璋当土匪之前,曾经当过和尚,故平时十分礼遇佛道人士,而卧佛寺里有江南的高僧道衍禅师,躲到寺里,八成可以逃过一劫。

可是这样想的苏州百姓太多了,人群如水流般往卧佛寺而去,胡荣和妻子被挤散,眼睁睁看着妻子被人群踩在脚下。

坐在书箱里的胡善围听到母亲最后一句话是:“不要管我!快带着善围跑啊!”

后方常遇春的大军刚好屠城杀到这里了,别人都往寺里跑,唯有寺的道衍禅师逆着人流的方向往外走,守在寺庙门口,扶起了倒地痛哭的胡荣,以及被摔出书箱的胡善围。

胡善围听见那个和尚说:“把孩子抱进去,找个地方藏起来。”

胡荣抱起了女儿,胡善围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看见道衍禅师如一块激流里的礁石,岿然不动。

真是个了不起的和尚。

也不知过了多久,道衍禅师打开了寺庙大门,说:“徐达大将军劝阻了常遇春不要屠城,大家回去吧。”

胡荣战战兢兢抱着女儿回家,大街小巷果然贴满了“禁止屠城、禁止抢夺百姓财物、禁止骚扰百姓,违令者斩”的军令。

徐达军令一出,无人敢违抗,苏州城逃过一劫。

史载:“苏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徐达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帅相遇,达始戒遇春勿杀。”

简简单单四十一个字背后,是无数条人命和悲欢离合。

胡家人要么殉国,要么被常遇春大军所屠,或者像胡善围的母亲那样被踩踏而死,这个来自山东济宁的百年书香世家近乎灭族。

父亲胡荣吓坏了胆子,他怕胡家人在张士诚手下做官的往事会引来祸患,干脆一把火烧了胡家的祠堂和家谱,销毁家族传承的痕迹。

唯有传了几代人的书不敢烧,怕触怒胡家列祖列宗。

次年,朱元璋登基称帝,国号大明,年号洪武,当年就是洪武一年,胡荣抱着女儿胡善围,载着一船书来到天子脚下——大明都城南京,再也不敢和苏州有半点瓜葛,怕人翻旧账。

胡荣文不能当官,武不能当兵,但作为家族唯二的幸存者,他的生存技能还是不错的。

国子监、贡院等等都在在南京北城英灵坊,是读书人聚集之地,胡荣在坊里的成贤开了一家书坊,落籍为商户。

楼下铺面卖雕版印刷的普通新书,楼上藏书楼摆放着祖上几代人积攒的绝版书,只看不卖。如果客人非要买这些旧书,胡荣会出售一比一的手抄本,连偶尔的错别字都一模一样。

胡善围从六岁开始在藏书楼抄书,十二岁时,胡荣给她定了一门亲事,男方是军籍,和她同龄,世袭百户,七岁丧父,继承了父亲的官职,拿着百户的俸禄。

被灭门吓破胆的胡荣觉得这门亲事很不错,就凭未来女婿这世袭罔替的俸禄铁饭碗,将来女儿嫁过去,旱涝保收,生活稳定。

定了亲事,胡荣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了,但胡善围十六岁那年,男方征兵上了沙场。

胡善围送别未婚夫,等来的是一罐子骨灰和一个刻着未婚夫姓名的铁军牌。

胡善围成了望门寡,并几次挥着裁纸刀,将每一个为她说媒的人赶出胡家书坊。

不过那媒人还真是敬业,小的说不动,就给老的说媒。

父亲胡荣三十四岁,正值壮年,斯文英俊,小有家产,条件不错。媒人给胡荣说了一个才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商户之女,典型江南娇俏可爱小美人,陈氏。

胡善围自从成为望门寡之后,越来越沉默,胡荣希望女儿再择良人,善围拒绝,父女为此屡屡争吵,渐渐离心。

而小娇妻陈氏的青春和娇俏很是安慰了半身坎坷的胡荣,渐渐对娇妻言听计从。

一开始,陈氏努力当一个好后娘,给胡善围做衣服,下厨房。但自从陈氏有孕,尤其当大夫说是儿子,陈氏就像变了一人,开始虐待胡善围。

胡善围知道,是时候离开这个家了。

这些年,胡善围将藏书楼的书籍抄了个遍,却没拿到一个铜板的工钱,没有钱,就没法生存。

当看到洪武颁布招考女官的诏令,胡善围心想,机会来了,我没有钱,我有知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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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围》是大明四部曲的最后一本,独立成书,和舟的其他小说情节无关,她是本书的大女主,故事线感情线都是独立的,大家放心看。

物是人非事事休

胡善围把考场当成了自家藏书楼,奋笔疾书,从清晨到黄昏,近乎忘我的境界,直到一声铜锣,监考官宣布考试结束,要收卷糊名,她才停笔。

直到要交卷了,胡善围还没有答完题目,有一道题只写了一半。

第三张试卷里倒数第二道题,考的是《女论语》第十二篇,《守节》。

“古来贤妇,九烈三贞。名标青史,传到如今。有女在室,莫出闲庭。有客在户,莫露声音。不谈私语,不听淫音…一行有失,百行无成。夫妻结发,义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

其他内容胡善围都能理解,可是那句“一行有失,百行无成”令她十分困惑:

《左传》里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孔子说,“知耻而后勇”。民间也有俗语,浪子回头金不换。都是鼓励人们改过。

为什么男人有过能改,就是好人,就是“勇”,而女人一旦“一行有失“,就得“百行无成”?

胡善围从心里不认同《女论语》这句话,但论述这道题的时候,又绝对不能把心里话写出来。

她经历了家道中落、母亲惨死、夫婿阵亡、父亲离心、继母施虐、偷帖赶考的曲折人生,知道面对现实,要先学会隐忍妥协。

只是,写着违心的话,笔触渐渐变得艰涩起来,思维也不流畅了,到了交卷的时候,只论述了一半。

小宫女收走试卷,监考官当场糊住了“胡善围”的名字,等候考官们阅卷。

胡善围心里忐忑不安,安慰自己,虽然没有写完,但这十七道题目,尤其是四书五经部分写的还不错,这场考试她已经尽力而为,即使落榜,也只能怪她学识不如人。

应考女官列队走出奶/子府,一整天的考试,心理和精力都有些不堪重负,有几个应考女官刚刚从考棚里出来,就失手摔了考蓝,放声大哭。

也有面色惨白,发挥失常的女子像僵尸一样挺直着身躯,木然离开考场。

也有自持发挥稳定、志在必得的女子表情轻松,双目的自信几乎要溢出来。

相比这些女子的大喜大悲,胡善围疲倦的表情简直泯然众人矣,并不突出。

有人轻轻拍了她的左肩。

胡善围回头,觉得面熟,想了想,她是同考场的一个考生,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娇小,圆脸杏眼,也是第一个举手说要如厕的人。

少女好奇指着她提着考蓝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胡善围的手长满了冻疮,像一个个草莓。她觉得莫名其妙,“哦,是生了冻疮。”

“原来传说中的冻疮长这个样子!”少女惊叹道。

少女咋咋呼呼的,周围的考生不禁都看着胡善围的冻疮手,目光有同情,也有鄙夷。

胡善围觉得受到了冒犯,不再停留,提着考蓝走到了队伍的前列。

少女追过去道歉,急忙中,露出了乡音:“对母局(对不起),都系我衰(都是我的错)。”

胡善围没听懂,少女一拍脑袋,改口用官话说道:“对不起,我从广州来的,我叫陈二妹,我们那边一年四季都很暖和,从未见过冻疮。没想到南京这种江南之地,还会冷的长冻疮。”

其实她以前不这样的,只是去年冬天才第一次长冻疮,胡善围看着自己可怜的手,这场大考抽干了所有精力,她心累,懒得解释,点点头,表示接受了道歉,转身离去。

陈二妹正要再解释,无奈腿短,没追上胡善围。

往南一直走,出了皇城西安门,门外乌泱泱挤满了等候接考生的家人朋友。

“姑娘!在这里!”今早送她来赶考的马车夫挥舞着手中吃了一半的蟹壳黄烧饼,护着她从人群里挤出来,车夫等候多时,买了个烧饼当晚饭,怕错过接人。

胡善围预付了半吊钱的车费,约好考完来接。

等两人挤到马车处,烧饼上的咸香如螃壳般的酥皮都被人群给蹭没了,马车夫三两口吃完,挥鞭赶车。

此时天空月淡星稀,西华门外就是大通街,这条街是一条贯通南京城南北的主干道,道路笔直,天虽然还没全黑,沿街商铺已经点燃了灯笼揽客。

马车疾驰,震得考蓝里的笔墨砚台哆哆直响,胡善围累极了,双目微合,似睡非睡,可是到了某地,身体突然向右/倾斜,表示马车在往高处爬,此时应该在通过某个曲拱桥。

胡善围心悸了一下,下意识的拨开马车窗户。

马车正在经过文昌桥,跨过这座桥,就到了英灵坊的地界。文昌桥下沿河是一排民房,现在已是万家灯火,其中有一间胡善围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未婚夫的家。未婚夫战死后,唯一的亲人寡母伤心过度,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那间屋子已经开始空了两年,现在怎么亮灯了?

“停车。”胡善围叫道。

胡善围下了车,一路奔跑至未婚夫的宅邸,正要去看个究竟,一对青年夫妇牵着一个男童出来。

这栋房子外墙粉刷一新,门口挂着一个木牌,写着“李宅”二字。

原来房屋已经易主。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泪水从颊边滚落,摔进尘埃,立刻消失不见。

待胡善围回到马车,已面色如常,“走吧。”

回到家里,刚好是晚饭时分,小丫鬟将饭菜端上桌,父亲胡荣不在家,继母陈氏冷着脸说道:“你今日在外头玩了一天,书一本没抄,地也不擦,还有脸吃饭?”

胡善围去院子井里打了一桶水,提着木桶,吃力的去了二楼藏书楼。

藏书楼还有不少客人,大部分都是国子监的穷监生,穿着监生标志性青色襕衫,藏书楼的珍本手抄本很贵,他们买不起,基本都在白看。

胡善围拿起拖把在木桶里洗着墩布,说道:“打烊了,各位请回。”

有客人依依不舍的放下书本下楼,但大部分人一动不动,继续捧着书在灯下白看。

这些穷监生都是属陀螺的,不抽不走。

胡善围司空见惯,她要开始赶人了。

胡善围推着拖把来回擦地撵人,“让一让!让一让!小心脚底下!这位客人挪个地,那一位,请高抬贵脚。”

客人怕拖把墩布上的脏水溅到襕衫,纷纷躲避离开,哗啦啦走了一批人。

唯有一个客人,无论胡善围如何施展拖把攻击,那人要么抬左腿,要么抬右脚,就是舍不得放下手中书本。

对付白看的厚脸皮客人,胡善围有丰富的经验,她改变攻击方式,从前后擦地变成了画圈擦地,拖把挥得虎虎生风。

客人总不能边跳边看,那就是成耍猴了。他见招拆招,搬来一个梯子,顺着梯子爬到书架上方,远离墩布,继续看书。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胡善围叹为观止,说道:“这里光线不好,小心看坏了眼睛。”

意思是你赶紧走吧。

客人用手指试了试后面几页的厚度,说道:“就剩十几页就看完了。”

此时胡善围又累又饿,手背的冻疮还火辣辣的疼痒,不禁动了气,拖把紧挨梯子底部擦过去,地板刚刚拖过一遍,地面湿滑,梯子立足不稳,向左/倾倒。

客人仰头栽倒,胡善围杵着拖把,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客人的屁股落在拖把头上,她赶紧放手躲开,客人就这样砸在脏兮兮、潮乎乎的拖把上,青色襕衫污了一大片。

还好,客人一直把书捧在胸口,没有弄坏。

胡善围抽出客人手里的书,“我们打烊了,请回。”

客人没有呼痛,只是落地时闷哼一声,然后扶着腰,缓缓站起来,“我就差十几页就看完了,麻烦姑娘通融一下。”

“那就明日再来。”胡善围说道。

“商人重利,哼。”客人气得拂袖而去。

胡善围在藏书楼上看见客人牵出一匹老马,也不用门口的上马石,踩着马镫轻松上马,但客人臀部落在马鞍的瞬间,犹如遭雷劈似的弹起来,又翻身下马,牵着马走了。

看来刚才被拖把插伤了。

胡善围关了窗,将书籍放回原处,却发现这是一本兵书,《李卫公问对》,是唐太宗李世民和将军李靖的问答。

一个国子监监生看兵书作什么?一定是闲来无事当消遣罢了。

胡善围对这个白看的客人又多了几分鄙视,吹熄了灯笼,提着一桶脏水下楼。

去院子倒了脏水,洗手吃饭,却发现陈氏并没有等她,已经吃完回去躺着了。

胡善围看着一桌已经凉透的残羹剩饭,她明明饿的要命,却立刻没了食欲。